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通武侯王賁垂危的急報,皇帝車馬兼程趕到了頻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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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病逝嶺南之后,王賁一直深深陷在父喪悲愴中不能自拔。嬴政皇帝很是憂慮,諸多鋪排欲使王賁振作,卻依然沒有些許功效。從王翦的喪事開始,嬴政皇帝破例做了諸多刻意安排:親自執(zhí)紼送葬,親自過問陵園修造,親自召見頻陽縣令安置對王氏一族的永久性照拂;又破例許王賁離職服喪,破例給頻陽美原派進了兩名太醫(yī),破例下令掌管皇室園林府庫的少府章邯全數(shù)支付了美原的喪葬用度。種種之外,更有兩處最大的破例:其一,開秦法之禁,特許王賁之子王離承襲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如此一門三侯,一時震動天下;其二,嬴政皇帝與蒙恬秘密會商,以邀戰(zhàn)匈奴之策激發(fā)王賁。然種種措施之下,王賁還是沒能恢復心神。王賁守喪三年之后,嬴政皇帝換了一種方式:不再刻意照拂,只是隨時關注著美原的種種消息,滿心期望王賁能夠從淡淡的田園守喪中自己擺脫出來。然則,頻陽縣令與專派太醫(yī)的每旬一報,卻絲毫沒教人舒心。每報都是如出一轍:通武侯郁郁寡歡,少食寡言,日每除了去陵園祭拜,回府就是昏昏大睡。無奈之下,嬴政皇帝一次專門召來老方士徐福,問其能否使王賁心疾復原。徐福沒有絲毫猶豫,便搖頭了。嬴政皇帝不解,問其何故。徐福答曰:“我道有箴言:方家不入軍。蓋方士之術,根基在術者受者之心志交相感應也。若通武侯者,畢生鐵血戰(zhàn)場,心志頑如鐵石,心關堅如長城。方士之術,焉能入其心魄哉!”嬴政頗為不悅,皺著眉頭道:“先生是說,通武侯心死了?”老徐福良久默然,嘆息了一聲:“陛下如此說,夫復何言也!”自此以后,嬴政皇帝當真是沒轍了,只有打算抽暇常去美原走走,親自與王賁說說話,再看究竟能否有救?可一次尚未成行,王賁便告垂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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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頻陽縣境,縣令與一班吏員正在界亭外肅然守候?;实圮囻R沒有絲毫停留,風馳電掣般掠過了界亭,煙塵中只傳來馬隊將軍的遙遙呼喊:“頻陽縣令自入美原!”午后時分,皇帝車馬下了頻陽大道,匆匆轉(zhuǎn)上了美原鄉(xiāng)道。不甚寬闊的鄉(xiāng)道兩側(cè),肅然佇立的人群與蕭疏的楊柳樹林融成了茫茫一片。嬴政皇帝立即下令車后馬隊緩行,自己的那輛駟馬青銅車卻絲毫沒有減速,風一般掠向了遙遙可見的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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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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駟馬高車在巍巍石坊前尚未停穩(wěn),嬴政皇帝一縱身下車,一聲嘶啞悲愴的呼喊便在山莊激蕩開來。驟然之間,守候在石坊的人眾一齊放聲大哭了。及至趙高飛步趕來,皇帝已經(jīng)大步匆匆穿過哀哀人群徑自進莊了。莊前石橋旁,一群老人簇擁著一個年青公子肅然長跪在地。公子高聲稟報:“王離恭迎陛下!家父彌留……正在莊前茅亭迎候陛下……”嬴政皇帝急迫道:“秋風正涼,病人能在外邊么,你等當真糊涂!”王離哽咽道:“家父執(zhí)拗,定要出戶迎候陛下。家父說,陛下今日一定來……”尚未說完,嬴政皇帝已經(jīng)大步過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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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過莊門前那片已經(jīng)在秋風中蕭疏的楊柳林,大步走進林中那座古樸的茅亭,嬴政皇帝驚愕止步了——亭下石案上一張軍榻,榻上一方厚厚的自布大被覆蓋著骨瘦如柴須發(fā)如雪的王賁。這位昔年猛將微微閉著雙目,一臉木然彌留之相,瘦骨棱棱的兩腮抽搐著,顯是緊緊咬著牙關挺著難以言說的巨大病痛。若非當時當事,任誰也認不出這是叱咤風云的秦軍統(tǒng)帥之一的王賁。驚愕端詳之下,嬴政皇帝心頭大是酸熱,一時老淚縱橫哽咽不能成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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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王賁驟然睜開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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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嬴政皇帝拉起王賁雙手,泉涌淚水打在了白色軍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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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老臣不死,是,有幾句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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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你說,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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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目光艱難地找到了榻邊的王離,示意兒子扶起自己坐正,又示意兒子離開茅亭。王離哽咽著走到亭廊下?lián)]揮手,守候在茅亭的王氏家人都出來遠遠站著了。王賁的目光驟然明亮,殷殷地看著嬴政皇帝緩慢清晰地開口了:“陛下,老臣所說,四件事。一則,若有戰(zhàn)事,陛下毋以王離為將。昔年,家父有言:此子心志無根,率軍必敗。陛下幸勿以老臣父子為念,錯用此子誤國誤軍?!辟实鄞箿I道:“我知道。只教他入軍多多歷練。”王賁喘息幾聲,又道:“二則,太尉之職,李信可任。堅毅勇烈,隴西侯河山社稷之才也?!辟实埸c頭道:“好。我記住了?!?br/> ?
王賁艱難地嘆息了一聲,一絲淚水爬出了眼眶:“最后兩事。一則,陛下勞碌太過,該早立儲君了。長公子縱然有錯,其心志膽識,仍當?shù)么笄夭欢?。老臣以為,陛下該當對九原大軍有所部署了。蒙恬、李信,當為儲君兩大臂膀……”嬴政皇帝連連點頭,哽咽垂淚道:“知道。本來,要等你一起北上九原的……”王賁嘶聲喘息著,努力地聚集著最后的力量:“最后一則,老臣斗膽直言了:老臣多年體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陛下體魄堪憂,該當妥善處置朝局了……君王暮政,內(nèi)憂大于外患……老臣之見,二馮一蒙主內(nèi)政,蒙恬李信主大軍,可助長公子穩(wěn)定朝局,廓清天下……”一語未了,王賁頹然倒在了靠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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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生平第一次聽到一個重臣對李斯如此評判,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王賁又驀然開眼,慘淡地笑了:“陛下……老臣癡頑,不能自救,愧對大秦,愧對陛下……老臣,去了……”一個去字未了,王賁沒了聲息,一臉滄桑倏忽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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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等我——!”一聲呼喊,嬴政皇帝撲在軍榻大放悲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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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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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皇帝執(zhí)意親自操持葬禮,王賁的喪事大大地縮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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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冬雪降臨時,帝國一代名將在盛大的皇家葬禮儀仗護持下,在萬千人眾的隆重送別中,長眠在了美原墓地,永遠地陪伴在了父親王翦的身旁。嬴政皇帝親為陵園石坊題寫了銘辭——兩世名將,一天棟梁。李斯奮然自請書寫皇帝銘辭,以為勒石。嬴政皇帝思忖了一陣淡淡道:“還是朕親自寫了。朕負王氏多矣?!绷陥@勒石完畢,嬴政皇帝下了一道詔書,正式宣布了公子王離承襲武成侯爵位,開春之后赴九原大軍就裨將之職。詔書頒發(fā)的當夜,皇帝在美原行營召見了王離。在皇帝多方詢問之下,尚在喪服的年青王離依然透出一股勃勃之氣,件件俱有過人見識。嬴政皇帝大覺欣慰,殷殷叮囑一番,第一次顯出了罕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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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雪花紛紛揚揚。車駕臨行之際,嬴政皇帝走進了王氏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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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將護衛(wèi)甲士與趙高一班人統(tǒng)統(tǒng)留在了石坊口,只拄著一支王離送進手中的河西義仆杖一個人進了陵園。這“河西義仆”是一種河西稀有木材制作的手杖,堅剛?cè)玷F又輕重粗細適度,握在手中極是利落趁手。王離說,這是父親親手水磨的一支義仆杖,父親后來一直沒有離開過它。王離還說,蘇秦當年失意咸陽跋涉河西,便是得力于河西老獵戶所送的一支義仆杖。嬴政皇帝對蘇秦倒并不如何熟悉,只一聽說這是王賁親手磨制之物,一句話沒說便接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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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如柳絮般飄灑著,三百余畝的陵園朦朧一片。嬴政皇帝走得很慢,思緒與雪花一起漫天飛揚著。王翦王賁父子的相繼離去,使嬴政皇帝第一次有了一種泰山巍然卻無所依憑的孤獨與落寞,甚或,心底隱隱有了一絲憂慮與恐慌。對嬴政皇帝而言,這般隱憂是絕無僅有的。畢竟,王翦王賁父子是太過特異的兩代名將,在帝國興起的整個過程中絕無他人能夠取代。然則,最根本處還在于,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稟賦——堅毅篤實,不為任何人所撼動的那種超乎尋常的定力。如果說,王翦的堅毅篤實尚具有一種智慧的周旋色彩,王賁的堅毅篤實則是赤裸裸無所掩蓋的。王翦的資望功勛,以及與嬴政皇帝早年結(jié)盟于艱難時世的經(jīng)歷,決定了王翦以含蓄迂回堅持自己主張的特異方式;雖然同樣是無可撼動,王翦的方式相對容易為人所接受。無論對君,無論對臣,甚或?qū)Σ繉?,王翦幾乎沒有與任何人發(fā)生過直接的摩擦??闪钊瞬豢伤甲h者,正是如此一個王翦,卻也沒有一次放棄過自己的主張,且一直堅持到最終的結(jié)局證明自己是對的。滅趙堅持緩戰(zhàn),滅燕堅持強戰(zhàn),滅楚堅持重兵大戰(zhàn),平定南海堅持軍民一體長期融合等等,莫不如此。事實證明:凡此重大關節(jié),王翦都堅持申述自己的主見,雖然絕無激烈方式,然卻也從來不會放棄;而只要帝國君臣最終贊同了王翦的方略,王翦都毫無怨言地義無反顧地全力實施,直至獲得最圓滿成功。王賁則不同。在帝國重臣中,王賁是最為不事周旋的一個,與任何人都沒有私交私誼,與任何人都是公事公辦。凡有大略會商,王賁只有兩種方式:要么不說,要么固執(zhí)堅持,絕不與任何人通融,包括不與皇帝通融;而一旦進入方略實施,王賁的才具便會進發(fā)出驚人的光彩,屢屢創(chuàng)出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奇跡。五萬軍馬水戰(zhàn)滅魏,不可思議一也;兩萬飛騎旬日連下楚國十城,不可思議二也;五萬飛騎數(shù)千里奔襲,最終滅燕滅代,不可思議三也;二十萬大軍脅迫齊國不戰(zhàn)而降,不可思議四也;十萬軍十萬民,三年大開天下馳道,不可思議五也。凡此等等,王賁都有一個最顯著特質(zhì):只要主事,拒絕一切亂命,決然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每次只要任命王賁,王賁都會有一句話:若不成事,愿擔全責。