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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四章 咸陽初動

一進(jìn)四月,長史與給事中屬下的兩大官署,便隨著老秦王悉數(shù)搬到了章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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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之世,中原大河流域的氣候與今迥異,林木蒼蒼,潮濕炎熱,大象犀牛鱷魚劍齒虎等諸般叢林熱地動物尋??梢?。號稱金城湯池的大咸陽,雖占盡兵家地利,然在氣候上卻正好窩在渭水一個臂彎里,背后是高聳的北阪,東西是構(gòu)成巨大河彎的林木山塬,惟余南面來風(fēng),卻有遠(yuǎn)處的南山(秦嶺)巍巍然橫亙數(shù)百里。大風(fēng)口不利,咸陽的夏日便分外濕熱。時人諺云:“金城無風(fēng),湯池多水,逢夏流火,燎爐烤背。”說得便是這大都咸陽,逢夏便是火爐一座,整日價揮汗如雨。商鞅建造咸陽之初,便在南山風(fēng)口為孝公建了避暑的章臺,可見選定咸陽城址并非不知其弊,只是利害權(quán)衡更重安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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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入夏,秦昭王都要在章臺住得三兩個月,輕車簡從,一有大事便立即趕回咸陽。然則今年卻是不同,非但興師動眾地遷去了王室直屬的所有官署,且明詔朝野:太子嬴柱鎮(zhèn)國,丞相蔡澤晉爵綱成君,開府總攝政事。詔令一發(fā),咸陽老秦人便是紛紛揣測,然懾于“不得妄議國事”的法令,只能是私相竊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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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事不明,國人議論不安,春秋戰(zhàn)國謂之“國疑”。尋常多見者,大多是“主少國疑”,說得是幼主在位,國人便對朝局動向多有疑惑揣測。如秦昭王這般雄強(qiáng)君主在位,而使國中撲朔迷離者,卻是當(dāng)真少見。究其竟,在于秦昭王在位五十余年,目下已經(jīng)是年逾七旬,如此明詔朝野,便大有臨終善后的意味。大爭之世,一代君王便是一代國命,其對庶民生計的作用無論如何估計都是不過分的,更兼太子的平庸孱弱朝野皆知,國人難免疑竇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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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秦人竊竊私議,尚商坊卻是響動大起。這尚商坊,是咸陽建城時特辟的山東六國商賈區(qū),也是六國商人與游士學(xué)子在秦國聚居的坊區(qū),赫赫然十余萬人,超過了任何一個大都會的外國商旅,只有戰(zhàn)國初期的魏國都城安邑與齊宣王時期的臨淄可與之比肩。這尚商坊大商名士云集,議論國事全然戰(zhàn)國奔放之風(fēng),火辣辣熱騰騰以切中要害為能事。秦國每有大舉,尚商坊便是一片議論一片忙碌。議論之要,便是傳播消息辯駁根由論爭對策。忙碌之要,卻是向本國急發(fā)“義報”,警告預(yù)為應(yīng)對。秦昭王明詔一發(fā),尚商坊便有了一個驚人傳聞——老秦王風(fēng)癱了!秦國要亂了!無論是酒肆客寓,還是行商坐賈,到處都是一片慷慨高聲,話題也是驚人地一致:秦國勢必衰落,山東該當(dāng)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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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聲很大,咸陽官府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既沒有依秦國律法追查六國商人“妖言惑眾”,也沒有加強(qiáng)商旅關(guān)卡的盤查,更沒有尚商坊傳聞的大舉動——封鎖函谷關(guān),課六國商人以重稅,而后盡行驅(qū)趕六國商旅,從此閉關(guān)自守。如此旬日過去,六國商旅們雖大惑不解,卻也不敢造次生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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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這主老國疑國人惶惶之中,一支馬隊擁著一輛青銅傳車出了咸陽,直向南山而來。尚商坊便又是一則傳聞:謁者方車非時出城,老秦國必有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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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這謁者傳車進(jìn)得南山河口,谷風(fēng)習(xí)習(xí)涼爽宜人,湮沒在遍山林木中的章臺,更是一片清幽靜謐。傳車從林間大道進(jìn)入章臺石門,穩(wěn)穩(wěn)停在了長史官署廊下。長史大臣桓礫迎了過來,與謁者低聲交接得幾句,從謁者手中接過一只兩尺見方的銅箱,便匆匆向秦王書房去了。方到長廊盡頭,桓礫便見白發(fā)白須的老給事中向他搖了搖手,示意稍候片刻。兩人都是老臣子了,只此一個手勢便清楚:老秦王正在午眠?;傅[一句話不說,便肅立在廊下靜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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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得片時,便見書房大門無聲滑開,一個少年內(nèi)侍走出來向老給事中一點(diǎn)頭便去了。給事中又向桓礫一招手,接著便是長聲一呼:“長史桓礫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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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隱隱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桓礫抱著銅箱便走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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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臺的王書房原本寬大簡約,除了高大聳立的紅木書架,便是幾張厚重宏闊的書案。而今,這王書房卻已經(jīng)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兩進(jìn)連環(huán),里間做寢室,外間是書房,中間立著一面黑沉沉的大木屏;縱然寢室近在咫尺,書架環(huán)立三面的中央空闊處,還是有一張可坐可臥的特大木榻;木榻前一張長大的書案,案上竹簡碼成了一道連綿“文山”。隱隱之間,竟說不清是寢室還是書房。自進(jìn)章臺,古稀之年的秦昭王便始終半臥在那張長大木榻上,時睡時醒,一切都是斷斷續(xù)續(xù)沒有任何定準(zhǔn),桓礫與老給事中的弓弦便始終繃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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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君的隨行官署有兩大系統(tǒng):一為長史署,是國君處置國務(wù)及直屬財政的官吏系統(tǒng),后世一度演變?yōu)橹袝。欢榻o事中署,是以內(nèi)侍機(jī)構(gòu)為中心的國君生活官署。不管國君走到哪里,這兩套人馬都是隨行跟進(jìn)的。所不同的是,秦昭王往年出巡或章臺避暑,都只帶兩署的幾名干練吏員,主管大臣長史與給事中倒未必跟隨。這次卻是不同,非但兩套官署全數(shù)隨行,且事先對章臺做了一番大大的修葺改建。這修葺改建,卻是王室尚坊直奉老秦王詔令秘密進(jìn)行的,長史與給事中兩位貼身大臣都未曾預(yù)聞。便是悉數(shù)官署隨遷章臺,桓礫也只是在臨行前三日,才從老秦王口詔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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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jīng)做了二十余年長史,種種密動跡象已經(jīng)使桓礫有了一個明晰判斷:老秦王必有特異之變,要長住章臺了。究竟何變?桓礫自然有所揣測,但未奉告知,卻也決然不能說破。進(jìn)得章臺旬日,老秦王深居簡出,連他這原本時時不離王室書房的樞要大臣,也見不上秦王了。今日若非謁者送來極重要上書,他還是不能晉見,惟其是進(jìn)駐章臺的第一次晉見秦王,桓礫心下便有了幾分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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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jìn)入業(yè)已生疏的書房,桓礫正要行禮參見,卻見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側(cè)座案,便又對身后侍女一招手。侍女輕盈地飄了出去,片刻間便帶著老給事中走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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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皆本王腹心?!鄙n老沙啞的聲音飄蕩著,“今有一事告知:去冬歲寒,本王不意風(fēng)癱在榻。當(dāng)此,非常之時,務(wù)須嚴(yán)守機(jī)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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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遵命!”桓礫與給事中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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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瞇起了朦朧的老眼,給事中立即說得聲老臣告退,便輕步出了書房。秦昭王微微一抬手:“長史,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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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稟我王:綱成君與太子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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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秦昭王白眉一聳,“念來聽了?!?br/>  ?
