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shí)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yǎng)神。令狐沖不久便睡著了。睡夢(mèng)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里,問道:“你忘了我么?”令狐沖大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眳s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嘻的道:“夢(mèng)見了情人么?要說很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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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甚么夢(mèng)話給他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yǎng)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绷詈鼪_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guī)闳ヒ粋€(gè)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畢竟是出于無奈,只好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shí)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風(fēng)清揚(yáng)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shí)涌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gè)“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shí)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yáng)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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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問天道:“咱們?nèi)ヒ娨粋€(gè)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绷詈鼪_道:“那有甚么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shè)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是理所當(dāng)然?!毕騿柼焐焐囝^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里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里卻一個(gè)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尸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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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里除了青草苔蘚,甚么也沒有,咱們?cè)谶@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個(gè)個(gè)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huì)太好?!绷詈鼪_忙道:“簡(jiǎn)直半點(diǎn)胃口也沒有?!?br/> ?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钡缴焦壤锶プチ诵€泥,涂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huì),神力到處,長(zhǎng)須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發(fā)脫得干干凈凈,變成了一個(gè)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shí)便是對(duì)面細(xì)看,也不易辨認(r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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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jǐn)n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鐵鏈,只要不出手,誰也認(rèn)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里見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采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shí),向問天終于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gè)數(shù)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fù)于背上,騰越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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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于長(zhǎng)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zhǎng)長(zhǎng)吁了口氣。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zhèn),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要令狐沖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后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壇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一個(gè)伏案睡去,一個(gè)爛醉于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后醒轉(zhuǎn)。兩人相對(duì)一笑,回想前日涼亭中、石梁上的惡斗,直如隔世。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huì)?!边@一去竟是一個(gè)多時(shí)辰。令狐沖正自擔(dān)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越好?!碑?dāng)下和令狐沖二人里里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shí),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yùn)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yuǎn)用不完。過了長(zhǎng)江,運(yùn)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的衣飾也越來越華貴。舟中長(zhǎng)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狐沖都是前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沖也就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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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又在舟中替令狐沖及自己刻意化裝了一會(huì),這才舍舟登陸,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jìn)了杭州城。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shí)建為都城,向來是個(gè)好去處。進(jìn)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yù),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gè)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zhǎng)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系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jí)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游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zhuǎn)了幾個(gè)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干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墻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gè)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gè)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huán),回頭低聲道:“一切聽我安排?!绷詈鼪_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當(dāng)世名醫(yī)么?”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huán)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銅環(huán),退在一旁。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并肩走出兩個(gè)家人裝束的老者。令狐沖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wěn)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里干這仆從廝養(yǎng)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干?”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闭f著便欲關(guān)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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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岳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hào)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殺于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應(yīng)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fā),靜觀其變。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庇沂啄羌胰说溃骸敖纤挠押臀逶绖ε伤夭煌鶃?,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毕旅娴脑挍]說下去,意思卻甚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贬陨脚勺竺酥鳟吘刮桓咄?,這人不愿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rèn)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cè)谖淞种姓嬗羞@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zhēng)煾?、師娘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dāng)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毕騿柼煳⑽⒁恍?,將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不會(huì)將這個(gè)旗放在眼里……”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越不成話了?!敝宦犗騿柼炖m(xù)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眱擅胰恕芭丁绷艘宦?,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臉上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是一笑,說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shí)了。想當(dāng)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fēng),在下卻常在心頭?!蹦莾蓚€(gè)家人打扮之人,一個(gè)叫丁堅(jiān),一個(gè)叫施令威,歸隱梅莊之前,是江湖上兩個(gè)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后,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杰作。一來對(duì)手甚強(qiáng),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干凈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duì)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yáng),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堅(jiān)微微一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yù)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shí)學(xué)、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揚(yáng)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蛔蛛妱Α〈蟾绾汀迓飞瘛┚鸥绲拿^,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說起,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qǐng)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yáng),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dòng),說不定還不怎么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bào),轉(zhuǎn)頭向令狐沖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fēng)兄弟,是當(dāng)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绷詈鼪_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gè)名字和身分,卻決計(jì)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雖然諸事滿不在乎,但要他冒認(rèn)是恩師的長(zhǎng)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涂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絲毫不露。丁堅(jiān)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真實(shí)年紀(jì)雖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向問天雖已將令狐沖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gè)老者,倘若強(qiáng)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dāng)即接口道:“這位風(fēng)兄弟年紀(jì)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fēng)清揚(yáng)風(fēng)師兄獨(dú)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術(shù)之精,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绷詈鼪_又是大吃一驚:“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fēng)太師叔的傳人?”