也就是說,王賁從來不尋求中和之道,能做則做,不能做則罷,絕不會依照他人意志敷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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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來越大了,天地陷入了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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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的思緒卻更遠了。是的,在滿朝大臣中,他更喜歡王賁,與王賁更對脾性。只有王賁,給他這個皇帝以最真實的感覺。在王賁面前,他沒有掩飾過自己的喜怒哀樂。王賁在他面前,也從來沒有斡旋性的話語,不贊成便說不贊成,贊成便是由衷的贊成。一種奇妙的感覺是,嬴政很為王賁對他這個皇帝的真正賞識而欣慰。嬴政很清楚,自古多少君王得臣下之力,非是臣下真正佩服君王的領事決斷才具,而是基于無法改變的君臣權力構架。一個君王能夠真正使臣下敬服自己,并且是真實地敬服,而沒有絲毫的阿諛成分,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在嬴政皇帝的記憶里,王賁主事他最省力。王賁一旦主事,請命書文最少,回咸陽最少,一有公文十有八九是捷報或善后總報。每一件事,王賁都做得經(jīng)得起任何查勘。大秦御史們不是吃素的,曾在王翦、李斯、蒙恬、李信、蒙武、馮劫等等重臣名將主持的大事中都查出過諸多大小缺失,唯獨對王賁,御史們從來沒有過一個字。論君臣交誼,嬴政與王翦李斯蒙恬王綰四人最深最久。然則,還是有許多話,嬴政皇帝無法與這四人提起。王賁寡言木訥,不善報事,在重臣之中與嬴政皇帝相處會商也最少??少实壑灰灰娡踬S便大覺親切,問東問西,總歸是能想起的無一不問。王賁也是一樣,只要一見皇帝,問甚說甚,話語流暢,幾乎是全然另外一個人,連與父親王翦的爭執(zhí)也從來不隱瞞。唯其如此,王賁能在最后時刻坦然說出任何臣子都不會說的話,嬴政皇帝非但沒有絲毫的忤逆之感,反倒是痛徹心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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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若不是嬴政皇帝自己也有某種生命將盡的隱隱預感,也許不會對王翦王賁父子的相繼離去如此痛心。然則,嬴政皇帝的種種思緒也是由來已久的積壓,沒有絲毫的作偽。嬴政皇帝尤其痛心的是,在帝國新政最需要王翦王賁這般特異名將的時刻,在皇室朝局最需要這般名將的時刻,在他這個皇帝最需要這般能夠扭轉(zhuǎn)乾坤的肅殺名將的時刻,王氏父子卻撒手去了。嬴政皇帝很清楚,只要王氏父子任何一個人健在于自己身后,大秦皇帝的善后都不須如此焦慮。與王翦王賁的泰山石敢當秉性相比,目下重臣之中,確實沒有一個人可及。蒙恬才具不消說得,然卻總是帶有隱隱的文士溫潤一面。在嬴政皇帝的記憶里,蒙恬從來沒有強固地堅持過一件事。在他當年一時昏亂發(fā)作的逐客令事件中,蒙恬分明極不贊成,然卻只帶回了李斯的《諫逐客書》,并沒有對他當面堅持陳說厲害,一直等到他有所悔悟,蒙恬才真實吐露了心曲。反倒是行事比較謹慎的王翦,那次根本不請命,說服蒙恬便派軍攔下了離開秦國的山東士子。嬴政皇帝從來沒有因此而責難過蒙恬,畢竟,蒙氏一門的特質(zhì)不在強固,而在柔韌。人無完人,何能苛責臣下人人皆如圣賢哉!蒙氏一門中,唯蒙毅尚具強毅堅剛這一秉性特質(zhì)。滅趙之后,蒙毅敢依法懲治跟隨皇帝數(shù)十年的趙高,且始終對趙高冷面不齒。僅此一點,嬴政皇帝便對蒙毅有足夠的器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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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紛揚揚之中,嬴政皇帝恍如夢境般看見了未來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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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自己落得齊桓公姜小白那般下場,臨死之前令不出宮,身后生發(fā)了巨大的動蕩。此時,王氏父子相繼出場:王翦依據(jù)皇帝明白時的既定方略力挺危局,一力周旋而不與任何人妥協(xié),甚至不惜兵戎相見,終于艱難妥善地穩(wěn)定了大局;王賁不然,果決地親自率兵鎮(zhèn)撫咸陽,拒絕一切不合皇帝既定方略的亂命,迅速緝拿了欲圖火中取栗之人,一舉擁戴扶蘇登上了帝位,其堅剛利落,幾與皇帝當年果決平定嫪毐叛亂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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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怦然心動了,心頭酸熱了,老淚縱橫了。他毫不懷疑,以王賁的殺伐果敢,決然能做到提兵平亂而無所畏懼。蒙恬如何?以嬴政皇帝清醒的評判,蒙恬會堅持,會抗命,但絕不會無所畏懼地舉兵鎮(zhèn)國。李信之剛烈或可如此,然李信之軍中人望及其擁有的兵力,若不得蒙恬堅挺,顯然不足以一柱撐天。自古以來,國之良將,安危所憑也。而危難非常之時刻,大將不能依憑兵符的時刻,既往的資歷威望,大將的膽識才具便會起到?jīng)Q定的作用。如此之大將,舍王賁其誰也!若得王賁在世,嬴政何愁身后之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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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嬴政皇帝想起了李斯,想起了王賁那則令他至今心悸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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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秦王之位,嬴政便結(jié)識了李斯。親政之后,李斯一卷《諫逐客書》立下了定國之功,秦王嬴政立即重用了李斯。從那以后,近三十年如一日,嬴政對李斯的信任從未有過絲毫衰減。李斯的幾個兒子,娶的都是皇室公主?;实鄣膸讉€皇子,娶的正妻都是李斯的女兒。包括嬴政皇帝最鐘愛的幼子胡亥,定親也定的是李斯的幼女。自古以來,君王與丞相的關系親密到如此程度,只怕也是絕無僅有了。嬴政敬佩李斯的為政大器局大才具,深深地知道,沒有如此一個統(tǒng)攝政局的大家,一統(tǒng)天下并構建華夏文明只能是一句空話。滅六國時,李斯用事中樞,日理萬機井然有序,縱橫邦交多有奇謀,舉薦尉繚姚賈慧眼獨具,協(xié)同王翦蒙恬王綰一班重臣自如有加,堪稱大手筆大氣象。一統(tǒng)天下之后,李斯更是殫精竭慮,一體籌劃出華夏新文明框架,行郡縣,布官吏,推新政,去舊法,無一件不做得行云流水。復辟暗潮涌起,李斯又是最清醒也是最堅定的反復辟首相。更重要的是,李斯不是盲目反復辟,而是拿出了一整套剔除復辟根基的大方略,如焚書,如禁議,如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凡此等等,俱皆對復辟暗潮雷霆一擊而天下肅然……數(shù)十年之中,李斯沒有過任何一次官職爵位之議之請。李斯的步步升遷,全然因自家才具功勛而來……王賁究竟有何依據(jù),說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并對李斯生出了如此深不可測的疑慮?莫非,王賁對李斯有私怨?不!王賁絕非此等人也!嬴政皇帝立即否定了自己的一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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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秉性,嬴政皇帝當然也知道李斯有瑕疵,不如王賁馮劫等一班大將那般篤實直言,隱隱約約地有些依時依勢而決斷自家主張的意味。當年小舟就教李斯,李斯便含蓄對之,先問秦王之志,而后點出《呂氏春秋》與商君之法的選擇根基所在。滅六國,定天下,建文明,反復辟,李斯始終與他這個皇帝保持著最及時的溝通。他但有明確的取舍抉擇,李斯便能立即謀劃出最為出色的實施方略;或者,即或他這個皇帝還沒有來得及朝會議決,而李斯只要明確地知道意向,也會從最為有力的方向給他以最堅實的支持,郡縣制便是最明顯的例證……縱然如此,又能證明何等斡旋之心與一己之心呢?臣下與一個英明的皇帝同步,這也算得瑕疵么?王賁啊王賁,你這個家伙實在是多疑了。且慢罵這個老兄弟,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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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記得,他對李斯的所謂不滿,也只有那次在梁山宮半山腰看見了李斯盛大的儀仗車騎,冷冷說了句用得著如此么。結(jié)果,話傳了出去,李斯立即收斂了儀仗車騎。嬴政皇帝并沒有責難李斯,而是對左右隨侍的這種口舌之風深為厭惡,查勘不出,便殺了那日在場的所有十幾名內(nèi)侍侍女。嬴政至少清楚一點,看人看大節(jié),縱然自己這個皇帝對臣下有某種小事的不悅,也絕不會波及大事;而左右隨侍這種口舌惡風一旦流播開來,則無疑會使君臣朝局陷入無休止的權術猜忌之中,不給以最嚴厲的制裁行么?當年齊威王連續(xù)烹殺十余名口舌內(nèi)侍,一舉震懾了齊國的偵測上意之風,齊威王愿意那么做么,時勢所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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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斯如何?那次之后再也沒有了盛大的車騎儀仗,卻也從來沒有在嬴政皇帝前說及過此事。本來,嬴政皇帝自家還想與丞相說說,可每次見李斯一副渾然無覺的神色,也便沒有了說的心思。若說不悅,這也算得一次了。然則,這又如何?以嬴政之明,能因如此一件說都沒心思說的小事對一個帝國首相生出疑忌之心?以李斯之才,能因此而對他這個皇帝生出嫌隙?笑談也笑談也。李斯不說,安知不是不屑于說哉!王賁老兄弟也,我覺你還是心思過甚了一些。你說誰都沒錯,可說李斯的這兩句話,實在有些過了;然則,我還是要記在心里,再想想,再看看,畢竟,你老兄弟也不是亂說話的人。李斯要給你寫銘辭,我擋了,免得你老兄弟瞪著兩眼不舒坦,我的字不如李斯好,老兄弟只當個念想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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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漫天飛舞著,腳下也起了嚓嚓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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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喪事期間,發(fā)生了兩起意外事件。嬴政皇帝雖然不悅,卻也沒有如何放在心上,沒有立即趕回咸陽處置。而今仔細想來,這兩件事竟是有些不同尋常了。第一件事,泗水郡在兩月之前逃亡了三百余服徭役者。郡報說,沛縣徭役民力三百余人,由泗水亭長劉邦帶領民力趕赴驪山。西行到豐縣一片大水旁,逃亡了數(shù)十人。亭長劉邦非但沒有報官,反倒擅自放走了想逃跑的其余民力,自己與十余個追隨者也逃人芒碭山去了。目下,泗水郡正在追捕之中。嬴政皇帝曾聽扶蘇說起過這個泗水亭長是個能吏,當時曾心下一動,下次巡狩到泗水郡見見這個小吏,果是能才用之何妨?不想他竟無視法度縱容逃亡,看來也不過痞子甘做流民而已。第二件事,驪山刑徒黥布秘密鼓噪數(shù)百人起事,殺死了數(shù)十名看守士兵,大約兩三百人逃亡到漢水大山里去了。馮劫率軍趕赴驪山,已經(jīng)將沒有逃走的而與起事者有牽連的兩百余人全部斬決。馮劫已經(jīng)查明,這個黥布原本姓英,乃古諸侯英國后裔;因有相士說此人若受黥刑便當稱王,英布自家改姓為黥,以求鎮(zhèn)之,其實本人并未受過黥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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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想來,這兩件事都不是小事。帝國新政歷來都是體恤民眾疾苦的,無論是種種工程,還是鎮(zhèn)壓六國貴族復辟,抑或嚴厲懲處黑惡兼并,哪一件不是于民有利?然則,如今竟有民眾逃亡起事了,你這個皇帝該當做何解釋?從天下大勢說,若僅僅是六國貴族復辟,僅僅是儒家亂法,嬴政皇帝有十足的信心扭轉(zhuǎn)乾坤,因為他堅信天下民眾不會亂,堅信民眾會追隨秦政。若民眾亂了,事情就大了,六國貴族與舉事民眾融合,你縱然有大軍鎮(zhèn)撫,也難保天下不會大亂。當然,民眾逃亡刑徒起事的背后,一定有六國貴族的密謀煽惑甚或秘密操持,畢竟,六國貴族的諸多后裔本身也在刑徒之列,他們安能無動于衷?然則,民眾能逃亡,刑徒能起事,帝國新政便沒有錯失?你這個皇帝便沒有錯失?看來,得認真查查,看各種工程能否不征發(fā)遠道民力,驪山陵只叫關中老秦人修算了;長城也一樣,就近征發(fā),莫再千里迢迢地征發(fā)楚地民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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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暮政,內(nèi)憂大于外患。”王賁的話驀然回蕩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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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啊,你老兄弟沒說錯,嬴政記下了?!?br/> ?