  “綱成君上書?!被傅[展開一卷念道,“臣奉王命,晉爵開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頗見蹊蹺,不敢不報:臣三次相約太子議政,太子皆未能如約。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業(yè)已臥病不能理事。事關(guān)邦國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余,沉疴積弱,隱憂已顯。臣不揣冒昧進(jìn)言,我王當(dāng)未雨綢繆,早斷太子立嫡大計。綱成君上書完?!?br/>  ?
  “啪!”秦昭王輕輕一拍榻邊扶手,卻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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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上書。”桓礫又展開一卷,“兒臣啟稟父王:嬴柱受命鎮(zhèn)國,政事繁劇,肩負(fù)重大,惟任勞任怨以報國家。然惟有一事,兒臣戚戚不能決斷:嬴柱已過天命之年,尚無嫡子,難以為繼,今欲請王命,擬在諸庶子中擇其賢者立嫡,以為社稷存續(xù),敢請父王決斷。太子上書完?!?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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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開眼,嘶啞緩慢地一句:“長史,密召蔡澤?!?br/>  ?
  桓礫答應(yīng)一聲便匆匆去了。國君秘密召見大臣,歷來都是給事中奉命執(zhí)行,今日下令長史,桓礫便覺有些異常。不及細(xì)想,當(dāng)即派出干練吏員駕車奔赴咸陽,暮色時分便接來了蔡澤在長史署等候。初夜掌燈,老給事中便來傳秦王口詔:長史桓礫,隨同綱成君蔡澤一同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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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給事中導(dǎo)引下,兩人穿過了布幔密封的長長永巷,到了章臺最隱秘的無名室?;傅[知道,這里便是秦昭王當(dāng)年與范雎密談晝夜的地方,等閑大臣幾乎永遠(yuǎn)不可能踏進(jìn)這個神秘的處所??墒?,如今這密室竟也改得寢室書房含混不清,除了隱秘二字,幾乎便說不上這是甚個用場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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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蔡澤參見我王?!辈虧傻募饬辽ひ粼谶@四面密閉的石室也顯得低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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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桓礫參見我王。”爵位低得三級,桓礫只能跟在后面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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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的眼睛微微啟開了一條細(xì)縫:“綱成君,入座便是。長史,書錄今日對答,交太史令。社稷續(xù)斷,總要對先祖后世有個說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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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礫這才明白,今日是要他代替史官筆錄君臣對策。依照傳統(tǒng),史官所錄,大體皆為曾經(jīng)發(fā)生的國事,如頒行修改法令、祭祀天地、晉升貶黜大臣、對某國開戰(zhàn)等等;君王之言談尋常不錄,除非國君自認(rèn)為須得筆錄,或?qū)φ劤甲右詾橹匾潞笞蜂浂惶妨睿瑢こr日,史官并非如影隨形般追隨國君左右。今日之應(yīng)對,要長史大臣親自筆錄,桓礫頓時覺得此事非同尋?!葹槊苷劧ú?,便是一時不能詔告朝野的機(jī)密大事;然又要筆錄在案,便是必須顯示:國君曾經(jīng)就此大事有過決斷;筆錄其所以要交太史令入典籍庫收藏待查,便是國君對先祖后世乃至朝野的一個交代憑據(jù)。驀然之間,熟讀史籍的桓礫覺得老秦王似乎在仿效當(dāng)年的周公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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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周初年,周武王病勢沉重。周公祭祀天地,默默對天發(fā)誓:愿代天子身死,祈求上天將自己的壽命續(xù)于天子。此事舉動頗大,周公自然得許史官筆錄。然則,祭祀禱告之內(nèi)容,史官與隨祭大臣卻是一無所知。周禮法度:祭祀天地祖廟之禱告書,須交史官入庫待查。所以,大臣與史官誰也沒在意周公的啞禱。不想,周公卻將禱告書當(dāng)場鎖入金匱密封,而后交太史令入王室典籍庫,嚴(yán)令非王命不得打開。于是,周公祭天便成了一個謎。年余之后,周武王病逝,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總攝國政。一時流言四起,紛紛詆毀周公居心叵測。有人密告周成王:當(dāng)年周公啞祭天地,便是要詛咒武王早死,以篡奪天子之位!成王大疑,便親自進(jìn)入王室典籍庫,打開了周公密封的禱告書。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周成王涕泣不已,從此深信周公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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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下老秦王說要對先祖后世有個說時,分明是有難言之隱而借此表明心跡。從來都是凜凜斷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謹(jǐn)慎,足見此事之微妙難測!桓礫雖隱隱地有所意會,但心下卻依舊是騰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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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半臥榻上的秦昭王終于開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生苦短矣!本以為雍城祭天,上蒼會賜老夫些許壽命。不意竟乍逢風(fēng)癱,以致病臥不起。天意如此,夫復(fù)何言?見君上書,老夫何嘗不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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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毋憂?!辈虧梢宦曔煅?,“王執(zhí)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連渡險難,使大秦成煌煌大業(yè)??v是今日國事繁難,亦終得上天庇護(hù)而安邦定國,何憂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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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差矣!”蒼老縱橫的溝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絲笑意,“我執(zhí)王政,前二十余年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親政,唯成一事:摧毀趙國,使秦國最大強(qiáng)敵衰落。余皆不足論也。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壽,竟未栽培得一個堪為雄強(qiáng)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后,竟無一個才堪繼統(tǒng)的嫡子。后繼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孫,擇賢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國環(huán)伺,虎視眈眈,豈容我從容決斷?兩難之境,本王何堪矣!”蒼老顫抖的聲音飄蕩在密室,彌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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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下一抖,桓礫的一滴大淚竟噗地從羊皮紙激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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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鼻卣淹醮⒅a(b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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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啟我王?!辈虧蓞s是平靜了許多,從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孫之立,臣一時實(shí)難就事斷事。然臣為丞相,開府統(tǒng)政,自當(dāng)有總攬全局之策。臣前出計然七字策,為在富秦。目下之勢,卻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國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轉(zhuǎn)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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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然之間,秦昭王目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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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兵養(yǎng)國,決內(nèi)安統(tǒng)?!辈虧梢蛔忠活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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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且說來?!鼻卣淹跽Z氣平淡,目光卻是連連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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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侃侃道:“八字三事,原為一體。大統(tǒng)續(xù)斷,社稷安危之頭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爭擴(kuò)地,立決立斷反易鑄成大錯,惟假以時日徐徐圖之,可保得當(dāng)。惟其如此,便須外事無憂,國家無戰(zhàn)亂兵爭之危,方可爭得時日。河內(nèi)、南郡、燕齊、長平,四次曠世大戰(zhàn)后,大秦乏力,山東六國更見衰弱,合縱攻秦業(yè)已難以為繼。當(dāng)此之時,我對山東外可虛張聲勢,而內(nèi)行息兵養(yǎng)國之策。就實(shí)而言,便是一不擴(kuò)軍,二不打仗,只圖自守;自守之下,養(yǎng)息民力,整肅吏治,以為未來新君扎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勢而息兵養(yǎng)國,我王便可從容決內(nèi),立定大統(tǒng)繼承,此謂決內(nèi)安統(tǒng)也。決內(nèi)須得有時,有時須得息兵,息兵養(yǎng)國,方可得時決內(nèi)。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相輔相成,此謂八字三事皆一體也?!?br/>  ?
  “息兵養(yǎng)國,決內(nèi)安統(tǒng)?!鼻卣淹踺p聲念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臥榻扶手,“好!便是這八字方略。綱成君,惜乎老夫垂垂,不能對你一拜了?!?br/>  ?
