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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一章 初政颶風(fēng)

月黑風(fēng)高,一只烏篷快船離開咸陽逆流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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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接到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交代了幾件河渠急務(wù),便從涇水工地兼程趕回咸陽。暮色時分正到北門,李斯卻被城門吏以“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jìn)了城門署公事問話。李斯一時又氣又笑,卻又無從分辯。這照身制是商鞅變法首創(chuàng),一經(jīng)在秦國實(shí)施,立時對查奸捕盜大見成效,山東六國紛紛仿效。百年下來,人憑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謂照身,是刻畫人頭、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大的實(shí)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式特殊烙印,標(biāo)明國別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節(jié),則一定要是本國照身。李斯從楚國入秦,先是做呂不韋門客,并非官身,一時不需要另辦秦國照身;后來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馬到任忙碌正事心無旁騖,卻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新照身。加之李斯與鄭國終日在山塬密林間踏勘奔波,腰間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得溝痕多多,實(shí)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無法辨認(rèn),原本便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國官服楚國照身,分明違法,卻該如何分辯。說自己是秦國河渠令,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對秦法極是熟悉,對秦吏執(zhí)法之嚴(yán)更是多有體味,心知有過失之時絕不能狡口抗辯,否則,被罰十日城旦(城旦,先秦至漢代通用刑罰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備衣食,清晨起來修筑城墻或服工程苦役。被罰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為輕度違法之刑),豈不大大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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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處置,但憑吩咐?!?br/>  ?
  在山岳般的城墻根的城門署石窟里,李斯只淡淡說得一句,甘愿認(rèn)罰。不想,城門吏壓根沒公事問話,只將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著他的照身便不見了蹤跡。李斯馳騁一日疲憊已極,未曾挺得片刻,便靠著冰冷的石墻鼾聲大起了。不知幾多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看,煌煌風(fēng)燈之下竟是蒙恬那張生動快意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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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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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話說罷,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來,大步走出石窟,鉆進(jìn)了道邊一輛篷布分外嚴(yán)實(shí)的輜車飛馳而去。一路轔轔車聲,李斯已經(jīng)完全清醒,卻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發(fā)。已經(jīng)是咸陽令兼領(lǐng)咸陽將軍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實(shí)在是蹊蹺之極。蒙恬不說,李斯自然也不會問??墒牵烤顾鶠楹蝸??李斯卻不得不盡力揣摩。大約小半個時辰,輜車徐徐停穩(wěn),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樣,聽任蒙恬背了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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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大哥,醒醒?!?br/>  ?
  “阿嚏!”李斯先一個噴嚏,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揉了一陣眼睛,這才操著北楚口音驚訝地?fù)u頭大笑,“呀!月黑風(fēng)高,陰霾嗆鼻,如此天氣能吃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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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西門塢,吃甚酒,上船再說?!?br/>  ?
  “終究咸陽令厲害,吃酒也大有周折?!?br/>  ?
  蒙恬又氣又笑,壓低了聲音:“誰與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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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說緣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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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大哥見諒?!?br/>  ?
  “好好好,終究三月師弟,劫不劫都是你了?!?br/>  ?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著蒙恬向船塢西邊走去。連日紅霾,尋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檔泊位都密匝匝停滿了舟船,點(diǎn)點(diǎn)風(fēng)燈搖曳,偌大船塢撲朔迷離。走得片刻,便見船塢最西頭的一檔泊位孤零零停泊著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頭驀然一亮。這只船風(fēng)燈不大,帆桅不高,老遠(yuǎn)看去,最是尋常不過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緊缺之時獨(dú)占一檔?在權(quán)貴層疊大商云集律法又極其嚴(yán)明的大咸陽,蒙恬一個咸陽令有如此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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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大哥,請?!?br/>  ?
  方到船橋,蒙恬恭敬地側(cè)身虛手,將李斯讓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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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船艙皮簾掀起,一個身著黑色斗篷挺拔偉岸的身軀迎面大步走來,到得船頭站定,肅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時了?!崩钏挂粫r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當(dāng)秦王大禮?!辟謧?cè)身船頭,恭敬地保持著躬身大禮道:“船橋狹窄,不便相扶,先生穩(wěn)步?!睂γ胬钏剐念^大熱,當(dāng)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橋。一腳剛上船頭,嬴政便雙手扶住了李斯:“時勢跌宕,埋沒先生,嬴政多有愧疚?!?br/>  ?
  “!”李斯喉頭猛然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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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請入艙說話?!辟Ь吹胤鲋兄?jǐn)?shù)睦钏惯M(jìn)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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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撤去船橋,起航西上?!泵商褚徊缴洗?,低聲發(f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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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船蕩開,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霧之中。船周六盞風(fēng)燈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艙寬敞,厚氈鋪地,三張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擺開。嬴政一直將李斯扶入臨窗大案坐定,這才在側(cè)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內(nèi)侍捧來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熱氣蒸騰清香撲鼻的釅茶,一躬身輕步去了。嬴政指著年青內(nèi)侍的背影笑道:“這是自小跟從我的一個內(nèi)侍,小高子。再沒外人?!?br/>  ?
  李斯不再拘謹(jǐn),一拱手道:“斯忝為上賓,愿聞王教?!?br/>  ?
  嬴政笑著一擺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禮,這才輕輕叩著面前一摞竹簡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為文信侯總纂《呂氏春秋》。嬴政學(xué)淺,今日相請,一則想聽聽先生對《呂氏春秋》如何闡發(fā),二則想聽聽先生對師門學(xué)問如何評判。倉促間不知何以得見,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處,尚請先生見諒?!?br/>  ?
  “禮隨心誠。秦王無須介懷?!?br/>  ?
  “先生通達(dá),嬴政欣慰之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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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潔利落卻又厚實(shí)得體的幾句開場白,李斯已經(jīng)掂量出,這個傳聞紛紜的年青秦王絕非等閑才具。所發(fā)兩問,看似閑適論學(xué),實(shí)則意蘊(yùn)重重,直指實(shí)際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學(xué)生,如何卻為別家學(xué)派做總纂?是你李斯拋棄了師門之學(xué)另拜呂門,還是學(xué)無定見只要借權(quán)貴之力出人頭地?《呂氏春秋》公然懸賞求錯,轟動朝野,你李斯身為總纂,卻是如何評判?此等問題雖意蘊(yùn)深銳,然回旋余地卻是極大。大禮相請,虛懷就教,說明此時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兩端,如此一個秦王豈能不察?更有難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評判,而只是要聽聽你李斯的評判,既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冒險。也就是說,秦王目下要你評判學(xué)問,實(shí)際便是要你選擇自己的為政立足點(diǎn),若這個立足點(diǎn)與秦王之立足點(diǎn)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負(fù),而如果與秦王內(nèi)心之立足點(diǎn)背離,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實(shí)在地說,選擇對了,未必壯志得遂;選擇錯了,卻定然是一敗涂地。然則,你若想將王者之心揣摩實(shí)在而后再定說辭,卻是談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見,也可能當(dāng)真沒有定見而真想先聽聽有識之士如何說法。秦王初政,尚無一事表現(xiàn)出為政之道的大趨向,你卻如何揣摩?少許沉吟之際,李斯心下不禁一嘆,莫怪師弟韓非寫下《說難》,說君果然難矣!盡管一時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點(diǎn):在此等明銳的王者面前虛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遠(yuǎn)完結(jié)。無論如何,只能憑自己的真實(shí)見解說話,至于結(jié)局,只能是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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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忖一定,李斯擱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計學(xué)道軒輊,為文信侯代勞總纂事務(wù)。此乃李斯報答之心也,非關(guān)學(xué)派抉擇。若就《呂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為:其書備采六百余年為政之成敗得失,以王道統(tǒng)合諸家治國學(xué)說,以義兵、寬政為兩大軸心,其宗旨在于緩和自商君以來之峻急秦法,使國法平和,民眾富庶。以治學(xué)論之,《呂氏春秋》無疑煌煌一家。以治國論之,對秦國有益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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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所謂煌煌一家,卻是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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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煞Q雜家?!?br/>  ?
  “雜家?先生論定?文信侯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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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說法?!?br/>  ?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論定自家學(xué)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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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曾有一言:《呂氏春秋》,王道之學(xu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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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認(rè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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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嘗言:《呂氏春秋》便是《呂氏春秋》,無門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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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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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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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門師學(xué),先生如何評判?”嬴政立即轉(zhuǎn)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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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為文信侯效力,非棄我?guī)熤畬W(xué)也?!崩钏瓜纫痪湓捝昝髁藢W(xué)派立場,而后侃侃直下,“我?guī)熫髯又畬W(xué),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而言,與老派法家有別,無疑屬于當(dāng)世新法家。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xué)之中法治尚為主干,為本體?!秴问洗呵铩穭t以王道為主干,為本體,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兩者之分水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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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學(xué)中法治‘尚’為本體,卻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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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jù)實(shí)而論,荀學(xué)法治之說,仍滲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統(tǒng)法家,則唯法是從,法制至上。兩相比較,李斯對我?guī)熫鲗W(xué)之評判,便是‘法制尚為本體’。當(dāng)與不當(dāng),一家之言也。”李斯謙遜地笑笑,適時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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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謂一家之言?有人貶斥荀學(xué)?”嬴政捕捉很細(xì),饒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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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家評判,無可厚非。”李斯從容道,“斯所謂一家之言,針對荀派之內(nèi)爭也。李斯有師弟韓非,非但以為荀學(xué)不是真法家,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xué)說,才是千古以來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評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br/>  ?
  “噢——?這個韓非,倒是氣壯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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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若有興致,韓非成書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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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看看這個千古真法家如何個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陣,又回到了本題,“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終有不解:仲父已將《呂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諸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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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一時默然,唯有艙外風(fēng)聲流水聲清晰可聞。嬴政也不說話,只在幽幽微光中專注地盯著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斷然開口:“文信侯此舉之意,在于以《呂氏春秋》誘導(dǎo)民心。民心同,則王顧忌,必行寬政于民,亦可穩(wěn)固秦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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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法不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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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jǐn)嗳婚_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則,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政緩刑,則親而和之。此乃實(shí)情,孰能不見?敬畏與親和,孰選孰棄?王自當(dāng)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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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先生,據(jù)何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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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jù)秦王之志而斷,據(jù)治國之圖而斷?!?br/>  ?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肅然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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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強(qiáng)兵息爭,一統(tǒng)天下,則商君法制勝于《呂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諸侯盟主,與六國共處天下,則《呂氏春秋》勝于商君法制。此為兩圖,李斯無從評判高下?!?br/>  ?