大雪無聲地飄舞著,嬴政皇帝踽踽地走著。不期然,嬴政皇帝走到了王賁墓前。王賁啊,對你說一聲,我要回咸陽去了,不能天天來陪你說話了。你說的事,我都記住了。開春之后,我便北上九原,我會留心的,會不著痕跡的。臨死之時,你老兄弟還硬挺著等我這個老哥哥,還當我是知己,話說得如此開誠布公,政何能忘記也……王賁,你老兄弟若是心寬得些許,活下來,活在嬴政身后,該有多好啊……王賁,你,你,你老兄弟已經(jīng)去了,已經(jīng)悔了愧了,嬴政也就不叨叨你了……你好生安息,我從九原回來,還會來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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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飛雪彌漫蒼穹,嬴政皇帝的潸然淚水喃喃話語,都被一天飛絮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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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之時,嬴政皇帝開始了最后一次大巡狩的秘密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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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嬴政皇帝的巡狩,天下已經(jīng)很熟悉了。平定天下之后的短短十年里,皇帝已經(jīng)四次巡狩天下了。若從秦王時期的出行算起,則自秦王十三年開始,嬴政的出行與巡狩總共八次,一統(tǒng)之前的秦王出行視政三次,一統(tǒng)之后的皇帝巡狩五次。大要排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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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十三年(公元前234年),時年嬴政二十六歲,第一次東出視政到河外三川郡。其時,桓碕大勝趙軍于河東郡,殲趙軍十萬,殺趙將扈輒。嬴政趕赴大河之南,主要是會商部署對三晉進一步施壓。就秦之戰(zhàn)略而言,秦王這次出行,實際是滅六國大戰(zhàn)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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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十九年(公元前228年),時年嬴政三十二歲。其時,王翦大軍滅趙。嬴政第二次東出趕赴邯鄲,后從太原、上郡歸秦。這次出行兩件大事:一則處置滅趙善后事宜并重游童年故地,二則會商滅燕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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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時年嬴政三十六歲。其時,王翦大軍滅楚。嬴政第三次東出,經(jīng)過陳城,趕赴郢都,并巡視江南楚地,會商議決進軍閩越嶺南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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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傳統(tǒng)與帝國典章,嬴政即皇帝位后的出行稱之為巡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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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狩者何?《孟子·梁惠王下》云:“天子適諸侯日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币簿褪钦f,就形式而言,巡狩并非秦典章首創(chuàng),而是自古就有的天子大政,夏商周三代尤成定制?!渡袝虻洹?、《史記·五帝本紀》、《禮記·王制》、《國語·魯語》等文獻,都不同程度地記載了這種巡狩政治的具體方面。大要言之,在以征伐、祭祀為根本大政的古代,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領護衛(wèi)大軍在疆域內(nèi)視察防務、會盟諸侯、督導政事、祭祀神明。然從實際方面看,春秋之前的天子巡狩,其實際內(nèi)容主要在三個方面:一則祭祀天地名山大川,二則會盟諸侯以接受貢獻,三則游歷形勝之地。就其行止特征而言,一則以舒適平穩(wěn),一則以路途短時間短,一則以輕松游覽。真正地跋涉艱險,將巡狩當做實際政事而認真處置,且連續(xù)長時間長距離地大巡狩,唯嬴政皇帝一人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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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大巡狩是滅六國的次年,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時年嬴政四十歲。這次是出巡隴西、北地兩郡,一則巡視西部對匈奴戰(zhàn)事,二則北部蒙恬軍大舉反擊匈奴事。這次出巡的路線是:咸陽——陳倉——上邦——臨洮——北地——返經(jīng)雞頭山——經(jīng)回中宮入咸陽。這次路程不長,然全部在山地草原邊陲行進,且多有匈奴襲擊的可能性危險,其艱難險阻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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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時年嬴政四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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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大巡狩的路線是:咸陽——河外——嶧山——泰山——瑯邪——彭城——湘山——衡山——長江——安陸——南郡——入武關歸秦。從路程之遙與沿途舉措之多看,大體是初春出初冬歸,堪堪一年。這次大巡狩的主要使命,是宣示大秦新政之成效,確立帝國威權之天道根基。是故,其最主要舉措是四則:其一,嶧山刻石以宣教新政文明;其二,泰山祭天封禪,梁父刻石,以當時最為神圣的大典,確立帝國新政的天道根基;其三,登之罘山,刻石宣教以威懾逃亡遁海之復辟者;其四,作瑯邪臺并刻石,系統(tǒng)全面地宣教新政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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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這個偉大帝國的直接史料在后來的戰(zhàn)亂中消失幾盡,帝國華夏大地所留下的實際遺跡便成為彌足珍貴的直接史料。譬如嶧山刻石文、之罘山第一次刻石文皆未見于《史記》,對于非常注重言論記載的太史公而言,絕不會有意疏漏,完全可能是司馬遷時已經(jīng)湮滅,或被掩蓋隱藏,而后世重新得以發(fā)現(xiàn)。唯其彌足珍貴,不妨錄下三篇刻石文辭①,以窺帝國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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嶧山刻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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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立國,維初在昔,嗣世稱王。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直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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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臣奉詔,經(jīng)時不久,滅六暴強。廿有六年,上薦高號,孝道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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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獻泰成,乃降?;?,親巡遠方。登于嶧山,群臣從者,咸思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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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攻戰(zhàn)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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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無萬數(shù),弛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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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群臣誦略,刻此樂石,以著經(jīng)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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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父刻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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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廿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yè),祗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chǎn)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实酃?,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jīng)宣達,遠近畢理,咸承圣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nèi)外,靡不清靜,施于后嗣?;盁o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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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邪臺刻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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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廿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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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事。事已大畢,乃臨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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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nóng)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專心揖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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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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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時動事,是維皇帝??镲啴愃?,陵水經(jīng)地。優(yōu)恤黔首,朝夕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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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疑定法,成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jīng)易。舉錯必當,莫不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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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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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yè)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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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富。節(jié)事以時,諸產(chǎn)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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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首安寧,不用兵戈。六親相保,終無賊寇。歡欣奉教,盡知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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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之內(nèi),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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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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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邪臺刻石文之后,附記了這篇最長刻石文產(chǎn)生的經(jīng)過:李斯王賁等十一位隨皇帝出巡的大臣在“海上”會商,一致認為古之帝王地狹民少動蕩不休,尚能刻石為紀,今皇帝并一海內(nèi)天下和平,天下相與傳頌皇帝功德,更該刻于金石以為表經(jīng)。于是,產(chǎn)生了這篇專一地全面地敘述滅六國之后帝國新政舉措的文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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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這三篇刻石文極易被看做歌功頌德之辭,而忽視了它對歷史真相真實記載的史料價值。就后世史家對秦史的研究而言,至少忽視了瑯邪臺刻石文中的兩處事實:其一是“器械一量”一句。所謂器械,衣甲兵器也;所謂一量,統(tǒng)一規(guī)定形制尺寸重量也。這一事實是說,秦在統(tǒng)一文字、統(tǒng)一度量衡等等之外,還有一個統(tǒng)一,這就是統(tǒng)一大軍裝備的形制尺度與重量。在諸多史家(包括軍事史、兵器史等專史)與文化人的知識認定里,都以為兵器衣甲裝備的標準化是從宋代開始的,因為,歷代兵書中,只有宋代編定的《武經(jīng)總要》規(guī)定了各種兵器的尺寸重量。對秦帝國的兵器裝備標準化,既往的通常說法是史料無載,一直到當代考古學者在秦兵馬俑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尺寸、重量、形制同一的箭鏃,方才提出了這一理念。事實上,瑯邪臺刻石文中的“器械一量”便是確實無誤的史料。而且,刻文中將“器械一量”與“同書文字”并列,可見其重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正義》對此條的解釋是:“內(nèi)成曰器,甲胄兜鍪之屬。外成曰械,戈矛弓戟之屬。一量者,同度量也?!彼敢夂浅C鞔_。只不過因為種種原因,被人忽視而沒有作為公認史料提出罷了。其二是“六親相保,終無賊寇?!碑敶舜蠖嗉ち遗険羟卣械倪B坐制,幾乎沒有哪個史家或?qū)W人提出連坐制在當時的實際意義。這一條給我們展示了秦帝國自家的實際解釋:連坐制的實際意義在于“六親相?!?,其實際效果則是“終無賊寇”。也就是說,起于戰(zhàn)時管制的秦法連坐制,通過相互舉發(fā)犯罪,而達到共同防止犯罪,進而族人親人互相保護的目標。對于社會總體效果而言,沒有人犯罪了,自然也就沒有賊寇這種罪犯了。因為這一實際效果,秦統(tǒng)一中國之后,連坐制非但沒有廢除,反而是推向了整個華夏。自秦之后,后世斷續(xù)沿用連坐制而始終不能徹底丟棄,應該說,這種實際效果起了決定性作用,尤其在戰(zhàn)時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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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次大巡狩濱海之行的后期,盧生徐福等幾個方士第一次上書皇帝,萬分肅穆地說海中有三座神山:蓬萊、方丈、瀛洲,上有仙人居之,請求攜帶童男童女出海求仙。