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兩封密書,大將軍蒙恬的脊梁骨發(f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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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前,胞弟蒙毅發(fā)來一封家書,說他已經(jīng)從瑯邪臺“還禱山川”返回咸陽,目下國中大局妥當,隴西侯李信所部正在東進之中;皇帝陛下風寒勞累,或在瑯邪歇息些許時日,而后繼續(xù)大巡狩之旅。密書最后的話語是耐人尋味的:“陛下大巡狩行將還國,或西折南下徑回秦中,或渡河北上巡視長城,兄當與皇長子時刻留意?!泵商衩翡J過人,立即從這封突兀而含混的“家書”中,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沒有片刻猶豫,蒙恬立即來到了監(jiān)軍皇長子扶蘇的行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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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歲扶蘇重新北上,皇帝的一道詔書追來,九原的將權格局發(fā)生了新的變化。變化軸心,在于扶蘇不再僅僅是一個血統(tǒng)尊貴的單純的皇長子,而已經(jīng)成為皇帝下詔正式任命的監(jiān)軍大臣了。列位看官留意,整個戰(zhàn)國與秦帝國時代,大將出征或駐屯的常態(tài),或曰體制,都是僅僅受命于君王兵符的獨立將權制。也就是說,主將一旦受命于君王而拜領兵符,其統(tǒng)軍號令權是不受干預的,軍中所有將士吏員都無一例外的是統(tǒng)兵主將的屬員,都得無條件服從主將號令。其時,監(jiān)軍之職完全是因人而異的臨時職司,在整個戰(zhàn)國與秦帝國時期是極少設置的。監(jiān)軍之普遍化或成為定制,至少是兩漢三國以后的事情了。此時,始皇帝之所以將扶蘇任命為九原監(jiān)軍,本意并非制約蒙恬將權,而是在皇帝與事實上的儲君發(fā)生國政歧見后對天下臣民的一種宣示方略——既以使扶蘇離國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反復辟的長策不可變更;又以扶蘇監(jiān)軍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對皇長子的信任沒有動搖。蒙恬深解皇帝意蘊。扶蘇更體察父皇苦心。是故,九原幕府格局雖變,兩人的信任卻一如既往,既沒有絲毫影響軍事號令,更沒有任何的齟齬發(fā)生。唯一的不同,只是扶蘇的軍帳變成了監(jiān)軍行轅,格局與蒙恬的大將軍幕府一般宏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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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此,蒙恬還是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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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之憂,不在胡人邊患,而在扶蘇的變化。自重回九原大軍,扶蘇再也沒有了既往的飛揚激發(fā),再也沒有了回咸陽參政期間的膽魄與鋒銳。那個剛毅武勇信人奮士的扶蘇,似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蒙恬與將士們所看到的,是一個深居簡出郁悶終日且對軍政大事不聞不問的扶蘇。有幾次,蒙恬有意差遣中軍司馬向扶蘇稟報長城修筑的艱難,稟報再次反擊匈奴的籌劃進境,或力請監(jiān)軍巡視激勵民力,或請命監(jiān)軍督導將士??煞鎏K每次都在伏案讀書,每次都是淡淡一句:“舉凡軍政大事,悉聽大將軍號令。”說罷便再也不抬頭了。蒙恬深知扶蘇心病,卻又無法明徹說開。其間顧忌,是必然地要牽涉皇帝,要牽涉帝國反復辟的大政,甚或要必然地牽涉出儲君立身之道。凡此等等,無一不是難以說清的話題。蒙恬縱然心明如鏡,也深恐越說越說不清。畢竟,蒙恬既要堅定地維護皇帝,又得全力地護持扶蘇,既不能放棄他與扶蘇認定的寬政理念,又不能否定皇帝秉持的鐵腕反復辟長策。兩難糾纏,何如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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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蒙恬自己也是郁悶在心,難以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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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回咸陽參政,非但未能實現(xiàn)蒙恬所期望的明立太子,反而再度離國北上,蒙恬頓時感到了空前沉重的壓力。其時,帝國朝野都隱隱將蒙恬蒙毅兄弟與皇長子扶蘇看做一黨。事實上,在反復辟的方略上,在天下民治的政見上,扶蘇與蒙氏兄弟也確實一心。李斯姚賈馮劫頓弱等,則是鐵腕反復辟與法治天下的堅定主張者。以山東人士的戰(zhàn)國目光看去,這便是帝國廟堂的兩黨,李斯、蒙恬各為軸心。蒙恬很是厭惡此等評判,因為他很清楚:政道歧見之要害,在于皇帝與李斯等大臣的方略一致,從而使一統(tǒng)天下后的治國之道變成了不容任何變化的僵硬法治。此間根本,與其說皇帝接納了李斯等人的方略,毋寧說李斯等秉持了皇帝的意愿而提出了這一方略。畢竟,一統(tǒng)帝國的真正支柱是皇帝,而不是丞相李斯與馮去疾,更不會是姚賈馮劫與頓弱?;实凼浅~古今的,皇帝的權力是任何人威脅不了的。你能說,如此重大的長策,僅僅是皇帝接納了大臣主張而沒有皇帝的意愿與決斷么?唯其如此,扶蘇政見的被拒絕,便也是蒙氏兄弟政見的被拒絕。蒙恬深感不安的是,在皇帝三十余年的君臣風雨協(xié)力中,這是第一次大政分歧。更令蒙恬憂慮的是,這一分歧不僅僅是政見,還包括了對帝國儲君的遴選與確立。若僅僅是政見不同,蒙恬不會如此憂心。若僅僅是儲君遴選,蒙恬也不會倍感壓力。偏偏是兩事互為一體,使蒙恬陷入了一種極其難堪的泥沼。想堅持自己政見,必然要牽涉扶蘇蒙毅,很容易使自己的政見被多事者曲解為合謀;想推動扶蘇早立太子,又必然牽涉政見,反很容易使皇帝因堅持鐵腕反復辟而擱置扶蘇。唯其兩難,蒙恬至今沒有就扶蘇監(jiān)軍與自己政見對皇帝正式上書,也沒有趕回咸陽面陳。蒙毅也一樣,第一次在廟堂大政上保持了最長時日的沉默,始終沒有正面說話。然則,長久默然也是一種極大的風險:既在政風坦蕩的秦政廟堂顯得怪異,又在大陽同心的君臣際遇中抹上了一道太深的陰影,其結局是不堪設想的。目下,盡管蒙恬蒙毅與扶蘇,誰都沒有失去朝野的關注與皇帝的信任,然則,蒙恬的心緒卻越來越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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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的郁悶與重壓,還在于無法與扶蘇蒙毅訴說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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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的剛正秉性朝野皆知,二弟蒙毅的忠直公心也是朝野皆知。與如此兩人會商,若欲拋開法度而就自家利害說話,無異于割席斷交??v然蒙恬稍少拘泥,有折沖斡旋之心,力圖以鞏固扶蘇儲君之位為根本點謀劃方略,必然是自取其辱。蒙恬只能恪守法度,不與扶蘇言及朝局演變之種種可能,更不能與扶蘇預謀對策了。蒙恬所能做到的,只有每日晚湯時分到監(jiān)軍行轅“會議軍情”一次。說是會議軍情,實則是陪扶蘇對坐一時罷了。每每是蒙恬將一匣文書放在案頭,便獨自默默啜茶了。扶蘇則從不打開文書,只微微一點頭一拱手,也便不說話了。兩人默然一陣,蒙恬一聲輕輕嘆息:“老臣昏昏,不能使公子昭昭,夫復何言哉!”便踽踽走出行轅了……然則,這次接到蒙毅如此家書,蒙恬卻陡然生出一種直覺——不能再繼續(xù)混沌等待了,必須對扶蘇說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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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這件書文必得一看?!泵商駥⒀蚱ぜ垏W啦攤開在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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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家書,我也得看么?”扶蘇一瞄,迷惘地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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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再看一遍。世間可有如此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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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揉了揉眼睛,仔細看過一遍還是搖了搖頭:“看不出有甚?!?br/> ?
