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縱馬疾馳，每天只睡一兩個(gè)時(shí)辰，沿途毫無耽擱，數(shù)日后便到了浙南龍泉。令狐沖給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傷，流血雖多，畢竟只是皮肉之傷。他內(nèi)力渾厚，兼之內(nèi)服外敷恒山派的治傷靈藥，到得浙江境內(nèi)時(shí)已好了大半。眾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聽鑄劍谷的所在，但沿途鄉(xiāng)人均無所知。到得龍泉城內(nèi)，見鑄刀鑄劍鋪甚多，可是向每家刀劍鋪打聽，竟無一個(gè)鐵匠知道鑄劍谷的所在。眾人大急，再問可見到兩位年老尼姑，有沒聽到附近有人爭斗打架。眾鐵匠都說并沒聽到有甚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見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幾個(gè)尼姑，卻也不怎么老。眾人問明水月庵的所在，當(dāng)即馳馬前往，到得庵前，只見庵門緊閉。鄭萼上前打門，半天也無人出來。儀和見鄭萼又打了一會(huì)門，沒聽見庵中有絲毫聲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劍出鞘，越墻而入。儀清跟著躍進(jìn)。儀和道：“你瞧，這是甚么？”指著地下。只見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劍頭，顯是被人用利器削下來的。儀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尋向后殿。儀清拔門開門，讓令狐沖和眾人進(jìn)來。她拾起一枚劍頭，交給令狐沖道：“令狐師兄，這里有人動(dòng)過手。”
?
??令狐沖接過劍頭，見斷截處極是光滑，問道：“定閑、定逸兩位師伯，使的可是寶劍么？”儀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寶劍。我?guī)煾冈?，只須劍法練得到了家，便是木劍竹劍，也能克敵制勝。她老人家又道，寶刀寶劍太過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殘人肢體……”令狐沖沉吟道：“那么這不是兩位師伯削斷的？”儀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
?
??只聽得儀和在后殿叫道：“這里又有劍頭?！北娙烁呦蚝蟮?，見殿堂中地下桌上，到處積了灰塵。天下尼庵佛堂，必定灑掃十分干凈，這等塵封土積，至少也有數(shù)日無人居住了。令狐沖等又來到庵后院子，只見好幾株樹木被利器劈斷，檢視斷截之處，當(dāng)也已歷時(shí)多日。后門洞開，門板飛出在數(shù)丈之外，似是被人踢開。后門外一條小徑通向群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為兩條岔路。儀清叫道：“大伙兒分頭找找，且看有無異狀?！边^不多時(shí)，秦絹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來：“這里有一枚袖箭?！庇钟幸蝗烁械溃骸拌F錐！有一枚鐵錐?！毖垡娺@條小路通入一片丘嶺起伏的群山，眾人當(dāng)即向前疾馳，沿途不時(shí)見到暗器和斷折的刀劍。突然之間，儀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從草叢中拾起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本門的兵器！”令狐沖道：“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和人相斗，定是向這里過去?！北娙私灾崎T人和定逸師太定是斗不過敵人，從這里逃了下去，令狐沖這么說，不過措詞冠冕些而已。眼見一路上散滿了兵刃暗器，料想這一場爭斗定然十分慘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眾人憂心忡忡，發(fā)足急奔。
?