從一個方面說,始皇帝親臨大海,眼見其壯闊遼遠,對流傳久遠的海中有仙之傳聞不可能完全拒絕相信,更兼其時嬴政皇帝的暗疾已時常發(fā)作,遂允準了盧生徐福之請,準許其籌劃出海求仙。從另一方面說,其時六國貴族多有逃亡,許多貴族后裔都逃遁到海島藏匿;嬴政皇帝完全可能以方士求仙為名目,派出精干斥候于護衛(wèi)求仙的軍士之中,以求查勘貴族藏匿之真實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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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時年嬴政四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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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大巡狩的路線是:咸陽——三川郡(在陽武博浪沙遇刺)——膠東郡——之罘山——瑯邪臺——返經(jīng)恒山——經(jīng)上黨——西渡河入秦。從時間看,是仲春(二月)出發(fā),大約在立冬前后歸秦,也是堪堪一年。這次大巡狩與上次緊緊相連,其使命大體也與上次大體相同。始皇帝第二次抵達海濱,登臨之罘山,留下了兩篇刻石文字,其內(nèi)容與嶧山石刻大同小異。這次大巡狩中發(fā)生的最大一件事,是三川郡陽武縣博浪沙路段的刺殺皇帝事件。這一事件的真相后來見諸于史冊:舊韓公子張良攜力士埋伏道側(cè)壕溝,以一百二十斤大鐵椎猛擲嬴政皇帝座車,結(jié)果誤中副車,刺殺未遂。但在當時,罪犯逃匿了,真相一直不明。嬴政皇帝下令在四周大搜查了十日,也沒有緝拿到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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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這件震驚天下的大謀殺,案件當時并未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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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這次大謀殺給帝國君臣敲響了復辟勢力已告猖獗的警鐘,將帝國君臣從“天下和平”、“靡不清靜”的時勢評估中解脫了出來。時隔年余,嬴政皇帝微服出行關中,夜行蘭池宮外,又遭數(shù)名刺客突襲。若非隨行四武士力戰(zhàn)擊殺刺客,嬴政皇帝也許那一次就真的被復辟勢力吞沒了。博浪沙大謀殺事件,蘭池宮逢盜遇刺事件,是帝國新政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此后,嬴政皇帝與帝國權力的注意力,發(fā)生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轉(zhuǎn)折性變化——從全力關注構建文明盤整天下,轉(zhuǎn)為關注對復辟暗潮的查勘,終于導致了三年之后(始皇帝三十四年)對復辟勢力的公開宣戰(zhàn)。從大巡狩而言,博浪沙大謀殺事件,也導致了嬴政皇帝出巡使命的重大改變——從相對簡單的新政宣教,轉(zhuǎn)變?yōu)檠策叀⒄饝貜捅倥c督導實際政務三方面。這一轉(zhuǎn)變,從馬上就要到來的又一次大巡狩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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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時年嬴政四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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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大巡狩的路線是:咸陽——經(jīng)舊趙之地——入舊燕之地——遼西郡——碣石——返回再經(jīng)燕趙舊地——經(jīng)上郡進入邊地——巡視北邊——南下歸秦。這次大巡狩在史料中記載得最為簡單,然實際意涵卻最為豐富,主要大事是:碣石宣教新政,督導遲滯工程(壞城郭,決川防),部署求仙事,巡視九原并部署反擊匈奴戰(zhàn)事。若將史料殘留的“點”聯(lián)結(jié)起來,這次大巡狩的實際作為,則立即清楚地表現(xiàn)出內(nèi)在的軌跡——這次大巡狩,無疑是嬴政皇帝即將實施的內(nèi)外戰(zhàn)略的預備舉措。這個內(nèi)外戰(zhàn)略是:對外大舉反擊匈奴,對內(nèi)大舉鎮(zhèn)壓復辟。這兩個大戰(zhàn)略,是緊密相連的一個整體:鎮(zhèn)壓復辟必須以肅清長期邊患為保證,鞏固邊地又必須以整肅內(nèi)政為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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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史料對嬴政皇帝的北巡只有最簡單的九個字:“始皇巡北邊,從上郡入?!比恢灰獙⑶昂笫录?lián),這九個字的分量便大大的不同了。就事實說,匈奴長期為患北邊,此時的秦軍已經(jīng)退守到九原黃河以南的北地郡與上郡駐扎,連緊靠大河的“河南地”也成了匈奴的不固定領地。要一舉占據(jù)河南地,并掃滅陰山草原的匈奴主力,將匈奴部族驅(qū)趕得遠離華夏,便要大舉殲滅匈奴的有生主力騎兵;而要真正做到一舉大勝,沒有通盤的戰(zhàn)略籌劃是不可能的。此時的九原直道尚未修成,糧秣兵器仍得通過上郡輸送,諸方協(xié)同尤其要緊。事實上,正是在這次北巡之中,嬴政皇帝與蒙恬、扶蘇等協(xié)同各方會商部署,最終議決:來年大舉反擊匈奴,戰(zhàn)勝之后立即開始修筑長城。第二年的事實進展,幾乎是完全地依照嬴政皇帝的戰(zhàn)略籌劃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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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其了解這一軸心目標,立即便可明白:所謂東游碣石,所謂部署求仙,全然是政道示形之法。用今日語言說,是造勢以惑人?;笳l?自然是惑匈奴,惑一切有可能窺見其真實戰(zhàn)略意圖的內(nèi)外敵對勢力。唯其惑人,嬴政皇帝在這次大巡狩的東部之行中,將求仙之事鋪排得很大,而且大舉鋪排了兩次:第一次,公然地隆重地派遣盧生出海,訪求兩位傳說中的古仙——羨門古仙、高誓古仙;第二次,嬴政皇帝即將離開東部之前,又大張旗鼓地派遣韓終、侯公、石生三人率船隊出海,求仙人不死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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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嬴政皇帝的車騎儀仗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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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后的司馬遷,尚且只能留下九個字。此足以說明,直到后來的西漢時期,人們僅僅知道嬴政皇帝那次去了北地巡邊,至于究竟在巡邊中做了些什么,卻一無所知。不是司馬遷不想記述,而是因為沒有依據(jù)。這成為了一個永遠湮沒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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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在嬴政皇帝離開東部之前,此前被派出求仙的盧生入海歸來了。盧生求仙無著,卻帶回了那則載于史冊的“亡秦者胡也”的著名讖言。這則讖言的形式載體很是不清楚,只說是“圖書”。若依據(jù)傳統(tǒng)分析,這則預言當是圖讖形式,也就是某種皮張上畫有一幅意向模糊的圖畫,旁邊一句字跡古奧而含意似明不明的一句讖言。這幅畫究為何物,已不得而知了。然這句讖言,卻是明白無誤地被記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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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至少說明:其一,嬴政皇帝在東部碣石逗留的時間不會很短,估計至少兩個月上下,否則以古代船只之航速盧生不可能完成往返。最大的可能是,嬴政皇帝在有意等候。之所以如此,完全是要教天下認定:皇帝東游只是要求仙,別無他事。其二,天下復辟勢力也關注著邊患,企圖借匈奴之力火中取栗,有意制造了這則讖言,借以擾亂嬴政皇帝心神,并激發(fā)秦軍早日與匈奴大戰(zhàn)。因為,在六國貴族看來,匈奴正在強大之時,而秦軍正在多年大戰(zhàn)后的疲弱之期。與強大的匈奴開戰(zhàn),時日越早,對秦軍越是不利。若秦軍主力一旦戰(zhàn)敗,則復辟勢力自可趁機大舉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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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帝國第一代君臣之雄才大略,不可能看不透如此淺薄的伎倆,更不可能如《史記·集解》中東漢經(jīng)學家鄭玄所解釋得那般荒唐:“胡,胡亥,秦二世名也。秦見圖書,不知此為人名,反備北胡?!本嗍蓟实蹆H百年之遙的司馬遷,自然清楚這則讖言之實際所指,更不可能不知道秦二世之名,然卻相對暖昧了許多,只錄讖言,而不直說因果關系,只在記載讖言之后說了事實:“始皇乃使蒙恬發(fā)兵……”雖然,司馬遷的指向顯然也與鄭玄相同,然卻硬是不明說。這里顯然有兩個原因:一則是司馬遷“信則存信,疑則存疑”的相對嚴肅的治史態(tài)度,自知此等說法荒誕不經(jīng),遂不予置評;二則是司馬遷基于西漢時期之大勢,對秦帝國的歷史只能是表面相對公正,而實則腹誹。此等堆積煙云的錄史筆法,篤信怪力亂神的解說手法,是后世史家與注釋家解讀秦帝國歷史的兩大基本弊端。唯其如此弊端叢生,遂使秦帝國的種種歷史真相的澄清變得分外艱難。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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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jù)常理解析,嬴政皇帝與隨行重臣成算在胸,根本不會為讖言所動。然在表面上,帝國君臣卻向外界釋放了這則讖言,嬴政皇帝也正好以此讖言為白頭北上巡邊。這當如何解釋?若果然如鄭玄所言,看作帝國君臣愚昧不識天機,誠可笑也。顯然,這是帝國君臣的將計就計——你要出讖言么,我便正好借此反擊胡人,做好這件最該做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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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嬴政皇帝在東部的時日,也非全然耗費在求仙事上。畢竟,天下皆知嬴政皇帝勤政,若示形太過,則未免太假,總得有些許政事作為。于是,有了嬴政皇帝對燕齊舊地的遲滯工程的有力督促。這便是壞城郭、決川防。碣石之地,正當舊燕趙齊三國拉鋸地帶,要塞林立,川防累累,相互攻防,相互淹決,堪稱天下川防為害最烈之地。盡管此時中原川防已經(jīng)順利疏通,然此地卻是遲滯了許多。嬴政皇帝就此徹底解決,正好一舉兩得。諸般工程雷厲風行地開始之后,隨行群臣會商,又在巨大的碣石門上刻下了一篇千古文字,說的主要是帝國新政中的民生工程,刻石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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碣石門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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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成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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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論功勞,賞及牛馬,恩肥土域。皇帝奮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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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成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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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事各有序。惠被諸產(chǎn),久并來田,莫不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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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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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這篇碣石門刻文中值得注意的新提法是“德并諸侯”。與此相聯(lián),從上次大巡狩的之罘刻石文、東觀刻石文開始,帝國宣教中開始強調(diào)秦政的德行。而在第一次大巡狩的刻石文中,功業(yè)敘述與新政內(nèi)容敘述為主,正面強調(diào)皇帝之德者很是淺淡,瑯邪刻石文僅云:“皇帝之德,存定四極。”顯然,并沒有將皇帝之德擴展到一統(tǒng)之前。這次不同,將平定六國第一次提為“德并諸侯”。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當然,此前的之罘山刻石文已經(jīng)開始向彰顯皇帝之德靠近,但尚不鮮明,其文辭為“奮揚武德”,東觀文辭則為“皇帝明德”。然則,都沒有從總體上將統(tǒng)一天下、開創(chuàng)文明的大功業(yè)歸結(jié)為“德”的力量。這次的“德并諸侯”四個字,顯然是大大地彰顯了德功德政。馬上將要看到的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大巡狩的會稽山刻石文,對“德”也同樣做了鮮明強調(diào),文辭為:“皇帝休烈,平一宇內(nèi),德惠修長……圣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br/> ?
這一宣教轉(zhuǎn)折,是帝國君臣在反復辟中的策略轉(zhuǎn)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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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奉法治,更兼為政求實,對王道德政歷來嗤之以鼻。雖然,秦政理念認為法治才是真正的德政愛民;但是,由于王道德政已經(jīng)成為先秦治國理論的一大流派,且其主旨與法家格格不入,故而秦政從來不屑提起德功德政,更不言德治。此時為何有此一變?根基在時勢之變也。秦一天下之后,六國貴族與儒家門派對秦政的攻訐有一軸心言論,便是“暴政失德”。這一攻訐性評判,既因秦政文告從來不屑言及德政而使民眾有所惶惑,又因復辟勢力的日漸活躍而大有加劇之勢;尤其是焚書坑儒之后,秦不言德,似乎已經(jīng)成了秦政本身無德的一個表征。對此,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帝國第一代君臣不可能沒有覺察。當此之時,正面涉及秦之德政,自然成為一種時勢所必須的策略,一種反擊復辟的宣教方略,而非秦政真正與迂腐的王道德政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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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嬴政皇帝的歷次大巡狩,其艱難險阻每每令人驚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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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之大巡狩,跋山涉水屢抵邊陲,卻從來沒有涉足過富庶繁盛之地。每次出巡,中原的洛陽大梁新鄭的風華地帶都是必經(jīng)之路,卻沒有一條史料記載過嬴政皇帝在此間的逗留。舊齊之臨淄,更是天下赫赫大都。嬴政皇帝兩赴舊齊濱海,卻都沒有進入臨淄。東臨碣石,瀕臨燕國,嬴政皇帝也沒有去燕都薊城徜徉一番。五次大巡狩,第一次赴隴西北地與上郡,三地俱為蠻荒邊陲,俱為連綿大山,路況最差,氣候最惡,又兼有匈奴游騎襲擊之風險,安有舒適可言哉!第二次大巡狩,幾乎整整一年皇帝都在外顛簸。登泰山封禪,而驟逢“風雨暴至”,以至只有在五棵大樹下避雨。當代人皆知,雷電風雨之中在大樹下避雨是極為危險的,而其時之嬴政皇帝不知此等科學道理,幸未被雷電擊中,何其大險也!后過江水,則“逢大風,幾不得渡”,連隨身玉璧也顛簸沉入江水。再從湘水登衡山,“遇風浪,幾敗溺”,也就是說,險遭沉船而淹死。因有此等大險,所以這次大巡狩“至此山而免”,才踏上了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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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奔波一年,剛剛過了冬天,嬴政皇帝又立即再度出巡。這第三次大巡狩更險,方出函谷關,便在三川郡博浪沙路段突遭大謀殺——舊韓世族公子張良帶其結(jié)交的力士,以一百二十斤大鐵椎猛擊行刺!若非誤中副車,嬴政皇帝很可能就此歸天了。歸來途中,嬴政皇帝為一睹當年長平大戰(zhàn)之勝跡,硬是舍棄了相對舒適平坦的河內(nèi)大道,而穿越了崇山峻嶺的上黨山地,其崎嶇艱難無須描述。年余之后,嬴政皇帝微服出巡關中,夜行蘭池宮外,又突遭數(shù)名刺客截殺?!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對遇刺險境只有淡淡兩字:“……見窘?!本蛯嵍?,隨行有四名高手武士力戰(zhàn)護衛(wèi),尚且陷入窘迫之境,可見其性命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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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長距離大巡狩,又是直接抵達濱海之碣石門。那時的濱海地帶,是人跡罕至的荒莽邊陲,與今日之沿海萬不能同日而語,其艱難險阻多矣!