“公子且振作心神,聽老臣一言!”蒙恬面色冷峻,顯然有些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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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且說?!碑吘狗鎏K素來敬重蒙恬,聞言離開座案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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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且說,蒙毅可算公忠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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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甚話!這還用得著我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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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以蒙毅秉性,能突兀發(fā)來如此一件密書,其意何在,公子當真不明么?依老臣揣摩,至少有兩種可能:一則,陛下對朝局有了新的評判;二則,陛下對公子,對老臣,仍寄予厚望!否則,陛下不可能獨派蒙毅返回關中,蒙毅也斷然不會以密書向公子與老臣知會消息,更不會提醒公子與老臣時刻留意。老臣之見:陛下西歸,徑來九原亦未可知。果真陛下親來九原,則立公子為儲君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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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來九原?大將軍何有此斷?”扶蘇驟然顯出一絲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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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若是去歲此時,焉能看不出此書蹊蹺也!”蒙恬啪啪抖著那張羊皮紙,“這次大巡狩前,公子業(yè)已親見陛下發(fā)病之猛。這便是說,陛下這次大巡狩,原本是帶病上路,隨時可能發(fā)病,甚或有不測之危。蒙毅身為上卿兼領郎中令,乃陛下出巡理政最當緊之中樞大臣,何能中道返國?只有一種可能,奉了陛下的秘密使命!還禱山川,不過對外名義而已。然則,既有如此名義,便意味著一個明白的事實:陛下一定是中途發(fā)病,且病得不輕。否則,以陛下之強毅堅韌,斷然不會派遣蒙毅返回咸陽預為鋪排。蒙毅書說,國中大局妥當。這分明是說,蒙毅受命安置國事!蒙毅書說,李信率兵東來。這分明是說,蒙毅受命調(diào)遣李信回鎮(zhèn)關中!陛下如此處置,分明是說,陛下憂慮關中根基不穩(wěn)!陛下既有如此憂慮,分明是說,陛下覺察到了某種可能隨時襲來之危局!公子且想,這危局是甚?老臣反復想過,不會有他,只有一處:陛下自感病體已經(jīng)難支……否則,以陛下雄武明徹,幾曾想過善后鋪排?陛下有此舉措,意味著朝局隨時可能發(fā)生變故。公子,我等不能再混沌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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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病體難支……”扶蘇的眼圈驟然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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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皇子,家國一體?!?br/> ?
“不。有方士在,父皇不會有事,不會有事。”扶蘇迷惘地叨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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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目下國事當先!”蒙恬驟然冷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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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之意如何?”扶蘇猛然醒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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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之意,公子當親赴瑯邪,侍奉陛下寸步不離?!?br/> ?
“斷斷不能!”扶蘇又搖手又搖頭,“我離咸陽之時,父皇明白說過,不奉詔不得回咸陽。此乃父皇親口嚴詞,扶蘇焉得做亂命臣子?再說,父皇身邊,還有少弟胡亥,不能說無人侍奉。我突兀趕赴瑯邪,豈不徒惹父皇惱怒,臣工側(c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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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迂闊也!”蒙恬第一次對扶蘇生氣了,啪啪拍著書案道,“當此之時,公子不以國家大計為重,思慮只在枝節(jié),信人奮士之風何存哉!再說,陛下秉性雖則剛烈,法度雖則森嚴,然陛下畢竟也是人,焉能沒有人倫之親情乎!今陛下馳驅(qū)奔波,病于道中,公子若能以甘冒責罰的大孝之心趕赴瑯邪行營,陛下豈能當真計較當日言詞?老臣與陛下少年相交,深知陛下外嚴內(nèi)寬之秉性。否則,以陛下法度之嚴,豈能處罰公子卻又委以監(jiān)軍重任?公子啊,陛下將三十萬大軍交于你手,根本因由,認定公子是正才。公子若拘泥迂闊,豈不大大負了陛下數(shù)十年錘煉公子之苦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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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不必說了,我去瑯邪。”扶蘇終究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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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公子但與陛下相見,大秦堅如磐石!”蒙恬奮然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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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蒙恬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午后上道的扶蘇馬隊,在當夜三更時分又返回九原大營了。當扶蘇提著馬鞭踽踽走進幕府時,正在長城地圖前與司馬會商防務的蒙恬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待蒙恬屏退了左右軍吏,扶蘇默然良久,才低聲說了一句:“我心下混沌,不知父皇若問我如何得知父皇患病消息,我當如何作答?”蒙恬皺著眉頭哭笑不得,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竟能難倒這個英英烈烈的皇子,昔日扶蘇安在!蒙恬一直沒有說話,只在幕府大廳里無休止地轉(zhuǎn)悠著。扶蘇也一直沒有說話,只在案前抱著頭流淚。直至五更雞鳴,草原的浩浩晨風穿堂而過,吹熄了大廳的銅人油燈,遠處的青山剪影依稀可見,蒙恬終于艱難地開口了:“公子猶疑若此,誤事若此,老臣夫復何言……”一句話沒說完,蒙恬已經(jīng)老淚縱橫,徑自走進了幕府最深處的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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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心頭的陰云尚未消散,上郡郡守的特急密書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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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郡郡守稟報說:皇帝陛下的大巡狩行營一路從舊趙沙丘西來,業(yè)已從離石①要塞渡過大河進入上郡,目下已經(jīng)接近九原直道的陽周②段;行營前行特使是衛(wèi)尉楊端和的中軍司馬,給郡守的指令是:皇帝陛下須兼程還國,郡守縣令免予召見,只需在沿途驛站備好時鮮菜蔬豬羊糧草即可??な卣埫?,可否報知九原大將軍幕府?兩特使回答,不需稟報。郡守密書說,因上郡軍政統(tǒng)歸九原大將軍幕府統(tǒng)轄,上郡糧草專供九原大軍,輸送皇帝行營后必得另征大軍糧草,故此稟報,請大將軍作速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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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矣哉!陛下進入上郡,何能不來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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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搖曳,心念一閃,此前由蒙毅密書引發(fā)的種種憂慮立時一齊撲到心頭。蒙恬一邊拭著額頭冷汗,一邊大步焦躁地轉(zhuǎn)悠著,思緒翻飛地推想著種種蹊蹺跡象背后的隱秘。陛下既然已經(jīng)從瑯邪動身西來,連續(xù)渡過濟水與大河,其意圖幾乎肯定是要北來九原;行營既然在沙丘駐屯幾日,很可能是皇帝病勢再度發(fā)作了;可是,能接著西進渡河,又已經(jīng)進入上郡,顯然便是皇帝病情再度減輕了;病情既輕,開上直道舒緩行進,距九原也不過一日路程,如何卻急匆匆又要立即回咸陽?如此行止既不合常理,更不合皇帝寧克難克險而必欲達成目標的強毅秉性,實在大有異常!更有甚者,皇帝即或萬一有急務須兼程回咸陽,以皇帝運籌大才,更會提前派出快馬特使,急召扶蘇蒙恬南下于陽周會合,將大事妥善處置。畢竟,皇帝要來九原是確定無疑的意向,如何能沒有任何詔書與叮囑便掠過九原轄區(qū)南下了?皇帝陛下久經(jīng)風浪,當機立斷過多少軍國大事,無一事不閃射著過人的天賦與驚人的灼見,如今善后大政,會如此乖戾行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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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陛下斷不會如此乖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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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心田,蒙恬脊梁骨頓時一陣發(fā)涼,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跌倒在了將案……不知幾多時辰,蒙恬悠然醒來,一抹朦朧雙眼,竟是一手鮮血!上天有眼,幸虧方才額頭撞在了案角,否則還不知能不能及時醒來。顧不得細想,蒙恬倏地起身大步走進浴房,沖洗去一臉血跡自己施了傷藥,又大步匆匆沖出幕府,跨上戰(zhàn)馬風馳電掣般飛向了監(jiān)軍行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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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夏夜涼風如秋,大軍營地已經(jīng)燈火全熄,只有一道道鹿砦前的串串軍燈在高高云車上飄搖閃爍。夜間飛馳,很難在這茫茫營地中辨別出準確的方位。蒙恬不然,天賦過人又戎馬一生,對九原大軍與陰山草原熟悉得如同自家庭院,坐下那匹雄駿的火紅色胡馬,更是生于斯長于斯熟悉大草原溝溝坎坎的良種名馬。一路飛馳一路思慮,蒙恬沒有對戰(zhàn)馬做任何指令,就已經(jīng)掠過了一片片營地軍燈,飛進了監(jiān)軍行轅所在的山麓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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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軍務,作速喚醒公子!”尚未下馬,蒙恬厲聲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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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監(jiān)軍行轅黑沉沉一片,守著轅門口的艾草火坑躲避蚊蟲的護衛(wèi)司馬聞聲跳起,騰騰騰便砸進了轅門內(nèi)的庭院。片刻之間,原木大屋的燈火點亮了。幾乎同時,蒙恬已經(jīng)大踏步走進了庭院,急匆匆撩開了厚重的皮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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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匈奴南犯了?”扶蘇雖睡眼惺忪,卻已經(jīng)在披甲戴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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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匈奴南犯更要緊?!泵商駥Ψ鎏K一句,轉(zhuǎn)身一揮手對還在寢室的護衛(wèi)司馬下令道,“監(jiān)軍寢室內(nèi)不許有人,都到轅門之外,不許任何人擅自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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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司馬挺身領命,帶兩名侍奉扶蘇的軍仆出了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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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何事如此要緊?”扶蘇一聽不是匈奴殺來,又變得似醒未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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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且看,上郡密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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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皺著眉頭看罷,淡淡道:“大將軍,這有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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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陛下入上郡而不來九原,正常么?可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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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素來,獨斷,想去哪便去哪,有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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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以為,陛下素來獨斷?”蒙恬驚愕的目光盯住了扶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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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勝利得太多,成功得太多,誰的話也不會聽了?!?br/> ?