??山路越走越險(xiǎn)，盤旋而上，繞入了后山。行得數(shù)里，遍地皆是亂石，已無道路可循。恒山派中武功較低的弟子儀琳、秦絹等已然落后。又走一陣，山中更無道路，亦不再見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眾人正沒做理會(huì)處，突見左側(cè)山后有濃煙升起。令狐沖道：“咱們快到那邊瞧瞧?！奔蚕蛟撎幈既ァ５姖鉄熢缴礁?，繞過一處山坡后，眼前好大一個(gè)山谷，谷中烈焰騰空，柴草燒得劈拍作響。令狐沖隱身石后，回身揮手，叫儀和等人不可作聲。便在此時(shí)，聽得一個(gè)蒼老的男子聲音叫道：“定閑、定逸，今日送你們一起上西方極樂世界，得證正果，不須多謝我們啦?！绷詈鼪_心中一喜：“兩位師太并未遭難，幸喜沒有來遲?！庇钟幸粋€(gè)男子聲音叫道：“東方教主好好勸你們歸降投誠，你們偏偏固執(zhí)不聽，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zèng)]恒山一派了?！毕惹澳侨私械溃骸澳銈兛稍共坏梦胰赵律窠绦暮菔掷?，只好怪自己頑固，累得許多年輕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實(shí)在可惜。哈哈，哈哈！”眼見谷中火頭越燒越旺，顯是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沖執(zhí)劍在手，提一口氣，長聲叫道：“大膽魔教賊子，竟敢向恒山派眾位師太為難。五岳劍派的高手們四方來援，賊子們還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沖了下去。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得兩三丈高，令狐沖更不思索，涌身從火堆中跳將進(jìn)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著的還不甚多，他搶前幾步，見有兩座石窯，卻不見有人，便叫：“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恒山派的救兵來啦！”這時(shí)儀和、儀清、于嫂等眾弟子也在火圈外縱聲大呼，大叫：“師父、師伯，弟子們都到了。”跟著敵人呼叱之聲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姑！”“虛張聲勢，甚么五岳劍派的高手?！彪S即兵刃相交，恒山派眾弟子和敵人交上了手。只見窯洞口中一個(gè)高大的人影鉆了出來，滿身血跡，正是定逸師太，手執(zhí)長劍，當(dāng)門而立，雖然衣衫破爛，臉有血污，但這么一站，仍是神威凜凜，絲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氣派。她一見令狐沖，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沖道：“弟子令狐沖?！倍ㄒ輲熖溃骸拔艺R得你是令狐沖……”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見過令狐沖一面。令狐沖道：“弟子開路，請眾位一齊沖殺出去?！备┥硎捌鹨桓L條樹枝，挑動(dòng)燃著的柴草。定逸師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時(shí)，只聽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這里搗亂！”刀光閃動(dòng)，一柄鋼刀在火光中劈將下來。令狐沖眼見火勢甚烈，情勢危急，而定逸師太對自己大有見疑之意，竟然不肯隨己沖出，當(dāng)此情勢，只有快刀斬亂麻，大開殺戒，方能救得眾人脫險(xiǎn)，當(dāng)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復(fù)砍下。令狐沖長劍削出，嗤的一聲響，將他右臂連刀一齊斬落。卻聽得外邊一個(gè)女子尖聲慘叫，當(dāng)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令狐沖一驚，急從火圈中躍出，但見山坡上東一團(tuán)、西一堆，數(shù)百人已斗得甚急。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隊(duì)，組成劍陣與敵人相抗，但也有許多人落了單，不及組成劍陣，便已與敵人接戰(zhàn)。組成劍陣的即使未占上風(fēng)，一時(shí)之間也是無礙，但各自為戰(zhàn)的兇險(xiǎn)百出，已有兩名女弟子在這頃刻之間尸橫就地。令狐沖雙目向戰(zhàn)場掃了一圈，見儀琳和秦絹二人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漢子相斗。他提氣急沖過去，猛見青光閃動(dòng)，一柄長劍疾刺而至。令狐沖長劍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帳。幾個(gè)起落，已奔到儀琳之前，一劍刺入一名漢子背心，又一劍從另一名漢子脅下通入。