碣石門事完,嬴政皇帝又奔西北而去,進入匈奴流竄的北邊之地巡視,部署完軍政大略后,又從河西高原的荒莽上郡返回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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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皆知,秦帝國之馳道、直道、郡縣官道相交錯,交通網(wǎng)絡已經(jīng)是前所未有的便捷。若嬴政皇帝的大巡狩只走大道,應該是極為快捷且相對舒適的。然實際情形卻恰恰相反,嬴政皇帝足跡所過,十有八九都是沒有大道的險山惡水,其迂回繞遠自不待言,其艱臉難行更是亙古未見。姑且以大數(shù)計之,平均每次大巡狩以萬里上下計,則五次大巡狩便是五萬里上下。若再加上秦王時期的三次出行,七八萬里之數(shù)當不為夸大也。在以畜力車馬為交通工具的時代,在華夏山川之絕大部分尚未開發(fā)的時代,要走完七八萬里山水險地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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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五十歲勞碌力竭,豈非古今君王之絕無僅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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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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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俅巳淌?,皆以韻斷意?!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索隱》云,前兩篇為三旬一韻,瑯邪臺文為兩句一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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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頻陽歸來,嬴政皇帝第一個召見了丞相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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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直截了當?shù)貙钏固岢隽艘粋€主張:停止驪山陵與長城兩大工程的遠途徭役征發(fā),驪山陵教內(nèi)史郡老秦人修建,長城各段由附近郡縣征發(fā)修建,中原與舊楚地不再征發(fā)徭役。末了,嬴政皇帝問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終于一拱手道:“陛下,此策雖好,有利于安定民心,然卻難以實施。”嬴政皇帝很是驚訝:“為何難以實施?有人阻撓?”“大秦律法嚴明,安得有人阻撓哉!”李斯搖頭嘆息了一聲,又道,“陛下多年執(zhí)掌大政,可能忽視了關中人口的變化。據(jù)老臣所知民戶數(shù),目下之關中人口總共五百萬上下;其中,老秦人只占兩成左右,堪堪百萬人而已,且大多為老弱婦幼;其余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遷入的山東人口,計四百萬余。若以關中民力修建驪山陵,老秦人實則無可征發(fā)。所能征發(fā)者,依然是遷入關中的山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然則如此一來,驪山陵工地則有可能成為騷亂動蕩之根源。”嬴政皇帝驚訝道:“何以有此一說?”李斯道:“滅六國之后,驪山陵開始大修,集中了十萬余六國罪犯,人云刑徒十萬也。若再將遷入關中的六國貴族青壯征發(fā)于驪山,則驪山將聚集數(shù)十萬山東精壯人口。若六國貴族趁機生亂,便是肘腋之患。此前,已經(jīng)有黥布作亂,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了,良久,大是困惑地問了一句:“怪亦哉!關中老秦人如何快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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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龍行虎步,無暇顧及細節(jié)矣!”李斯悵然一嘆,提起案頭大筆在備用的羊皮紙上邊寫邊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后期領土計算,老秦人總共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關外幾郡人口,大約占秦人六成,有五百萬上下;關中腹地人口,大約占秦人四成,有三百萬余。關中腹地這一半人口,加上整個隴西數(shù)十萬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自滅六國大戰(zhàn)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各要塞守軍,再加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wèi)軍士等,總數(shù)是將近百萬。這一百萬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占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總數(shù)計,大體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國成軍人口①基數(shù)計,則已經(jīng)是兩男一兵了,到頂了。平定六國大戰(zhàn)中,秦軍將士戰(zhàn)死三十余萬,后續(xù)征發(fā)又如數(shù)補入,這就是一百三十余萬了。平定六國之后,又征發(fā)三十余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幾次征發(fā)老秦人赴北河守邊,又有幾次與山東人口互換遷徙。總體說,關中遷出的老秦人計一百余萬,入軍帶前后傷亡八十余萬,總計兩百余萬……目下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布到邊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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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第一次長長地沉默了,臉色陰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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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沒有理睬李斯,一個人徑自轉(zhuǎn)悠出去了。及至外廳值事的蒙毅察覺有異而匆匆進入書房,李斯還一個人木然坐著不知所以。蒙毅低聲道:“丞相連日勞碌,回去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時知會便了?!崩钏归L嘆一聲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該有所盤整了?;实蹜n心,老夫也是寢食難安也!”蒙毅一時無對,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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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僅有的胡楊林中轉(zhuǎn)悠著,第一次覺得有一絲涼意爬上了脊梁,滲入了心脾。秦人從馬背部族鏖戰(zhàn)到諸侯,再鏖戰(zhàn)到戰(zhàn)國,再鏖戰(zhàn)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為軸心的老秦人!數(shù)百年來,無論如何艱危局面,秦國都能堅挺過來,全部的根基都在于精誠凝聚萬眾一心的老秦人,在于無可撼動的嬴秦軸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關中腹地的百萬老弱婦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關中一旦有變,秦政之底氣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賬,你還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來,你忙于運籌大戰(zhàn)場,忙于運籌創(chuàng)制文明,盡情地揮灑著老秦人,老秦人被征發(fā)成軍,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遼東,被派往一切應該鎮(zhèn)撫的地方……老秦人無怨無悔,總是高呼著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老誓言,義無反顧地走出函谷關,義無反顧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將自己豐腴富庶的故鄉(xiāng)留給了昔日的敵人……若是天下安寧秦政無事,驕傲寬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筆。然則,如今是復辟暗潮洶涌猖獗,種種跡象都預示著六國貴族在密謀舉事,要恢復他們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臨與復辟勢力的生死決戰(zhàn),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萬老秦人在關中,嬴政何懼天下復辟騷亂?今日如何,你這個皇帝在關中連十萬兵力也拉不出來了,何其大險也!以戰(zhàn)國強力大爭之慣性,六國貴族的復辟大潮必然再次到來,沒有再次決戰(zhàn)的勝利,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地鞏固。今日看來,這已經(jīng)是大勢所趨之必然了。然則,果真決戰(zhàn)之日來臨,大秦何以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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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來,嬴政深深地懊悔了?;谥吆??大大低估了復辟勢力的頑韌抵抗也。身為總領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盡了后備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軸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創(chuàng)制文明盤整華夏抵御外患,竟沒能給鎮(zhèn)壓復辟留下最為可靠的一支生力軍,如此短視之嬴政,何堪領袖天下哉!若是戰(zhàn)場,你便是只看到了當下戰(zhàn)勝,而沒有看到即將到來的再次決戰(zhàn)。你也看了上黨的長平大戰(zhàn)遺跡,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謀遠慮么?沒有!你嬴政多么像那個頗有幾分迂闊的樂毅,一心只想以“化齊”結(jié)束滅國之戰(zhàn),結(jié)果如何?非但沒有化得了齊國,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終導致了齊國的死灰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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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場便是戰(zhàn)場,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死人,要殲滅敵方;而不會是不流血地感化對方。身在戰(zhàn)場卻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戰(zhàn)也一樣,你嬴政滅人之國,奪人之地,毀人之社稷,還打算教他們真正地服從你的新政,做你的馴服臣民,當真豈有此理哉!若是秦國被滅,你嬴政能甘心臣服于人?當初若看透此點,看透復辟勢力之頑韌,自當留下老秦人根基力量。若當真有三百萬老秦人在,只怕六國貴族也未必敢如此猖獗。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六國貴族只怕早早已看到了。否則,那么多接踵而來的讖言流言刻字,紛紛說秦政必亡嬴政當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若果真有一日復辟勢力大舉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方略缺失所誘發(fā)?嬴政一生歷經(jīng)大風大浪,何懼決戰(zhàn),然則,對此等因自己犯錯而誘發(fā)的決戰(zhàn),嬴政卻感到鉆心地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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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潮涌,嬴政皇帝很有些埋怨李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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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的隱患,李斯又如此清楚地了解,為何不早日說出來?是他這個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說,自己這個皇帝對言路尚算是廣泛接納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這樣的首席大臣緘口不言。是李斯沒有看到這一隱患的巨大風險?以李斯的敏銳透徹,以及今日說及這一隱患時的憂慮與對老秦人口散布的熟悉,不能說李斯沒有想到。是李斯在選擇進言的最好時機?不會也。果然在選擇時機,豈不是說李斯連防患未然未雨綢繆這樣的謀劃意識都沒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沒有提出這個如此重大的失誤?嬴政皇帝一時想不明白了。自李斯用事以來,二十余年中李斯始終與自己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即或是反復回想,嬴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與自己曾經(jīng)有過何等重大歧見。當然,《諫逐客書》那次不算,那時李斯還沒有進入中樞。嬴政皇帝曾經(jīng)為此深以為欣慰,幾乎時常有一種先祖孝公與商君的君臣知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與李斯家族結(jié)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聯(lián)姻關系?嬴政皇帝自來秉性剛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絕不會基于鞏固權力而去結(jié)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內(nèi)心,也從來沒有將這種君臣私議帶入國政。也就是說,從來沒有因為姻親關系而不加辨識地認可過李斯。之所以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實在是李斯與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個人。在整個帝國群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這一點,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從當年老臣一個個數(shù)來,王綰、王翦、蒙恬、尉繚、頓弱、鄭國、姚賈、蒙武、王賁、蒙毅、馮去疾、馮劫、李信等等等等,誰沒有與自己這個皇帝有過政見爭執(zhí)?確實,獨獨李斯沒有過……且慢,這,正常么?心頭一閃念,嬴政皇帝竟然嚇了一跳,耳畔驀然響起了王賁的臨終遺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莫非,李斯二十余年與自己這個君王的驚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時時事事處處留心的結(jié)果?笑談笑談,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權力機謀之神秘豈非不可思議了!且慢,換個角度想想。李斯會不會不是機謀,而僅僅是畏懼自己這個君王變幻莫測而謹慎從事?畢竟,李斯并沒有附和過自己的明顯錯失,也沒有附和過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為大將滅楚是一次明顯錯失,李斯便沒有附和,當然,也沒有反對;當年軟禁太后,滅趙之后默許趙高殺戮太后家族昔年在邯鄲的所有仇怨之家,這兩件事李斯都沒有附和。李斯與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實證明了的正當決斷。既然如此,夫復何言?一時之間,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三日之后,皇帝再次召見了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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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大雪紛飛,君臣兩人圍著木炭火通紅的大燎爐對坐著,一邊啜著熱騰騰的黃米酒,一邊低聲地說著。嬴政皇帝沒有提說上次會談的一個字,只坦誠地對李斯說了來春準備出巡的謀劃,要李斯預為謀劃。李斯既隨和又謹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體魄大不如前,不宜遠道跋涉。陛下威望超邁古今,居大都而號令天下,無不可為也。陛下勞碌過甚,國之大不幸也……”見皇帝默然不語,李斯又道,“當然,若陛下意決,老臣自當盡心謀劃,務使平安妥善。”嬴政皇帝道:“來春出巡,定然是最后一次了。這次回來,哪也不去了,只怕也去不了了。這次,我想看看東南動靜,挖挖那班煽風點火的復辟渣滓。還想看看,能否將散布的老秦人歸攏歸攏。若有可能,還想看看萬里長城,那么長、那么大的一道城垣,自古誰見過也,一起,去看看?!辟实蹟鄶嗬m(xù)續(xù)地說著,卻沒有一個字觸及李斯前邊的勸諫之辭。李斯遂一拱手道:“出巡路徑不難排定。須陛下預先定奪者,留守咸陽與隨同出巡之大臣也。其余諸事,無須陛下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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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去疾、馮劫留守。丞相與蒙毅,隨朕一起?!?br/> ?