  “君上……”蔡澤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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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搖搖手,默然片刻,叩著扶手低聲道:“長史起詔:綱成君蔡澤得對太子嬴柱諸子詳加查核,擇其賢者,報本王決斷。查核之法,許綱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無得干預(y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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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頓時驚愕,默然片刻肅然拱手做禮,“臣啟我王:太子立嫡,事關(guān)社稷,惟我王會同王族資深大臣決斷處置,方可平息國疑服膺朝野。臣資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孫,若有失察,縱身死不足以補(bǔ)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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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秦昭王罕見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憂煩,何其操持之功卻要推辭?八字三事,息兵不難,難在養(yǎng)國與決內(nèi)。兩事相比,養(yǎng)國不難。秦有成法循吏,養(yǎng)息民力盡可交太子督察,諒無大礙。惟立嫡一事,難亦哉!若老夫可一詔決斷,豈能等到今日?”喘息得片刻,突然低聲吩咐,“長史,將本王密匱打開,請綱成君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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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礫一溜碎步便從帷幕后搬來了一只銅箱。秦昭王抖索著枯瘦的右手拉開了胸前大領(lǐng),赫然現(xiàn)出一支晶晶亮的銅鑰匙!桓礫肅然一躬,趨前雙手輕輕取下,當(dāng)?shù)匾宦暣蜷_銅箱捧到了蔡澤案前:“綱成君請?!?br/>  ?
  小心翼翼地瀏覽完十多卷竹簡,蔡澤額頭汗水涔涔,勉力鎮(zhèn)靜心神道:“臣愿奉命,惟有一事,尚請我王允準(zhǔn)?!?br/>  ?
  “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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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之內(nèi),許臣隨時晉見?!?br/>  ?
  “可也?!鼻卣淹觞c(diǎn)點(diǎn)頭,“老夫也有一說,綱成君斟酌?!?br/>  ?
  “愿聞王命?!?br/>  ?
  “至遲三年,須得底定?!?br/>  ?
  “臣謹(jǐn)奉命!”見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陣不再說話,蔡澤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鼻卣淹醣銓ν鈴d一招手:“給事中駕王車,禮送綱成君?!崩辖o事中隔門一聲答應(yīng),便領(lǐng)著開門出來的蔡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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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即密宣上將軍蒙驁?!鼻卣淹醯吐曇痪洌闫v地靠著大枕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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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礫當(dāng)即書詔,待詔書發(fā)出時,長榻上的秦昭王已經(jīng)發(fā)出了粗重地鼾聲?;傅[正待悄然退到外廳,卻聽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書房?!北阌质趋暣笃稹;傅[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卻見四名黑衣內(nèi)侍走來,擁著長大的木榻悠悠然碾過厚厚的地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可墻張掛的帷幕之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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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上將軍蒙驁從函谷關(guān)飛騎趕來,章臺的燈光一直亮到五鼓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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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咸陽,蔡澤心下總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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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秦王采納他的八字安秦新方略,原在意料之中。然則,將最重大的立嫡事務(wù)也壓給了他,卻是蔡澤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按照法度,確立太子是國事,大臣得參與議論,或奉詔考校候選王子之才德。然,太子立嫡卻是沒有定規(guī)。戰(zhàn)國傳統(tǒng),若非牽涉王室權(quán)力,貴胄立嫡尋常都作為家事決斷;若立嫡牽涉到王室權(quán)力格局,則國君視情形而決定干預(yù)程度。齊威王時,丞相靖郭君田嬰無嫡子,齊威王便直接下詔,立其庶子田文為靖郭君嫡子,爵封孟嘗君。戰(zhàn)國之世,國君親斷王族大臣立嫡事務(wù),這件事最是引人矚目。目下,太子嬴柱的嫡子確立,直接關(guān)乎王位大統(tǒng),遠(yuǎn)非孟嘗君之事可比,本當(dāng)秦王親自處置,誰想?yún)s壓到了蔡澤頭上。若僅僅是事關(guān)重大朝野矚目,蔡澤倒絕不會畏難,名士建功立業(yè),無克危難何見功勛?要害處在于,太子立嫡直接關(guān)涉王族各支脈的利害格局,棘手處太多,事事都是投鼠忌器,外臣極難操持。再說,戰(zhàn)國之世崇尚將相之功,名士當(dāng)國或兵爭擴(kuò)地,或富民強(qiáng)國,這種宮廷斡旋,天下難見其功,也非名士所長。以范雎斡旋之能,當(dāng)年奉秦昭王之命考校王子,也是淺嘗輒止,三個月后便辭相歸隱,其間難處可想而知。蔡澤很是內(nèi)明,深知自己在資歷威望、功業(yè)根基、斡旋奇謀等諸般方面,在戰(zhàn)國秦的歷代丞相中都是平庸的,與商鞅、張儀、魏冄、范雎不可同日而語??v是此等四位赫赫大才,最后也都在雄主末世的宮廷斡旋中敗北而去。蔡澤何能,避之惟恐不及,何曾想過一身承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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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蔡澤還是受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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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讓他看得那箱密件,使他不得不接受這一棘手特權(quán)。密件有目下老臣們對擇立太子嫡子的上書,有當(dāng)年范雎對諸王子的查勘上書,有太子嬴柱的自查上書等等。然最令他驚詫的是,竟然還有河西隱者士倉的一卷秘密上書!士倉對太子諸子有八字評判——不習(xí)經(jīng)國,惟好弓馬!最后硬邦邦寫道:“士倉布衣,率性建言:諸王孫若不習(xí)計然經(jīng)國之學(xué),秦國危矣!”正是士倉的上書,使他不得不接下了這件棘手的差事。士倉是范雎秘密舉薦給太子嬴柱的,是通過蔡澤的傳信促成的,依著法度,兩人都是“私舉”。當(dāng)此局勢,士倉舉薦他督導(dǎo)王孫,他能拒絕么?且不說這件背著老秦王的“私舉”密行之罪,只有自己接受詔命才能化解,只自己憑著精通計然之學(xué)入秦為相,便是不能拒絕。這個士倉究竟何許人也?若果真隱士,走便走矣,何須來此一番狗拿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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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思不得其所,蔡澤便決計先到太子府知會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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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軺車轔轔到了太子府,家老連忙迎來,說太子正在池邊亭下。蔡澤說聲無須通稟,便搖著鴨步徑自向池邊走來,石亭在望,便是呵呵一笑:“好一股香!誰道良藥苦口也?”嬴柱剛剛放下藥盅,站起來一拱手道:“開府丞相竟能如此逍遙,綱成君無愧大才也!”蔡澤詭秘地?fù)u搖手:“奚落管個甚用?老夫是螞蚱拴得憋腿,沒個蹦達(dá)。”嬴柱不禁笑了:“足下方得晉爵開府兩樁喜慶,如何卻成了憋腿螞蚱?”蔡澤坐進(jìn)了對面石礅,卻只看著嬴柱不說話。嬴柱大奇,欲待發(fā)問,卻聞遙遙一聲長呼:“王命詔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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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匆匆迎到亭外。一名白發(fā)老內(nèi)侍已經(jīng)捧著詔書走了過來,接著便是尖亮的誦讀:“秦王詔命:太子嬴柱,鎮(zhèn)國監(jiān)政,當(dāng)以綱成君蔡澤之方略行事,代丞相督察政事。大秦王五十四年夏四月。”老內(nèi)侍宣罷去了,嬴柱卻捧著詔書兀自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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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國君明白么?”石亭傳來蔡澤的嘿嘿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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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個甚!”嬴柱霍然轉(zhuǎn)身,蒼白浮腫的臉驟然紅了,“我代丞相督察政事,你這丞相做甚?你之方略,我卻如何知道?鎮(zhèn)國監(jiān)政變成了署理政務(wù),父王分明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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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卻悠然自得地笑了:“署理政務(wù)者,熟悉國事也,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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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個好不好,是不合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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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職事變通,與法度無涉?!?br/>  ?
  “儲君與丞相職事,焉能動輒變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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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國君少安毋躁?!辈虧商撌忠徽?,將喘著粗氣的嬴柱請進(jìn)了亭下坐定,便是淡淡一笑,“敢問安國君,近日可曾上書?”嬴柱目光一陣閃爍,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蔡澤接道:“如此變通出在安國君上書之后,便必與安國君上書相關(guān)。只做如此想去,斷無差錯也。言盡于此,老夫告辭?!?br/>  ?