第三名漢子舉起鋼鞭，正要往秦絹頭頂砸下，令狐沖長劍反迎上去，將他一條手臂齊肩卸落。儀琳臉色慘白，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阿彌陀佛，令狐大哥?！绷詈鼪_眼見于嫂被兩名好手攻得甚急，縱身過去，刷刷兩劍，一中小腹、一斷右腕，敵方兩名好手一死一傷；回過身來，長劍到處，三名正和儀和、儀清劇斗的漢子在慘呼聲中倒地不起。只聽得一個(gè)蒼老的聲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殺了這廝。”三條灰影應(yīng)聲撲至，三劍齊出，分指令狐沖的咽喉、胸口和小腹。這三劍劍招精奇，勢道凌厲，實(shí)是第一流好手的劍法。令狐沖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嵩山派劍法！難道他們竟是嵩山派的？”他心念只這么一動(dòng)，敵人三柄長劍的劍尖已逼近他三處要害。令狐沖運(yùn)起“獨(dú)孤九劍”中“破劍式”要訣，長劍圈轉(zhuǎn)，將敵人攻來的三劍一齊化解了，劍意未盡，又將敵人逼得退開了兩步，只見左首是個(gè)胖大漢子，四十來歲年紀(jì)，頦下一部短須。居中是個(gè)干瘦的老者，皮色黝黑，雙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竄出，反手刷刷兩劍，刺倒了兩名正在夾攻鄭萼的敵人。那三人大聲吼叫，追了上來。令狐沖已打定主意：“這三人劍法甚高，一時(shí)三刻打發(fā)不了。纏斗一久，恒山門下?lián)p傷必多?！彼崞饍?nèi)力，足下絲毫不停，東刺一招，西削一劍，長劍到處，必有一名敵人受傷倒地，甚或中劍身亡。那三名高手大呼追來，可是和他始終相差丈許，追趕不及。只一盞茶功夫，已有三十余名敵人死傷在令狐沖劍下，果真是當(dāng)者披靡，無人能擋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敵方頃刻間損折了三十余人，強(qiáng)弱之勢登時(shí)逆轉(zhuǎn)。令狐沖每殺傷得幾名敵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數(shù)人緩出手來，轉(zhuǎn)去相助同門，原是以寡敵眾，反過來漸漸轉(zhuǎn)為以強(qiáng)凌弱，越來越占上風(fēng)。令狐沖心想今日這一戰(zhàn)性命相搏，決計(jì)不能有絲毫容情，若不在極短時(shí)刻內(nèi)殺退敵人，火勢漸旺，困在石窯中的定閑師太等人便無法脫險(xiǎn)。他奔行如飛，忽而直沖，忽而斜進(jìn)，足跡所到之處。丈許內(nèi)的敵人無一得能幸免，過不多時(shí)，又有二十余人倒地。定逸站在窯頂高處，眼見令狐沖如此神出鬼沒的殺傷敵人，劍法之奇，直是生平從所未見，歡喜之余，亦復(fù)駭然。余下敵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見令狐沖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擋，驀地里發(fā)一聲喊，有二十余人向樹叢中逃了進(jìn)去。令狐沖再殺數(shù)人，其余各人更無斗志，也即逃個(gè)干干凈凈。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漸遠(yuǎn)，顯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沖立定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喝道：“你們是嵩山派的，是不是？”那三人急向后躍。一個(gè)高大漢子喝道：“閣下何人？”令狐沖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趕快撥開火路救人。”眾弟子砍下樹枝，撲打燃著的柴草。儀和等幾名弟子已躍進(jìn)火圈?？葜Ω刹菀唤?jīng)著火，再也撲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撲打下，火圈中已開了個(gè)缺口，儀和等人從窯中扶了幾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來。令狐沖問道：“定閑師太怎樣了？”只聽得一個(gè)蒼老的女子聲音說道：“有勞掛懷！”一個(gè)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著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氣閑。令狐沖大為詫異，心想：“這位定閑師太竟然如此鎮(zhèn)定，身當(dāng)大難，卻沒半分失態(tài)，當(dāng)真名不虛傳。”當(dāng)即躬身行禮，說道：“拜見師太。”定閑師太合十回禮，卻道：“有人偷襲，小心了?！绷詈鼪_應(yīng)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揮劍，擋開了那胖大漢子刺過來的一劍，說道：“弟子赴援來遲，請師太恕罪?！碑?dāng)當(dāng)連聲，又擋開背后刺來的兩劍。
?