“陛下,要否知會長公子南來,開春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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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不要了。那小子迂腐,不提他?!?br/> ?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絕了李斯,且將自己的真實謀劃深深地隱藏了起來,竟不期然承襲了趕走扶蘇時的憤懣口吻。其實,嬴政皇帝一瞬間的念頭是:不能教扶蘇再回咸陽陷入紛爭了,必須親自為扶蘇蒙恬廓清一切隱藏的危機,全面謀劃一套應變方略,而后再決斷行止。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說。雖然,嬴政皇帝又說了許多出巡事宜,可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再也沒有將這一最深圖謀知會李斯的欲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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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時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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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的心緒沉重而飄忽,如同那沉甸甸又飄飄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來,皇帝的言行似乎發(fā)生了某種不可捉摸的變化,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心事。何種變化?何種心事?李斯似乎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了某種影子,可又無法確證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剛毅明朗,不當有如此久久沉郁的心緒。然則,這又能說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勞,屢發(fā)暗疾,體魄病痛自然波及心緒,不也尋常么?皇帝主持完王賁葬禮歸來,第一件事便想減輕天下徭役,究竟動了何等心思,僅僅是聽到了劉邦結(jié)伙逃亡與黥布聚眾作亂么?果真如此,倒也無可擔心。然則,皇帝的沉郁,皇帝那日聽到關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后的肅殺默然,似乎都蘊藏著某種更深的意味。況且,歷來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徑自將他一個人丟在書房走了,這也實在是絕無僅有的事了。然無論皇帝如何撲朔迷離,至少,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無誤的:皇帝開始思索新政得失了,開始想不著痕跡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眾騷動的法令了,提出改變徭役令便是顯然的例證。那么,為何有如此動議?是皇帝對整個大秦新政的基本點有所松動,還是具體地就事論事?若是后者,無須擔心,李斯也會盡力輔佐皇帝補正缺失。然則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舉朝皆知,對大秦新政從總體上提出糾偏的,只有長公子扶蘇一個人,扶蘇的主張是稍寬稍緩,尤其反對坑殺儒生。若基于認可這種總體評判而生發(fā)出補正之議,將改變徭役征發(fā)當做人手處,則李斯便需要認真思謀對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總體制定者之一,又是總攬實施的實際推行者;帝國君臣與天下臣民對大秦新政的任何總體性評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而自古以來的鑒戒是,天子是從來不會實際承擔缺失責任的,擔責者只能是丞相;沒有哪個臣子會公然指斥皇帝,更不會追究皇帝的罪責,但言政道缺失,第一個被指責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為群臣之首,但也是臣子,并不具有先天賦有的不被追究的君權神授的神圣光環(huán)。也就是說,假若皇帝真正地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扶蘇的主張,他這個首相便須得立即在總體實施上有所變更,向?qū)捑彿矫嬗兴繑n;否則,秦政“嚴苛”之名,便注定地要他李斯來承擔了??墒牵实凼沁@樣么?他有意提到扶蘇,皇帝如何還是一副厭惡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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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丞相,回到府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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輜車停住了。李斯靜了靜神,掀簾跨出了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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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李斯驀然覺察到自己的臉頰又紅又燙,心頭似乎還在突突亂跳,不禁自嘲地笑了。李斯啊李斯,你這是如何了,害怕了么?不。你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從來都是信心十足的,從來都是義無反顧的,你怕何來?論出身,你不過是一個上蔡小吏,一個自嘲為曾經(jīng)周旋于茅廁的廁中鼠而已。是命運,是才具,是意志,將你推上了帝國首相的權力高位而臻于人臣極致。李斯沒有辜負這一高位,李斯不是尸位素餐者,李斯盡職了,李斯盡心了,李斯的功勛有口皆碑,皇帝對李斯的倚重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大臣的子女與皇帝的子女交錯婚嫁?只有李斯家族做到了……那么,你究竟心跳何來?害怕何來?對了,你似乎覺察到了皇帝意圖補正新政的氣息,你覺察到了有可能的朝局變化。對了,你李斯怕皇帝補正治道,你這個丞相便要做犧牲,上祭臺。是也是也,假若當初你不那么果決地反對扶蘇,而只是教馮劫姚賈他們?nèi)ヅc扶蘇辯駁,今日不是便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么?可你,立即向皇帝稟報了扶蘇的不當言行,使皇帝大為震怒并將扶蘇趕去了九原監(jiān)軍,如此一來,扶蘇豈不成了你李斯的政敵?扶蘇是誰,是最有可能的儲君。與儲君相左,你李斯明智么?如今,皇帝有可能與儲君合拍了,你若再與皇帝政見疏離,與儲君政見相左,你這個丞相還能做下去么?而一旦被罷黜查究,安知對秦政不滿者不會對你鳴鼓而攻之?其時,所有的功業(yè)都抵擋不住那潮水般的洶洶攻訐。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車裂,你李斯的威望權力功業(yè)能大得過商君?若將“苛政”之罪加于李斯之身,又豈是滅族所能了結(jié)?李斯啊李斯,謹慎小心也,一步踏錯,千古功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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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著寸許新雪,走進火紅的胡楊林;嬴政皇帝覺得這個早晨分外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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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一個清亮的聲音從紅葉中飄來,流露出濃郁的驚喜。隨著喊聲,一個少年手持短劍飛跑而來,撲到了嬴政皇帝懷中?!鞍?,長不大的胡亥也!”嬴政皇帝慈愛地拍打著少年汗水淋漓的額頭,撫摸著少年一頭烏黑厚實的長發(fā),“大雪天,起這么早做甚?”少子胡亥抬頭赳赳高聲道:“雪天練劍!胡亥要殺匈奴!”嬴政皇帝不禁一陣大笑:“你小子能殺匈奴?來,砍這根樹樁看看你力道?!焙ゴ嗌f聲好,退后兩步站定,嗨的一聲吼喝,雙手舉劍猛力剁向面前一棵兩三尺高的枯樹樁。只聽嘭的一聲悶響,短劍卡在了新雪掩蓋下的交錯枝權中。胡亥滿臉通紅,使足全力猛然拔劍,劍未拔出,雙手卻滑出了雪水打濕的劍格,噗地向后跌倒,人便滾進了雪窩之中。嬴政皇帝樂得仰天大笑,拉起了一身黑白混雜的小兒子,右手輕松地拔出了短劍笑道:“父皇少時也用過這般短劍,看父皇還會用不會,教你小子看看。”說罷馬步站定,沉心屏氣,單手緩緩舉劍將及頭頂,陡然一喝斜劈而下,只聽咔嚓一聲大響,樹樁的三分之一便飛進了雪地。與此同時,嬴政皇帝也癱坐在了雪地上呼呼大喘,一時臉色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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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萬歲——”胡亥興奮地高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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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你個頭!”嬴政皇帝喘息著笑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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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起來起來?!焙ヅ苓^來扶起了父親,比自己劈開了樹樁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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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說說,方才看出竅道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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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大人,力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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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嬴政皇帝又笑罵一句,“那是力氣大小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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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明示!”胡亥一臉少不更事的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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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了。短劍開物,忌直下,斜劈,寸勁爆發(fā),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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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胡亥赳赳高聲,兩眼卻分明一團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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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也!看著靈氣,實則豬頭!比你扶蘇大哥差幾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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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很是生氣,罵出來卻禁不住一臉笑意。不知為何,嬴政皇帝看見這個小兒子便覺得可樂,從來生不出在長子扶蘇面前的那般威嚴肅殺。這個胡亥也是特異,十五六歲的大少年了,永遠地一副童稚模樣,脆生生的聲音,憨乎乎的笑容,白白凈凈的圓面龐,恍然一個俊俏書生一般。不管父皇如何訓斥,這小胡亥永遠都是脆生生地答話混蒙蒙的眼神憨乎乎的笑臉,教嬴政皇帝又氣又樂。后來,皇帝也就索性只樂不氣了。此刻,胡亥便脆生生道:“不!胡亥的法令修習第一!扶蘇大哥比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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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你小子說,以古非今,密謀反秦,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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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謀逆,一律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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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儒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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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父皇!這是老師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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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啊,趙高教的好學生也!”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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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兒臣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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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你小子還有一請?說?!?br/> ?
“兒臣要跟父皇游山玩水!不不不!巡視天下,增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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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還裝正經(jīng)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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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樂不可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時自覺胸中郁悶消散了許多。小胡亥紅著臉不知所措。嬴政皇帝撫摸著胡亥厚實烏黑的長發(fā)笑道:“小子別噘嘴了,開春之后,父皇帶你去游山玩水,啊?!焙タ迒手樀溃骸案富?,兒臣沒記好,沒說好,你不要學了嘛?!辟实塾质且魂嚧髽?,笑道:“你小子也!趙高教你兩句話都記不住,自家說本心話也便罷了,還賣了人家老師。”胡亥赳赳高聲道:“胡亥沒賣老師!老師好心,教胡亥教父皇高興,說這是頭等大事!”“好好好,頭等大事?!辟实圻B連點頭,“左右教你小子跟著游山玩水便是了。父皇也多笑笑了?!?br/> ?
少年胡亥高興地走了,說是該到學館晨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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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兀自嘿嘿笑著,罵了句你個蠢小子讀書有甚用,徑自徜徉到白雪紅葉交相掩映的胡楊林中去了。對于自己的二十多個兒子,十多個女兒,嬴政皇帝親自教誨的時日極少,可說是大多數(shù)沒見過幾面。可以確知的是,嬴政皇帝叫不全兒女們的名字,記不全兒女們的相貌,更不清楚大多數(shù)兒女的學業(yè)才具。依據(jù)嬴氏王族的法度:由駟車庶長(帝國時期為宗正)在每季的末月,對皇子公主的諸般情形向君主歸總稟報。在秦王嬴政之前,這一法度的具體實施的通常形式是,君主親自聽取稟報,而后再親臨考校,對王子公主一一督導,每年至少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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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嬴政親政,皇族法度發(fā)生了一次巨大的變化——廢除了皇后制,實際上也自然地廢除了嫡庶制。這一變化也必然帶來了后宮秩序的變化:最是人際繁雜交錯的后宮沒有了主事的國母,即或是爵位最高的妻子,也無法具有王后皇后那樣的權威。于是,歷來自成體系的皇室后宮不再成為最特異的封閉式天地,而一并納入了皇城轄制體系——事務人事俸祿等以皇城體系各自歸署轄制,皇帝的一大群妻子與一大群兒女,則由太子傅官署與宗正府會同管轄(除了皇子公主的學業(yè)歸太子傅官署,其余有關血統(tǒng)認證爵位確定等一概由宗正府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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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實際效果說,這一變革完全打破了此前數(shù)千年穩(wěn)定的君王后宮傳統(tǒng),帶來了諸多無所適從的混亂,也帶來了諸多未曾預料到的開放與方便。最大的混亂是,包括皇帝一大群妻子在內(nèi)的后宮的所有女子,其言行功過沒有了細膩有度的考察,過錯也很難做到及時制裁。因為,對皇帝的妻子們與各等級的女官宮女們,由內(nèi)侍官署的太監(jiān)們履行督導是很難的,而由分別隸屬于郎中令與宗正府的皇城機構與皇族機構的朝官們履行督導,更是不可能的。于是,皇帝的妻子們盡管爵位高低不同,但因為其榮辱不再與所生子女的嫡庶地位相連,而在實際上沒有了差別。這種嫡庶之別,是宗法制根基之一,在古代的地位差別幾乎是本質(zhì)性的。由于沒有了這一最為重要的差別,其導致的實際后果便是:所有的后宮女子都可以做皇帝的妻子,不同僅僅在于爵位高低;而只要能為皇帝生下一個子女,則立即便是實際上的妻子。于是,女子們的諸般矛盾自然多了起來,誰能與極少見到的皇帝盡可能多地同榻共枕,便成了最為實際的爭奪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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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種表面混亂相連,最大的好處是后宮女子相對開放了,活動方便了。后宮管理的官署化,使女子們和皇子公主們接觸朝官的機會大大增多,與外界交往的機會自然也大大增多了。自然而然地,后宮不再是全封閉狀態(tài)了。當然,這里有一個大根源,這便是戰(zhàn)國的奔放風習依舊在焉。戰(zhàn)國之世,各國風習都很奔放自由。起自馬背部族的秦人趙人,更是遠遠沒有后來的拘謹。秦昭王的母親宣太后,能對著外國使節(jié)公然談論丈夫與自己的性交方式;嬴政的母親趙姬能與外臣公然私通,且與后來的嫪毐生下了兩個兒子。凡此等等,皆從一個側(cè)面證實了那時的大自由風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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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嬴政皇帝并沒有因為這種奔放與自由,而成為糜爛的君王。事實恰恰相反,全副心思都在國家政務的嬴政,除了外出巡政,只要在咸陽,幾乎總是不分晝夜地在書房忙碌。用當時老百姓的話說,皇帝忙,忙得連放屁的空兒都沒有!如此一個皇帝,根本不可能如后世皇帝那般,將每晚需要同榻的女子事先選定,而后再由太監(jiān)侍寢,站在榻旁記錄交配的時刻,以確證子女血統(tǒng)無誤。嬴政皇帝天賦異稟,體魄壯偉精力超人,然卻對男女性事既缺乏濃烈的興趣,也缺乏或細膩或狂熱的各種癖好——譬如后世諸多皇帝都具有的那種色癡色癖——為此,實在沒有刻意將某某女子銘刻在心的要死要活的心情。