“公子,這,便是你對君臣父子歧見的省察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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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巡狩都如此飄忽不定,若是君臣會商,能如此有違常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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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謬也!”蒙恬怒不可遏,一拳砸上書案,額頭傷口掙開,一股鮮血驟然朦朧了雙眼。一抹一甩血珠,蒙恬憤然嘶聲道,“國家正在急難之際,陛下正在垂危之時!你身為皇長子不謀洞悉朝野,不謀振作心神,反倒責難陛下,將一己委屈看得比天還大!是大局之念么?蒙毅密書已經(jīng)明告,陛下可能來九原。陛下來九原作甚?還不是要明自立公子為皇太子?!還不是要老臣竭盡心力扶持公子安定天下?!陛下如此帶病奔波,顯然已經(jīng)自感垂危!今陛下車駕西渡大河進入上郡,卻不來九原,不召見你我,咫尺之遙卻要徑回咸陽,不透著幾分怪異么?陛下但有一分清醒,能如此決斷么?不會!斷然不會!如此怪異,只能說陛下已經(jīng)……至少,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一語未了,蒙恬頹然坐地,面如死灰,淚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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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是說,父皇生命垂危?”扶蘇臉色驟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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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盡可思量?!泵商褓康仄鹕?,“公子若不南下,老臣自去!老臣拼著大將軍不做,也要親見陛下!陛下垂危,老臣不見最后一面,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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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且慢!”扶蘇惶急地攔住了大步出門的蒙恬,抹去淚水道,“父皇果真如此,扶蘇焉能不見?只是父皇對我嚴令在先,目下又無詔書,總得謀劃個妥善方略。否則,父皇再次責我不識大局,扶蘇何顏立于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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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果然心定,老臣自當謀劃?!泵商襁€是沉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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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妥善方略,扶蘇自當覲見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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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公子來看地圖?!?br/> ?
蒙恬大步推開旁門,進入了與寢室相連的監(jiān)軍大廳,點亮銅燈,又一把拉開了大案后的一道帷幕,一張可墻大的《北疆三郡圖》赫然現(xiàn)在眼前。待扶蘇近前,蒙恬便指點著地圖低聲說將起來。憂心忡忡的扶蘇不斷地問著,蒙恬不斷地說著,足足一個時辰,兩人才停止了議論。蒙恬立即飛馬返回幕府,扶蘇立即忙亂地準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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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一支馬隊飛出了九原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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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蒙恬率八千精銳飛騎轟隆隆向上郡進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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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的謀劃是三步走:第一步,派王翦之孫王賁之子王離為特使,趕赴陽周,以迎候皇帝行營北上巡視為名,請見皇帝當面稟報九原大捷與長城即將竣工的消息。蒙恬推測,王賁與皇帝最是貼心相得,皇帝素來感念王氏兩代過早離世,親自將年青的王離送入九原大軍錘煉,以王離為特使請見,陛下斷無不見之理。第二步,若王離萬一不能得見皇帝,則扶蘇立即親自南下探視父皇病情,如此所有人無可阻擋,真相自然清楚。第三步為后盾策應:蒙恬自率八千飛騎以督導糧草名義進入上郡,若皇帝果然意外不能決事,甚或萬一離世,則蒙恬立即率八千飛騎并離石要塞守軍兼程開赴甘泉宮截住行營,舉行大臣朝會,明確擁立扶蘇為二世皇帝!蒙恬一再向扶蘇申明,這最后一步是萬一之舉,但必須準備,不能掉以輕心。扶蘇沉吟再三,終究是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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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離馬隊飛到陽周老長城下,正是夕陽銜山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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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直道在綠色的山脊上南北伸展,仿佛一條空中巨龍。夏日晚霞映照著林木蒼翠的層巒疊嶂千山萬豁,淋漓盡致地揮灑著帝國河山的壯美。年青的王離初當大任,一心奮發(fā)做事,全然沒有品評山水之心。王離很明白,皇帝雖然破例特許自己承襲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然自己沒有任何功業(yè),在早已廢除承襲制的大秦法度下,其實際根基仍然是布衣之身,一切仍然得從頭開始。故此,王離入九原軍旅,其實際軍職不過一個副都尉而已。若非王氏一門兩代與皇帝的篤厚交誼,論職司這次特使之行是不會降臨到他頭上的。唯其如此,年青的王離很是看重這次出使。臨行之時,大將軍蒙恬與監(jiān)軍大臣扶蘇雖然沒有明說來龍去脈,精明過人的王離卻能從兩位統(tǒng)帥的神色中覺察到一股異常的氣息——覲見皇帝事關重大,絕非尋常稟報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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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巡狩行營開到!三五里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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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離正要下令扎營造飯,遠處山脊上的斥候一馬飛來遙遙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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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肅部伍,上道迎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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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離肅然下令。沓沓走馬,百騎馬隊立即列成了一個五騎二十排的長方陣,打起“九原特使”大旗,部伍整肅地開上了寬闊的直道向北迎來。未及片刻,便見迎面旌旗森森車馬轔轔,皇帝行營的壯闊儀仗迎面而來。突然,王離身后的騎士們一片猛烈的噴嚏聲,戰(zhàn)馬也咴咴嘶鳴噴鼻不已,一人喊了聲:“好惡臭!”王離猛力揉了揉鼻頭,厲聲喝令:“人馬噤聲!道側(cè)列隊!”片刻間馬隊排列道側(cè),避過了迎面風頭,腥臭之氣頓時大減,馬隊立即安靜了下來。王離飛身下馬,肅然躬身在道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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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特使何人?報名過來!”前隊將軍的喊聲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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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成侯王離,奉命迎候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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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隊!武成侯稍待。”行營車馬停止了行進,一陣馬蹄向后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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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一輛青銅軺車在隱隱暮色中轔轔駛來,六尺傘蓋下肅然端坐著須發(fā)灰白的李斯。王離自幼便識得這位赫赫首相,當即正身深深一躬:“晚輩王離,見過丞相。”李斯沒有起身,更沒有下車,只一抬手道:“足下既為特使,老夫便說不得私誼了。王離,你是奉監(jiān)軍皇長子與大將軍之命而來么?”王離高聲道:“回稟丞相,王離奉命向陛下稟報二次反擊匈奴大捷,與長城竣工大典事!”李斯沉吟道:“武成侯乃大秦第一高爵,原有隨時晉見陛下之特授權力。然則,陛下大巡狩馳驅(qū)萬里,偶染寒熱之疾,方才正服過湯藥昏睡。否則,陛下已經(jīng)親臨九原了。武成侯之特使文書,最好由老夫代呈?!蓖蹼x一拱手赳赳高聲道:“丞相之言,原本不差。只是匈奴與長城兩事太過重大,晚輩不敢不面呈陛下!”李斯淡淡一笑道:“也好。足下稍待?!闭f罷向后一招手,“知會中車府令,武成侯王離晉見陛下?!陛U車后一名文吏立即飛馬向后去了。李斯又一招手道:“武成侯,請隨老夫來。”說罷軺車圈轉(zhuǎn),轔轔駛往行營后隊。王離一揮手,帶著兩名捧匣軍吏大步隨行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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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走罷兩三里地,李斯軺車與王離才穿過了各色儀仗車馬,進入了道旁一片小樹林。王離與兩名軍吏走得熱汗淋漓,一路又聞陣陣腥臭撲鼻,越近樹林腥臭越是濃烈,不禁便有些許眩暈。及至走進樹林,王離已經(jīng)是腳步踉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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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暮色中,小樹林一片幽暗。一大排式樣完全一樣的駟馬青銅御車整齊排列著,雙層甲士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將御車圍在了中央一片空地,前方甲士借著兩排大樹肅立,正好形成了一條森嚴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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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成侯晉見——!”甬道盡頭,響起了趙高悠長尖亮的特異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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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王離參見……”話未說完,王離在一陣撲鼻的腥臭中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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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成侯不得失禮!”趙高一步過來扶住王離,惶恐萬分地低聲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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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中車府令。”王離喘息著站穩(wěn),重新報號施禮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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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何事?”前方車內(nèi)傳來一陣沉重的咳嗽喘息,正是熟悉的皇帝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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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陛下:公子扶蘇、大將軍蒙恬有專奏呈上?!?br/> ?