隨即省悟:“風(fēng)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dāng)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見識(shí)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師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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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堅(jiān)“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于劍法,忍不住技癢,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shí)不像是個(gè)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fēng)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倍∈┒硕脊傲斯笆?,說道:“久仰,久仰?!毕騿柼彀蛋岛眯?,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并沒這樣兩個(gè)人,他二個(gè)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仰”了。丁堅(jiān)說道:“兩位請(qǐng)進(jìn)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毕騿柼煨Φ溃骸皟晌缓徒纤挠衙m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huì)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倍?jiān)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nèi),令狐沖跟了進(jìn)去。走過一個(gè)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qǐng)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jiān)進(jìn)內(nèi)稟報(bào)。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duì)他不敬,但他在梅莊身為仆役,卻不能請(qǐng)他也坐,說道:“風(fēng)兄弟,你瞧這一幅畫,雖只寥寥數(shù)筆,氣勢(shì)可著實(shí)不凡?!币幻嬲f,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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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jī)智,于文墨書畫卻并不擅長(zhǎng),這時(shí)忽然贊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dāng)即應(yīng)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gè)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潑墨”八字,筆法森嚴(yán),一筆筆便如長(zhǎng)劍的刺劃。令狐沖看了一會(huì),說道:“童兄,我一見畫上這個(gè)‘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yùn)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shù)。”他見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shì)衣折,想到了思過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說道:“這位風(fēng)爺果然是劍術(shù)名家。我家四莊主丹青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后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yùn)蓄于內(nèi),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繪不出來了。風(fēng)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四莊主定當(dāng)引為知己。我進(jìn)去告知?!闭f著喜孜孜的走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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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fēng)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绷詈鼪_道:“我甚么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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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jìn)一個(gè)人來,髯長(zhǎng)及腹,左手拿著一只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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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令威跟在其后,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風(fēng)爺。這位是梅莊四莊主丹青生。四莊主,這位風(fēng)爺一見莊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術(shù)?!蹦撬那f主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huì),問道:“你懂得畫?會(huì)使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shī)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嬂婊ň飘?dāng)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甚么詩(shī)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明,于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shí)竟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沖,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fēng)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绷詈鼪_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y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dòng)手。這喝酒嗎,卻是求之不得?!碑?dāng)即跟著丹青生向內(nèi)進(jìn)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后。穿過一道回廊,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沖自幼嗜酒,只是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自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yáng)聽綠竹翁細(xì)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diǎn),此后便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shí)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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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fēng)兄弟一進(jìn)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bào)了出來,當(dāng)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沖見室中琳瑯滿目,到處都是酒壇、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dāng)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钡で嗌煮@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數(shù)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睂⑽萁锹渲幸恢淮竽就鞍崃顺鰜?。那木桶已然舊得發(fā)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時(shí)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睂⑷痪票⑴欧帕?,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于杯緣,卻不溢出半點(diǎn)。令狐沖心中喝一聲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shí)是難能?!钡で嗌鷮⒛就皰对诿{下,左手舉杯,道:“請(qǐng),請(qǐng)!”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嘗酒之后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家覺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甚么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dāng)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dòng)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yáng)城中喝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jù)一位酒國(guó)前輩言道,那是由于運(yùn)來之時(shí)沿途顛動(dòng)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來到杭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gè)……”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fù)Q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br/> ?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說道:“其實(shí)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绷詈鼪_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jià)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xué)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绷詈鼪_道:“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說,你就聽好了?!毕騿柼靹竦溃骸八那f主一番美意,風(fēng)兄弟不用推辭了?!钡で嗌溃骸皩?duì),對(duì)!”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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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將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時(shí),說道:“這酒另有一個(gè)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fēng)味?!毕騿柼烀碱^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xiàn)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論?!彼碌で嗌犃瞬挥洌瑓s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于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十桶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guān)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于此。”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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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生更是喜歡,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dāng)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們?cè)俸纫槐!彼娤騿柼祜@然不懂酒道,對(duì)之便不加理睬。令狐沖又喝了一杯,說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gè)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怎么個(gè)喝法?為甚么辦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dāng)年玄奘大師到天竺取經(jīng),途經(jīng)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當(dāng)真熱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產(chǎn)葡萄才與眾不同?!绷詈鼪_道:“晚輩在洛陽(yáng)城中喝此酒之時(shí),天時(shí)尚寒,那位酒國(guó)前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于冰上。這美酒一經(jīng)冰鎮(zhèn),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dāng)初夏,這冰鎮(zhèn)美酒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br/> ?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shí),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zhèn)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彼D了一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shí)候,實(shí)是心焦?!?br/> ?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并無練‘寒冰掌’、‘陰風(fēng)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y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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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多時(shí),丹青生拉了一個(gè)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jìn)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绷詈鼪_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發(fā)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甚么忙?”