  “先生一言,掃我陰霾也!”驟然之間,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極,轉(zhuǎn)身高聲吩咐,“小高子,掌燈上酒!蒙恬進(jìn)來,我等與先生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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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風(fēng)蕭蕭,長槳搖搖,六盞風(fēng)燈在漫天霧霾中直如螢火。這螢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無目標(biāo)地從灃京谷漂進(jìn)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兩岸雞鳴狗吠曙色蒙蒙,螢火快船才順流直下回到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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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明火暖的廳堂,呂不韋聽完了蔡澤敘說,沉吟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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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已經(jīng)有了酒意,一頭白發(fā)滿面紅光地呷呷笑著:“文信侯怪亦哉!書不成你憂,書成你亦憂,莫非要做憂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陽南門那轟轟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呂氏春秋》一鳴驚天下,壯哉壯哉!”呂不韋卻沒有半點(diǎn)兒激昂亢奮,只把著酒爵盯著蔡澤,一陣端詳,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呂氏春秋》當(dāng)真有開元功效?”“然也!”蔡澤以爵擊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擁戴,夫復(fù)何求矣!”呂不韋卻是微微搖頭輕輕一嘆:“綱成君呵綱成君,書生氣也?!辈虧沈嚾坏蓤A了一雙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動靜?有人非議《呂氏春秋》!”“沒有。”呂不韋搖搖頭,“然則,恰恰是這動靜全無,我直覺不是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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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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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少安毋躁?!眳尾豁f笑得一句,說了一番前后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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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在蔡澤一力辭官又奔走辭行之際,呂不韋便依照法度,將《呂氏春秋》全部謄刻足本交謁者傳車(謁者,秦官,職司公文傳遞。傳車,有謁者署特殊旗幟與標(biāo)記的公文傳送車輛),以大臣上書正式呈送秦王書房。呂不韋之所以沒有親自呈送——那樣無疑可直達(dá)秦王案頭,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種形式的回復(fù)——意圖在于不使秦王將《呂氏春秋》看作一己私舉,而看作一件重大國事。謁者當(dāng)日回復(fù)說:秦王不在王城書房,全部二十六卷上書已交長史王綰簽印妥收。三日后,呂不韋奉召入王城議事,年青的秦王指著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順帶說了一句,文信侯大書已經(jīng)上案,容我拜讀而后論了。后來直至議事完畢,秦王再也沒有提及此事。月余過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沒有任何說法。后來,呂不韋在王城之內(nèi)的丞相專署不意遇見長史王綰,這位昔日的丞相府屬官竟是默然相對,最后略顯難堪地說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讀書,只不知是不是《呂氏春秋》?說罷便抱著幾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呂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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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你決意公開這部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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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也,勢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依秦王之奮發(fā)與才具,決然不是沒讀此書。沉沉擱置,分明大有蹊蹺。反復(fù)思忖,呂不韋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則唯此一途,若是不為,老夫留國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br/>  ?
  “文信侯,不覺疑心過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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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一生陽謀,何疑之有?此乃時勢直覺也,老哥哥當(dāng)真不明?”呂不韋啪啪拍著大案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轉(zhuǎn)悠著感慨著,“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對你我這等高爵重臣封鎖了聲氣,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僅此一節(jié),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說到頭,誰也駕馭不了他。你,我,《呂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試?!薄凹热蝗绱?,老夫更是不明!”蔡澤呷呷嚷著也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徹,卻何須擺這迷魂陣也?又是著書立說,又是公然懸賞,驚天動地,希圖個甚來!若無這般折騰,以文信侯之功高蓋世,分明是相權(quán)在握高枕無憂。要借民心,多行寬政便是。一部書,能有幾何之力?書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卻還是憂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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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呂不韋突然笑了,幾分凄然幾分慨然,“若欲高枕無憂,呂不韋何須拋棄萬千家財?今日剖說時勢,非呂不韋初衷有變也,有備而為也。將《呂氏春秋》公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將寬政義兵之學(xué)化入秦法,使秦法剛?cè)嵯酀?jì),真正無敵于天下……說到底,此乃一步險棋,不得已而為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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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不可而為之!”蔡澤搖著頭嚷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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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爭也罷。”呂不韋淡淡一笑突然低聲道,“今日老哥哥已打過了開場,《呂氏春秋》從此與你無涉。不韋將老哥哥請回,只有一事:立即打點(diǎn),盡速離開咸陽?!?br/>  ?
  “哎——!卻是為何?”蔡澤頓時黑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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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呂不韋第一次對蔡澤肅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呂不韋說破危局么?三個月來,被太后嫪?dú)绷T黜的大臣紛紛起用。山雨欲來,一場風(fēng)暴便在眼前。秦國已經(jīng)成了山東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綰走,王翦走,李斯走,鄭國也走。凡是與呂不韋有涉者,都走!實(shí)不相瞞,陳渲、莫胡、西門老爹與一班門客干員,半個月前已經(jīng)離開了咸陽。綱成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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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我等都走,獨(dú)留你一人成大義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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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糊涂!”呂不韋又氣又笑,“你我換位,我拔腳便走。換不得位,卻糾纏個甚?我在咸陽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陽籌劃立足。兩腳走路,防患未然?!?br/>  ?
  “啊——”蔡澤恍然點(diǎn)頭一笑,“兩腳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br/>  ?
  “不。今夜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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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辭?!?br/>  ?
  望著蔡澤大步搖出庭院,呂不韋長吁一聲軟倒在坐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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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醒來,沐浴更衣后進(jìn)得廳堂,呂不韋沒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綠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進(jìn)了書房。這座里外兩進(jìn)六開間的書房,實(shí)際上是他這個領(lǐng)政丞相的公務(wù)之地,被吏員們呼為大書房。真正的書房,只不過是寢室庭院的一間大屋罷了。多少年來,清晨卯時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屬官要在此時送來今日最要緊的公文,人來人往如穿梭;長史將所有公文分類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這間大書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開始批閱公文部署政務(wù)。曾幾何時,清晨的大書房不知不覺的安靜了,里外六只燎爐的木炭火依然通紅透亮,幾個書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書吏衣襟的窸窣之聲,木炭燎爐時不時的爆花聲,整個大廳幽靜得空谷一般。從專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門甬道進(jìn)入書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廳,呂不韋第一次覺得,朝夕相處的大書房竟是這般深邃空闊。晨風(fēng)掀動廳門布簾,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呂不韋還是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靜地重新咀嚼一遍《呂氏春秋》,再重讀被秦人奉為圭臬的《商君書》。終有一日,有人要拿這兩部書比較。直覺警示他,這一日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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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個親信書吏匆匆走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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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接過書吏從銅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紙,卻是王綰的工整小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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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人王綰頓首:得尊侯離秦密書,綰心感之至。然,綰蒙尊侯舉薦事王,業(yè)已十年,入國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樞,何能驟然撒手而去?綰不瞞尊侯,自追隨秦王以來,親見王奮發(fā)惕厲,識人敬士,勤政謀國,其德其才無不令綰折服備至。綰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臨抉擇,綰心不勝唏噓矣!然,綰回思竟夜,終以為貴公去私為士之節(jié)操根基。綰事秦王為公,綰事尊侯為私。貴公去私,《呂氏春秋》之大義也,綰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對尊侯之大書?綰有私言,愿尊侯納之:國事幽幽,朝野洶洶,尊侯若能收回《呂氏春秋》而專領(lǐng)國政,誠補(bǔ)天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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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亦哉!”羊皮紙拍在案頭,呂不韋長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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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錯了么?沒錯。自己錯了么?也沒錯。這心結(jié)卻在何處?依著呂不韋謀劃,公示大書若不能奏效,諸士離咸陽便是第二步。呂不韋很清楚,王綰、王翦、李斯、蒙恬、鄭國,還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干員,都是目下秦國的少壯棟梁。王綰已經(jīng)職掌長史樞要,王翦、蒙恬已經(jīng)是領(lǐng)軍大將都城大員,李斯、鄭國則正在為秦國籌劃一件驚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這幾個少壯棟梁都是呂不韋門下親信。王綰是呂不韋屬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呂不韋一力舉薦的上將軍備選人,更是奉了呂不韋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呂不韋最器重的門客,鄭國是呂不韋一己決斷任命的總水工,兩人都是涇水工程的實(shí)際操持者。如此等等,呂不韋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呂氏春秋》不能被當(dāng)做治秦長策,屆時這幾個少壯棟梁一齊離開秦國,便將對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強(qiáng)大的壓力,若秦王政要請回這些棟梁人物,必然得承認(rèn)《呂氏春秋》的治國綱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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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謀事成敗說,這一步棋遠(yuǎn)比民心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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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心不能不顧,然也不能全顧。蓋民心者,有勢無力也,眾望難一也。推行田制之類的實(shí)際法度要倚賴民心,然推行文明大義之類的長策偉略,民心便無處著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呂氏春秋》而爭民心之勢,虛兵也。少壯棟梁去職離秦,實(shí)兵真章也。然則,令呂不韋預(yù)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綰第一個拒絕離秦,而理由竟是《呂氏春秋》倡導(dǎo)的貴公去私!更為蹊蹺者,王綰最后還有“私言”,要他收回《呂氏春秋》而專一領(lǐng)國。第一眼看見這行字,呂不韋心頭便是一跳。王綰雖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學(xué)上卻歷來推崇呂不韋的義兵寬政之說,斷無此勸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無疑。果真如此,便是說,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發(fā)出了一個明確消息:收回《呂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雖然沒說否則如何,可那需要說么?這個消息傳遞的方式,教呂不韋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與呂不韋素來親和,往昔艱難之時,老少君臣也沒少過歧見,甚或多有難堪爭辯。然無論如何,那時候的嬴政從來都是直言相向,呂不韋不找他去“教誨”,他也會來登門“求教”。即或是最艱危的時刻,嬴政對呂不韋也是決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憤然之色。曾幾何時,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卻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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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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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嫪?dú)敝畞y平息,嬴政突?;疾?,臥榻月余。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會晤,已經(jīng)少得不能再少了,大體一個月一次,每次都是議完國事便散,再也沒有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相得。呂不韋反復(fù)思忖,除了自己與嫪?dú)碧蟮姆N種牽連被人舉發(fā),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則,果真如此,這個殺伐決斷強(qiáng)毅凌厲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無事,呂不韋終于認(rèn)定:秦王政確實(shí)是忍下了這件事,然也確實(shí)與自己割斷了曾經(jīng)有過的“父子”之情,只將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這種心態(tài),目下這件事卻是再清楚不過——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見自己,再也不愿對自己這個三安秦國的老功臣直面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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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無酒意唏噓,心頭卻是酸楚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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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素來矜持潔身,不愿在書房失態(tài),便扶著座案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了廊下,迎著清冷的秋風(fēng)一個激靈,呂不韋精神頓時一振。轉(zhuǎn)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干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韋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家,呂不韋處處呵護(hù)嬴政,事事督導(dǎo)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dāng)是無愧于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若非嫪?dú)敝陆o自己烙下了永遠(yuǎn)不能洗刷的恥辱,呂不韋相信,秦王政與自己會成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國主張有歧見,也都會坦坦蕩蕩爭辯到底,最終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協(xié)力應(yīng)事。此前二十余年,一直是呂不韋領(lǐng)政,顯然的一個事實(shí)是:寬政緩刑在秦國已經(jīng)開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證呂不韋之治國主張絕非全然不能在秦國推行。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也從來沒有公然否定過寬政緩刑。然則,自嫪?dú)迸褋y案勘審?fù)戤?,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離了僵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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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文信侯:李斯從涇水回來,沒有來府,上了王船?!?br/>  ?