“好……好……”御車內(nèi)又一陣艱難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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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快步過來接過王離雙手捧著的銅匣,又快步走到御車前。王離眼見御車兩側(cè)的侍女拉開了車前橫檔,睜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皇帝面容,奈何一片幽暗又沒有火把,腥臭氣息又使人陣陣眩暈,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車中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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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給朕,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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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遂利落地打開銅匣,拿出了一卷竹簡。一個內(nèi)侍舉來了一支火把。王離精神一振,跨前兩步向車中打量,也只隱隱看見了車中捂著一方大被,大被下顯出一片散亂的白發(fā)。正在王離還要湊近時,旁邊趙高低聲惶恐道:“武成侯,不得再次失禮!”顯然,趙高是殷切關照的。王離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聽人說起過這位中車府令的種種傳奇,對趙高素有敬慕之心,一聞趙高的殷切叮囑,當即后退兩步站定了。此時,王離聽趙高一字一頓地高聲念道:“臣扶蘇、蒙恬啟奏陛下:匈奴再次遠遁大漠深處,邊患業(yè)已肅清!萬里長城東西合龍,即將竣工!臣等期盼陛下北上,親主北邊大捷與長城竣工大典,揚我華夏國威。臣等并三軍將士,恭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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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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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中又一陣咳嗽喘息,嘶啞的聲音斷續(xù)著,“王離,曉諭蒙恬、扶蘇……朕先回咸陽,待痊愈之日,再,再北上……長城大典,蒙,蒙恬主理……扶蘇,軍國重任在身,莫,莫回咸陽。此,大局也……”一陣劇烈的咳嗽喘息后,車內(nèi)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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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睡過去了。”趙高過來低聲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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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離深深一躬,含淚哽咽道:“陛下保重,臣遵命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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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輕步走了過來,正色低聲叮囑道:“武成侯請轉(zhuǎn)告監(jiān)軍與大將軍:陛下染疾,長城重地務須嚴加防范;但凡緊急國事,老夫當依法快馬密書,知會九原?!?br/> ?
“謹遵丞相命!”王離肅然一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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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過來一拱手:“丞相,是扎營夜宿,還是趁涼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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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斷然地一揮手:“夜風清爽,不能耽延,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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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司馬快步傳令去了。片刻之間,直道上響起了沉重悠遠的牛角號。王離肅然一拱手道:“丞相,晚輩告辭!”轉(zhuǎn)身大步走了。及至王離走出樹林走上直道,皇帝的大巡狩儀仗已經(jīng)啟動了。夜色中,黑色巨流無聲地向南飄去,一片腥臭在曠野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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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軍馬正欲開出離石要塞,扶蘇與王離飛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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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王離的備細敘說,蒙恬良久沉默了。扶蘇說,依王離帶來的皇帝口詔,他已經(jīng)不能去晉見父皇了。扶蘇還說,父皇體魄有根基,回到咸陽一定會大有好轉(zhuǎn)的。蒙恬沒有理會扶蘇,卻突然對著王離問了一句:“你說幾被腥臭之氣熏暈,可知因由?”王離道:“兩位隨我晉見的軍吏看見了,大約十幾車鮑魚夾雜在行營車馬中,車上不斷流著臭水!”說話間王離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顯然對那腥臭氣息厭惡至深。蒙恬又問:“如此腥臭彌漫,大臣將士,丞相趙高,沒有異常?”王離又搖頭又皺眉道:“我也想不明白。當真是奇了!丞相趙高與一應將士內(nèi)侍,似乎都沒長鼻子一般,甚事皆無!”蒙恬目光猛然一閃道:“且慢!沒有鼻子?對了,你再想想,他們說話有無異常?”王離拍拍頭凝神回思片刻,猛然一拍掌道:“對了對了!那儀仗將軍,還有丞相,還有趙高,話音都發(fā)悶,似乎都患了鼻塞!對!沒錯!都是鼻子齉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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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覺得有文章么?”蒙恬臉色陰沉地看了看扶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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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文章,只要父皇健在,操心甚來?”扶蘇似乎有些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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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無可奈何,苦澀地笑了笑,不說話了。以蒙恬的天賦直覺更兼內(nèi)心深處之推測,分明此中疑點太多,王離看到的絕非真相。然則,他沒有直接憑據(jù),不能說破。王離親見皇帝尚在,你能說皇帝如何如何了?畢竟,隨皇帝出巡的李斯等大臣個個都是帝國元勛,趙高更是朝野皆知的皇帝忠仆,說他們合謀如何如何,那是一件何等重大的罪名,身為尊崇法治的大秦大將軍,豈能隨意脫口說出?蒙恬需要的是挑出疑點,激發(fā)扶蘇,使扶蘇刨根問底,他來一一解析。最終,蒙恬依舊想要激發(fā)扶蘇南下甘泉宮或直奔咸陽,真正查明真相。蒙恬設想的最后對策是:若皇帝已經(jīng)喪失了斷事能力,或已經(jīng)歸天,則扶蘇聯(lián)結蒙毅、李信守定咸陽,他則立即率軍二十萬南下,一舉擁立扶蘇即位!可是,這一切,都首先需要扶蘇的勇氣與決斷力,需要父子血親之情激發(fā)出的孝勇之心。只要扶蘇懷疑父皇病情,只要扶蘇決意澄清真相而必欲面見皇帝,大事才有可能。也就是說,只有扶蘇如同既往那般果決地行動起來,蒙恬才有伸展的余地。畢竟,蒙恬的使命是實現(xiàn)皇帝的畢生意愿,擁立扶蘇而安定天下。扶蘇死死趴著不動,蒙恬能以何等名義南下咸陽整肅朝局?顯然,眼前這位性情大變的皇長子監(jiān)軍大臣,似乎一切勇氣都沒有了,只想鐵定地遵守法度,鐵定地依照父皇詔書行事,絕不想越雷池半步了。甚或,扶蘇對蒙恬的連綿疑慮已經(jīng)覺得不勝其煩了。當此之時,蒙恬要對已經(jīng)變得迂闊起來的扶蘇,剖析守法與權變的轉(zhuǎn)合之理,顯然是沒有用了。若咸陽沒有確切消息,或皇帝沒有明確詔書,目下局面便是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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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先回九原,老臣想看看大河?!?br/> ?
蒙恬一拱手,轉(zhuǎn)身大踏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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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離石要塞的蒼翠孤峰,俯瞰大河清流從云中飛來切開崇山峻嶺滔滔南下,蒙恬的兩眼濕潤了。三十多年前,少年蒙恬義無反顧地追隨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一班君臣攜手同心披荊斬棘克難克險,整肅秦政大決涇水打造新軍剪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重建文明盤整華夏,一鼓作氣,一往無前,那情形歷歷如在眼前,活生生一幅大河自九天而下的宏大氣象啊!……曾幾何時,一片清明的大秦廟堂卻變得撲朔迷離了,難以捉摸了。陛下啊陛下,你果然康健如昔,你果然神志清明,何能使陰霾籠罩廟堂哉?!如今,匈奴之患肅清了,萬里長城竣工了,復辟暗潮平息了;只要萬千徭役民眾返歸故里,再稍稍地寬刑緩政養(yǎng)息民力,大秦一統(tǒng)河山便堅如磐石也。當此之時,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明定扶蘇為儲君,陛下之一生便將是沒有瑕疵的大哉一生了。陛下啊,你何其英斷,何其神武,如何偏偏在確立儲君這件最最要緊的大事上踟躕二十年不見果決明斷?陛下啊陛下,當此之時,你當真撒手歸去,大秦之亂象老臣不堪設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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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南天,蒙恬心痛難忍,眼眶卻干澀得沒有一絲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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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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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匐x石,戰(zhàn)國秦漢時之黃河渡口要塞,在今陜北吳堡(西)與山西離石(東)之間的河段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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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陉栔?,戰(zhàn)國秦時河西地帶軍事重鎮(zhèn),屬上郡轄區(qū),秦直道經(jīng)此南下抵甘泉,在今陜北綏德縣西之秦長城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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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過雕陰要塞,趙高心頭怦怦大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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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沙丘上路以來,趙高無一日不緊張萬分。