  “且慢!”嬴柱霍然站了起來,“我署政事,豈非罷黜了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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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個說法?”蔡澤一臉正色,站起身邊走邊說,“老夫依舊開府丞相,足下依舊鎮(zhèn)國太子。敢請安國君明日過府,與老夫交接便了?!闭f罷便搖著鴨步徑自去了。嬴柱望著蔡澤背影愣怔半日,竟是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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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回到府邸,正是日暮時分,竟起了咸陽極是難得的徐徐涼風(fēng),庭院燥熱之氣大減。蔡澤便吩咐書吏將書案搬到庭院寬闊通風(fēng)處,一張大席四盞風(fēng)燈,要消受一番夜讀消夏的自在。方得就緒,卻見家老輕步走來道:“家主,有一士子求見,說是帶信而來?!辈虧烧棺x興頭正濃,一揮手便道:“不見。信拿回付賞金便了?!奔依蠝惤吐曇痪?,蔡澤眉頭一皺卻又笑道:“既是如此,請他進(jìn)來?!?br/>  ?
  家老去得片刻,便見一個白衣人飄飄而來,方近書案便是一躬:“濮陽商賈呂不韋,見過綱成君?!背踉轮?,來人束發(fā)無冠舉止風(fēng)雅,一團(tuán)親和之氣竟如朦朧月光般彌漫開來。蔡澤心下一動,虛手做請笑道:“足下入座說話?!?br/>  ?
  呂不韋一聲“遵命”,便撩起麻布長袍跪坐于大席邊緣,離著那張大案卻還有三尺之遙。蔡澤不禁便是一個拱手做禮:“先生通得這咫尺為敬之古禮,實(shí)屬難得也?!鞭D(zhuǎn)身便是一聲吩咐,“上茶?!眳尾豁f謙恭地微微一笑:“不韋一介商旅,粗通禮儀而已,不敢當(dāng)綱成君褒獎?!辈虧赡抗庖婚W笑道:“先生識得范君?”呂不韋一點(diǎn)頭,便從長袍襯袋中拿出一支細(xì)長銅管,雙手捧起膝行案前:“此為書簡,應(yīng)侯不便入秦,不韋傳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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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接過銅管,見管頭泥封赫然,心下便是一動,當(dāng)即用刻刀剔開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打開,眼前分明便是范雎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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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兄如晤:老夫隱退山林湖海,念安國君千里求助之誠,念兄無端受士倉之累,一事惟做消息告之:安國君庶子異人,已在趙國覓得蹤跡;此事賴商旅義士呂不韋之勞,欲知異人之情,盡可詢問之。決斷如何,憑兄自決,老夫自無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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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看得一陣心跳,面色卻是平靜如常,很隨意地卷起羊皮紙塞入銅管,再將銅管丟進(jìn)了書案邊上的木函,悠然一笑:“先生入秦,欲商?欲居?欲游?老夫或可助之?!?br/>  ?
  “先游?!眳尾豁f滿面春風(fēng)地笑著,“或商或居,待后再說了?!?br/>  ?
  “先生寄宿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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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陽道涇渭坊?!?br/>  ?
  “噢?”蔡澤不禁驚訝,“尚商坊豪闊客寓多矣!如何住了國人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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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知秦風(fēng),當(dāng)知秦人。尚商坊雖在咸陽,卻非秦之真髓也?!?br/>  ?
  “好!”蔡澤拍案笑道,“先生見識不凡,老夫便無須操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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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國事繁劇,不韋告辭也。”呂不韋說罷起身,肅然一個長躬,便徑自去了。蔡澤欲待起身相送,卻見白色身影已經(jīng)飄然過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陣,便重新拿出范雎書簡揣摩起來,思謀一陣,便轉(zhuǎn)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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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雎這封書簡卻是特異,且不說內(nèi)中消息,單是這傳信方式便大是蹊蹺。依著商旅帶信規(guī)矩,泥封銅管便意味著傳信者沒有打開過書簡。若是尋常書簡,蔡澤絕不會生出疑惑之心。然則,這是事關(guān)未來君王權(quán)力的至大事體,其間有可能出現(xiàn)的權(quán)謀往往是匪夷所思!別個不說,便是那個士倉,分明是范雎舉薦給安國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師,分明是一個與宮廷毫無瓜葛的橋山隱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樁上書老秦王的奇事?驟然看到士倉上書,蔡澤如同吃了一記悶棍,一切辭謝立嫡事務(wù)的理由都被無邊的疑懼淹沒了,甚至對范雎也生出了一絲隱隱地疑心——此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圖?因了這份疑心,蔡澤對范雎的書簡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說。況且,范雎在書中恰恰提到了呂不韋,從語氣看,還頗為倚重。從其人言談辭色看,呂不韋似乎不知書簡內(nèi)容。然若果真不知,這書簡卻是如何捎來?莫非是輾轉(zhuǎn)相托?以范雎之能,要給咸陽丞相府帶一書信原是輕而易舉,如何竟要輾轉(zhuǎn)托付這個呂不韋?而呂不韋若知曉此信內(nèi)容,而竟能安然面對,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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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誠然,嬴異人有了下落確實(shí)是個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這個少年聲望頗好而又久無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個嬴傒便不再是惟一人選。只要有“擇”的余地,對于蔡澤而言,操持起來便有利得多,且結(jié)果無論如何,至少都可以對朝野有個公正的交代。然則,這個嬴異人,卻不能輕易從這條途徑亮相。此間要害處,便在于范雎與呂不韋有無陰謀他圖?若有陰謀,蔡澤寧可選擇邦交途徑去趙國查勘嬴異人,而不愿通過范雎呂不韋之“消息”途徑聯(lián)絡(luò)嬴異人。盡管范雎在書中已經(jīng)言明只報消息,憑君決斷,蔡澤還是隱隱不安。畢竟,權(quán)力斡旋中的言行不一是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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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漸漸地月上中天,蔡澤終于想得明白,回到書房便立即做了一番調(diào)遣。清晨時分,兩騎快馬便飛出了咸陽東門,一名商旅裝束的書吏也出了丞相府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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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晚間,蔡澤便接到了書吏密報:衛(wèi)國商人呂不韋,確實(shí)住在長陽道涇渭坊的櫟陽客寓,入住三日,只出門一次,無任何人拜訪;尚商坊的六國商人,大多不知呂不韋其人,只有楚國大商猗頓氏的老總事略知一二,說此人根基在陳城,根本不會來秦經(jīng)商。此后一連半月日日密查,報來的消息都一樣:呂不韋每日出門踏街游市,暮色即歸,從未與任何人交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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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此時,山東兩路秘密斥候快馬回程,密報了兩個消息:其一,范雎隱居河內(nèi)王屋山,逍遙耕讀,近年多病蝸居,無任何異動;其二,士倉已經(jīng)離開了橋山,與一個叫做唐舉的士子結(jié)伴周游去了,連橋山的茅屋都燒了,并未查出任何“密士”蹤跡。蔡澤不禁大松了一口氣,然一絲疑惑卻總是揮之不去——均無異常,難道是老夫杯弓蛇影了?思忖一番,蔡澤進(jìn)了一輛密封輜車,從后門轔轔駛出直奔長陽道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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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jìn)得櫟陽客寓的車馬場,有侍者殷勤迎上,蔡澤說要拜訪呂姓客官,侍者笑道:“先生居修莊,足下是第一位訪客,請隨我來。”便將蔡澤領(lǐng)到了最深處的一座庭院,方到竹籬院門,便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上兩個斗大的紅字:修莊。蔡澤點(diǎn)頭贊嘆:“客寓好風(fēng)雅,竟有修莊之名!”侍者謙恭笑道:“足下褒獎,愧不敢當(dāng)。我寓定規(guī):客官入住,可給自己居所命名,我寓只刻石便是。”蔡澤原是計然學(xué)派,留心諸般民生流俗,聞言大奇:“如此說來,一座庭院豈非便有諸多名號了?”侍者笑道:“客官命名,人走名留。后住客官若不滿前客所留名號,便可重新命名;若中意于前客名號,便可在這柱名號石上刻得自己姓名,以示認(rèn)可。”蔡澤細(xì)看白石,左下角果然有“濮陽呂”三個小字,恍然笑道:“看來‘修莊’名號,卻是這位客官新立也?!笔陶咭稽c(diǎn)頭,便是一聲高呼:“修莊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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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間,便聽院內(nèi)朗朗笑聲,一人布衣散發(fā)大袖軟履,從竹林小徑悠悠走來,分明便是那個傳信商賈呂不韋,只目下看去,卻是比在丞相府多了一份消閑灑脫,全然不似尋常商賈那般珠玉滿身。及至近前,呂不韋顯然有些驚訝,看了一眼侍者,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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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客人領(lǐng)到,在下告退?!笔陶咭还戕D(zhuǎn)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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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這才笑著一拱手:“綱成君布衣而來,不慮白龍魚服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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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秦國?!辈虧梢桓睘檎叩淖孕牛白撸M(jìn)莊說話?!?br/>  ?