  “李斯?上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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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愣怔良久,徑自向霜霧籠罩的林木深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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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時分,李斯匆匆來到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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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廳相見,呂不韋一句未問,李斯便坦然地簡約敘說了不意被請上王船的經(jīng)過。末了,李斯略帶歉意地直言相勸,要呂不韋審時度勢,與秦王同心協(xié)力共成大業(yè)。呂不韋笑問,何謂同心協(xié)力?李斯說得簡潔,萬事歸法,是謂同心協(xié)力。呂不韋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呂氏春秋》關(guān)涉國是大計,不經(jīng)朝會參酌而公然張掛懸賞一字師,委實(shí)不合秦國法度;寬政緩刑之說,亦不合秦法治國之理;文信侯領(lǐng)政秦國,便當(dāng)恪守秦法,專領(lǐng)國事。呂不韋不禁一陣大笑:“足下前擁后倒,無愧于審時度勢也!”李斯卻是神色坦然:“當(dāng)日操持《呂氏春秋》,報答之心也;今日勸公收回《呂氏春秋》,事理之心也;棄一己私恩,務(wù)邦國大道,時勢之需也,李斯不以為非?!?br/>  ?
  “李斯呵,言盡于此矣!”呂不韋疲憊地?fù)u了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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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折辯,李斯只字未提呂不韋密書,呂不韋只字未問李斯的去向謀劃。兩人都心知肚明,門客與東公的路子已經(jīng)到了盡頭。呂不韋一說言盡于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畢竟,面前這位已顯頹勢的老人曾經(jīng)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隨這個老人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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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呵,老夫最后一言,此后不復(fù)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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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聞文信侯教誨?!?br/>  ?
  默然良久,呂不韋嘆息了一聲:“足下,理事大才也。認(rèn)定事理,審時度勢而追隨秦王,無可非議。然則,老夫與足下,兩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語矣!既尚事功,更尚義理,事從義出,義理領(lǐng)事,老夫處世之根基也。老夫少為商旅,壯入仕途,悠悠六十余年,此處世根基未嘗一刻敢忘也!寬政緩刑,千秋為政之道也?!秴问洗呵铩罚f世治國義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棄萬世千秋之理而從一時之事,違背義理而徒具衣冠,無異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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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終于起身默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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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踽踽回到寢室,呂不韋渾身酸軟內(nèi)心空蕩蕩無可著落,生平第一次倒頭和衣而臥,直到次日午后才醒轉(zhuǎn)過來。寢室女仆唏噓涕淚說,大人昨夜發(fā)熱,她夜半請來府中老醫(yī),一劑湯藥一輪針灸,大人都沒醒轉(zhuǎn),嚇?biāo)廊艘?;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贖。呂不韋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寢報醫(yī)有功,如何還能胡亂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經(jīng)沒事了。說罷霍然起身,驚得女仆連呼不可不可。呂不韋卻呵呵笑著走進(jìn)了浴房,女仆顧不得去喊府醫(yī),連忙也跟了進(jìn)去。半個時辰的熱湯沐浴,呂不韋自覺輕松清爽了許多。府醫(yī)趕來切脈,說尚需再服兩三劑湯藥方可退熱。呂不韋笑著搖搖手,喝了一鼎濃濃的西域苜蓿羊骨湯,出得一身大汗,又到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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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丞相:咸陽都尉都尉,秦國郡縣設(shè)置的兵政武官,職掌征兵治安事,亦分別簡稱郡尉、縣尉,隸屬郡縣官署。都城設(shè)官等同于郡,故有咸陽都尉。軍中亦有都尉,為中級將領(lǐng)。請見?!?br/>  ?
  “咸陽都尉?沒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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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識得此人,是咸陽都尉?!睍粽f得明白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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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喚他進(jìn)來。”呂不韋心頭一動,臉色便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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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間,廳外腳步騰騰砸響,一名頂盔貫甲胡須連鬢的將軍赳赳進(jìn)來,一拱手昂昂然高聲道:“末將咸陽都尉嬴騰,見過丞相?!?br/>  ?
  “何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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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將職司咸陽治安,特來稟明丞相:南門外人車連日堵塞,山東不法流民趁機(jī)行竊達(dá)六十余起,車馬擁擠,人車爭道,踩踏傷人百余起。為安定國人生計,末將請丞相出令,罷去南門外東城墻《呂氏春秋》懸賞之事?!?br/>  ?
  “豈有此理!”呂不韋頓時生出一股無名怒火。依著法度慣例,一個都尉見丞相府的屬署主官都是越級。咸陽治安縱然有事,也當(dāng)咸陽令親自前來會商請命,一個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對他這個開府丞相行使“職司”,豈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后牽涉甚多理當(dāng)審慎,呂不韋終究還是被公然蔑視他這個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門之事,學(xué)宮所為。學(xué)宮,國家所立。都尉盡可去見學(xué)宮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br/>  ?
  “如此,末將告辭?!倍嘉疽膊徽坜q,一拱手赳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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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臉色鐵青,大步出門登車去了學(xué)宮。在天斟堂召來幾位門客舍人,呂不韋簡約說了咸陽都尉事,并明白做了部署:無論生出何種事端,南門懸賞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書強(qiáng)行。舍人們個個憤然慨然,立即聚集門客趕赴南門外守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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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異的事情接二連三,呂不韋實(shí)在驚訝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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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做出部署兩日之后的午后時分,主事懸賞的門客舍人匆匆來報,蒙恬在張掛大書的城墻下車馬場豎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呂不韋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車馬場去?門客舍人憤憤然比劃著,說了一番經(jīng)過。將及正午時分,正是東城墻下人山人海之際,箭樓大鐘轟鳴三響,一大隊(duì)騎士甲士從長陽街直開出南門,護(hù)著一輛四頭牛拉的大平板車,轟隆隆進(jìn)了車馬場。牛車上矗立著一座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牛車后一輛青銅軺車,車蓋下便是高冠帶劍的咸陽令蒙恬。甲士并未喝道,人群已亂紛紛嘩然閃開。馬隊(duì)牛車來到車馬場中央,蒙恬跳下軺車,看也不看兩邊的護(hù)書門客,一步跨上專為改書士子設(shè)置的大石礅,便高聲宣示起來:“國人士子們,我乃咸陽令蒙恬,今日宣示咸陽署官文:應(yīng)國人所請,官府特在咸陽南門豎法圣商君之石刻大像,以昭變法萬世之功!”蒙恬話音落點(diǎn),城頭大鐘轟鳴六響,甲士們喊著號子將牛車上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車馬場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碩大石臺上,竟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堪堪合適,分明是事先預(yù)備好的物事。龐然大物立好,大鐘又起轟鳴。蒙恬親自將紅綾掀開,一尊幾乎與城墻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儀氣度分明是老秦人再熟不過的商君。人海一陣驚愕端詳,終于涌起了商君萬歲秦法萬歲的連天聲浪。守護(hù)《呂氏春秋》的門客們一時懵然,不知如何應(yīng)對,舍人便急忙回來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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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人壓活人,理他何來?”呂不韋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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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舍人又匆匆趕回了南門。一番部署,門客們扎起帳篷輪流當(dāng)值,依舊前后奔波著,照應(yīng)圍觀人眾讀書改書,鼓呼一字師領(lǐng)取賞金,將龐大石像與守護(hù)甲士視若無物。如此過得三五日,門客舍人又趕回丞相府稟報:車馬場被咸陽都尉劃做了法圣苑,圈起了三尺石墻,一個百人甲士隊(duì)守護(hù)在圍墻之外,只許國人與游學(xué)士子在苑外觀瞻,不許進(jìn)入石墻之內(nèi)。如此一來,民眾士子被遠(yuǎn)遠(yuǎn)擋在了“法圣苑”之外,根本不可能到城墻下讀書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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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又氣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強(qiáng),《呂氏春秋》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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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領(lǐng)的甲士根本沒有理睬聚集在法圣苑圍墻內(nèi)的學(xué)宮門客,也沒有強(qiáng)令撤除白帛大書,更沒有驅(qū)趕守書門客。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地板著臉僵持著。門客舍人不耐,與都尉論理,說城墻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嘗不可,然圈墻阻擋國人行止,便是害民生計。都尉卻高聲大氣說,官地用場由官府定,知道么?圣賢都有宗祠,堂堂法圣苑,不該有道墻么?本都尉不問你等堵塞車馬滋擾行人,你等還來說事,豈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日,守法成習(xí)的國人士子們漸漸沒有了圍觀興趣,南門外人群便漸漸零落了。門客們冷清清守著白花花一片的《呂氏春秋》,尷尬之極,長吁短嘆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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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遍T客舍人氣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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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也是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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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呂不韋吩咐撤回了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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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這日,呂不韋奉書進(jìn)了王城,參加例行的秋藏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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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藏者,秋收之后清點(diǎn)匯總大小府庫之賦稅收入也。丞相領(lǐng)政,自然不能缺席。呂不韋清晨進(jìn)入王城,下得輜車,便見大臣們駐足車馬場外的大池邊,時而仰頭打量時而紛紜低語。有意無意一抬頭,呂不韋看見大池中的銅鑄指南車上的高大銅人遙指南天,手中卻托著一束青銅制作的簡書。怪亦哉!這是黃帝么?再搭涼棚仔細(xì)打量,卻見粗長的青銅簡書赫然閃光,簡面三個大紅字隱隱可見——商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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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一時愕然。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車,原本是一輛人人皆知的黃帝指南車,車上銅人自然是大戰(zhàn)蚩尤劍指南天的黃帝。這指南車,是秦惠王第一次與六國合縱聯(lián)軍決戰(zhàn)前特意鑄造安放的,當(dāng)年還行了隆重的典禮。秦以耕戰(zhàn)立國,尊奉黃帝戰(zhàn)陣指南車,以示不亡歧路決戰(zhàn)決勝之壯心,自然再平常不過。百余年下來,黃帝指南車也成了秦王宮前特有的壯麗景觀。陡然之間,黃帝變成了商鞅,青銅長劍變成了竹簡《商君書》,如何不令人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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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又是一策?!眳尾豁f淡淡一笑,徑自進(jìn)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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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藏朝會伊始,嬴政先向大臣們知會相關(guān)事項(xiàng)道:“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書,請改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以昭商君法制為治秦指南之大義。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經(jīng)百余年考驗(yàn),乃成強(qiáng)國富民之經(jīng)典,須臾不可偏離。是以,準(zhǔn)在王城改鑄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并特準(zhǔn)咸陽南門立商君石刻,筑法圣苑。兩事之意,無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國萬世不易之治國大道。諸位若有他意,盡可論爭磋商?!?br/>  ?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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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的申明說辭,令呂不韋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與他年青的謀士們目下只能與他暗中斗法,而不會將此事公然申明于國。理由只有一個: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維護(hù)商君法治,公然論戰(zhàn)便于秦王不利。亙古至今,大國一旦確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國理念,便絕不會輕易挑起治國主張之爭端,以免歧義多生人心混亂。目下情勢,《呂氏春秋》盡管已經(jīng)引起朝野矚目天下轟動,但距被秦國接受為治國經(jīng)典,尚有很遠(yuǎn)距離。唯其如此,呂不韋一門期望公開,期望論戰(zhàn),以收說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護(hù)法派,則必然要遏制《呂氏春秋》流播,遏制公開論戰(zhàn)。否則,咸陽令蒙恬為何要逼迫呂不韋撤除《呂氏春秋》?今日,年青的秦王公然將此事申明于朝會,并許“盡可論爭磋商”,卻是何意?尚無定見么?不對!方才秦王說辭顯然是一力護(hù)法。是護(hù)法派沒想明白此舉對自己不利?也不對!縱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王綰這幾個才智之士都想不到么?呂不韋一時揣摩不透其中奧秘,但卻明白目下局勢:此刻自己若不說話,非但失去了大好時機(jī),反而意味著承認(rèn)《呂氏春秋》與秦國格格不入,而轟動天下的張掛懸賞便成了居心叵測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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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此之時,無論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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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有言。”呂不韋從首座站起,一拱手肅然開口,“秦王護(hù)法,無可非議。然孝公商君治秦,其根本之點(diǎn)在于應(yīng)時變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為,商君治國之論可一言以蔽之:求變圖存。說到底,應(yīng)時而變,圖存之大道也。若視商君之法為不可變,豈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變圖存,老臣作《呂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補(bǔ)秦法之不足,糾秦法之缺失,使秦國法統(tǒng)成萬世垂范。據(jù)實(shí)而論:百余年來,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漸顯露,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當(dāng)此之時,若能緩刑、寬政、多行義兵,則秦國大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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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么?”老廷尉昂昂頂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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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從容道:“法不容德,法之過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并舉,寬政緩刑,是為治國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親民,在護(hù)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yán)。民有小過,動輒黥面劓鼻,赭衣苦役,嚴(yán)酷之余尤見羞辱。譬如,‘棄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以為,庶民縱然棄灰,罰城旦三日足矣,為何定然要烙印毀面!山東六國嘗云:秦人不覺無鼻之丑。老夫聞之,慨然傷懷。諸位聞之,寧不動容乎!《易》云:坤厚載物。目下之秦法失之過嚴(yán),可成一時之功,不能成萬世之厚。唯修寬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遠(yuǎn)偉業(yè)?!?br/>  ?