若非三十余年在權力風暴中心磨煉出的異常定力,趙高很可能已經(jīng)崩潰了?;实鄣捏E然病逝太不可思議了,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陡地被天狗吞噬了,天地間一片黑暗,誰都不敢輕易抬腳了。只有趙高的一雙特異目光,隱隱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絲縫隙,隱隱看到了這一絲縫隙中彌散出的天地神異,心頭怦怦大跳著。然則,更令趙高緊張的是,天狗吞日是一時的,若不能在這片時黑暗之中飛升到那神異的天地,陽光復出,一切都將恢復常態(tài),自己將只能永遠地做一個皇室宦臣,永遠地喪失那無比炫目的神異天地。每每心念及此,趙高便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短短的回歸路程,趙高幾乎要散架了,夜不能安臥,日不能止步,除了八方奔走應對種種紕漏與急務,還得恰如其分地在李斯等大臣們面前表現(xiàn)出深重的悲痛,還得思緒飛轉(zhuǎn)地反復揣摩內(nèi)心深處那方神異天地。旬日之間,一個豐神勁健的趙高倏忽變成了一個須發(fā)虬結形容枯槁的精瘦人干,每日挑著寬大的衣衫空蕩蕩水桶般在行營車馬中奔走,引來將士大臣們的一片感慨與憐憫。不知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趙高都要放棄閃爍在心底的神異天地了。可是,每每當他閃現(xiàn)出這個念頭時,總有一種神奇的跡象,使他心底掠過一陣驚喜,心頭又是勃勃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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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宮的風雨之夜,趙高看到了第一絲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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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沒有要他在大臣們面前立即出示皇帝遺詔,也沒有公議皇帝遺詔如何最快處置。李斯以當下危局為理由,將包括皇帝遺詔在內(nèi)的一應國事,都推到了回咸陽議決。趙高不相信李斯當真在皇帝病逝的那一刻悲愴得昏亂了,沒有理事才具了,果真如此,那還是李斯么?李斯的這一決策,使趙高第一次陡然心動,依稀看見了到達那方神異天地的可能。原因只有一個,李斯首相有斡旋朝局之私欲,沒有將擁立新皇帝看得刻不容緩!畢竟,皇帝猝然歸天,二世皇帝尚未確立,李斯便是權力最大的人物;其時,若李斯秉持法度,要趙高當即公示皇帝遺詔,并當即派特使將皇帝遺詔發(fā)往九原,閃爍在趙高眼前的那方神異天地便會立即化為烏有,一切將復歸可以預知的常態(tài)——扶蘇主持大局,帝國平穩(wěn)交接。所幸者,李斯沒有如此處置,慌亂悲愴的大臣們也沒有人想到去糾正李斯,一切都順理成章而又鬼使神差地被異口同聲決斷了。不。應該說,只有趙高想到了其中的黑洞。可是,趙高不會去提醒李斯,也不會去糾正李斯。因為,精明絕倫的趙高立即從李斯的處置方式中捕捉到了一絲希望——李斯可以不對隨行大臣公示遺詔,他便可以不對李斯出示遺詔!而只要皇帝遺詔沒有公示,丞相李斯的隱秘忌憚與一己私欲便會持續(xù),丞相府這架最大的權力器械便存在傾斜于趙高天地的可能。至于李斯究竟忌憚何來,李斯的私欲究竟指向何方,趙高完全不去想。趙高只死死認定一點:一個在皇帝猝逝的危難時刻敢于擱置皇帝遺詔的權相,內(nèi)心一定有著隱秘的私欲,而這一私欲不可能永遠地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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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沙丘一路西來,趙高再次看到了一絲絲亮光閃爍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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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死于盛夏酷暑而秘不發(fā)喪,一路須得著意掩蓋的痕跡便不可勝數(shù)了。而從種種難題的解困之策,趙高則確定無疑地一次次領略了李斯的權變計謀。車載鮑魚以遮尸臭,是趙高最先提出的應急對策。列位看官留意,趙高所說的鮑魚,不是真正產(chǎn)出珍珠的鮑魚,而是用鹽浸漬的任何魚類。因鹽浸魚皮,故此等咸魚原本寫作“鞄魚”;“鞄”字本讀“袍”音,然民間多有轉(zhuǎn)音讀字,故市井民間多讀作鮑魚之鮑,時日漸久相沿成習,鹽浸咸魚與真正的鮑魚,便都被喚作鮑魚了??鬃铀^的“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闭f的便是這種鹽浸咸魚。死魚以鹽腌制,在夏日自然是腥臭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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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沒有料到的是,咸魚腥臭夾著尸身腐臭濃烈彌散,大臣將士們根本無法忍受。上路當日,將士們嘔吐頻發(fā),大隊車馬走走停停,一日走不得三五十里。次日,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臣連續(xù)昏厥三次,頓弱也在軺車中昏昏不省人事,眼看三位老臣奄奄一息。當時李斯立即決斷:將三位老臣留在邯鄲郡官署養(yǎng)息,入秋時由邯鄲郡守護送回咸陽。送人之時,偏偏頓弱陡然醒來,死死抓住了軺車傘蓋銅柱,聲稱不死不離開皇帝陛下,才勉力留了下來。李斯的臨機決策大得人心,獨趙高卻看出了其中隱秘——不送兩位老臣回咸陽而偏偏留在邯鄲,是有意無意地疏散重臣,使朝中要員不能在行營回歸之前聚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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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趙高叫絕的是,李斯與頓弱及兩名老太醫(yī)秘密會商,在當晚扎營起炊時在各營燉煮咸魚的軍鍋里不知放置了何種草藥,將士大臣竟全數(shù)莫名其妙地鼻塞了,甚也聞不到了。后來,輜重營熬制的涼藥茶分發(fā)各部,將士大臣們?nèi)杖胀达?,從此便甚事也沒有了。李斯的此等機變,是以博大淵深的學問為根基的,趙高自愧弗如,心下生出的感喟是——只要李斯同心,所有的權變之術都將在無形中大獲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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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周老長城會見九原特使王離,是最當緊的一個關節(jié)。無論從哪方面說,只要有公心,或有法度信念,李斯都當有不同的處置——或立即奔赴九原會見扶蘇蒙恬,或密令王離急召扶蘇蒙恬來見,共商危難交接長策。須知,秘不發(fā)喪是為防備山東老世族作亂而議決的對策,絕不是針對扶蘇蒙恬這等血肉肱股之臣的。然則,李斯并未如此處置,卻立即找到趙高密商如何支走王離,并力圖不使扶蘇蒙恬知道皇帝病逝消息。當時,李斯的說辭是:“方今皇帝病逝,九原立成天下屏障。若皇帝病逝消息傳入胡地,匈奴必趁機聚結南下!其時,皇長子與大將軍悲愴難當,何能確保華夏長城不失!為防萬一,當一切如常,國事回咸陽再從容處置!”趙高心明眼亮,立即明白了李斯內(nèi)心的忌憚所在,也清楚地聽出了李斯說辭的巨大漏洞。然則,趙高想也沒想便一力贊同了李斯,并立即在片刻之間安置好了一切,將年青的王離瞞了個結結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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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李斯的種種異常,趙高斷然不敢推出自己的秘密傘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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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身邊三十余年,趙高一絲一縷地明白了廟堂權力的無盡奧妙與艱難險危。即便在大陽炎炎最為清明的秦國廟堂,也有著一片片幽暗的角落。這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人心最深處的種種惡欲,是權力交織處的種種紐結,是風暴來臨時各方利害的冷酷搏殺,是重重帷幕后的深深隱秘。趙高一生,不知多少次的奉皇帝密令辦理秘事。趙高秘密撲殺過皇帝最為痛恨的太后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在攻滅邯鄲后,又秘密殺光了當年蔑視欺侮太后家族與少年嬴政的所有豪強家族與市井之徒;至于刺探王族元老與權臣隱秘,部署侍女劍士進入黑冰臺秘密監(jiān)視由姚賈頓弱執(zhí)掌的邦交暗殺等等,更是不計其數(shù)了。趙高一生,始終活躍在幽暗的天地里。趙高精通秦法,卻從來沒有真正信奉過秦法。在趙高心目中,再森嚴整肅的法治,都由定法的君王操縱著;廟堂權力的最高點,正是一切律法的空白點。在巍巍矗立的帝國法治鐵壁前,趙高看見了一絲特異的縫隙。這道特異的縫隙,是律法源頭的脆弱——在所有的權力風暴中,只有最高的帝王權力是決定一切的;帝王能改變律法,律法卻未必能改變帝王;只要帝王愿意改弦更張,即使森嚴如秦法也無能為力。為此,屢屢身負觸法重罪的趙高要逃脫秦法的制裁,只有最大限度地靠近甚或掌控君王最高權力。趙高以畢生的閱歷與見識,錘煉出了一頂特異的濂身傘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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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皇帝將少皇子胡亥交給趙高,這一獨特目標便隱隱地生發(fā)了。隨著歲月流轉(zhuǎn),趙高的這頂獨特傘蓋終于大體成形了。數(shù)年之間,趙高教導的胡亥,已經(jīng)是一個豐神俊秀資質(zhì)特異的年青皇子了,雖未加冠,卻已經(jīng)成熟得足可與大臣們會議國政了。為了使胡亥能夠堅實地立足于皇子公主之林,趙高以最嚴厲的督導教給了胡亥兩樣本領:一則是通曉秦法,一則是皇帝風范。對于苦修秦法,胡亥是大皺眉頭的,若非趙高的嚴厲督導,這個曾被皇帝笑作“金玉其外,實木其中”的荷花公子肯定是一條秦法也不知所以。然對于修習皇帝風范,胡亥卻樂此不疲。趙高的本意,是要通過修習皇帝風范祛除胡亥的聲色犬馬氣息,好在將來正正道道地做個大臣或?qū)④?。一旦皇帝辭世,胡亥所在便是趙高的歸宿。趙高深知,自己與聞機密太多,在扶蘇二世的廟堂里是不可能駐足的。令趙高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胡亥并沒有真正地修習皇帝的品性與才具,卻將皇帝的言談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連聲音語調(diào)都驚人的相似。一日夜里,趙高正在燈火熄滅的帷幕里折騰一個曾經(jīng)侍奉過皇帝一夜的侍女,廊下驟然一聲咳嗽,趙高立即從榻上跳將下來,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突然一陣哈哈笑聲,趙高又嚇得大跳起來,一臉詭秘的胡亥正笑吟吟站在面前!趙高又惱怒又驚慌,當即嚴厲申斥了胡亥,說如此模仿皇帝陛下,要被砍十次頭,絕不能教不相關者知道!胡亥惶恐萬分地諾諾連聲,絲毫沒想到自己也熟悉的秦法里,根本就沒有十次砍頭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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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李斯的會商求告,趙高不會貿(mào)然推出“皇帝風范”的胡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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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是一個無能而又具有特異天賦的皇子。最要緊的,胡亥是趙高的根基。當那片神異天地在趙高眼前閃爍時,最燦爛的影子便是這個胡亥。