  客寓庭院不大,卻是楊柳掩映綠竹婆娑,人行林間石板小徑之上,清風(fēng)徐來,幽幽然毫無濕熱郁悶之氣,頓時神清氣爽。蔡澤搖著鴨步道:“足下所取修莊名號,卻是何典何意?”呂不韋從容笑道:“荀子有言:內(nèi)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則國不免危削。不韋取荀子‘修正’之說,命為修莊,尚請綱成君斧正?!辈虧陕燥@矜持地一笑:“荀子此言,是在稷下學(xué)宮論戰(zhàn)王霸之道時說的,其時老夫在場也。此言乃邦國理財之說,本意在勸人勸國:要自省、改正對自己財富的用途,而不能總是圖謀占有他人財富。否則,在國國危,在人人危。能出此典者,必有兩處異于常人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憑君論斷,兩處何在?”蔡澤站住了腳步正色道:“擁巨萬財貨,讀天下群書。否則,絕然不能出得此典!”呂不韋哈哈大笑:“一莊之名,在君竟成卦象,綱成君好學(xué)問也!”蔡澤卻是一臉板平:“無打哈哈,老夫所言對也錯也?”呂不韋只笑得不停:“對也錯也,原在君一斷之間,我說卻有何用?綱成君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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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走來,過了竹林便見一片楊柳圍起三座茅屋,茅屋小院前一座掩在楊柳濃蔭下的茅亭,茅亭下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銅爐,正悠悠然蒸騰出一片異香。蔡澤便是一拍掌:“好個修莊,簡潔舒適,有品!”呂不韋笑道:“這是客寓最簡陋、最便宜、最僻背的一座庭院,我稍事收拾了一番而已?!辈虧蛇B連點(diǎn)頭:“好好好,身在商旅,卻是本色自守。噫!你好棋!”話未落點(diǎn)便大步搖到了茅亭下,盯著石案上的棋局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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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來無事,自弈而已,綱成君見笑了?!?br/>  ?
  “黑棋勢好!”蔡澤目光依然釘在棋盤,“足下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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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韋之見,倒是白棋略好?!?br/>  ?
  “不不不,黑棋好!”說著一招手,“我黑你白,續(xù)下?!?br/>  ?
  “也好?!眳尾豁f轉(zhuǎn)身啪啪拍得兩掌,茅屋中應(yīng)聲飄來一個綠衫少女,便跪坐案前伺服那尊茶爐了。呂不韋坐進(jìn)了蔡澤對面便是一拱手:“請?!?br/>  ?
  “噫!荊玉也!”蔡澤拈起一枚黑子打下,卻捻著兩根指肚驚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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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手!”呂不韋由衷贊嘆一句,“這荊山玉非上手不知其妙,然若非酷好棋道之個中人,指肚卻實(shí)在難有這般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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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嘖嘖嘖!”蔡澤已經(jīng)從棋匣中夾起了一黑一白兩子,對著午后陽光自顧端詳,“藍(lán)如海天,紅如朝霞,合如七彩霓虹!上品也!”轉(zhuǎn)身又打下一子,“打得荊山玉,方不枉了老夫平生棋藝,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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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拈起白子悠然一笑:“綱成君贏得此局,我當(dāng)輸君一副好棋?!?br/>  ?
  “妙!”蔡澤拊掌大笑,“便博一彩!不為居官受禮也?!?br/>  ?
  大約半個時辰,蔡澤在黑白密交的棋盤上打下一子笑道:“最后官子,完了!”一伸腰長吁一氣,端起面前茶水便呱地一聲吞了下去,“好茶!”呂不韋端詳盤面片刻,笑道:“我輸大半子。綱成君果然圣手!”蔡澤哈哈大笑:“大半子么?數(shù)數(shù)!”呂不韋笑道:“久在商旅,不韋粗通算徑,略知心算之術(shù),不用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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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棋局?jǐn)?shù),足下可曾算過?”蔡澤立即跟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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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但說布局基數(shù),不韋試算之?!?br/>  ?
  “好!見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幾多局?jǐn)?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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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二局?!眳尾豁f默默掐指,當(dāng)即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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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方五路,二十五字布棋,可演幾多局?jǐn)?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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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千四百七十二億六千八百八十萬九千四百三十局?!?br/>  ?
  蔡澤目光一閃:“全盤三百六十一路布棋,可演幾多局?jǐn)?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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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低頭沉吟片刻,抬頭答道:“圍棋總局,無人算盡。依不韋算來,大約要連寫五十個萬,才是大體數(shù)字。五十個萬字,便是用盡數(shù)元,亦無法計之?!?br/>  ?
  “匪夷所思也!”蔡澤驚訝了,“若非當(dāng)年聽墨家禽滑厘大師說過圍棋局?jǐn)?shù),老夫當(dāng)真不敢信這是一人當(dāng)下算得!五十個萬呵,第九位才是萬億萬萬垓局。說說,如此浩渺局?jǐn)?shù),基本算理何在?”呂不韋笑道:“這個卻不難:一路變?nèi)?,其后布棋無分橫直,增加一子,一律乘三,增至三百六十一子時,依舊子子乘三,便是總局?jǐn)?shù)。”蔡澤恍然一笑:“足下果是算經(jīng)高手,佩服!只是,老夫卻要討彩了?!眳尾豁f爽朗大笑著一伸手:“綱成君請,西廂茅屋了?!?br/>  ?