  “文信侯大謬也!”老廷尉又昂昂頂上,“秦法雖嚴(yán),然卻不失大德。首要之點(diǎn),王侯與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唯上下一體同法,所以根本沒有厚民、薄民、不親民之實(shí)。假若秦法獨(dú)殘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說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貴胄居多,而庶民極少。是故,百姓雖有無鼻之人,卻是人無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說棄灰于道者黥,自此法頒行以來,果真因棄灰而受黥刑者,萬中無一!文信侯請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面者統(tǒng)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棄灰而黥面者不過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論,改為城旦三日,安知秦國之官道長街不會污穢飛揚(y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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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附議廷尉之說!”國正監(jiān)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寬法,山東六國倒是在在施行。然則結(jié)局如何?賄賂公行,執(zhí)法徇情,貴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敢進(jìn)侯門行法。如此王道寬法,只能使貴胄獨(dú)擁法外特權(quán),民眾飽受律法盤剝。唯其如此,今日之山東六國,民眾洶洶,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寬法,敢問法德何在?反觀秦法,重刑而一體同法,舉國肅然,民眾擁戴,寧非法治之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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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公之論,言不及義也?!眳尾豁f淡淡一笑,“老夫來自山東,豈不知山東法治實(shí)情?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對秦國法治而言,非對山東六國法治而言。秦法整肅嚴(yán)明,惟有重刑缺失,若以王道厚德統(tǒng)合,方能大見長遠(yuǎn)功效。若是以山東六國之法為圭臬,老夫何須在此饒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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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對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頂上,“商君變法,本是反數(shù)千年王道而行之,自成治國范式。若以王道統(tǒng)合秦法,侵蝕秦法根基,必將使秦法漸漸消于無形?!?br/>  ?
  “除了秦法,對于秦國更有不通者!”最年青的大臣出列了。咸陽令蒙恬厚亮的嗓音回蕩起來,“在下兼領(lǐng)咸陽將軍,便說兵事?!秴问洗呵铩分鲝埓笈d義兵,以義兵為天下良藥,以誅暴君、振苦民為用兵宗旨。這等義兵之說,所指究竟是甚?幾千年都沒人說得清楚。懲罰暴政而不滅其國,是義兵,譬如齊桓公。吊民伐罪而滅其國,也是義兵,譬如商湯周武。而《呂氏春秋》究竟要說甚?不明白!果真依義兵之說,大秦用兵歸宿究竟何在?是如齊桓公一般只做天下諸侯霸主,聽任王道亂法殘虐山東庶民?還是聽任天下分裂依舊,終歸不滅一國?若是大秦興兵一統(tǒng)華夏,莫非便不是義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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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小子一口吞到屎尖子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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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將軍桓龁粗俗響亮而又竭力拖出一聲文雅尾音的高聲贊嘆,使大臣們?nèi)炭〔唤植坏貌凰绖疟镒⌒σ?,個個滿臉通紅,喀喀喀一片咳嗽噴嚏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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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笑意,待殿中安靜,才緩慢沉穩(wěn)道:“義兵之說,兵之大道也,與興兵圖謀原是兩事。大如湯武革命,義兵也。小如老夫滅周化周,義兵也。故義兵之說,無涉用兵圖謀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國,論富論強(qiáng),皆不足以侈談統(tǒng)一華夏。少將軍高遠(yuǎn)之論,老夫以為不著邊際,亦不足與之認(rèn)真計較。若得老成謀國,唯以王道法治行之于秦,使秦大富大強(qiáng),而后萬事可論。否則,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莊周夢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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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肅然無聲,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呂不韋話語雖緩,然卻飽含著誰都聽得出來的譏刺與訓(xùn)誡。這譏諷,這訓(xùn)誡,明對蒙恬,實(shí)則是對著年青的秦王說話——稚嫩初政便高言闊論統(tǒng)一華夏,實(shí)在是荒唐大夢。秦王年青剛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豈非一場暴風(fēng)雨便在眼前?大臣們一時如芒刺在背,舉殿一片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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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王以為,丞相沒有說錯?!?br/>  ?
  聽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穩(wěn)扎實(shí)的話語,殿中大臣們方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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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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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誅心之論也!”呂不韋霍然離開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發(fā)難老臣,一種莫名的沉重與悲哀滲透在沙啞的聲音之中,“老夫以為:無人圖謀取代商君,更無人圖謀廢除商君之法。呂不韋所主張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長遠(yuǎn)大計。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呂不韋說罷,踽踽獨(dú)立而不入座,釘在王階下一般,大殿氣氛頓時一片肅殺。眼看一班王族老臣還要?dú)獍喊籂庌q,王座上的嬴政卻淡淡一揮手:“文信侯之心,諸位老臣之意,業(yè)已各個陳明。其余未盡處,容當(dāng)后議。目下之要,議事為上?!?br/>  ?
  于是,擱置論爭,開始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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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又是沒有想到,幾個經(jīng)濟(jì)大臣沒有做例行的府庫歸總。也就是說,秋藏決算根本就沒有涉及。而朝會所議之事,也沒有一件丞相不能獨(dú)自決斷的大事。片刻思忖,呂不韋再度恍然,秦王政的這次朝會其實(shí)只有一個目標(biāo)——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呂氏春秋》所隱含的實(shí)際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無“同心”余地。是啊,王綰一說,李斯二說,咸陽都尉三說,蒙恬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后一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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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好頑韌,又是一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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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呂不韋完全明白:嬴政已經(jīng)決意秉持商君法制,決意舍棄《呂氏春秋》,同時卻仍在勉力爭取他這個曾經(jīng)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則,自今日朝會始,一切都將成為往昔。雙方都探知了對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經(jīng)不能,事情也就要見真章了。呂不韋有了一種隱隱預(yù)感,這“真章”不會遠(yuǎn),很快就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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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書頒行:立冬時節(jié),行大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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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朝會者,每年一次或兩次之君臣大會也。戰(zhàn)國時期大戰(zhàn)連綿,各國大朝會很少,國事決策大都由以國君、丞相、上將軍三駕馬車組成的核心會商決斷,至多再加幾位在朝重臣。戰(zhàn)國后期,山東六國對秦國威脅大大減小,只要秦國不主動用兵,山東六國根本無力攻秦。也就是說,這時候的秦國,是唯一能從容舉行大朝會的國家。舉凡大朝會,郡守縣令邊軍大將等,須得一體還國與會。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頒行王書,沒有了以往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遠(yuǎn)。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無不分外敬事,接書之日,安置好諸般政事軍事,紛紛兼程趕赴咸陽。期限前三五日,遠(yuǎn)臣邊將業(yè)已陸續(xù)抵達(dá)咸陽,三座國賓驛館眼看著一天天熱鬧起來。新朝初會,官員們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達(dá),一則是敬事王命,再則也有事先探訪上司從而明白朝局奧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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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法度森嚴(yán),朝臣素?zé)o私相結(jié)交之風(fēng),貴胄大臣也沒有大舉收納門客的傳統(tǒng)。然則,自呂不韋領(lǐng)政幾二十年,諸般涉及“瑣細(xì)行止”的律條,都因不太認(rèn)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國朝臣官吏間也漸漸生出了敬上互拜、禮數(shù)斡旋的風(fēng)習(xí),雖遠(yuǎn)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殷殷成例,卻也是官場不再忌諱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呂不韋大建學(xué)宮大舉接納門客之后,秦國朝野的整肅氣象,漸漸淡化為一種蔚為大觀的松動開闊風(fēng)習(xí)。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尋常,遠(yuǎn)臣邊將們都帶來了“些許敬意”,紛紛拜訪上司大員,再邀上司大員一同拜訪文信侯呂不韋,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風(fēng)靡咸陽的官場通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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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秉性通達(dá),素有山東名士貴胄之風(fēng),從來將官員交往視做與國事無涉的私行,收納門客也沒有任何忌諱。在呂不韋看來,禮儀結(jié)交風(fēng)習(xí)原本便是文華盛事,秦國官場的森森然敬業(yè)之氣,則有損于奔放風(fēng)華,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東六國一籌。唯其如此,呂不韋大設(shè)學(xué)宮,廣納門客,默許官員私相交往,確實(shí)是漸漸破了秦國官場人人自律戒慎戒懼的傳統(tǒng)風(fēng)習(xí)。呂氏商社原本豪闊巨商,嫻熟于斡旋應(yīng)酬,府中家老仆役對賓客迎送得當(dāng)。呂不韋本人更是酬酢豪爽,決事體恤,官場煩難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時一言以決之。如此長期浸染,官員們森嚴(yán)自律漸漸松動,結(jié)交之意漸漸蓬勃,對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親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飲宴決事為無上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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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新王大朝,關(guān)涉朝局更新,遠(yuǎn)臣邊將來到咸陽,自然更以拜訪文信侯為第一要務(wù)。嫪?dú)敝畞y后,遠(yuǎn)臣邊將們風(fēng)聞文信侯受人厚誣,秦川又出了紅霾經(jīng)月不息的怪異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虛實(shí)。人各疑竇一大堆,而又絕不相信年青的秦王會將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馬拋開,更要在文信侯艱難之時深表撫慰與擁戴。在國的大臣們雖覺察出呂不韋當(dāng)國之局可能有變,然經(jīng)下屬遠(yuǎn)臣的諸般慷慨論說,又覺不無道理,便也紛紛備下“些許敬意”,懷著謹(jǐn)慎的試探,陪伴著下屬遠(yuǎn)臣們絡(luò)繹不絕地拜訪文信侯來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呂不韋府邸前車馬交錯,門庭若市,冠帶如云,庭院林下池邊廳堂,處處大開飲宴,各式宴席晝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陽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場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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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然是一團(tuán)春風(fēng),依然是豪爽酬酢。滿頭霜雪的呂不韋分外矍鑠健旺,臧否人物,指點(diǎn)國事,談學(xué)論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幾分豁達(dá)與深厚。一時間人人釋懷,萬千疑云在快樂的飲宴中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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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輔秦三朝,老夫足矣!”呂不韋的慨然大笑處處回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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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訪者們無不異口同聲:“安定秦國,舍文信侯其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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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沒有料到,三日后的大朝,竟是一場震驚朝野的風(fēng)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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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那日,朝會一開,長史王綰便宣示了朝會三題:其一,廷尉六署歸總稟報嫪?dú)敝\逆罪結(jié)案情形;其二,議決國正監(jiān)請整肅吏治之上書;其三,議決秦國要塞大將換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飲宴中絲毫未見消息?遠(yuǎn)臣邊將們一陣疑惑,紛紛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見呂不韋一臉微笑氣度如常,遠(yuǎn)臣邊將們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處高而守密,公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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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jìn)入議程,白發(fā)黑面的老廷尉第一個出座,走到專供通報重大事宜的王座階下的中央書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開的一大卷竹簡,便字字?jǐn)S地地備細(xì)稟報了嫪?dú)弊锇傅奶幹媒?jīng)過、依據(jù)律條并諸般刑罰人數(shù)。大朝會法度:主管大員稟報完畢,朝臣們?nèi)魺o異議,須得明白說一聲臣無異議,而后國君拍案首肯,此一議題便告了結(jié)。嫪?dú)眮y秦人神共憤,誰能異議?老廷尉的“本案稟報完畢”話音一落點(diǎn),殿中便是哄然一聲:“臣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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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目光巡脧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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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有異議!”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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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人異議?”長史王綰依例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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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令兼領(lǐng)咸陽將軍,蒙恬?!蹦昵啻蟪甲詧笠痪涔俾毿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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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shù)钌昝??!蓖蹙U又是依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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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見錄寫史官已經(jīng)點(diǎn)頭,示意已經(jīng)將自己姓名錄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聲開說:“臣曾參與平亂,親手查獲嫪?dú)痹谟撼敲苁抑舾勺镄袘{據(jù)。查獲之時,臣曾預(yù)審嫪?dú)毙母雇h數(shù)十人,得供詞百余篇。亂事平息,臣已將憑據(jù)與供詞悉數(shù)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歸總了結(jié),臣所查獲諸多憑據(jù)之所涉罪人,卻只字未提。蒙恬敢問老廷尉:秦國可有法外律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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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法不二出?!崩贤⑽纠浔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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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無法外之法,為何回避涉案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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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關(guān)涉重大,執(zhí)法六署議決:另案呈秦王親決?!?br/>  ?