??這時(shí)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來，更有人背負(fù)著尸體。定逸師太大踏步走出，厲聲罵道：“無恥奸徒，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著火，正向上延燒，她卻置之不理。于嫂過去替她撲熄。令狐沖道：“兩位師太無恙，實(shí)是萬千之喜?！鄙砗筻袜惋L(fēng)響，三柄長劍同時(shí)刺到，令狐沖此刻不但劍法精奇，內(nèi)功之強(qiáng)也已當(dāng)世少有匹敵，聽到金刃劈風(fēng)之聲，內(nèi)力感應(yīng)，自然而然知道敵招來路，長劍揮出，反刺敵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極高，急閃避過，但那高大漢子的手背還是被劃一道口子，鮮血涔涔。令狐沖道：“兩位師太，嵩山派是五岳劍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氣連枝，何以忽施偷襲，實(shí)令人大惑不解?！倍ㄒ輲熖珕柕溃骸皫熸⒛?？她怎么沒來？”秦絹哭道：“師……師父為奸人圍攻，力戰(zhàn)身……身亡……”定逸師太悲憤交集，罵道：“好賊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兩步，身子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鮮血狂噴。
?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連變招，始終奈何不了令狐沖分毫，眼見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劍，劍招已神妙難測，倘若轉(zhuǎn)過身來，更怎能是他之?dāng)?？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脫身逃走。令狐沖轉(zhuǎn)過身來，刷刷數(shù)劍急攻，劍招之出，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cè)，對右首敵人攻其右側(cè)，逼得三人越擠越緊。他一柄長劍將三人圈住，連攻一十八劍，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竟無余裕能還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劍法，但在“獨(dú)孤九劍”的攻擊之下，全無還手余地。令狐沖有心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再也無可抵賴，眼見三人滿臉都是汗水，神情猙獰可怖，但劍法卻并無散亂，顯然每人數(shù)十年的修為，均是大非尋常。定閑師太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趙師兄、張師兄、司馬師兄，我恒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縱火將我燒成焦炭？貧尼不明，倒要請教?！蹦轻陨脚扇檬终切遮w、姓張、姓司馬。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dòng)，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隱秘，本已給令狐沖迫得手忙腳亂，忽聽定閑師太叫了姓氏出來，都是一驚。嗆啷、嗆啷兩響，兩人手腕中劍，長劍落地。令狐沖劍尖指在那姓趙矮小老者喉頭，喝道：“撤劍！”那老者長嘆一聲，說道：“天下居然有這等武功，這等劍法！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卻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內(nèi)力到處，手中長劍斷為七八截，掉在地下。令狐沖退開幾步，儀和等七人各出長劍，圍住三人。定閑師太緩緩的道：“貴派意欲將五岳劍派合而為一，并成一個(gè)五岳派。貧尼以恒山派傳世數(shù)百年，不敢由貧尼手中而絕，拒卻了貴派的倡議。此事本來盡可從長計(jì)議，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將我恒山派盡數(shù)誅滅。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嗎？”
?
??定逸師太怒道：“師姊跟他們多說甚么？一概殺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得幾聲，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馬的高大漢子道：“我們是奉命差遣，內(nèi)中詳情，一概不知……那姓趙老者怒道：“任他們要?dú)⒁獎(jiǎng)幈懔?，你多說甚么？”那姓司馬的被他這么一喝，便不再說，臉上頗有慚愧之意。定閑師太說道：“三位三十年前橫行冀北，后來突然銷聲匿跡。貧尼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卻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圖謀。唉，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卻收羅了許多左道……這許多江湖異士，和同道中人為難，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彼m當(dāng)此大變，仍不愿出言傷人，說話自覺稍有過份，便即轉(zhuǎn)口，長嘆一聲，問道：“我?guī)熸⒍o師太，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
?
??那姓司馬的先前言語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顏面，大聲道：“不錯(cuò)，那是鐘師弟……”那姓趙老者“嘿”的一聲，向他怒目而視。那姓司馬的才知失言，兀自說道：“事已如此，還隱瞞甚么？左掌門命我們分兵兩路，各赴浙閩干事。”定閑師太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左掌門已然身為五岳劍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dú)w并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門？如此大動(dòng)干戈，傷殘同道，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師太厲聲道：“師姊，賊子野心，貪得無厭……你……”定閑師太揮了揮手，向那三人說道：“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義，必遭惡報(bào)。你們?nèi)チT！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恒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號令。敝派雖然都是孱弱女子，卻也決計(jì)不屈于強(qiáng)暴。左掌門并派之議，恒山派恕不奉命。”儀和叫道：“師伯，他們……他們好惡毒……”定閑師太道：“撤了劍陣！”儀和應(yīng)道：“是！”長劍一舉，七人收劍退開。這三名嵩山派好手萬料不到居然這么容易便獲釋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閑師太躬身行禮，轉(zhuǎn)身飛奔而去。那姓趙的老者奔出數(shù)丈，停步回身，朗聲道：“請問這位劍法通神的少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報(bào)仇之望，卻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劍底。”
?