  這茅屋卻是非同尋常,進(jìn)門便是一片涼爽,分明便是三重茅草冬暖夏涼勝過磚石大屋的特建“貴茅”。繞過一道本色竹屏,便是寬敞明亮的廳堂——青石板鋪地,中央大案上一方棋枰,兩側(cè)各一方草墩;西側(cè)一具古琴,東側(cè)一座香案,細(xì)細(xì)的青煙猶在廳中繚繞;正面卻是紅木大墻,兩枚碩大的棋子鑲嵌其中,白黑兩個大字生發(fā)著潤澤的亮色——棋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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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矜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徑自搖到大墻下端詳起來:“黑白兩子玉石琢成,噫!這字,卻是如何進(jìn)去也?”呂不韋笑道:“此乃楚國制玉名家和氏第三代傳人之絕藝,剖玉刻字,如在鏡中。”“鬼斧神工也!”蔡澤一聲驚嘆,“足下識得楚國和氏?”呂不韋道:“呂氏商根在陳,也算得楚商。和氏傳人作璧,只托不韋出手?!辈虧苫腥灰恍?,卻是欲言又止,卻搖到中央棋枰前得意笑道:“看來,這副好棋便是老夫彩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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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山常玉,如何做得綱成君彩頭?”呂不韋一笑,轉(zhuǎn)身便是啪啪啪三掌。須臾之間,便有一名須發(fā)雪白的老人推著一輛小四輪木車進(jìn)了廳中笑道:“先生終是輸棋了?!眳尾豁f點(diǎn)頭笑道:“西門老爹,十年彩頭,今日有主,大幸也!”蔡澤眼睛直眨:“如何如何?足下十年未輸一局?”呂不韋便是一聲笑嘆:“圣手者,可遇不可求也!”蔡澤嘿嘿笑道:“圣手不敢當(dāng),天下弈者,老夫可居第三。”呂不韋驚訝道:“冠軍圣手,卻是何人?”蔡澤便是一臉正色:“唐舉第一,士倉第二。老夫不及也!”呂不韋笑道:“依綱成君之見,不韋可算入流?”蔡澤嘿嘿一笑:“論棋藝,足下大約在十座之后。論棋具,足下卻是冠絕天下!”呂不韋不禁便是一陣大笑:“十座輸三圣,值也!綱成君,看看自家彩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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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搖將過來。西門老總事打開了車面木蓋。呂不韋俯身車中,雙手捧出一個青銅鑲邊的長方形木匣。蔡澤鄭重其事地接過,不禁一聲驚嘆:“好重也!”端詳一番不禁又是驚訝,“買櫝還珠,竟在今日?四顆海珠,這棋匣便價值萬金也!”呂不韋搖搖手笑道:“綱成君,棋為圣人所制,啟迪心智,豈能以市人目光衡價?不韋曾于嶺南海濱伐木,助漁人打造出海大船,漁人送我四顆大珠。若是上市買得,豈非有辱大雅也?!辈虧晒笮Γ骸昂?!如此說去,老夫便心安理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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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間,西門老總事已經(jīng)接過棋匣在車頂打開,從匣中先抽出了一方長方形棋盤。蔡澤正在困惑,老總事兩手一板,棋盤便拼成了方形:棋盤為沉沉紅木,九星之位以紫銅條連線,盤面便交織出一個光芒柔和精美絕倫的“田”字。兩函棋子卻是荊山精玉磨成,看去瑩瑩晶晶,摸來溫潤圓柔,確是棋中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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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虧一副棋具也,否則斷不敢受之。”蔡澤第一次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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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笑道:“好棋入圣手,物得其所也,綱成君何愧之有!”轉(zhuǎn)身便道,“西門老爹,茅亭下擺得一席,為綱成君博彩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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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時之間,酒菜擺置妥當(dāng),兩人便在暮色晚風(fēng)中對飲起來。說得一陣棋趣,蔡澤驀然想起一般問道:“足下與范雎何時相識?”呂不韋道:“三年前,應(yīng)侯辭相南游,鴻溝尾巧遇魯仲連夫婦。仲連本我至交,便邀應(yīng)侯一起到陳城聚首。盤桓月余,應(yīng)侯便去了?!辈虧赡抗庖魂囬W爍,又道:“足下年來又見范雎,不知他境況如何?”呂不韋歉疚道:“陳城一別,與應(yīng)侯只通過一書,未及拜訪,不韋也是心下不安?!辈虧裳劬E然一亮:“范雎托你捎書,如何便沒有謀面?”呂不韋笑道:“四月入秦,我在白馬津接到商旅同道捎來的書簡,應(yīng)侯并未前來?!鞭D(zhuǎn)身高聲道,“西門老爹,將書函拿來。”須臾,老總事將一方木匣捧來。呂不韋打開翻檢一陣,拿出一支竹筒遞過:“應(yīng)侯書。”蔡澤呵呵笑著打開,卻見羊皮紙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不韋如晤:聞你商旅過秦,可帶我一書交蔡澤。但能脫得秦宮之累,我心安矣!兄若欲擴(kuò)展商事于秦,可告蔡澤助之,斷不誤事也?!?br/>  ?
  “范雎信得老夫,足下如何信不得老夫也?”蔡澤板著臉將羊皮紙搖得嘩啦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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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何出此言?”呂不韋笑道,“是否在秦國經(jīng)商,我得先踏勘一番再說。商旅之道,并非朝堂有靠便可大成。若決意入秦為商,不韋豈能不求助于綱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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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也!”蔡澤拍案贊嘆一句,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不韋呵,可知應(yīng)侯書簡所言何事?”呂不韋搖搖頭:“書簡私件,不告不知。”蔡澤哈哈大笑一陣,竟是滿面紅光:“今日此酒飲得痛快!來日老夫酬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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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團(tuán)廓清,蔡澤頓時精氣神大爽,著手謀劃入手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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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嫡雖則繁難,然根基卻只有一點(diǎn):在諸王孫中遴選出真正的賢能之才。只要這一根基立定,其余的利害關(guān)涉自有老秦王殺伐決斷。但是,恰恰是遴選賢能這件事最難做,否則,老秦王也不會讓一個統(tǒng)政丞相拋開政務(wù)來做此事。就實(shí)而論,此事難在三處:其一,以何尺度取賢?也就是說,以何家學(xué)問為基準(zhǔn)查勘考校?戰(zhàn)國之世,百家爭鳴流派紛呈,除了專攻經(jīng)濟(jì)民生(如農(nóng)家水家工家醫(yī)家等)與玄奧之學(xué)(如星相家堪輿家陰陽家易家名家等)的諸多流派,其余“顯學(xué)”幾乎家家都是治世經(jīng)國之學(xué),其中最顯赫者便有法、儒、墨、道與王道之學(xué),時人號為“經(jīng)緯五學(xué)”。雖說秦為法治之國,法家之學(xué)居地位顯赫,但以戰(zhàn)國求賢之道,卻從來無分學(xué)派軒輊。當(dāng)年秦孝公的《求賢令》便是范式,只求“能出奇計而強(qiáng)秦者”,而絕不限定學(xué)派。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后,秦國用人之道更趨明朗——只要恪守秦法,無論所持何學(xué)!當(dāng)年的甘茂、魏冄是雜家,而今的蔡澤是計然家,都不是法家,卻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限定某家某派之學(xué)為王孫考校之依據(jù),但是,又不能沒有一個學(xué)問標(biāo)尺,這便是第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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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騎射劍術(shù)與軍旅之能者算不算賢才?對于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繼承,或某種無可變易之大勢所既定,不學(xué)無術(shù)而又異常杰出的馬上國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難事。然則,此處要害恰恰是太子無嫡子,要在諸多王孫中遴選,這個難題便立即凸顯出來。秦國激勵耕戰(zhàn),朝野無不尚武,誰能說騎射軍旅之能不是干才?偏偏是士倉打破了這個禁忌,直然上書老秦王,斷言范雎初選的嬴傒“不堪國君之才”。老秦王決意重選,實(shí)際上便是肯定了士倉主張。但是,老秦王畢竟沒有明詔,更沒有將嬴傒排除在備選者之外,這便成了一個實(shí)在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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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以何種方式遴選?論學(xué)論戰(zhàn),對策應(yīng)答,騎射較武,任官試用,組合考校,那一種方式都牽涉到諸多方面。再說,太子嬴柱有二十六個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齒懸殊,最大者三十二歲,最小者八九歲。哪種方式能使王孫及其背后勢力都無可指責(zé)?這便是大大一個難題。還有,公主在不在遴選之列?十歲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備選之列?仔細(xì)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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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謀得幾日,蔡澤竟是拿不出一個穩(wěn)妥的方略,便決意先到太子府拜訪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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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軺車到得太子府門,尚未進(jìn)得車馬場,門吏便將蔡澤軺車直接從側(cè)門車道領(lǐng)進(jìn)了第二進(jìn)大庭院。蔡澤與嬴柱年歲相當(dāng),非但常常共商國事,更有著范雎與士倉的微妙關(guān)聯(lián),來往便是頗為相得。蔡澤下車,便徑直進(jìn)了國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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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綱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請稍等片時?!敝鞴軙粲蟻肀闶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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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眠?打?qū)嵳f,太子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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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主管書吏低聲道,“日前,太子從河西巡視回來便病倒了?!?br/>  ?