  “六署已呈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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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未呈報?!?br/>  ?
  “如此,臣請準(zhǔn)秦王?!泵商穹滞饧ぐ?,轉(zhuǎn)身對著王案肅然一躬,“昭襄王護(hù)法刻石有定:法不阿貴,王不枉法。臣請大朝公議涉案未究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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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廷尉肅然一躬:“既有異議,唯王決之?!?br/>  ?
  嬴政冷冷一笑:“嫪?dú)弊锇干婕疤?,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國中,寧有貴逾太后者?既有此等事,準(zhǔn)咸陽令蒙恬所請:老廷尉公示案情憑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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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聲在殿中回蕩起來,“平亂查獲之書信物證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預(yù)審證詞三十一卷。全部證據(jù)證詞,足以證明:文信侯呂不韋涉嫪?dú)弊锇干跎睢@铣紝?zhí)法六署勘定之證據(jù)與事實(shí)一一稟報,但憑大朝議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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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殿驚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礪聲音在大殿中持續(xù)彌漫,一件件說起了案件緣由。從呂不韋邯鄲始遇寡婦清,到嫪?dú)蓖侗紖尾豁f為門客,再到呂不韋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實(shí)施嫪?dú)奔匍帲俚矫孛芩腿肓荷?。全過程除了未具體涉及呂不韋與太后私情,因而使呂不韋制作假閹之舉顯得突兀外,件件有據(j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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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殿大臣如夢魘一般死寂,遠(yuǎn)臣邊將們尤其心驚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齒的行徑,竟是文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國,在天下,嫪?dú)痹缫呀?jīng)是臭名昭著了??烧l能想到,弄出這個驚世烏龜者,竟然是輔佐三代秦王的曠世良相?隨著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聲,大臣們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呂不韋,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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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實(shí)?”蒙恬高聲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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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色蒼白的呂不韋,艱難地站了起來,對著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對著殿中大臣們深深一躬,一句話沒有說,徑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們還是夢魘一般寂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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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時節(jié),紛擾終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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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頒行朝野的王書只有短短幾句:“查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涉嫪?dú)弊锇福冗`國法,又背臣德,終使秦國蒙羞致亂。業(yè)經(jīng)大朝公議,罷黜呂不韋丞相職,得留文信侯爵,遷洛陽封地以為晚居。書發(fā)之后,許呂不韋居咸陽旬日,一俟善后事畢,著即離國。”王書根本沒有提及《呂氏春秋》,更沒有提及那次關(guān)涉治國之道的朝堂論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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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丞相府下書的,是年青的長史王綰。宣讀完王書,看著倏忽之間形同枯槁的呂不韋,默然良久,王綰低聲道:“文信侯若想來春離國,王綰或可一試,請秦王允準(zhǔn)?!眳尾豁f搖搖頭淡淡一笑:“不須關(guān)照。三日之內(nèi),老夫離開咸陽?!蓖蹙U又低聲道:“李斯回涇水去了。鄭國要來咸陽探訪文信侯,被在下?lián)趿?。”呂不韋目光一閃,輕聲喘息道:“請長史轉(zhuǎn)鄭國一言:專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蓖蹙U有些困惑:“此話,卻是何意?”呂不韋道:“你只原話帶去便了。言盡于此,老夫去矣!”說罷一點(diǎn)竹杖,呂不韋搖進(jìn)了那片紅葉蕭疏的胡楊林,一直沒有回頭。王綰對著呂不韋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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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之時,呂不韋開始了簡單的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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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簡單,是因?yàn)橐磺卸家呀?jīng)做了事先綢繆。呂不韋要親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緊的一宗善后事宜——得體地送別剩余門客。自蒙恬在南門豎立商君石刻,門客們便開始陸續(xù)離開文信學(xué)宮。月余之間,三千門客已經(jīng)走得庭院寥落了。戰(zhàn)國之世開養(yǎng)士之風(fēng),這門客盈縮便成了東公的時運(yùn)表征。往往是風(fēng)雨未到,門客便開始悄然離去,待到奪冠去職之日,門客院早已經(jīng)是空空蕩蕩了。若是東公再次高冠復(fù)位,門客們又會候鳥般紛紛飛回,坦然自若,毫不以為羞愧。養(yǎng)士最多且待客最為豪俠的齊國孟嘗君,曾為門客盈縮大為動怒,聲言對去而復(fù)至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趙國名將廉頗,對門客去而復(fù)至更是悲傷長嘆,連呼:“客退矣!不復(fù)養(yǎng)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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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中道理,被兩位天下罕見的門客說得鞭辟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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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是始終追隨孟嘗君的俠士門客馮,一個是老廉頗的一位無名老門客。馮開導(dǎo)孟嘗君,先問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看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庭院,氣不打一處來,黑著臉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馮坦然地說:“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爭門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惡暮,在暮市無物無利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也?!泵蠂L君這才平靜下來,接納了歸去來兮的門客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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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廉頗的那個無名老門客,卻是幾分揶揄幾分感喟,其說辭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絕。在老廉頗氣得臉色鐵青大喘氣的時候,老門客拍案長聲:“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我則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話語翻譯過來,更見生動:啊呀,你才認(rèn)識到?。‘?dāng)今天下是商品社會,你有勢,我便追隨你,你失勢,我便離開你。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說個通透,老廉頗沒了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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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出身商旅,久為權(quán)貴,對戰(zhàn)國之士的“市道交”卻有著截然不同于孟嘗君與廉頗的評判,對門客盈縮去而復(fù)至,也沒有那般怨懟感喟。呂不韋始終以為:義為百事之本,大義所至,金石為開。當(dāng)年的百人馬隊(duì),為了他與子楚安然脫趙,全部毀容戰(zhàn)死,致使以養(yǎng)士驕人的平原君至為驚嘆。僅此一事,誰能說士子門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門客既多,必然魚龍混雜,以勢盈縮原本不足為奇,若以蕓蕓平庸者的勢利之舉便一言罵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間何來風(fēng)塵英雄?然則,盡管呂不韋看得開,若數(shù)千門客走得只剩一兩個,那定然也是東公待士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從內(nèi)心深處說,呂不韋將戰(zhàn)國四大公子的養(yǎng)士之道比做秦法——勢強(qiáng)則大盈,但有艱危困頓,則難以撐持。其間根本,在于戰(zhàn)國四大公子與尋常權(quán)臣是以勢(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于秦法何其相似乃爾!呂不韋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計其數(shù),而終其一生,鮮有疏離反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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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堅信,即或自己被問罪罷黜,門客也決然不會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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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示《呂氏春秋》的同時,呂不韋便開始了最后的籌劃,秘密地為可能由他親自送別的門客們準(zhǔn)備了大禮。每禮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呂氏春秋》,一只百金皮袋,一匹陰山胡馬。反復(fù)思忖,呂不韋將這三物大禮只準(zhǔn)備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會有一百個門客留下來。主事的女家老莫胡說,三十份足夠了,哪里會有一百人留下?西門老總事則說,最多五六十份,再多便白費(fèi)心了。呂不韋卻堅持說一百份,還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世間若皆市道交,寧無人心天道乎!那日,離開舉發(fā)他罪行的大朝會,心如秋霜的呂不韋沒有回府,卻拖著疲憊的身軀去了文信學(xué)宮,又去了聚賢館。時當(dāng)晚湯將開,他要親自品咂一番,看看這最是“以市道交”的門客世事能給他何等重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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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湯開得幾案?”呂不韋穩(wěn)住自己,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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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案?已經(jīng)三百案了,還有人沒回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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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炊執(zhí)事亢奮的話語未曾落點(diǎn),呂不韋已經(jīng)軟倒在了案邊。片時,呂不韋在總炊執(zhí)事的忙亂施救中醒來,一臉舒展的笑意。老執(zhí)事不勝唏噓,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了。當(dāng)晚,呂不韋一直守候在聚賢館,親自陪著陸續(xù)回來的門客們晚湯,直到最后一個人歸來吃飯。沉沉丑時,呂不韋方回到丞相府。雖然已經(jīng)是三更之后,呂不韋還是立即吩咐總執(zhí)事:再另備兩百六十份三物之禮,一馬、百金、一匹蜀錦。吩咐一罷,呵呵笑著蒙頭大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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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后醒來,呂不韋慨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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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善后,呂不韋是坦然的,也是平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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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親自會見了最后的三百六十三名門客,親自將不同的三禮交到了每個人手上,末了笑嘆一聲:“諸位襄助老夫成就《呂氏春秋》,無以言謝也!老夫所愧者,未能將《呂氏春秋》躬行踐履。今日,誠托諸位流布天下,為后世立言,呂不韋死則瞑目矣!”門客們感慨唏噓不能自已,參與《呂氏春秋》主纂的三十多個門客更是大放悲聲。將及五更,每個門客都對呂不韋肅然一躬辭行,舉步回頭間都是昂昂一句:“呂公若有不測,我聞訊必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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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暮色降臨之時,一行車馬轔轔出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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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呂不韋抵達(dá)洛陽。意料不到的是,蔡澤帶著大群賓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賓客中既有六國使臣,也有昔日結(jié)識的山東商賈,更有慕名而來的游學(xué)士子,簇?fù)碇鴧尾豁f聲勢浩蕩地進(jìn)了洛陽王城的封地府邸。陳渲、莫胡、西門老總事等不勝欣喜,早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六百余案的盛大宴席。呂不韋無由推托,只好勉力應(yīng)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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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間,山東六國使臣紛紛邀呂不韋到本國就任丞相。趁著酒意,各色賓客們紛紛嘲笑秦國,說老秦原本蠻戎,今日卻做假圣人,竟將一件風(fēng)流妙曼之事坐了文信侯罪名,當(dāng)真斯文掃地也!六國特使們一時興起,爭相敘說本國權(quán)臣與王后曾經(jīng)有過的妙事樂事,你說他補(bǔ),紛紛舉證,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不亦樂乎。呂不韋大覺不是滋味,起身朗聲答道:“敢請列位特使轉(zhuǎn)稟貴國君上:呂不韋事秦二十余年,對秦執(zhí)一不二。今日解職而回,亦當(dāng)為秦國繼續(xù)籌劃,決然無意赴他國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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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言之鑿鑿,山東使臣們大顯難堪,一時沒了話說。雖則如此,在蔡澤與一班名士的鼎力斡旋下,大宴還是堂皇風(fēng)光地持續(xù)了整整三日。賓客流水般進(jìn)出,名目不清的賀禮堆得小山也似,樂得老蔡澤連呼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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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冬去春來,三月啟耕之時,秦王王書又到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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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使蒙武將王書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秦王書曰:文信侯呂不韋以罷相之身,與六國使臣法外交接,誠損大秦國望也。君何功于秦,封地河南十萬戶尚不隱身?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而不思國望?