??令狐沖笑道：“本將軍泉州府參將吳天德便是！來將通名?！蹦抢险呙髦f的是假話，長嘆一聲，轉(zhuǎn)頭而去。其時(shí)火頭越燒越旺，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十余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重傷的臥于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有的便大聲呼救。定閑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干，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于嫂、儀清，便救他們一救?！北娙酥勒崎T人素來慈悲，不敢違拗，當(dāng)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只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藥給之敷治。
?
??定閑師太舉首向南，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師姊！”身子晃了兩下，向前直摔下去。
?
??眾人大驚，搶上扶起，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眾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著令狐沖，要聽他的主意。
?
??令狐沖道：“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受傷的先裹傷止血。此處火氣仍烈，大伙兒到那邊休息。請幾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甚么吃的?！北娙藨?yīng)命，分頭辦事。鄭萼、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服侍定閑、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水服藥。龍泉一戰(zhàn)，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zhàn)死了的師姊師妹，盡皆傷感，突然有人放聲大哭，余人也都哭了起來。霎時(shí)之間，山谷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定逸師太厲聲喝道：“死的已經(jīng)死，怎地如此想不開？大家平時(shí)學(xué)佛誦經(jīng)，為的便是參悟這‘生死’兩字，一副臭皮囊，又有甚么好留戀的？”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dāng)下便收了哭聲，但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師太又道：“師姊到底如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楚些，給掌門人稟告明白?！编嵼鄳?yīng)道：“是。”站起身來，將如何仙霞嶺中伏，得令狐沖援手，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被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zhèn)所脅，又受蒙面人圍攻，幸得令狐沖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于傷重圓寂等情，一一說了。
?
??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姊贊同并教之議。哼，用心好毒。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師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彼f到后來，已是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了一會(huì)，又道：“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信鴿傳書，要我們率眾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是落在敵人算中。”定閑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jīng)過?！倍ㄒ輲熖溃骸坝猩趺唇?jīng)過？水月庵中敵人夜襲，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儀文道：“是。”仍是簡單敘述數(shù)日來遇敵的情景。
?
??原來當(dāng)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恒山派倉卒受攻，當(dāng)時(shí)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住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閑、定逸等御敵。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zhàn)且退，逃到了這山谷之中。清曉師太卻因護(hù)友殉難。這山谷舊產(chǎn)精鐵，數(shù)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后來精鐵采完，鑄劍爐搬往別處，只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窯。也幸得這幾座石窯，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難。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起火攻毒計(jì)，倘若令狐沖等來遲半日，眾人勢難幸免了。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事，雙目瞪著令狐沖，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甚么將你逐出門墻？說你和魔教勾結(jié)？”令狐沖道：“弟子交游不慎，確是結(jié)識了幾個(gè)魔教中的人物?！倍ㄒ輲熖吡艘宦暎溃骸跋襻陨脚蛇@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已贊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議了?！?br/> ?
??令狐沖心中一動(dòng)，覺得這話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gè)……”定閑師太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這時(shí)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shù)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沖忙道：“弟子稍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萬不敢當(dāng)?！倍ㄩe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岳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那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眱x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過……不過令狐師兄已被逐出華山派，岳師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倍ㄩe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gè)明白?！眱x和忽然嘆了口氣，說道：“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閑師太問道：“為甚么？”儀和道：“他已被逐出華山，無所歸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歷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jì)越大，說話越像個(gè)孩子?！倍ㄩe師太微微一笑，道：“岳師兄一時(shí)誤會(huì)，將來辨明真相，自會(huì)將令狐少俠重收門戶。嵩山派圖謀之心，不會(huì)就此便息，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行創(chuàng)門立派，也非難事?！?br/> ?
??鄭萼道：“掌門師叔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么兇，你就來自創(chuàng)一個(gè)……創(chuàng)個(gè)‘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沖臉現(xiàn)苦笑，道：“師伯獎(jiǎng)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dāng)？但愿恩師日后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入門墻，弟子便更無他求了?！鼻亟伒溃骸澳愀鼰o他求？你小師妹呢？”
?