嬴政皇帝的時間被政務排得滿滿,性事很匆忙,也很簡單;往往是走進后宮便要發(fā)泄,要找女人,沒有任何特定目標,見誰是誰,完事即刻走人;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連交合女子的相貌都記不得了。往往是宗正府報來一個新皇子新公主出生,并同時報來母親的名字,嬴政皇帝才依稀想起連連發(fā)問,啊,是否那個女子?細細的,軟軟的,眼窩大大的?嬴政皇帝記得,自己在生下第十八個兒子胡亥之后,體魄莫名其妙地大見衰竭,對男女性事沒有了任何念想。后來,嬴政皇帝才從一個交合女子的口中得知,后宮人群之所以將胡亥稱為少子——最小的兒子,原因便在女子們彼此心照不宣,皇帝不行了??珊髮m女子們未曾預料到的是,自老方士徐福醫(yī)護皇帝后,情形又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皇帝又驟然雄風大長了。有時,嬴政皇帝還得接連與兩三個女子交合方能了事。所以,胡亥的少子名號還在頭上,妻子們卻又為嬴政皇帝接連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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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嬴政皇帝在女子事上是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個,說渾然無覺亦不為過。帝國后宮女子眾多,因為沒有了皇后制與嫡庶制,所以整個后宮女子都泛化為皇帝的妻子群。如此一來,似乎嬴政皇帝擁有成千上萬的女子。六國貴族與后世史家更是加油添醋,將六國宮女也連同六國宮殿一起算給了嬴政皇帝,說秦宮女子之多,連渭水也被染成了胭脂河。盡管如此,嬴政皇帝卻沒有給后世留下任何一則宮廷穢聞,大概是因為嬴政皇帝的性方式不可思議的簡單化也。而這種宮廷穢聞,后世任何一個時期的皇宮都是大批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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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只熟悉兩個兒子,長子扶蘇,排行第十八的少子胡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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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依稀地記得,為自己生下第一個兒子的,是一個齊國商賈的女兒。那是母后趙姬在最后幾年操心自己老是不大婚,委托那個茅焦為自己物色的一個女子。因為是第一個,嬴政皇帝還記得那個女子的名姓,齊姬。也因為是第一個,嬴政皇帝也還記得齊姬的美麗聰慧與明朗柔美。齊姬雖是齊國女子,卻一直跟隨著商旅家族在吳地姑胥山(姑蘇山古名)長大,一口吳越軟語經(jīng)常教嬴政大笑不止。不幸的是,齊姬生下第一個兒子后沒有幾年,便因隨他進南山章臺宮而受了風寒,一病去了。那時候,第一個兒子還很小,有一日在池畔咿呀念《詩》,被嬴政聽見了兩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辟锌衼?,便給這個長子取名為扶蘇。扶蘇者,小樹也。山上生滿小樹,洼地長滿荷花。這是《詩·鄭風》中的一首歌。兒子慢慢地如同小樹般長大了,偉岸的身架,明朗的秉性,極高的天賦,像極了父親,嬴政很是為此欣慰。嬴政皇帝對扶蘇的唯一缺憾,是很早察覺出扶蘇秉性中寬厚善良的一面。自然,對于尋常臣民子弟而言,寬厚善良絕非缺憾,然對于有可能成為一個君王的少年,明顯的寬厚則多少有些教人不踏實。然無論如何,扶蘇無疑是二十多個皇子中最具大器局的一個,也是眾皇子中唯一擁有朝野聲望的一個??傮w說,嬴政皇帝還是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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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熟悉的另一個,胡亥,則大為不同。胡亥的生母是不是胡女,嬴政皇帝已經(jīng)記不得了。胡亥因何得名,嬴政皇帝也記不得了。嬴政皇帝記得的,是這個兒子從小便有一個令人忍俊不能的毛病——外精明而內(nèi)混沌,經(jīng)常昂昂然說幾句像模像樣的話,兩只大眼卻是一片迷蒙混沌;讀書不知其意,練武不明其道,言不應心卻又大言侃侃,總教人覺得他哪根心脈搭錯了茬。用老秦人的話說,一個活寶。嬴政每每被這個小兒子逗得大笑一通之后,心頭便閃爍出一個念頭:我嬴政如何生得出如此一個兒子?我的心脈也搭錯了?有一次,嬴政心頭終于閃現(xiàn)出一幕:一個明眸皓齒的靈慧女子正在他身下連連喘息,他不知何來興致,氣喘吁吁地問女子姓名與生身故里。女子突然開口,話語卻粗俗得驚人:“你噌噌只管弄哩,說啥哩先!”嬴政當時禁不住一陣哈哈大笑,倒很是大動了一陣……后來的很長時間里,嬴政皇帝只要一想起那個女子的驚人美麗與驚人粗俗,都不禁會突然地大笑一陣。那個當時只顧享樂而沒有告訴他姓名的女子,便是胡亥的生母,一個至今也不知道姓名的可人兒,她那迷蒙的目光與胡亥何其相似乃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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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巡帶上這小子,也是一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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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兀自喃喃一樂,大踏步回書房去了。一個早晨的雪地徜徉,又不期遇上胡亥這個活寶兒子大樂了一番,嬴政的沉郁心緒舒緩了許多。來春要大巡狩,要做的事還很多很多。畢竟,這次巡狩不比往常,一定要從容不迫地趕赴九原幕府,不能急匆匆引發(fā)天下恐慌,要壓壓復辟氣焰,要見到扶蘇蒙恬,要做好長遠部署。這步大棋,不能再耽擱了。從九原歸來,這盤新政大棋便大體沒有后顧之憂了,自己便可以歇歇了。不然,真得勞死了。那時候,若徐福他們能真得求回仙藥,自己這個皇帝就得變個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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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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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绍娙丝诓皇擒婈爺?shù)量,而是男子中的適齡男子總數(shù)。以傳統(tǒng)征發(fā)規(guī)律,成軍人口的三分之一可征為兵員,三分之二當承擔國民生計,征發(fā)成軍人口之一半的時候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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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冬天,大巡狩的諸般事務謀劃就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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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皇帝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郎中令蒙毅、廷尉姚賈、典客頓弱、治粟內(nèi)史鄭國、奉常胡毋敬等;總領五千鐵騎的護衛(wèi)大將,是衛(wèi)尉楊端和;總司皇帝車馬者,是中車府令趙高;隨行皇子一個,是少子胡亥。留守咸陽總司政事者,是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劫;鎮(zhèn)守函谷關并兼領驪山陵刑徒者,是少府章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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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①,宏大的車騎儀仗隆隆開出了咸陽。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zhí)ь^。”此日最是大陽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便有萬千關中百姓守候在城外道邊,要一睹這難得的盛事。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分,整個大咸陽沐浴在了漫天霞光之中。最雄偉的正陽門箭樓上,三十六支長號整齊揚起,悠揚沉雄的號聲回蕩了渭水南北。洞開的城門中,隆隆開出了整肅森嚴的皇家儀仗。首先是一個千騎方陣,一面將旗之后,騎士全部黑甲闊劍,沒有一支長兵器,顯然是一支真正的作戰(zhàn)之旅,而不是虛設排場的青銅斧鉞之類的禮儀排場。千騎方陣之后,是三十六面大書“秦”字的五色旌旗方陣,旗手全部是馬上騎士。旌旗方陣后,是一個一百輛戰(zhàn)車的方陣,每輛戰(zhàn)車肅立著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負一架臂張連弩手中一支兩丈長矛,若走下戰(zhàn)車擺開,便是一個無堅不摧的連弩大陣。戰(zhàn)車方陣之后,是雙車并駛的二十輛特制的大型座車,內(nèi)中全數(shù)是官仆宮女內(nèi)侍等一應無法騎乘奔馳的人。大型座車后,是連續(xù)九個百人騎士隊護衛(wèi)的九輛皇帝御車。每個百人騎隊前一輛青銅御車,每輛御車都是駟馬架拉,九車一式,沒有任何差別,其中一輛必是嬴政皇帝的正車無疑。九隊九車之后,是一輛寬大精美的兩馬青銅軺車,八尺車蓋下肅然端坐著丞相李斯。丞相軺車之后,是兩車并行的大臣座車十余名大臣。大臣座車方隊之后,又是一個三十六騎的旌旗方陣,旌旗方陣之后,是殿后的一個千騎方陣。衛(wèi)尉楊端和身著黑色斗篷,懷抱令箭,從容策馬行進在騎陣的最前方。也就是說,嬴政皇帝的這支巡狩車騎沒有一個人步行,是一支真正能夠快速啟動的皇家巡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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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仗車騎開出了正陽門,相繼在寬闊的大道上展開。關中民眾與那些在大咸陽外服徭役的成千上萬民眾夾道而立,爭相觀賞這生平難逢的盛大場面,萬歲之聲此起彼伏聲震原野。熟知皇帝大巡狩的老人們說,這還不是皇帝巡狩之旅的全部人馬,還另有一支鐵騎護送著一百架大型連弩與其余器械早早便先走了,要到人煙稀少之處才與大隊會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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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車騎東出函谷關,經(jīng)河外之地一路南來,一如既往地沒有在富庶風華的三川郡逗留,而是按預定路徑下陳郡、渡淮水,直抵云夢澤。也就是說,云夢澤是嬴政皇帝大巡狩的第一個最大目標地。然則,一出函谷關嬴政皇帝便覺得有些異?!_春之際正是啟耕之時,關中田野尚是一片繁忙,如何這中原之地的田野上竟是人丁寥寥?進入陳郡更甚,非但人少,更令嬴政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田野中極少看見精壯男子,除了白發(fā)老人與總角孩童,其余幾乎全是女子。終于,嬴政皇帝下令扎營,陳郡做第一屯行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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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說,這里是陳郡陽夏縣地面,立即下令宣陽夏縣令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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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阻止了,說既然不是預定屯衛(wèi)行營地,自家看看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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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當正午,身為總司大巡狩事務的李斯,立即忙著與楊端和等將軍大臣查勘臨時營地去了。嬴政皇帝在車中換了一身便裝,帶著同樣便裝的鄭國與胡毋敬兩位老臣走進了田野。蒙毅立即換了便裝,帶了幾個原先已是便裝的武士遠遠跟了上去。陽春二月的田野,因空曠寂寥而顯得分外清冷,陽光下的春風也夾帶著幾分料峭寒意。廣闊的田疇中耕者寥寥,且大多是女人與兒童。沒有耕牛,沒有丁壯,春耕時分的喧鬧熱烈一絲一毫也感覺不到。嬴政皇帝打量一陣,皺著眉頭向一片地頭的兩個人影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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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大姐,這片地是你家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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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用鐵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了手中活路,抬頭拭汗的同時瞥了來人一眼,黃瘦的臉膛彌漫著一種木然。女人淡淡道:“想買地?給你了。反正沒人種?!?br/> ?
“大姐,我等不買地。我等商旅只想問問農(nóng)事。大姐是傭耕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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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迸酥糁F耒喘息著,“地真是我家的?;实巯履敲创蠛輨?,殺了那么多人,老封主跑得連影子都沒了,誰還敢黑買黑賣?而今,你想賣地都沒人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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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繘]有錢人了?!辟蚺诉f過去一個水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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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老伯。”女人接過了水袋,向腳邊兩只陶碗倒?jié)M了,將水袋雙手捧給嬴政,又轉(zhuǎn)身對不遠處的少年喊了一句什么。少年丟下鐵耒飛步跑來,端起陶碗汩地一口,立即驚喜地叫了起來:“娘!黃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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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好心人哩……”女人疲憊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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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我等出門帶得多,這個給你留下了。”嬴政將皮袋遞給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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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女人眼角泛出了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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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你家男人不在?如何不做牛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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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老伯,像從天上剛掉下來?!迸说α?,顯然也想趁機歇息一下,噗嗒一聲坐在田埂上,粗黑的手不斷拭著額頭汗珠,“老伯啊,這幾年誰家有男人?男人金貴哩。你咋連這都不知道?說牛耕,牛早賣了,給男人上路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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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服徭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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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皇帝徭役,哪個男人敢春耕不下田?修長城,遠哩?!?br/> ?
“娘,莫傷心,還有我……”少年低聲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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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沒長大,長大了還不是修長城!”女人突然氣恨恨黑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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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頗見難堪,一時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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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你父親高姓大名啊?”胡毋敬慈和地看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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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吳廣,走三年了?!?br/> ?
“后生,你父親會回來的,不用很長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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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認真地對少年說了一句,又對女人深深一躬,一轉(zhuǎn)身大步走了。便裝胡毋敬與鄭國也是對女人深深一躬,匆匆跟隨去了。一路上,君臣誰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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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初更時分,蒙毅到了鄭國帳篷,說皇帝召見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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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夏行營扎在距鴻溝不遠的一道河谷,晚炊的熊熊篝火還沒有熄滅,一大片火光映照得河谷隱隱亮白,連天上的星星都看得不清楚了。鄭國隨著蒙毅走到了行營大帳前,看見篝火旁的土丘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仰望著星空,知道那定然是皇帝無疑了。蒙毅沒有說話,將鄭國領進大帳便出來。未過片刻,皇帝進來了。鄭國正要施禮參見,卻被皇帝制止了?;实鄣男木w顯然不好,坐在大案前良久沒有說話。帳中燈火閃爍著兩顆白頭,帳外篝火呼呼聲清晰可聞。鄭國也沉默著,等待皇帝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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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所見所聞,老令作何想法?”終于,皇帝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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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無精當見解,不敢妄言?!?br/> ?