如今,從沙丘宮到陽周老長城的短短路程之間,李斯也隱隱約約地走近了這片神異的天地,不時晃動在趙高眼前。然則,趙高無法確切地知道,李斯究竟是否能真正地走入這片天地?畢竟,李斯是位極人臣的法家大才,是帝國廣廈的棟梁,是天下最有資望與權勢的強臣,要李斯走進趙高心中的神異天地,李斯圖謀何等利市呢?官職已經(jīng)大得不能再大,資望已經(jīng)高得不能再高,榮耀富貴也已經(jīng)是無以復加,丞相之職,通侯之爵,舉家與皇帝多重聯(lián)姻;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能有幾人如同李斯這般尊崇?沒有。一個都沒有。王翦王賁父子固然比李斯爵位高,然卻恬淡孤冷,除了戰(zhàn)場統(tǒng)兵,其對國政的實際掌控力遠遠不如李斯。蒙恬蒙毅兄弟雖一內(nèi)一外,群臣莫敢與之爭,然卻距離實際政務較遠,與皇族融為一體的根基早已不如李斯家族了;若扶蘇做不得二世皇帝,蒙氏兄弟縱然可畏,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如此一個李斯,趙高的那片神異天地能給李斯何等尊榮呢?唯其如此,趙高仍然得繼續(xù)查勘李斯,得繼續(xù)結交李斯,得走進李斯的心田,看清那里的溝溝坎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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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一個突然的消息,使趙高生出了吃不準李斯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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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內(nèi)侍奉趙高之命,例行向李斯稟報“皇帝病況”,卻不經(jīng)意看到了李斯正與自己的舍人秘密議事。小內(nèi)侍只聽見了“姚賈如何”幾個字。待小內(nèi)侍走近,舍人立即匆匆出帳,隨即,帳外便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去了。趙高心頭驀然一閃,立即斷定這是李斯要密邀姚賈北上。姚賈北上做甚?自然是要與李斯合謀對策了。姚賈何許人也?李斯的鐵定臂膀,官居九卿之首的廷尉,又曾多年執(zhí)掌邦交,極擅策劃秘事。如此一個人物先群臣而來,豈非李斯心存私欲斡旋朝局的開始?當然,李斯越有私欲,趙高心下越踏實。趙高此時深感不安的是,李斯究竟何事不能決,而要與姚賈會商合謀?李斯的心結在何處?是靠近那片神異天地,還是疏遠那片神異天地?趙高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無論姚賈如何主張,李斯的盤算都是根基,不將李斯內(nèi)心根基探查清楚,一切都落不到實處。至少,在進入甘泉宮①之前,應該對李斯心思的趨向有所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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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沒有料到,這個時機是李斯送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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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王離,大巡狩行營連夜從直道南下。將及黎明時分,好容易才在一輛皇帝副車中打起鼾聲的趙高,突然接到了李斯書吏的傳令:丞相正在前方一座山頭樹林中等候中車府令,須得會商緊急事務。趙高二話沒說,下車飛馬趕去了。山風習習的林下空地中,只有李斯一個人踽踽轉(zhuǎn)悠著,幾名舉著火把的衛(wèi)士都站在林邊道口。趙高提著馬鞭走進一片朦朧的樹林,第一眼看見的,是李斯腰間的一口長劍。數(shù)十年來,這是趙高第一次看見李斯帶劍,心下不禁怦然一動——殺心戒心,李斯何心?趙高走過去深深一躬,不說話了。幽暗的夜色中,李斯沙啞的聲音飄了過來:“老令,行營將過義渠舊地,這幾日行程有何見教?”趙高思忖間一拱手道:“高無他議,唯丞相馬首是瞻!”李斯沒有一句贊許,也沒有一句謙辭,默然轉(zhuǎn)悠片刻,突然道:“咸陽宮今夏儲冰幾多?”趙高思緒電閃,一拱手道:“稟報丞相,趙高尚未與給事中互通,不知儲冰如何。然則,以趙高推測:皇帝出巡,只怕儲冰會有減少?!崩钏箛@息了一聲,語氣透著幾分無奈:“若儲冰不夠,國喪之期足下如何維持?”趙高依舊是拱手道:“高無他意,唯丞相馬首是瞻!”李斯肅然道:“老夫欲使皇帝行營駐蹕甘泉宮,發(fā)喪后再回咸陽,足下以為如何?”趙高小心翼翼地道:“如此,丞相可盡快處置遺詔事,高無他議?!崩钏箙s道:“議決遺詔事,至少得三公九卿大臣聚齊方可。目下宜先行安置好陛下,再相機舉行朝會!”趙高心頭猛然一跳,當即一拱手高聲道:“甘泉山洞涼如秋水,正宜陛下,丞相明斷!”李斯一點頭,趙高一拱手,兩人便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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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午時,一夜行進的將士車馬在泥陽②要塞外的山林河谷中扎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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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營各帳起炊造飯時,同時接到了行營總事大臣李斯的書令——丞相奉皇帝口詔,各營歇息整肅,午后申時整裝進發(fā),直抵甘泉山之甘泉宮駐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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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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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俑嗜獙m,秦時行宮,遺址在今陜西省淳化縣之甘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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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谀嚓?,戰(zhàn)國秦時城邑,因在源自隴東的泥水下游的北岸,故名,大約在今陜西旬邑縣西北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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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姚賈接到密書,星夜趕到了甘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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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行宮城邑,坐落在涇水東岸的甘泉山。當初建造之時,因此地林木茂密河谷明亮,故有了一個官定名稱——林光宮。然則,此地更有山泉豐沛多生,甘泉山之名人人皆知。是放,秦川國人不管官府如何名稱,只呼這座行宮為甘泉宮。久而久之眾口鑠金,林光宮之名反倒淡出,朝野皆呼甘泉宮了。甘泉宮原本是一片庭院的小行宮,始皇帝在滅六國大戰(zhàn)開始之前對北方匈奴極為警覺,派蒙恬坐鎮(zhèn)九原郡河南地的同時,也將北出咸陽二百余里的甘泉山小行宮擴建為頗具規(guī)制的城邑式行宮,以備國難之時駐蹕甘泉宮督導對匈奴作戰(zhàn)。這座行宮城邑周迥十余里,沿山脊筑起石墻,山麓隱蔽處建造磚石庭院(殿),道道山泉下的冬暖夏涼的洞窟,都被依勢改建為隱秘堅固的藏兵所在,外觀并不如何壯闊,實際卻極具實戰(zhàn)統(tǒng)帥部之功效。滅六國之后,秦直道便是以甘泉宮(林光宮)為起點直達九原,為此,甘泉宮依然持續(xù)著總監(jiān)北方戰(zhàn)事的職能,依然是戒備森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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軺車方停,姚賈被專一在宮外道口迎候的行營司馬領進了一座隱秘的庭院。司馬的口信是,丞相諸事繁劇,請廷尉大人先行歇息精神。姚賈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徑自沐浴用飯去了。飯罷,剛剛擺脫咸陽酷暑悶熱的姚賈,又在這谷風如秋的幽靜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暮色沉沉才醒了過來。用過晚湯,已經(jīng)是月上山頭,仍不見李斯消息,姚賈不禁有些迷惑了。畢竟,李斯絕不會一封密書召他來甘泉宮避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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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請隨我來?!睂⒔?,那個司馬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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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道山風習習明月高懸的谷口,姚賈見到了李斯。那個腰懸長劍的枯瘦身影在月光下靜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彌散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姚賈心有所思,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枯瘦的身影驀然轉(zhuǎn)身,良久沒有說話。姚賈深深一躬道:“敢問丞相,可是長策之憂?”李斯猛然大步過來拉住了姚賈雙手,用力地搖著:“廷尉終是到了!來,過來坐著說話?!闭f罷拉著姚賈便走,在一座山崖下一片雪白的大石上停了下來。機敏的姚賈早已經(jīng)看得清楚,谷口已經(jīng)被隱蔽的衛(wèi)士封鎖,這片白巖無遮無擋又背靠高高石崖,清涼無風,幽靜隱秘,任誰也聽不到這里的說話聲。唯其明白,姚賈心頭愈發(fā)沉重。李斯身為領政首相,素來以政風坦蕩著稱,即或在當年殺同窗韓非的政見大爭中也從未以密謀方式行事,今日如何這般隱秘?姚賈心下思忖著坐了下來,拿起旁邊已經(jīng)備好的水袋,啜著涼茶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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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情勢不同,廷尉見諒?!崩钏棺诹藢γ?,勉力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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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患還是內(nèi)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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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算,內(nèi)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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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請丞相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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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這山月可美?”李斯望著碧藍夜空的一輪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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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得冰涼?!?br/> ?