??令狐沖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是火化后將骨灰運(yùn)回恒山？”定閑師太道：“都火化了罷！”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這許多尸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shí)，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有些弟子已死數(shù)日，有的尸體還遠(yuǎn)在數(shù)十丈外。眾弟子搬移同門尸身之時(shí)，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xiǎn)惡，手段毒辣。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當(dāng)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背負(fù)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到了龍泉城內(nèi)，改行水道，雇了七艘烏篷船，向北進(jìn)發(fā)。令狐沖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襲，隨著眾人北上。恒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令狐沖深自收斂，再也不敢和眾弟子胡說八道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幸好恒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錢塘江后，便已脫險(xiǎn)境。恒山派此次元?dú)獯髠?，不愿途中再生事端，盡量避開江湖人物，到得長江邊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yù)擬到得漢口后，受傷眾人便會(huì)好得十之六七，那時(shí)再舍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恒山。
?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shí)所乘江船甚大，數(shù)十人分乘兩船。令狐沖晚間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擊掌聲本來極輕，但令狐沖內(nèi)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shí)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dòng)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無關(guān)，那是最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dòng)定閑師太她們?！蹦客魇椎拇簧锨迫ィ娨粭l黑影從數(shù)丈外躍起，到了岸上，輕功卻也平平。令狐沖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后，掩將過去，只聽一人說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绷硪蝗说溃骸澳阏f怎么辦？”令狐沖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見一人滿臉胡子，另一人臉形又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葵花子臉。只聽這尖臉漢子說道：“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shù)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著動(dòng)手是不成的?！蹦呛拥溃骸罢l說明著動(dòng)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qiáng)，水上的玩藝卻未必成。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jì)大妙。咱哥兒倆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從此在江湖上可響得很啦。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lián)摹！蹦呛拥溃骸皳?dān)心甚么？”那尖臉的道：“他們五岳劍派結(jié)盟，說甚么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要是給莫大先生得知了，來尋咱們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蹦呛拥溃骸昂?，這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也受得夠啦。這一次咱們倘若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shí)，朋友們也不會(huì)出力相幫。這番大事干成后，說不定衡山派也會(huì)鬧個(gè)全軍覆沒，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臉的道：“好，就是這個(gè)主意。咱們?nèi)フ屑耸?，可得揀水性兒好的?！绷詈鼪_一竄而出，反轉(zhuǎn)劍柄，在那尖臉的后腦一撞，那人登時(shí)暈了過去。那胡子揮拳打來，令狐沖劍柄探出，登的一聲，正中他左邊太陽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身，一交坐倒。令狐沖橫過長劍，削下兩只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別塞入了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油，每一簍裝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裝船，運(yùn)往下游去的。這二人一浸入油簍，登時(shí)油過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轉(zhuǎn)，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后有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闭嵌ㄩe師太的聲音。令狐沖微微一驚，心想：“定閑師太何時(shí)到了身后，我竟沒知曉?！碑?dāng)下松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松，便欲躍出。令狐沖笑道：“別動(dòng)！”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頸，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huì)處此狼狽境地。只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問道：“師姊，捉到了小毛賊么？”定閑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俠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zhuǎn)頭向那胡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倍ㄩe微笑道：“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br/> ?
??定閑師太心細(xì)如發(fā)，雖然平時(shí)極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是了如指掌，否則怎能認(rèn)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高手？以這姓易的胡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那尖臉漢子甚是得意，說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绷詈鼪_手上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貫耳?！蹦菨h子怒道：“你……你……”想要破口罵人，卻又不敢。令狐沖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shí)實(shí)答一句，若有絲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死泥鰍’。”說著將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肚，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卻也說不出的難受。定閑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輕人十分胡鬧頑皮。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br/> ?
??令狐沖問道：“你們白蛟幫幾時(shí)跟嵩山派勾結(jié)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恒山派為難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結(jié)？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一位也不識啊?！绷詈鼪_道：“啊哈！第一句話你就沒老實(shí)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gè)飽！”挺劍平按其頂，將他按入油中。這胡子雖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沖渾厚的內(nèi)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絲毫動(dòng)彈不得。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zhuǎn)動(dòng)，甚是狼狽。
?
??令狐沖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還是想做油浸泥鰍？”那姓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說，嵩山派和恒山派結(jié)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么叫咱們白蛟幫來跟……貴派過不去？”令狐沖松開長劍，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又問：“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鑿沉恒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險(xiǎn)惡，恒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罪你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