“老令啊,你怕嬴政聽不得逆耳之言了,可是?”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我知道,老令素有主見,卻深藏不露。那年,你分明察知黑惡兼并,卻不明白上書,而只暗中輔助扶蘇成事;你贊同扶蘇作為,卻又從不公然申明。你對新政國事有自家見識,卻從不與任何大臣談及,甚或,連你最為交好的李斯,你也緘口不言。凡此等等,嬴政心下都清楚。老令心頭始終有一片陰影,韓國疲秦的那片陰影,隱隱總以外臣自居,甘于自保,避身事外。然則,老令的公正秉性,又迫使老令不得安寧,不得不有所伸張……老令啊,這,究竟為了何來?實話實說,嬴政實在難以解得也!”嬴政皇帝以罕見的平和坦誠,對這位一貫對大政保持沉默的大臣說出了自己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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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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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動容了,被皇帝的寬容與真誠感動了。但是,老鄭國依舊不失謹慎,恭敬地一拱手做禮道:“老臣以韓國間人之身入秦,終生抱愧也!多年來,老臣只涉水事農(nóng)事,只涉工程籌劃,對大政不置一喙。所以如此,一則是老臣不通政道,二則是老臣不善周旋……丞相李斯與老臣交好。然,丞相總攬大局,言必大事。老臣則流于瑣碎實務,又不善溝通,不善斟酌,話語太過直白,故自甘閉門,非丞相故也……陛下洞察至明,老臣深為銘感?!?br/> ?
“戰(zhàn)國論政之風,老令寧非過來人哉!”嬴政皇帝慨然一嘆,“明說,朕素來不喜四平八穩(wěn)潔身自保之人。對老令,唯一之例外也。唯其如此,朕亦望老令以誠相見,明告于我:大秦新政,還有根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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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如此待老臣,老臣斗膽明說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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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對大秦新政,有十六個字,陛下明察?!薄半夼卫狭钫嫜??!?br/> ?
“創(chuàng)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無本?!编崌蛔忠活D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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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令可否拆解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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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老臣今日絕不藏話?!编崌囊馇迕鳎┵┒?,“老臣以為,大秦政道以創(chuàng)新為本,開千古萬世之輝煌,此即創(chuàng)新有余也,大政有成也。所謂有余者,陛下之心力全副專精于文明創(chuàng)新,而忽視了最為通常的民眾生計。所忽視者,乃守常不足也。以國家大政說,便是缺少守常安定之策。何為守常之策?說到底,就是輕徭薄賦之政。唯其平常,以陛下之雄略,反被忽視了。常則平,安則定,飽則安,暖則穩(wěn)。此,固本之國策也。一味創(chuàng)新而不思固本,則易為動蕩也。大秦新政烈烈轟轟,雷霆萬鈞。所缺少者,陽春之和風細雨也。秦法之周嚴,史無前例。秦吏之公廉,史無前例。皇帝之雄明,史無前例。然則,如此雄主新政之下,卻終是天下洶洶難安,民眾輒有怨聲,根由何在?究其根本,求治太急,事功太過也。若能稍寬稍緩,輕徭薄賦,則大秦新政將光焰萬丈,萬古不磨也!”鄭國蒼老的嗓音中流露出一種無可名狀的遺憾,“老臣補天之心,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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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令以為,朕當如何補正?”嬴政皇帝默然良久,突兀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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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若能以長公子扶蘇為政,則天下可安?!?br/> ?
“朕不能自己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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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雄略充盈,不堪守常實務,交后人去做更佳?!?br/> ?
“老令啊,兩年前你要說出這番話,該多好?!?br/> ?
“兩年前說,陛下,或者會殺了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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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說?!辟实鄣恍Γ袄狭罱袢照f得好,朕有數(shù)了?!?br/> ?
次日清晨,皇帝在行營大帳舉行了御前小朝會,隨行六大臣全數(shù)與會?;实壅f了昨日田間所見,征詢丞相李斯政見。李斯明白表示:可以開始謀劃輕徭薄賦之法,然實施不宜太過操切,須一步步松動,以免六國貴族趁機滋事。其余大臣皆表贊同。嬴政皇帝欣然褒揚了李斯的洞察與穩(wěn)健,當場議決了著手實施之法:以李斯總掌減輕徭役賦稅之謀劃事,于巡狩途中與咸陽二馮通聯(lián)會商,于巡狩結(jié)束之時確立法度,皇帝行營回到咸陽后立即頒行天下漸次實施?;实奂葲]有涉及昨夜與鄭國的密談,也沒有涉及與寬政緊密相連的扶蘇,一切都是以朝會議決的法度決斷的。大臣們一時輕松了許多,皇帝的心緒也明顯地好轉(zh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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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一夜歇息整頓,大巡狩的車騎又在次日清晨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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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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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偈蓟实圩詈笠淮未笱册鞒霭l(fā)日期,《史記·秦始皇本紀》為三十七年十月出,本年七月丙寅病死沙丘。顯然,“十月”為誤字或誤記。張分田先生之《秦始皇傳》(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糾錯,推定為上年(三十六年)十月,亦不合出行慣例。我以沈起煒先生之《中國歷史大事年表》(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為本,又參照始皇帝此前“仲春”出巡之例,確定為三十十年二月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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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大巡狩行營渡過淮水,抵達云夢澤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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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夢澤,是本次大巡狩預定方略的第一個大目標。嬴政皇帝與李斯等幾位重臣都很清楚,東南云夢大澤與吳越齊濱海地帶,是六國貴族逃亡的兩大根基之地。嬴政皇帝此次大巡狩,除了深藏內(nèi)心的北上目標之外,最實際的目標便是震懾逃亡嘯聚的復辟勢力。這是首發(fā)東南的最根本所在。為了掩蓋這一實際圖謀,能夠?qū)μ油鲑F族藏匿之地收奇襲之效,嬴政皇帝決意對外示形,君臣遂密商出了一個對策。于是,去冬咸陽市井街巷便彌散出一則傳聞:陰陽占候家說東南有天子氣,皇帝很是憂心,決意巡狩東南破其地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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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之世有一個奇特現(xiàn)象:求實之風最烈,陰陽學說最盛,兩相矛盾而并行不悖,實在為后世所無。其時,整個陰陽學說流派甚多,其主流形式至少有陰陽五行、天文歷法推演、星相(占云、占氣、占候為其支脈)、占卜(龜筮、蓍草筮、錢筮為其形式支脈)、堪輿、相人六大流派。所有的陰陽家流派,在戰(zhàn)國之世都發(fā)展到了理論與實踐同樣豐富的成熟時期。無論是官府還是民眾,無不以陰陽家諸流派提出的種種預兆,以為國事家事的重要參證,一有預言便立即流傳開來。然則,參證歸參證,卻又不盡然全信。于是,便有了求實之風為本而又不排斥神秘啟示的戰(zhàn)國風貌。秦帝國公然以典章形式宣示水德國運,焚書不焚卜筮之書,而將卜筮之書看作與醫(yī)藥種樹等同等的實用知識,便是最典型例證。因了如此,六國貴族與方士儒生們制造出諸如“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龍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等種種預言,以此等神秘啟示式的預言而擾亂天下,也就不足為奇了。也因了如此,東南有天子氣的預言也便引不起多大動靜,傳了說了,誰也未必當真。同樣,嬴政皇帝相信東南有天子氣,且執(zhí)意要去壞其地脈,也沒有人認真計較該不該對不對,只當做知道皇帝去東南的理由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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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彌散了一個冬天,天下也就大體盡人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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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狩君臣的實際分派是:嬴政皇帝與李斯胡毋敬鄭國三大臣,做足種種宣教禮行;典客頓弱與衛(wèi)尉楊端和,則率一千便裝斥候秘密查勘貴族逃亡嘯聚的藏身之地;郎中令蒙毅兩相通聯(lián)策應,行營護衛(wèi)的實際執(zhí)掌也統(tǒng)交蒙毅兼領,以使楊端和全力于查勘突襲。為此,一過淮水,楊端和與頓弱人馬全部撒向了云夢澤周邊草木連天的島嶼與山谷;而巡狩行營則大張旗鼓地進入了云夢澤北岸,在衡山郡治所邾城①的西面五十里處扎下了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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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在這里要做一件大事正事——祭祀舜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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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皇帝何以要祭祀舜帝?既要祭祀舜帝,又何以不去舜帝陵墓所在的九疑山,而要在云夢澤望祀?欲知此間之奧秘,得先清楚舜帝其人其政。在五帝之中,最后兩位的舜和禹,是兩個最具特點而又政風迥然不同的圣君。舜,原本是后世所加的謚號,《史記·五帝本紀》引《謚法》云:“仁圣盛明日舜?!睋?jù)說舜帝本姓姚,名重華。后世因舜帝生于虞地,故又稱虞舜。盡管后世史書也對舜帝造出了諸多逆行,言其囚禁堯帝而自立,又隔絕堯帝兒子丹朱,使堯帝父子不能相見,方得強力自立為帝。然則,在主流正史與天下人心中,舜帝的人品功德堪稱五帝之最。其一,舜帝最孝慈,順適屢屢虐待自己的父母兄弟而不反抗,最終感化了父母兄弟;其二,舜帝愛民,法度平和公正,其事跡多多;其三,舜帝敦厚仁德,堪稱王道典范,其事跡多多;其四,舜帝高壽,六十一歲代堯為天下共主,在位三十九年,整整一百歲而逝于蒼梧之野。從先秦時期的主流評價說,舜帝是以德孝王道之政名垂后世的,是一個寬和有度的遠古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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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梧之野者,生滿了青色梧桐樹的山野也。遠古之時,地理無名者多矣,蒼梧之野泛指湘水南部的五嶺地帶。舜帝在南巡途中病逝在這方梧桐山野,葬于一片九水回環(huán)的山地。因這九條山溪地勢水流風貌極其相似,很難分辨,故被稱為九疑山?!端?jīng)注》記載云:“蒼梧之野,峰秀數(shù)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游者疑焉,故日九疑山?!本乓缮轿鞅?,是秦帝國開鑿的靈渠,兩地相距僅二百里上下。然九疑山距嬴政皇帝目下所在的云夢澤東北岸,相距卻在數(shù)千里之遙,更有浩渺云夢澤阻隔,想要萬人上下的巡狩行營直抵蒼梧之野,不是不可能,而是耗時太久且無實際意義。畢竟,云夢祭舜帝,還有著更為實際的政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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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其如此,李斯謀劃的大典方式是“望祀”。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禮儀也。其本意是說,要祭祀名山大川,得遙遙相對而祭拜。是故,望,成為祭祀山川的特定語匯。而祭祀圣王先賢之陵墓,則一般直稱為祭祀,很少用這個望字。李斯將“望”與“祀”合成為一個儀典,既含遙祭山川之意,又含祭祀圣王之意,其確指顯然是遙祭舜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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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祀禮是宏大隆重的。衡山郡守事前接到詔書:郡縣官吏可全數(shù)參與,準許附近民眾往觀??な貙⒃t書發(fā)到各縣鄉(xiāng),官民無不欣然歡呼,那日非但官吏無一人缺席,便是狩獵捕魚之民戶也停了生計紛紛趕來。所謂山高皇帝遠,在這山水連天的大澤之地,無論是官是民,要見到皇帝都太難太難了,要見到皇帝親臨隆重典禮,更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尤其令官員民眾感奮者,是皇帝要祭祀舜帝的消息。舜帝是甚?是王道,是寬政,是愛民,是法度公正!大秦皇帝如此隆重地祭祀舜帝,其意蘊何在不清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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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肅穆的望祀祭壇上,嬴政皇帝面對南天,宣讀了奉常胡毋敬精心撰寫的祭文。祭文頌揚了舜帝的孝慈,頌揚了舜帝的愛民德政,頌揚了由堯帝奠定而被舜帝弘揚光大的王道大政,頌揚了舜帝任用皋陶執(zhí)法的中正平和。祭文末了,嬴政皇帝奮然念誦出一段令萬眾動容的宣示:“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順民心。力行郡縣,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于后,師法舜帝,常治無極——”皇帝的聲音還在山谷回蕩,萬歲聲便淹沒了群山大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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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嬴政皇帝的行營大帳里燈火通明,小朝會深夜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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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趕回的頓弱稟報說:經(jīng)秘密仔細查勘,荊楚及云夢澤周邊地帶雖有六國貴族藏匿,但多為旁系支脈的老弱婦幼;六國貴族的嫡系精壯,大多嘯聚吳越山川。頓弱的主張是:莫在云夢澤耽延過多時日,當立即浮江東下,將吳越兩地作為搜剿重地。李斯等都表贊同,皇帝也認可了。小朝會議決:李斯蒙毅總司船隊籌劃,頓弱楊端和部先期趕赴吳越查勘;旬日后,巡狩行營浮江東下。小朝會完畢之后,嬴政皇帝特意留下了頓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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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弱,朕有大事相詢,你要據(jù)實回答?!被实勖嫔C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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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老臣素未有虛?!?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