“設若國有危難,廷尉可愿助李斯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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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姚賈念誦了一句秦人老誓,卻避開了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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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若陛下病勢不祥,足下當如何處之?”李斯說得緩慢艱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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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姚賈大驚,“陛下當真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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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害了陛下,陛下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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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陛下病勢如何?”姚賈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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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李斯凝望夜空,淚水溢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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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明示!陛下究竟如何了?”姚賈突然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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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很明自,姚賈身為廷尉,依據(jù)秦法對所有的王公大臣有勘定死因之職責;對于皇帝之死,自然也有最終的認定權;所謂發(fā)喪,對帝王大臣而言,就是經(jīng)御史大夫與廷尉府會同太醫(yī)署做最終認定后所發(fā)布的文告。這里,御史大夫通常是虛領會商,廷尉府則是完成實際程式的軸心權力。在所有大臣中,對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時日保持皇帝病逝之機密,唯獨對廷尉不可以保密;因為,從發(fā)喪開始的所有的國喪事宜,事實上都離不開廷尉府的操持。事實是,任何國喪,都是廷尉府介入得越早越好。李斯之所以用密書方式將姚賈召來,除了姚賈與自己素來同心共謀,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姚賈的廷尉職司實在太過重要了。默然片刻,李斯也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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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皇帝陛下,歸天了!……”李斯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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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何時?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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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二日,丑時末刻,舊趙沙丘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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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姚賈失聲痛哭,渾身顫抖著癱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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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猛然拔劍,奮力向一方大石砍去,不料火星四濺,長劍當啷斷為兩截。李斯一時愕然,頹然擲去殘劍,跌坐于大石上雙手捂臉哽咽不止。姚賈卻已經(jīng)抹去淚水止住哭聲,大步走過來道:“丞相,陛下可有遺詔?”李斯一臉沉郁道:“有。在趙高的符璽事所。”姚賈驚訝道:“沒有發(fā)出?”李斯皺著眉頭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山東復辟暗潮洶洶,只能秘不發(fā)喪,速回咸陽。不發(fā)喪,如何能發(fā)遺詔?”姚賈道:“丞相可知遺詔內(nèi)容?”李斯搖頭道:“遺詔乃密詔,如何開啟方合法度,老夫尚未想透?!币Z愣怔片刻,猛然道:“行營從九原直道南來,扶蘇蒙恬沒有前來晉見陛下?”李斯道:“王離做特使,前來迎候陛下北上九原,被趙高技法支走了。”姚賈大是驚訝:“趙高技法?趙高何能支走王離?”李斯長嘆一聲,遂將那日情形敘說了一遍,末了道:“這件事,老夫深為不安。廟堂宮闈,似有一道黑幕……”這一夜,李斯與姚賈直說到山月西沉,方才出了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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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姚賈探視典客頓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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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與頓弱之間淵源可謂久矣。同被秦王延攬,同掌邦交大任,同為帝國九卿,同善秘事謀劃。最大不同是兩處,一則家世不同,二則秉性不同。姚賈家世貧賤,父親是大梁看守城門的一個老卒,被人稱為“大梁監(jiān)門子”;是故,姚賈是憑自己的步步實干進入小吏階層再入秦國的。頓弱卻是燕趙世家,名家名士,周游天下而入咸陽的。就秉性而言,姚賈機變精明長于斡旋,與滿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誼;頓弱卻是一身傲骨,不屑與人濫交,公事之外只一味揣摩百家經(jīng)典。在帝國大臣中,幾乎只有姚賈與頓弱能夠說得上有幾分交誼。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也有姚賈隨行,卻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牽涉日常政務太多不宜積壓,皇帝才下詔免去了姚賈隨行。如此一來,頓弱便成為隨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曉山東老世族的大臣,原先從事邦交秘密使命的黑冰臺也事實上全部交頓弱統(tǒng)領了?;实垅徊∈牛D弱病體不支卻死也不離開行營,李斯多少有些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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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踏進典邦苑的時分,頓弱正在扶杖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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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飛瀑流泉下,坐落著典邦苑。這是甘泉宮的獨特處,因依著戰(zhàn)時秦王統(tǒng)帥部的規(guī)制建造,各主要官署都建造有專門的公務庭院。執(zhí)掌邦交的官署所在,便叫做典邦苑。幽靜的山居庭院里,頓弱扶著竹杖踽踽獨行,雪白的散發(fā)寬大的布衣,身軀佝僂步履緩慢,遠遠望去分明一個山居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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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子別來無恙乎!”姚賈遙遙拱手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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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頓弱扶杖轉(zhuǎn)身,一絲驚喜蕩漾在臉上蒼老的溝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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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子,看!這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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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不宜飲酒,足下失算了。”頓弱的驚喜倏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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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酒了?此乃健身藥茶,頓子失算也!”姚賈朗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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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聲!笑甚?藥茶有甚好笑?”頓弱板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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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這老頓子,不酒不笑,還教人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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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胡說,隨老夫來?!鳖D弱點著竹杖徑向瀑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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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心頭頓時一亮——頓弱清醒如常!兩人同掌邦交多年,諸多習慣都是不期然錘煉出來的。譬如但說大事,總要避開左右耳目,且要最好做到即或有人聽見也不能辨別連貫話音。目下,頓弱將他領到瀑布之下,水聲隆隆,對面說話如常,丈余之外卻不辨人聲,足見頓弱心智如常絕沒有遲鈍麻木。兩人走到瀑布下,相互一伸手作請,不約而同地背靠高高瀑布坐在了距離最近的兩方光滑的大石上。頓弱順手背后一抄,一支盛滿清清山泉水的長柄木勺伸到了姚賈面前,隨之一聲傳來:“不比你那藥茶強么?”姚賈握住木勺柄腰,低頭湊上木勺汩汩兩大口,抬頭笑道:“果然甘泉,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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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來也,自是甚都知道了,何敢屢屢發(fā)笑?”頓弱顯然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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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子何意?我知道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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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若以老夫為迂闊之徒,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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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弱兄……如此,姚賈直言了?!?br/> ?
“愿聞高見?!?br/> ?
“請頓子援手丞相,安定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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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援手?敢請明示?!?br/> ?
“以黑冰臺之力剪除廟堂黑幕,確保丞相領政,陛下法治之道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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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說得很是激昂。頓弱卻看著遠山不說話。默然良久,頓弱的竹杖點著姚賈面前的大石緩緩道:“廟堂究竟有無黑幕,老夫姑且不說。老夫只說一件事:依據(jù)秦法,黑冰臺只是對外邦交之秘密力量,不得介入國政。否則,黑冰臺何以始終由邦交大臣統(tǒng)領?天下一統(tǒng)之后,陛下幾次欲撤去黑冰臺,奈何復辟暗潮洶洶而一再擱置。本次大巡狩之中,大肆追捕山東復辟世族,黑冰臺尚未起用。陛下亦曾幾次對老夫提及,秦政奉法,黑冰臺該當撤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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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曾頒了撤臺詔書?”姚賈有些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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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勸告廷尉,也請廷尉轉(zhuǎn)告丞相。”頓弱回避了姚賈問話,點著竹杖正色道,“治道奉法,秦政之根基也;縱然國有奸佞,亦當依法剪除;大秦素有進賢去佞傳統(tǒng),只要幾位大臣聯(lián)名具奏彈劾不法,蛀蟲必除,廟堂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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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只是慮及萬一。頓子主張,自是正道?!?br/> ?
“無非趙高在宮而已,有何萬一之慮?”頓弱很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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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能使胡亥以假亂真,恐非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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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明說了。”頓弱一跺竹杖,霍然站了起來激昂高聲道,“以皇帝陛下奠定之根基,一百個趙高,一百個胡亥,也興不起風浪!陛下之后,大秦危難只有一種可能:丞相李斯有變!只要丞相秉持公心,依法行事,任誰也休想撼動大秦!趙高,一個小小中車府令,縱然在巡狩途中兼領了陛下書房事務,又能如何?只要召扶蘇、蒙恬兩大臣還國,召郎中令蒙毅來行營收回皇帝書房事務,你便說,趙高能如何?目下之事,老夫想不通!行營已到甘泉宮,丞相為何還不急召扶蘇蒙恬?秘不發(fā)喪,那是在沙丘宮,老夫也贊同。如今還能秘不發(fā)喪?縱然秘不發(fā)喪,難道對皇長子,對大將軍,也是秘不發(fā)喪?怪矣哉!丞相究竟是何心思!……”突然,頓弱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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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弱兄,誤會了。”姚賈正色道,“變起倉猝,丞相縱有缺失,也必是以安定為上。兄且思忖,丞相與陛下乃大秦法政兩大發(fā)端,丞相若變,豈非自毀于世哉!至于沒有及時知會九原,只怕是慮及萬一。畢竟,邊寨卒虛匈奴南下,其罪責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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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失言,廷尉無須解說?!鳖D弱疲憊地搖了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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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賈一請,尚望頓弱兄見諒?!?br/> ?