丹青生道:“請(qǐng)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焙诎鬃臃浑p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钡で嗌溃骸岸?,不瞞你說,這位風(fēng)兄弟說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zhèn)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哪里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zhèn)?”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沖道:“當(dāng)?shù)厮a(chǎn)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钡で嗌溃骸笆前。鞘抢硭?dāng)然。”令狐沖道:“這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shí)火頭太旺,可錯(cuò)怪了那個(gè)御廚了?!绷詈鼪_問道:“甚么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shí)火候不對(duì),糟蹋了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焙诎鬃訐u頭道:“當(dāng)真是小題大做?!?br/> ?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shí)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于這風(fēng)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一經(jīng)冰鎮(zhèn),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huì)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zhì)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duì)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duì)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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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譜了?”說著松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shí)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duì)弈圖譜,著著精警,實(shí)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也有所好嗎?”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問道:“前輩如何發(fā)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hào)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毕騿柼斓溃骸霸谙潞f八道,當(dāng)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焙诎鬃拥溃骸澳惝?dāng)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duì)弈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dāng)時(shí)國(guó)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gè)鄉(xiāng)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shí)嘔血數(shù)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jìn)室來時(shí),神情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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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shí)在殺得大過驚心動(dòng)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shù)一百一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焙诎鬃拥溃骸耙还惨话僖皇??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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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生伸手?jǐn)r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制冰,說甚么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癡,那也叫無可如何?!鄙斐鲇沂质持?,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shí),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箱,跟著水面結(jié)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結(jié)越厚,只一盞茶時(shí)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向問天道:“這‘黑風(fēng)指’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fēng)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fēng)指’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別?!币幻嬲f,一面將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贊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fēng)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檔,搭檔得好?!焙诎鬃訉⒕齐S口飲了,也不理會(huì)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毕騿柼煲怀读詈鼪_的袖子,令狐沖會(huì)意,道:“在下也去瞧瞧?!钡で嗌溃骸澳怯猩趺春每矗课腋悴蝗缭谶@里喝酒?!绷詈鼪_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幾、兩只軟椅之外,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石幾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duì)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幾椅棋子之外不設(shè)一物,當(dāng)是免得對(duì)局者分心。向問天走到石幾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擺了勢(shì)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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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斗極烈,中間更無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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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qiáng)的內(nèi)功修為,當(dāng)時(shí)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guān)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癡,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diǎn)進(jìn)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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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guān)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dāng)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duì),沖是沖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石幾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shí)分,這一子始終無法放入棋局。這時(shí)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說出來吧?!毕騿柼斓溃骸昂?!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里?!庇谑窃凇吧喜俊逼咚穆废铝艘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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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br/> ?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間國(guó)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焙诎鬃用枺骸绑P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焙诎鬃铀妓髁季茫傆X敗局已成,難以反手,搖頭道:“即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guān)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jī)妙算,當(dāng)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焙诎鬃邮巧妻闹耍簿途诖Ф葘?duì)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救人心癢難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huì)白聽了你的?!绷詈鼪_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gè)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fēng)兄弟,對(duì)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里謝過?!毕騿柼旌土詈鼪_還禮。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gè)賭?!焙诎鬃雍偷で嗌R聲問道:“打一個(gè)賭?打甚么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fēng)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zhuǎn)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甚么賭?”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闭f著解下負(fù)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里面是兩個(gè)卷軸。他打開一個(gè)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jīng)_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shì)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shí)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處得來?”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nèi)力涌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并未用力,但對(duì)方內(nèi)勁這么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nèi)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毕騿柼斓溃骸八那f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哪一門功夫都是當(dāng)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甚么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dāng)真及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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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qǐng)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gè)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gè)“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墻壁門窗都為之震動(dòng),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一驚。只聽得遠(yuǎn)處有人說道:“甚么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甚么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jìn)一個(gè)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發(fā)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然行動(dòng)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fēng)致。令狐沖在十個(gè)字中還識(shí)不到一個(gè),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hào),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jié)千萬不可弄錯(cuò)?!绷詈鼪_微笑應(yīng)道:“是?!蹦嵌d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癡,對(duì)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令狐沖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yù)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huì),他背上便有這么一個(gè)包袱?!钡D(zhuǎn)念又想:“當(dāng)時(shí)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gè)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dāng)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shí),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yè)寔?。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jià)之寶,又哪里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fā)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nèi)力之強(qiáng),和黑白子各擅勝場(chǎng),又想:“我的內(nèi)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nèi)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愿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毕騿柼觳坏榷d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