著文信侯及其眷屬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誤。秦王政十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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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屆時矣!”呂不韋輕輕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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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艱難地吭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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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尉稍待一時?!眳尾豁f淡淡一笑,進(jìn)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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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悄無聲息,整個大廳內(nèi)外如空谷幽幽。突聞一聲輕微異響,蒙武心頭突兀大動,一個箭步推門而入,里間景象卻教他木樁般地愣怔了——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身大紅吉服的呂不韋,白發(fā)黑冠威嚴(yán)華貴,嘴角滲出一絲鮮紅的汁液,臉上卻是那永遠(yuǎn)的一團(tuán)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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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深深三躬,飛馬便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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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沒有料到,呂不韋之死激起了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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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川郡守緊急密報:文信侯突兀飲鴆而死,散去門客紛紛趕赴洛陽,早年與呂氏商社過從甚密的大商巨賈也聞訊奔喪,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國君主與權(quán)臣則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來吊唁;那個奄奄一息的衛(wèi)國最是不可思議,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衛(wèi)國執(zhí)政大臣,權(quán)力同他國丞相。為特使,率濮陽吏員百余人身著麻衣喪服,打著“祖國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進(jìn)入洛陽,公然叫嚷衛(wèi)國要將呂不韋尸身迎回濮陽安葬!旬日之間,呂不韋的洛陽封地已經(jīng)云集了數(shù)千人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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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秦王特使赴洛陽之事,三川郡守一無所知,本打算在宣書后再拜會郡守的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陽。三川郡守對呂不韋之死大覺意外,得到消息立即親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虛實(shí)。一見呂不韋尸身,郡守深為驚愕,當(dāng)即派定郡都尉與郡御史郡御史,秦國郡署官吏,職掌一郡監(jiān)察。率兩百步卒甲士,晝夜守護(hù)文信侯府邸與尸身所在的書房,同時飛報咸陽定奪。這是秦國法度:大臣猝死,須待廷尉府勘驗(yàn)尸身確定死因,再經(jīng)秦王書定葬禮規(guī)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須守護(hù)其府邸與尸身,并立即報咸陽如上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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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守依法處置之際,情勢卻發(fā)生了意外的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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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久遠(yuǎn)成俗的喪葬禮儀,無論死者葬禮規(guī)格將如何確定,死后都有必須立即進(jìn)行的第一套程式。這套程式謂之“預(yù)禮”,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報喪,而后再繼續(xù)進(jìn)行確定了規(guī)格的喪葬禮儀。正尸,是立即將死者尸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寢室,謂之壽終正寢死得其所。移尸正寢之后,立即請來大巫師依照程式招魂。大巫師捧著死者衣冠,從東邊屋檐翹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對著北方連呼三遍:“噢嗬——某某歸來也!”而后將死者衣冠從屋前拋下,家人用特備木箱接住,再入室覆蓋在死者身上,魂靈方算回歸死者之身。招魂之后的置尸,是對死者尸身做最初處置,為正式入殮預(yù)為準(zhǔn)備。一宗是楔齒:為了防止尸體僵硬時突然緊閉其口,一旦確認(rèn)人死,立即用角質(zhì)匙楔入死者牙齒之間,留出縫隙,以便按照正式確定的葬禮規(guī)格入殮時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是綴足:將死者雙足并攏扶正,用死者生前用過的燕幾(矮幾)壓住雙足并以麻線繩捆縛固定,拘束雙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殮時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尸就緒,家人立即設(shè)干肉、肉醬、醴酒做簡樸初祭,并用帷幕將死者尚未正式入殮的尸身圍隔起來,帷幕之外先行設(shè)置供最先奔喪者們哭祭的靈室(尸身正式入殮棺槨之后,始設(shè)與葬禮規(guī)格相應(yīng)的大靈堂),此為奠帷。如此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后,家主方正式向各方報喪,漸次進(jìn)入正式的喪葬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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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奔喪者們看到的,卻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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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東各方人士趕赴洛陽,原本只是為奔喪而來。也就是說,只是要參加由秦國操持的葬禮,對呂不韋做最后的送行。奔喪者們一腔傷痛一路唏噓地趕到洛陽,非但沒有大型喪事對于賓客下榻、服喪、祭奠、守靈等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連預(yù)設(shè)的靈室也沒有一個,淤積壓抑的哀傷竟沒了噴涌的去處。絡(luò)繹紛紜聚來的奔喪者們,在文信侯府邸內(nèi)外相互探聽,方知呂不韋死在了書房,夫人陳渲與老總事西門也絕望飲鴆,先后死在了呂不韋尸身之旁,此時連尸身還冷冰冰原樣擱置原地,預(yù)禮四事竟一事未行!對此,秦國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個:護(hù)持尸身,依法勘驗(yàn),一應(yīng)葬禮事宜報王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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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秦法,禽獸行也!”奔喪者們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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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遠(yuǎn)古以來,葬禮從來都是禮儀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儉節(jié)喪。古諺云,死者為尊。又云,儉婚不儉葬。說的便是這種已經(jīng)化為久遠(yuǎn)習(xí)俗的葬禮之道。到了戰(zhàn)國,喪葬程式雖已大為簡化,然其基本環(huán)節(jié)并沒有觸動,人們對葬禮的尊崇也幾乎沒有絲毫改變。時當(dāng)戰(zhàn)國中晚期的大師荀子有言:“禮者,謹(jǐn)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終。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禮儀),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刻?。K驮嵴卟话Р痪?,近于禽獸矣!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見《荀子·禮論》?!避髯右喾ㄒ嗳澹碚撝秊楫?dāng)世主流所公認(rèn),其葬禮之說無疑是一種基于習(xí)俗禮儀的公論——葬禮的基本程式是必須虔誠遵守的,是不能輕慢褻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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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奔喪者們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時群情洶洶,全然不顧三川郡守的禁令,徑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長街搭起了一座座蘆席大棚,聚相哭祭,憤憤聲討,號啕哭罵之聲幾乎淹沒了整個洛陽。六國各色密使推波助瀾,衛(wèi)國迎葬使團(tuán)奔走呼號,大洛陽頓時一片亂象。紛亂之際,與呂不韋淵源甚深的齊國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喪者們商議對策。奔喪各方眾口一詞:秦王嬴政誅殺假父、撲殺兩弟、囚居生母、逼殺仲父,其薄情殘苛亙古罕見,若得候書處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終。一夜聚議,多方折沖,衛(wèi)國使團(tuán)放棄了迎葬主張,贊同了奔喪者們的義憤決斷:同心合力,竊葬文信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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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葬者,不經(jīng)國府發(fā)喪而對官身死者徑自下葬也。一旦竊葬,意味著死者及其家族從此將永遠(yuǎn)失去國家認(rèn)可的尊榮。尋常時日,尋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則,呂不韋終生無子,夫人陳渲與西門老總事又先后在呂不韋尸身旁飲鴆同去。呂府一片蕭瑟悲涼,只留下一個女總管莫胡與一班仆役執(zhí)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撐,對秦王恨得無以復(fù)加,誰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呂不韋?自然對眾客密議一拍即和。于是,闔府上下與奔喪各方通力同心,竟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時,用迷藥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兩百甲士,連夜將呂不韋尸身運(yùn)出了洛陽。及至三川郡守覺察追來,呂不韋已經(jīng)被下葬了。慮及掘墓必將引起眾怒公憤而招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馬飛書稟報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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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的墓地,是奔喪者們一致贊同的大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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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促竊葬,奔喪者們無法依據(jù)公侯葬禮所要求的程式選擇墓地,而呂不韋這樣的人物,又絕不能埋葬在被陰陽家堪輿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議定、唯獨(dú)在墓地這個最實(shí)在的事項(xiàng)上眾口紛紜莫衷一是的時候,魯國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聲:“北邙!”眾人聞聲恍然,頓時一口聲贊同,立即通過了公議:在洛陽北邙山立即開掘建造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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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贊同,根由在這北邙大大的有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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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是西周滅商后由周公主持營建起來的東部重鎮(zhèn),西周時叫做洛邑。洛邑在當(dāng)時的使命,主要是統(tǒng)御鎮(zhèn)撫東部由殷商舊部族演變成的新諸侯。正是基于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幾乎與西周在關(guān)中的都城鎬京不相上下。論地利,洛邑南依洛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認(rèn)的祥瑞大吉之地。這道巍巍青山,當(dāng)時叫做郟山,東周時隨著洛邑更名為洛陽洛陽更名,幾經(jīng)反復(fù),從頭為:西周“洛邑”,東周至戰(zhàn)國、秦為“洛陽”,西漢改名“雒陽”(東漢同),曹魏再改回“洛陽”。據(jù)《水經(jīng)注》引《魏略》,更名原因在五行國運(yùn)之說,其云:“漢火行忌水,故去其‘氵’而加‘佳’;魏為土德,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除‘佳’加‘氵’?!?,郟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這道邙山,東西走向,西起大河三門(峽),東至洛陽之北,莽莽數(shù)百里一道綠色屏障。邙山雖長,其文華風(fēng)采卻集中在東部洛陽一段。洛陽這段邙山,時人呼為“北邙”。從東周都城遷入洛陽開始,歷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諸侯,死后幾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禮,選定的安葬地肯定是天下堪輿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于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許多匆忙死去而來不及仔細(xì)堪輿墓地的中原諸侯,便紛紛葬在了北邙山。風(fēng)習(xí)浸染,流傳后世,“北邙”已經(jīng)成了墓葬之地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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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呂不韋自然是毫無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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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秘密操持,數(shù)千賓客在洛陽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呂不韋夫婦主仆,一座大冢起得巍巍然山陵一般。為迷惑秦國,主葬的田氏商社與衛(wèi)國使團(tuán)宣稱:大墓只葬了呂不韋夫人陳渲一人,文信侯已經(jīng)被迎回衛(wèi)國安葬了。消息傳開,洛陽民眾便將這座大墓呼為“呂母?!?,以致傳之后世,呂不韋陵墓仍然被叫做呂母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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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東士商可恨!六國諸侯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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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接報震怒不已。以法度論,縱然自裁,呂不韋也還是秦國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東士子商賈竟與列國合謀,公然在秦國郡縣以非法伎倆竊葬秦國大臣,豈非公然給秦國抹黑,置他這個秦王于恥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飛車東來,路過藍(lán)田大營,親點(diǎn)了六千鐵騎連夜趕赴洛陽,決意依法查究竊葬事件,洗刷秦國恥辱,以正天下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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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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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出函谷關(guān)之時,蒙武、王綰飛馬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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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為特使,親見呂不韋慘烈死去的蒙武說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舉有失魯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勝悲切,況乎呂氏舊人?門客故人憤激生疑,以致竊葬,情可鑒也。人去則了矣!我王親政已無障礙,若執(zhí)意查究違法竊葬之罪,誠愈抹愈黑,王當(dāng)三思也?!?br/>  ?