  蔡澤再不說話,搖著鴨步便去了后園,到得大池邊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見嬴柱正靠在長大的竹榻上閉目養(yǎng)神,身邊石案上一只藥爐還裊裊飄著藥香。蔡澤一拱手笑道:“安國君,別來無恙?”嬴柱頗艱難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閑了,我能無恙么?坐了?!鞭D(zhuǎn)身對守著藥爐的侍女一揮手,侍女便抱著藥爐走了。蔡澤坐進(jìn)石案前關(guān)切道:“如何?是暑氣還是當(dāng)真大病?”“天磨我也!”嬴柱嘆息一聲,“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見勞便發(fā),歇息便好。老樣子,不說它也罷?!辈虧汕妇涡Φ溃骸柏┫喔ь^萬緒,實(shí)在是不當(dāng)勞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嬴柱搖搖手道:“綱成君,我終是通了,此事也實(shí)在非你莫解。我勞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事,便是萬全也。”蔡澤滿面憂色地?fù)u頭道:“難,難乎其難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綱成君說難,便是有譜了?!辈虧晒首錾衩氐匾恍Γ骸氨闼阌凶V,非得安國君從權(quán),不能成事也?!辟羧徽酒鹨还笆值溃骸熬钔趺?,誰敢掣肘!綱成君只說,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回避?”“不不不?!辈虧蛇B忙搖手,“安國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樣:王孫及其教習(xí),須得悉數(shù)聽從老夫號令。安國君與諸夫人,尤其諸夫人,最好不過問,不說情,以全老夫公道之心?!?br/>  ?
  “不是‘最好’,是必須!”嬴柱板著臉,“此乃父王之命,綱成君何須松弛?那位夫人敢壞大計,綱成君便找嬴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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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蔡澤大笑,“安國君此時精神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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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說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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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召得幾位教習(xí),老夫想與幾位官師先行議論一番?!?br/>  ?
  嬴柱略一思忖,轉(zhuǎn)身便喚來府邸總管正色道:“家老聽好:自今日起,綱成君每來我府,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違抗,我必嚴(yán)懲!”回頭對蔡澤一笑,“綱成君自己說了。”見嬴柱如此認(rèn)真,蔡澤便也不再推辭,當(dāng)即吩咐對家老請各位教習(xí)到學(xué)館正廳,又對嬴柱慨然一拱:“安國君養(yǎng)息便是,老夫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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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xué)館在后園大池的西岸,臨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靜去處。蔡澤悠悠然搖到時,五位王孫師已經(jīng)在館廳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師為國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孫輩的教習(xí)卻是官師私請——太子若無聘定的名士教習(xí)王孫,便可請?zhí)痈倒偈鹋沙觥肮賻煛苯塘?xí)王孫;派出官師無法定官職爵位,俸祿依舊歸屬太子傅官署。這便是律法許可的官師私請。嬴柱庶子眾多,請來的官師便有五位:兩位武道官師,三位學(xué)問官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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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見綱成君!”五位官師一齊肅然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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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入座便是。”蔡澤一拱手答禮,目光便巡脧了一圈,但見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發(fā)老者,依次兩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兩位精瘦黝黑散發(fā)無冠不辨年齡的壯士,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蔡澤入得東廂獨(dú)座,便向?qū)γ嬉蛔峙砰_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師,南座兩位武師,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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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明察!”五人齊聲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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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請五位高名上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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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趙嶂,云陽趙氏之后。”首座老者端嚴(yán)中有著幾分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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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相里軫,商山人氏?!贝巫心耆祟H為穩(wěn)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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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莊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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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烏丹,西秦戎人,通騎射?!?br/>  ?
  “在下孟明桓,郿縣人氏,職劍術(shù)教習(xí)?!?br/>  ?
  雖是連珠報來,蔡澤也聽得明白,嬴柱所請這五個人還都有些根基來頭。老者趙嶂自稱云陽趙氏之后,顯然便是秦孝公時云陽名儒趙亢趙良兄弟的后裔了。那趙亢被商鞅斬首,趙良說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龍復(fù)辟一黨,又被秦惠王根除舊貴族時一并斬首。遭此重創(chuàng),趙氏竟一直沒有離開秦國,可見一斑。相里軫商山人氏,顯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后裔。后期墨家在秦國朝野名望頗大,天下呼為“秦墨”,這相里軫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莊塍北楚人氏,雖則不明源流,然北楚歷來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誰能說這個莊塍與楚國當(dāng)年的縱橫名士莊辛沒有關(guān)聯(lián)?兩個武師也是不凡。西秦戎人歸秦已有三百年之久,烏丹能入國為太子傅官署武師,絕非尋常。最后這個孟明桓報出郿縣,顯見便是郿縣“孟西白”子弟。郿縣孟西白三族向為秦國軍旅名將淵藪,在朝在國更是盤根錯節(jié),何能小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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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趙師,王孫教習(xí)取何法式?”蔡澤根本不去理會心下諸般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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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綱成君,”趙嶂中規(guī)中矩地一拱手,“王孫眾多,無法單獨(dú)課讀,無論男女,只以長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兩班:十歲以上一班,十歲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兩月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余一旬為學(xué)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孫公平受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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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人說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澤拍案贊嘆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選王孫之賢才三五人,入官歷練。以諸位官師之見,該當(dāng)如何遴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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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廳中一時默然,三位文師誰不看誰,卻也都不說話。終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說!拉到校場便見分曉。如何考校,但憑綱成君定奪!”烏丹立即跟道:“便是這般。孟明兄大是!”蔡澤點(diǎn)頭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屆時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師沒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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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明察?!崩险呲w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學(xué)育人,以儒家為上。老朽之見,欲查王孫之賢愚,便當(dāng)考校詩、書、禮、樂、射、御六學(xué),參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來,惟德才兼?zhèn)湔呖芍^之賢,舍此無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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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師差矣!”相里軫立即接口,“儒家六藝,除射箭駕車兩門尚有實(shí)用價值,詩書禮樂四學(xué),與經(jīng)邦治國幾無用處??夹4说葘W(xué)問,無異使王子王孫食古不化。而所謂德行,若以儒家規(guī)矩,人道無異于虛、偽二字。以此選才,賢者何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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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嶂冷冷一笑:“此非論戰(zhàn),只說如何考校。駁斥儒家,何勞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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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義?!毕嗬镙F口吻極是自信,“天下顯學(xué),惟墨家秉持大義,節(jié)儉自律,敬天明鬼,兼愛四海。其耕讀致用、營國建造、百工技藝、兵學(xué)攻防諸般學(xué)問,無一不堪稱立國之本。若以墨學(xué)考校,高下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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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里之說,未免偏頗也?!鼻f塍淡淡一笑,“墨家雖顯,實(shí)用之學(xué)亦高,然根基在野,歷來自外于各國官府,號為‘天下公敵’。只此一點(diǎn),若以墨家為本,王子王孫便要人人自立山頭,誰個卻想到邦國社稷之安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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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里軫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幾篇《尚書》,比文王八卦還老,莫非靠著那物事便能保國安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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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莊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學(xué),萬世不朽,豈容輕慢!在下敢請綱成君主持正道,懲治此等狂悖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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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哉怪哉!”相里軫哈哈大笑,“詆毀別家便危言聳聽,輪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說綱成君在場,便是秦王親臨,墨家論政之風(fēng)依舊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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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何體統(tǒng)也!”趙嶂皺著白眉搖著白頭,“君子克己復(fù)禮,爾等如此偏狹,卻爭相為學(xué)為師,天厭之!天厭之!”一言落點(diǎn),相里軫與莊塍哄堂大笑,連兩個武師也跟著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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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學(xué)問博雜,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這“天厭之”一說,乃孔老夫子當(dāng)年會晤衛(wèi)侯夫人南子,事后人疑老夫子與南子曖昧不清,老夫子情急無辭,便連呼“天厭之!天厭之!”一時在天下傳為笑談。如今這老趙嶂急呼此辭,便大是不倫不類,蔡澤忍俊不住,便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不想老趙嶂卻是大為羞惱,黑著臉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綱成君放縱輕薄,老朽告辭!”大袖一甩,便徑自點(diǎn)著竹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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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座愕然!良久,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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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說好說?!辈虧烧酒饋砗呛切χ?,“威武不能屈,儒家講究也,老夫子爭此一氣,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計較了?!?br/>  ?
