第五節(jié)

    葉春萌往前踏了一步，終于，又停住，微微笑了笑，不看姑姑，笑著對媽媽說，

    “媽，你猜我今天在急診看見什么?”

    媽媽愣了愣，還沒說話，葉春萌繼續(xù)微笑著說道，

    “有個的教授在家煮著面同時切菜，大概腦子里還琢磨著什么國計民生的大課題吧，一不留神，碰翻了鍋燙傷了腿，偏偏那么寸，把菜刀掉腳面上正好刃兒朝下，把足背的靜脈都給切斷了。她來了急診，我說，趕緊得給她處理燙傷縫合靜脈呀，結(jié)果她剛一看見我掛著實習生的胸牌，就不干了，說你還不是醫(yī)生呢，小丫頭片子，一看還挺輕浮的，我不放心；于是單腿蹦到正給一急腹癥病人查體的李師兄跟前兒，拽著他胳膊死活不走。李師兄查完急腹癥病人本來該下班兒吃午飯了，看她也可憐，說，得了，就幫她縫了再走吧，要不跟這搗亂也真影響別人；結(jié)果呢，縫完了，給她開破傷風針，她問，說這是進口的嗎？李師兄說不是，國產(chǎn)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質(zhì)量不錯了，再說您這是相對無污染的傷口，就用國產(chǎn)的吧；她說不行，我要進口的，李師兄說好吧，開進口的，她又說，進口的怎么這么貴呢？太不像話了，你拿回扣吧。她羅羅嗦唆糾纏著又問了好多好多問題之后，往門外一看，哎呀，人山人海的，她就對李師兄說，“你們真有這么多活嗎？怎么不講統(tǒng)籌安排呢？”

    葉春萌說罷，也不看姑姑，拉著媽媽的胳膊說，“媽，我可想你了，我在學校招待所都交了錢定了房間了，咱娘倆晚上好好說說話。您趕緊收拾了自己東西，咱這就走，我明兒一早，還得上班呢?！?br/>
    “萌萌!你，你這什么意思?!”大姑憤怒地扳她肩膀，“你給我說清楚?！?br/>
    葉春萌并不看她，把她抓著自己肩膀的手扒開，忽然伸開雙臂，抱住媽媽，在媽媽耳邊一字一字地說，“媽媽，今天你不要住在這里，跟我一起住到學校招待所去，好不好?”

    媽媽愣怔著，葉春萌只是緊緊地摟著媽媽的腰，把頭靠在媽媽肩膀上，她覺得媽媽的身子顫了顫，然后，聽見媽媽嘆了口氣，賠笑地對姑姑說，

    “大姐，您看這孩子，戀娘了。也是這么久沒見，跟您這亂著，也不合適。。?！?br/>
    “走走走!”大姑猛地轉(zhuǎn)身往電話走過去，開始撥號，“我得跟我弟弟說，這可不是我不招待你!是你們慣出來的孩子犯神經(jīng)病。”

    葉春萌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握著媽媽的手，望住媽媽的眼睛，緩緩說，“媽，收拾東西，咱們走?！?br/>
    媽媽的東西，很簡單，只一個提包，還沒打開，連帶另外兩個，給葉春萌帶的各種吃的東西的大包，葉春萌全都提起來，徑直往外走，媽媽只好跟著追出去，一直到了車站，才長長嘆了口氣，摸著葉春萌的頭發(fā)，

    “萌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姑姑這人。。。”

    “媽，”葉春萌淡淡的說，“委屈我，我都沒關(guān)系。她不能再委屈你，委屈不該委屈的人。”

    媽媽怔了怔，再嘆氣，眼圈紅了，“萌，這次我也是氣得夠嗆，還想著怎么也得跟她理論理論。她怎么著我也沒關(guān)系，你姑從來也不懂人□□故，讓她說還能說少了肉去?可是她在你們醫(yī)院這么著揭露，你可怎么做人?就算那醫(yī)生再壞，她也得顧及你是不是?你人在屋檐下呢!”

    “媽媽?！比~春萌的聲音有點發(fā)顫，“你不要這么說。別的沒關(guān)系，不要說‘那個醫(yī)生’，壞?！?br/>
    “啊，”媽媽愣了愣，似乎對這個醫(yī)生到底好還是壞并不太在意，只憂心地說，

    “這下子你也真是麻煩。不過萌啊，先在好些孩子都興出國，你那個好朋友不就是要出國?你英文又從來都好。你姑姑倒是說，她有個學生，品學兼優(yōu)的，在美國讀博士呢，全講學金，這次回來專門相親的。我看了看照片，也不錯，聽著家里也好，你大姑學校，那不是全中國最好的學校?去美國說也是挺好的，你姑說讓你周末看看呢，如果都對眼，不如就出國去念書。我想你姑姑這次這個介紹的真不錯，肯定是這回你奶奶也說她了，她也有心。。?！?br/>
    “媽媽?！比~春萌打斷媽媽的話，許多想出口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只笑笑說，“媽，沒有像你們想的。醫(yī)院沒人給我小鞋穿，老師不會牽連的。我出科成績是第一名呢。我喜歡作臨床，很喜歡。你不是以前想我做醫(yī)生么?”

    “以前是覺得好?！眿寢屧俣葒@氣，“覺得家里有個學醫(yī)的，踏實?？墒牵疫@回琢磨琢磨，不是味兒。這一大家子人，你當醫(yī)生，不誰都求你，把你還不累死?要真能出國留洋，也挺好的?！?br/>
    “車來了?！比~春萌沒有就這個問題再說話，上了車，只是嬌憨地把頭靠在媽媽肩膀上，一樣一樣地數(shù)自己愛吃的東西。

    到了招待所，媽媽住下，葉春萌卻立刻走了，只說夜班還得去，明天有個重要的觀摩手術(shù)，要事先預(yù)習。從那里出來，卻沒有去醫(yī)院也沒有回宿舍，只是在操場上，慢慢地跑。

    明天，是周明走之前的最后一臺手術(shù)。

    自從他要走半年的消息傳開，所有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憤恨，如同看一只過街的老鼠。她默默地，努力地做能做的事情，不回應(yīng)任何的目光或者話。

    做自己能做的。

    為自己想做的，盡最大的努力。

    盡管這努力的過程中，有時候痛到了麻木。然而在所有的痛和麻木中，她始終記得，自己想做什么。也只有記住這一點，才能一天天的過去。

    有一天，她夢見在許多人對她的冷眼中，有人對她笑了笑，說，不怪你。你是個好醫(yī)生呢。

    那是個模糊的臉，不知道是誰，但是笑容很溫暖。

    她哭了。雖然在醒著的時候，她再也不允許自己掉眼淚。

    然而她知道，這就是個夢，不會有人跟她說，不怪她。怎么能，不怪她呢?

    生活就是要這樣挨過去吧?

    無所謂開心，但是要堅強地走下去，不管那個盡頭，它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