  年青的王綰更是坦然相向:“臣原為文信侯屬吏,本不當(dāng)就此事建言,然謀國為大,臣又不得不言:目下秦國朝局半癱,吏治未整,百事待舉,徒然糾纏文信侯喪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為不妥?!闭f罷垂手而立,一副聽候處置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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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臉色鐵青,卻終于一揮手回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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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就本心而論,嬴政沒有賜死呂不韋之意,更無威逼呂不韋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東名士貴胄流水般趕赴洛陽,策動呂不韋移國就相的密報時,嬴政有了一種直覺,必須對這個曾經(jīng)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須使呂不韋離開中原是非之地;否則,他仍然可能對秦國新政生出無端騷擾,甚至釀出后患亦未可知。基于此等思慮,嬴政才派出了與呂不韋世交篤厚的蒙武,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書。有意刻薄,也是嬴政從少年時便認(rèn)定這個仲父闊達(dá)厚實(shí),很少能被人刺痛說動,不重重刺上幾句,只怕他聽罷也是淡淡一笑渾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趕回稟報,業(yè)已悔之晚矣!嬴政這才覺得,自己顯然低估了呂不韋在嫪?dú)笔伦冎性馐艿纳钌铑D挫,更沒有想到,這個曾經(jīng)的仲父會將自己的幾句刻薄言辭看得如此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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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實(shí)而論,以呂不韋的巨大聲望,縱然遷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舊是賓客盈門。呂不韋若堅執(zhí)無休止地傳播《呂氏春秋》,嬴政縱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戰(zhàn)國之風(fēng),這幾乎是必然可能發(fā)生的未來情勢。一個力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國王,豈能沒有顧忌之心?若得全然沒有顧忌,除非這個享有巨大聲望以致嬴政不能像處死嫪?dú)蹦菢虞p易問他死罪的曾經(jīng)的仲父死了。然則,呂不韋心胸豁達(dá),體魄厚實(shí),豈能說死便死?呂不韋若是活得與曾祖父昭襄王一般年歲,嬴政的隱憂極可能還要再持續(xù)二十余年。恰恰此時,呂不韋卻自己去了,使嬴政的未來隱憂以及有可能面對的最大麻煩頓時煙消云散,可謂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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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天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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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接呂不韋死訊,嬴政可謂百味俱生。如釋重負(fù),歉疚自責(zé),空蕩蕩若有所失,沉甸甸憂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亂紛紛糾葛在心頭無以排解。是呂不韋以死讓道,使他能夠大刀闊斧地親政領(lǐng)國么?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間,嬴政心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莫非流言是實(shí),呂不韋當(dāng)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親豈能那般匪夷所思地痛恨呂不韋,將狂悖的嫪?dú)碧С鰜硎箙尾豁f永遠(yuǎn)蒙羞?但無論如何,對他這個秦王而言,呂不韋之死,這件事本身都是難以估價的“義舉”。身為秦王,唯有厚葬呂不韋,方可心下稍安。若是沒有山東奔喪者們的竊葬事件,在法度處置之后,嬴政原本是要為曾經(jīng)的仲父舉行最隆重的葬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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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竊葬之報猶重重一捶,嬴政頓時清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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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關(guān)國家,唯法決之。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虛王”之期錘煉出的信念,更是在與《呂氏春秋》周旋中選擇的治國大道。呂不韋既然長期執(zhí)掌秦國大政,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個人,而是關(guān)聯(lián)天下的秦國權(quán)力名號,是秦國無法抹去的一段極為重要的歷史;對呂不韋喪葬的處置,也不是對尋常大臣的個人功過與葬禮規(guī)格的認(rèn)定,而是關(guān)聯(lián)秦國未來大局的國事政事。若非如此,山東奔喪者們豈能如此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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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以來,秦國大臣貴胄客死山東者不可勝數(shù)。秦國每次都是依照法度處置,何以山東人士沒有過任何異議?嬴政很熟悉國史,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國,吐血客死于大梁,隨行副使不敢對尸身做任何處置,立即飛報咸陽。那時候,山東六國朝野非但沒有咒罵秦國,反倒是一口聲的贊頌:“秦國之法,明死因,消隱患,防冤殺,開葬禮之先河,當(dāng)為天下仿效矣!”這次,呂不韋尸身擱置得幾日,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東士商與六國官府是針對葬禮還是秦國?若是旁個大臣客死洛陽而依法處置,山東諸侯會有如此大動靜么?其中奧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聽任山東奔喪者們竊葬,秦國何以立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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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思緒憤激,連夜東出,嬴政終究還是忍下了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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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蒙武與王綰的攔路強(qiáng)諫,多年磨煉出的冷靜秉性,使嬴政心頭立即閃出了第一個念頭:兩位都是敦誠大臣,不妨想想再說?;氐胶汝P(guān)幕府,蒙武王綰又是各自陳說備細(xì),嬴政終于從憤激中真正擺脫出來。君臣三人計議了整整一宿,決意大度地處置震動天下的竊葬事件。處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對朝野頒行緊急王書,以“文信侯猝死,實(shí)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錯解,情可鑒也”為根基說辭,承認(rèn)對呂不韋的竊葬,申明對預(yù)謀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為秦王特使,趕赴洛陽北邙山,以公侯大禮隆重祭奠呂不韋,并以秦國王室名義,為被草草竊葬的呂不韋修建壯闊的文信侯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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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如此告結(jié),我心亦安矣!”嬴政長吁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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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有大度,宣泄人心,事端自平?!泵晌鋵捨康匦α恕?br/>  ?
  “余波一平,整肅國政便可著手?!蓖蹙U也是精神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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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君臣三人趕回咸陽,立即分頭行事。三日之后,秦王王書頒行秦國各郡縣,并同時知會山東六國;特使蒙武則率領(lǐng)著隆重的國葬儀仗車馬,轔轔出了大咸陽奔赴洛陽。諸事妥當(dāng),嬴政立即召來王翦、蒙恬、王綰三位新朝干員,開始商議如何著手整肅吏治理清國政的大計。然則,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次小朝會尚未結(jié)束,大咸陽便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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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葬余波不僅沒有完結(jié),反而彌漫為舉國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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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急王書頒行之后,朝野議論不但沒有體察秦王,反倒是傳聞紛紛流言叢生。一說秦王“著意賜死”文信侯,一說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與此等流言相連,秦王嬴政的種種“劣跡暴行”也在巷閭鄉(xiāng)野流傳開來。最為神秘驚人的傳聞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鐘愛的歌伎,嫁給莊襄王嬴異人時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親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紛紜之時,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商旅與游學(xué)名士同聲相應(yīng),搭起了一座高大肅穆的靈棚,晝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呂不韋寬政緩刑,流水般麻衣哭臨,在靈前虔誠匍匐。一時間祭呂之風(fēng)大起,咸陽城麻衣塞道,哭聲竟日不斷,比國喪有過之而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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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小朝會之時,奉命大祭并督造呂不韋陵園的蒙武從洛陽趕回,憂心忡忡地稟報了洛陽事態(tài)。山東六國及一班諸侯,非但不體察秦國處置舉措,反倒處處借機(jī)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呂不韋時,山東人士卻大舉趕來公祭,還要與蒙武爭奪主祭。不僅如此,山東人士又散布種種惡毒流言蠱惑洛陽民眾,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動,已經(jīng)有民眾開始悄悄逃往三晉。更有甚者,洛陽老王城的周室遺族與魏韓兩國通謀,聲言三晉乃周室宗親諸侯,三川郡該當(dāng)“回歸”三晉!目下,三川郡守業(yè)已對各方謀劃探察清楚,深感洛陽有脫秦之危,大為不安,特意敦請蒙武速回咸陽,稟報秦王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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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心緒沮喪之至,說到末了,一聲沉重地嘆息:“老臣原主從寬處置,然則,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老臣慚愧,無話可說矣!”當(dāng)初同樣主張大度安撫,以盡早使國事進(jìn)入正軌的長史王綰,在旁邊也是面色通紅,一時默然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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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將軍以為如何?”嬴政沒有發(fā)作,反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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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翦眉頭鎖成了一團(tuán):“國人心亂,六國覬覦。此等局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萬不可造次處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處置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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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來,“此等亂象得寸進(jìn)尺,豈能容忍?說到底,全然是呂氏門客與在秦山東士商內(nèi)外勾連,再加六國多方策應(yīng)所致!我若靜觀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后果難以預(yù)料?!?br/>  ?
  “足下之見,該當(dāng)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認(rèn)真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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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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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瞪了兒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贊同王翦之見?!?br/>  ?
  “長史以為該當(dāng)如何?”嬴政輕輕叩著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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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沉吟著:“兩說各有其理,臣一時無斷?!?br/>  ?