  “我等也不計較!”四位官師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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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好?!辈虧尚Φ?,“今日初議,雖無定則,卻也是暢所欲言。諸位盡管如常,屆時老夫自有定見?!闭f罷搖著鴨步出了大廳,也不再見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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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莊庭院蟬鳴聲聲,更顯一片清幽。日色過午,呂不韋寬袍大袖散發(fā)去冠,正在柳林小徑逍遙漫步,西門老總事卻匆匆趕來,說綱成君已經(jīng)在茅亭下等候了。呂不韋吩咐一句:“冰甘醪?!北愦掖蚁蛸笸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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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韋呵,好灑脫也!”蔡澤在亭廊下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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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慚愧慚愧?!眳尾豁f大步進(jìn)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勞綱成君暑天奔波?!?br/>  ?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人說丞相開府門庭若市,老夫終是領(lǐng)教了。你但想,吏員二百余時時穿梭,大臣不計數(shù)日日進(jìn)出,看得你眼暈!能有修莊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來,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無事也!”說話間,蔡澤便解開腰間牛皮大帶,脫了長大官衣,摘了頭頂六寸玉冠,輕衫散發(fā)長吁一聲,“峨冠博帶者,不亦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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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大笑一陣,指著亭外道:“綱成君且看,快活物事來也?!?br/>  ?
  一個童仆推著一輛棉套覆蓋的兩輪手車,轔轔到了亭下,揭開三層棉套,一片彌漫的白色冷氣中顯出了一只紫紅的木桶。蔡澤笑道:“冰茶么?解暑佳品也!秦宮冰茶也是一絕,當(dāng)年秦惠王所創(chuàng),這櫟陽客寓也做得了?”呂不韋從童仆手中接過一碗,捧給蔡澤,便是悠然一笑:“品嘗一番再說了。”蔡澤接過,但覺入手冰涼,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紅透亮的汁液,一股冰涼甘甜而又略帶酒香的氣息清晰撲鼻,說一聲好個冰酒,呱地飲了一大口,未及說話便咚咚咚牛飲而下,喘息間大是驚喜:“再來一碗!”如此連飲三大碗,蔡澤額頭汗水倏忽間蹤跡皆無,周身盡覺涼風(fēng)颼颼舒坦無比,不禁驚訝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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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笑道:“這是邯鄲冰甘醪,產(chǎn)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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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醪薛?”蔡澤大惑不解,“老夫過邯鄲多次,也曾飲得幾回,只記是熱飲甘醪,如何還有這冰甘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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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道:“冰甘醪者,并非僅僅冰鎮(zhèn),而是特料特釀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鎮(zhèn)后原汁原味,最是費(fèi)事費(fèi)力,店家尋常不甘賣人也?!?br/>  ?
  “噫!”蔡澤愈發(fā)好奇,“莫非你買下了這家老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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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韋有酒,便得有店么?”呂不韋道,“來,此刻亭下對弈,保你涼爽通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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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童仆從車上拿下棋具擺置,蔡澤便是一搖手:“且慢,老夫還有兩句話?!眳尾豁f坐到對面,笑著一點(diǎn)頭。蔡澤便道:“范雎書簡說,是你在邯鄲找到了異人下落,他境況如何?”呂不韋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過后,我派家老打問一番,便給了應(yīng)侯一封書簡?!辈虧傻难嗌酱笱鄄恢粩嗟?fù)溟W:“你與平原君有交?”呂不韋笑道:“幾宗生意往來,兌金須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辈虧苫腥稽c(diǎn)頭:“不韋便說說,家老打問得異人境況如何?”呂不韋笑道:“諸事紛雜,我已記得不甚清楚,還是讓家老自己說了?!被仡^便對亭外童仆吩咐道,“請家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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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間,老總事匆匆到來。呂不韋道:“西門老爹,綱成君詢問那個秦國人質(zhì)境況,你便說說?!蔽鏖T老總事便對著蔡澤深深一躬道:“稟報綱成君:老朽曾請先后看護(hù)公子的三個趙軍百夫長飲酒,打問得清。秦趙上黨對峙期間,異人公子被軟禁居所,處境艱難;長平大戰(zhàn)后,趙人復(fù)仇之勢洶洶,平原君便將異人公子轉(zhuǎn)移到巨鹿軍營,備受折磨;六國勝秦后,異人公子重回邯鄲,看守有所松動,漸漸地有了些許走動。今春離開邯鄲時,老朽聽得坊間傳聞,說信陵君與秦國質(zhì)公子異人論戰(zhàn)兵法,甚是相得。邯鄲國人議論紛紛,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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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何斷語?”蔡澤目光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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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朽記得是,‘秦失異人,六國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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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目光一閃,默然片刻,又問:“還有何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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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朽已經(jīng)記不得了。左右是說這個異人公子有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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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笑道:“西門老爹還要回邯鄲,綱成君若覺有用,再打問便了?!?br/>  ?
  “便是如此!”蔡澤一拍石案,“西門家老,老夫先行謝過?!?br/>  ?
  “綱成君折殺老朽了!”西門老總事連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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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韋呵,”蔡澤思忖道,“以你之見,這異人能否出得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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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說也?!眳尾豁f道,“聽老總事說,此人雖能走動,但始終有趙國一班護(hù)衛(wèi)。綱成君意欲何為?若是要此人回秦,卻有何難?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難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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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不?!辈虧蛇B連搖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卻不知此間奧秘。譬如,你欲得之貨在別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購,后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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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大笑:“廟堂大器,綱成君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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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撂過,老夫想想再說?!辈虧刹粺o矜持地岔開了話題,“不韋只說,依你商旅閱歷,如何才算得經(jīng)邦治世之學(xu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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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蒙綱成君垂詢,不韋便無虛言?!眳尾豁f笑容依舊,語氣卻很是認(rèn)真,“自來士子修學(xué),都是先學(xué)后行,往往書卷有成之時,對天下世事卻是一無所知,此謂書生也!書生之學(xué),縱腹藏五車之書,亦非真學(xué)問也。專精一業(yè)或可有成,經(jīng)邦治世,卻是誤國誤民之徒也。此間要害,便在于此等書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時之稼穡,不知人口財貨之周流。譬如趙括,讀盡天下兵書,卻不知上黨長平之地勢利害,空有大軍六十萬,反被白起五十萬圍之滅之,豈非紙上談兵耳!如此看去,治國學(xué)問便在‘真切’二字??昭源蟮溃皇切W之學(xué)也?!?br/>  ?
  “說得好!”蔡澤拍案贊嘆一句,驟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后,老夫請你做一回督學(xué)主考!”見呂不韋驚愕莫名,蔡澤得意地笑笑,一口氣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兩人竟是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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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清晨,太子府學(xué)館大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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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寬敞幽靜的大庭院熱鬧起來了。石案石墩點(diǎn)點(diǎn)布于大樹之下,王孫們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幾個年長公子峨冠博帶,與各自中意的老師在大樹下莊重地低聲交談。二十歲上下的幾個公子公主,卻各自拿著一卷竹簡,三三兩兩地轉(zhuǎn)悠著議論著。十歲上下的幾個少年公子公主,則是人各一案,在板著臉的書吏督導(dǎo)下高聲吟誦著未熟的《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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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有頑劣者喊渴喊餓,便有遠(yuǎn)處樹下的乳母作勢禁止,或噓聲或搖手或低聲呵斥,竟是不一而足。竹林后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孫們學(xué)間用餐處,此刻卻坐滿了身著各式各色華貴服飾的夫人與妾,她們都是王孫生母,關(guān)切之心惶惶,無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門庭下,引頸遙望著學(xué)館正廳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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