  “也好。本王斷之?!辟陌付?,“事有此變,天賜良機(jī)。國府善意在先,卻得惡意回報。本王無愧于庶民,無愧于天下。善舉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說:人性之惡,必待師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嘆,嬴政些許緩和,“等是不能等。與此等卑劣猥瑣之事做曠日持久糾纏,何事可為?須得當(dāng)下便斷?!?br/>  ?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驚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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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史書令?!辟p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對王綰一揮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將軍率三萬鐵騎,兼程進(jìn)入三川郡,駐扎洛陽通往三晉之要道,杜絕山東諸侯進(jìn)出洛陽,著力護(hù)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務(wù)必結(jié)案;其二,咸陽令官署將國中祭呂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諸般流言,旬日內(nèi)備細(xì)查實(shí),稟報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日之內(nèi),將在秦山東士商之諸般謀劃、舉措及參與之人,一一查勘確鑿,稟報廷尉府;其四,廷尉府會同執(zhí)法六署,依據(jù)各方查勘報來的事實(shí)憑據(jù),依法議處?!甭砸淮ⅲp輕問了一句,“如此四條,諸位可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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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乎法度,臣無異議!”王翦蒙恬王綰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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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國尉以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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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秦人往祭呂不韋,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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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法不二出。老秦人違法,不當(dāng)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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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嘗聞:法不治眾。老秦人受山東士商蠱惑,往祭文信侯并傳播流言,固然違法。然人數(shù)過千過萬,且大多是茫然追隨,若盡皆治罪,傷國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為,此等無心違法之眾,宣示訓(xùn)誡可也,不宜生硬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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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諸位誰可背得《商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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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倍嗖藕脤W(xué)的蒙恬先應(yīng)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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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好,我給老國尉念幾句?!辟粩[手,大步轉(zhuǎn)悠著鏗鏘吟誦起來,“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頓,嬴政解說道,“商君是說,國府立法行法,須得教庶民百姓聽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國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國府放縱違法言行,罰外不罰里,罰重不罰輕,百姓豈不糊涂?天下豈不糊涂?”說罷,嬴政又鏗鏘念誦起來,“法枉治亂。任善言多,言多國弱。任力言息,言息國強(qiáng)。政做民之所惡,民則守法。政做民之所樂,民則亂法。任民之所善,奸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于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仁義不足治天下也!故,殺人不為暴,寬刑不為仁?!鼻厝颂赜械钠街笨谝?,將每個字咬得又重又響,一如釘錘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聲粗重的嘆息,“商君之道,說到底,大仁不仁?!?br/>  ?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無可非議?!?br/>  ?
  蒙武沉吟躊躇一句,終是鼓勇開口:“老臣只是覺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細(xì)行也,民心也。當(dāng)年,國人大舉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責(zé),反倒允準(zhǔn)官民同祭。今日譬如當(dāng)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將國人往祭與山東士商同等論罪。老臣前議有差,本不當(dāng)再言。然事關(guān)國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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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辯駁國事,自當(dāng)言無不盡,我等君臣誰也無須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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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臉色:“老國尉前議,無差。長史前議,同樣無差。若無國尉長史趕赴函谷關(guān)勸阻,本王之舉,必然有失激切褊狹。事態(tài)有如此一個反復(fù),不是甚壞事。它使我等體味了商君對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說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國至道?!辟⒁宦暦啪徚苏Z調(diào),又倏忽凝重端嚴(yán)起來,“然則,老國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卻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無罪,遭先祖昭襄王無由冤殺,其情可憫。國人雖是私祭,卻是秉承大義之舉。文信侯不然,偽做閹宦,密進(jìn)嫪?dú)?,致生國亂,使大秦蒙受立國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國恥,其罪昭然!況其業(yè)經(jīng)執(zhí)法六署勘審論罪,而后依法罷黜,既無錯罰,更無冤殺,何能與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論?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為損刑;有善于前,不為虧法。文信侯縱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寬法緩刑之流風(fēng),本王若亦步亦趨,呂規(guī)我隨,必將國無寧日,一事無成。老國尉呵,治國便是治眾,法若避眾,何以為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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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謹(jǐn)受教?!?br/>  ?
  半月之后,老廷尉領(lǐng)銜的聯(lián)具上書呈進(jìn)了東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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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時分,嬴政進(jìn)了書房,依著習(xí)慣,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細(xì)打量了迭次顯露在層層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帶,一眼瞥見廷尉卷,只一注目,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后的趙高便立即將廷尉卷抽出來,攤開在了旁邊書案的案頭。待嬴政在寬大的書案前落座,那支大筆已經(jīng)潤好了朱砂架在了筆山,一盅彌漫著獨(dú)特香氣的煮茶也妥帖地擺在了左手咫尺處。一切都是細(xì)致周到的,目力可及處卻沒有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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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史可在?”嬴政頭也不抬地叩了叩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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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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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廳應(yīng)得一聲,王綰踩著厚厚的地氈快步無聲地走了進(jìn)來,依著嬴政的手勢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雖是掌管國君事務(wù)的長史,對于大臣上書,王綰的權(quán)力卻只是兩頭:前頭接收呈送——督導(dǎo)屬吏日每將上書分類登錄,夾入布標(biāo)擺置整齊,以三十卷為一案送王室書房;后頭錄書督行——國君閱批之后,立即由兩名書吏將批文另行抄出兩份,一份送各相關(guān)官署實(shí)施,一份做副本隨時備查,帶批文的上書做正本存入典籍庫。也就是說,在國君批示之前,他這個長史是無權(quán)先行開啟卷宗的。這卷廷尉上書昨夜子時收到,王綰以例歸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閱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東偏殿外廳等待錄書分送。如今見秦王未做批示便召喚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這個鐵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難的題目。然捧卷瀏覽,王綰卻頗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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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廷尉將竊葬之后的事件定為“外干秦政,私祭亂法,流言惑國”三罪,分為五種情形論定處罰:其一,在秦山東客商與呂氏門下的山東門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見《周禮·地官》,職掌各種具體事務(wù)。春秋戰(zhàn)國,舍人為大臣府吏之通稱,多為親信門客擔(dān)任,尋常稱門客舍人。唐宋之后,舍人成為貴公子的別稱,不再是實(shí)職官吏),無論發(fā)動、參與私祭或傳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論罪,一律逐出秦國;其二,秦國六百石(祿米)以上官員哭臨者,以“私祭亂法”論罪,奪爵位,舉族遷房陵(房陵,今湖北房縣地帶,當(dāng)時為秦國之險山惡水地區(qū));其三,秦國六百石以下官員哭臨私祭者,同前罪,削爵兩級,舉家遷房陵;其四,凡呂氏門客中的秦國吏員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臨六國客商所設(shè)之靈棚者,以“流言惑國”論罪,保留爵位,舉家遷房陵;其五,舉凡秦國庶民,哭臨私祭并傳播流言者,兩罪并處,罰十金,并為城旦、鬼薪鬼薪,秦國刑罰,自帶衣食為王室太廟打柴。一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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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無不妥。臣以為可也?!蓖蹙U明朗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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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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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罰適當(dāng):官吏重罰,庶民輕治?!?br/>  ?
  “只要依法,輕重?zé)o須論之?!?br/>  ?
  “君上以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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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搖了搖手,又輕松地長吁了一聲,“我是說,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僅在輕重適當(dāng),那是法吏當(dāng)有之能罷了。難在既全大局,又護(hù)法制,治眾而不傷眾,堪稱安國之?dāng)嘁病V豢上б?,鐵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國后繼行法,大匠安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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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遠(yuǎn)憂,臣深以為是?!蓖蹙U一點(diǎn)頭,稍許沉吟又道,“臣還得說,此次受罰者涉及官民眾多,實(shí)乃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似當(dāng)頒行一道特書,對國人申明緣由并曉以利害。否則,太得突兀,國人終有疑竇?!?br/>  ?
  “好謀劃?!辟廊慌陌?,“這次不勞長史,我試草一書?!?br/>  ?
  “王之文采必獨(dú)具風(fēng)韻,臣拭目以待?!?br/>  ?
  “只怕長史失望也?!辟笮σ魂嚕置C肅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卻有一說與長史參酌:王書論政,重質(zhì)不重文。質(zhì)者,底蘊(yùn)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說辭之華彩也。遍觀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辯者,非孟子莫屬。然我讀《孟子》,卻覺通篇大而無當(dāng),人欲行其道,卻無可著力。本色無文,商君為甚?!渡叹龝肺木浯趾啠視r有斷裂晦澀,然卻如開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開紛繁荊棘,生生開辟出一條腳下大路。人奔其道,舉步可行,一無彷徨。長史卻說,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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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良久,王綰深深一躬:“臣為文職,謹(jǐn)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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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黎明,王綰匆匆趕到了王城東偏殿。當(dāng)值的趙高說,秦王剛剛?cè)胨?,叮囑將擬就的王書交長史校訂,如無異議,立即交刻頒發(fā)。王綰捧起攤在案頭的長卷瀏覽一遍,心頭竟凜然掠過一股肅殺之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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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國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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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特書:自文信侯罷相自裁,天下紛擾,朝野不寧。秦立國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洶洶不法者,未嘗聞也!文信侯呂不韋自于先王結(jié)識,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國之功,有亂國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領(lǐng)國,封侯封地,破秦國虛封之法而實(shí)擁洛陽十萬戶,權(quán)力富貴過于諸侯,而終能為朝野認(rèn)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賞,何負(fù)功臣?然則,文信侯未以領(lǐng)國之權(quán)不世之封精誠謀國,反假做閹宦,私進(jìn)宮闈,致太后陷身,大奸亂政。其時也,朝野動蕩,丑穢迭生,秦國蒙羞于天下,誠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恥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呂不韋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為損刑,有善于前,不為虧法。呂不韋事,業(yè)經(jīng)廷尉府并執(zhí)法六署查勘論罪,依法罷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縱如此,秦未奪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負(fù)功臣?其時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簡出閉門思過,反迎聚六國賓客于洛陽,流播私書,惑我民心,使六國彈冠相慶,徒生覬覦大秦之圖謀。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書譴責(zé),遷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錯之有也?今有秦國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呂不韋之功,不見呂不韋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顧,信山東流言于一時,呼應(yīng)六國陰謀,私祭罷黜罪臣,亂我咸陽,亂我國法,何其大謬也!若不依法懲戒,秦法尊嚴(yán)何存?秦國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國事不道如嫪?dú)眳尾豁f者,籍其門(籍其門,秦國刑罰,謂將罪人財產(chǎn)登記沒收,家人罰為苦役奴隸),其后世子孫永不得在秦國任宦。秦王亦正告山東六國并一班諸侯:但有再行滋擾秦國政事者,決與其不共戴天,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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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十二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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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一句話沒說,將竹簡裝入卷箱,匆匆到刻簡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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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日午后,秦王的《告國人書》與廷尉府的處罰文告,便同時張掛到了咸陽四門。謁者署的傳車快馬也連連飛出咸陽,將處罰文告與王書送往各郡縣,送往山東六國。隨著文書飛馳,咸陽沉寂了,關(guān)中沉寂了,秦國各郡縣沉寂了,山東六國也沉寂了。秦王將道理說得如此透徹痛切,殺伐決斷又是如此嚴(yán)厲果決,激揚(yáng)紛紜的公議一時蕭疏,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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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居咸陽的山東士商們始則驚愕,繼而木然,連聚議對策的心思都沒有了,只各人默默打點(diǎn),預(yù)備離開秦國。若在山東六國,如此洶洶民意,任何一國都不敢輕易處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復(fù)死者尊榮,以安撫民心公議。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沒有一年半載,此等幾類民變的風(fēng)潮決然不能平息。洛陽竊葬呂不韋,壓迫秦國服軟默認(rèn),恰好印證了秦國與六國在處置洶洶民意上一般無二。唯其如此判斷,才有了山東客商士子們發(fā)動的公祭風(fēng)潮。六國士商們預(yù)料:祭呂風(fēng)潮一起,秦國至少得允許呂氏門客在秦公開傳播《呂氏春秋》;若風(fēng)潮延續(xù)不息,呂不韋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東六國借機(jī)施壓得當(dāng),逼秦國訂立休戰(zhàn)盟約,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此這般種種謀劃,雖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覺,但六國密使與通聯(lián)主事的幾家大商巨賈,卻是胸有成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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