“廷尉但說?!?br/> ?
“今日之言,既非政事,亦非私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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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明白,一桶藥茶而已?!?br/> ?
“如此,姚賈告辭?!?br/> ?
“不送了。足下慎之慎之?!?br/> ?
匆匆走出典邦苑,姚賈驅(qū)車直奔丞相署,李斯卻不在行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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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欲會趙高,趙高欲會李斯,兩人終于在望夷臺下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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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夷臺者,甘泉宮十一臺之一也。咸陽北阪原有望夷宮,取意北望匈奴日日警覺之意。甘泉宮既為對匈奴作戰(zhàn)而設,自然也有了一座望夷臺。這座高臺建造在一座最大山泉洞窟的對面孤峰之上,高高聳立猶如戰(zhàn)陣中云車望樓。登上望夷臺頂端,整個甘泉山俯瞰無遺,那條壯闊的直道展開在眼前,如巨龍飛出蒼翠的大山直向天際。李斯與趙高在臺下不期相遇時,兩人都有瞬間的尷尬。趙高指著那道巨大的瀑布說,要找丞相稟報陛下安臥所在,好讓丞相安心。李斯打量著望夷臺說,要向趙高知會發(fā)喪日期,好讓中車府令預為準備。立即,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兩人都說望夷臺說話最好。及至登上巍巍高臺,殘陽晚霞之下遙望巨龍直道壯美山川,兩人卻都一時無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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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但有直道,駟馬王車一日可抵九原?!?br/> ?
“中車府令馭車有術,老夫盡知?!崩钏沟攸c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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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又帶劍了?”趙高目光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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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劍乃陛下親賜,去奸除佞?!崩钏雇赖匕粗L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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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金絲馬鞭,亦陛下親賜,在下不敢離身?!?br/> ?
“足下與老夫既同受陛下知遇之恩,便當同心協(xi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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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與陛下共創(chuàng)大業(yè),在下萬不敢相比!”趙高很是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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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喪之期將到,老夫欲會同大臣,開啟遺詔?!崩钏骨腥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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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言,尚請丞相見諒?!壁w高謙卑地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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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說來?!?br/> ?
“在下之意,丞相宜先開遺詔,預為國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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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車府令何意,欲陷老夫于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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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見諒!”趙高又是深深一躬,“沙丘宮之夜,丞相原本可會同隨行大臣,當即開啟遺詔。然,其時丞相未曾動議,足見丞相謀國深思。在下?lián)嵳撌拢罕菹逻z詔未嘗寫就,說是殘詔斷句,亦不為過;既是殘詔,便會語焉不詳,多生歧義;若依常法驟然發(fā)出,朝野生亂,亦未可知。為此,在下敢請丞相三思?!?br/> ?
“也是一說?!崩钏沟c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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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肩負定國大任,幸勿以物議人言慮也!”趙高語帶哽咽再次懇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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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但依中車府令?!彼尖馄?,李斯終于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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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明斷!”趙高一抹淚水撲倒在地,咚咚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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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之間,李斯大感尊嚴與欣慰?;实墼谑乐畷r,這趙高官職爵位雖不甚高,卻是人人敬畏的人物。對于常常照面的大臣們,趙高不卑不亢,從來不與任何人卑辭酬答。只有在皇帝面前,趙高自甘卑賤,無論皇帝如何發(fā)作,趙高都忠順如一。對大臣撲拜叩首,對于趙高,是絕無僅有的。就目下境況而言,李斯可以不在乎趙高是否敬重自己,然卻不能不在乎目下的趙高是否會聽命于自己;若趙高要公事公辦,將已經(jīng)封存的皇帝遺詔徑自交傳車發(fā)出,任誰也無權干涉;果真如此,李斯便該正當發(fā)喪,正當安國,不再作任何斡旋之想,即或扶蘇即位貶黜自己,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然則,若趙高信服自己,聽命于自己,則事情大有可為也!至少,李斯可在遺詔發(fā)出之前,最大限度地安置好退路,不使扶蘇與自己的昔日歧見成為日后隱患;更佳的出路則是,通過擁立新帝而加固根基,進而繼任丞相,輔佐新帝弘揚大秦法政,成為始皇帝身后的千古功臣。果能如此人臣一生,李斯何憾!所幸者,趙高對自己的敬重超出了預料,趙高所敦請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恰恰符合了自己的心愿,豈非天意哉!在這片刻之間,李斯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對姚賈提起的宮闈黑幕。那時,李斯從另外一個路徑揣摩趙高——封存遺詔不發(fā),以謀個人晉身之階,奸佞之心可見!如今,趙高敦請自己先行開啟遺詔,這便是一心一意地依附了自己。李斯的內(nèi)心評判是:這才是真正的趙高面目,清醒地權衡出目下的權力軸心,并立即緊緊地依附于這個軸心。此時,李斯已經(jīng)不需要對趙高做出道德的評判。李斯深深地知道:在大政作為中,只有最終的目標能指向最高的道德,而對任何具體作為的是非計較,往往都會誘使當事者偏離最高的為政大道。李斯所秉持的最終目標,是堅持始皇帝身后的大秦法治,是確定無疑的為政大道。唯其如此,任何依附于李斯者,都符合最高的大政大道,都無需去計較其瑣細行徑的正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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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疏通了自己的精神路徑,也疏通了趙高的行為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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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初上時分,趙高將李斯領進了一座守護森嚴的山洞。趙高說,這便是甘泉宮的符璽事所。李斯曾久為秦王長史,也曾親掌秦王符璽。其時,天下所謂“李斯用事”,一則是指李斯謀劃長策秦王計無不用,二則便是指李斯執(zhí)掌秦王書房政務并符璽事所。符璽者,兵符印璽也。符璽事所者,昔日秦王兵符印鑒,今日皇帝兵符印璽之存放密室也。任何兵力調(diào)動,都得從這里由君王頒發(fā)兵符;任何王書詔書發(fā)出,都得從這里加蓋印璽。是故,符璽事所歷來是皇室命脈所在,是最為機密的重地。雖則如此,然就職事而言,帝國時期的符璽事所并未成為獨立的大臣官署,既非九卿之一,也非獨立散官,而只是郎中令屬下的一個屬官署。從秦王嬴政到始皇帝時期,執(zhí)掌符璽事所的大臣先后有三人:王綰、李斯、蒙毅。趙高目下執(zhí)掌符璽事所,只是在蒙毅離開大巡狩行營后的暫領而已。論資望,李斯是內(nèi)廷大臣的老資格,絲毫不擔心趙高在遺詔封存上故弄玄虛。饒是如此,李斯卻沒有在這甘泉宮住過,更沒有進出過甘泉宮的符璽事所,不知這甘泉宮符璽事所竟設在如此堅固深邃的洞窟之中,心頭委實有幾分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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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一號銅箱?!币贿M洞窟,趙高吩咐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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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壁兩側(cè)雖有油燈,兩名白發(fā)書吏還是舉著火把,從洞窟深處抬出了一只帶印白帛封口的沉重的銅箱。銅箱在中央石案前擺好,趙高從腰間皮盒掏出了一把銅鑰匙,恭敬地雙手捧給了李斯。雖未進過這甘泉宮石窟的符璽事所,然李斯對王室皇室的符璽封存格式還是再熟悉不過,瞄得一眼,便知這是極少啟用的至密金匱。古人所謂的周公金匱藏書,便是此等白帛封存的大銅箱(匱)。依照法度,此等金匱非皇帝親臨,或大臣奉皇帝詔書,任何人不得開啟。今日,趙高將始皇帝遺詔封存于如此金匱,李斯立即看透了趙高心思:任何人都無論如何不能說趙高做得不對,然任何人也都無法開啟此匱,除非趙高愿意聽命;因為,皇帝不在了,任何人都不會有皇帝詔書,而趙高卻可以任意說出皇帝如何遺囑此匱開啟之法,可以任意拒絕自己想拒絕的任何人開啟金匱。當然,趙高若想拒絕李斯,只怕李斯會同大臣議決開啟遺詔,也得大費一番周折。當此情勢,趙高自請李斯開啟金匱,且拱手將鑰匙奉送,寧非天意哉!李斯清楚地知道,縱然大臣奉詔而來,打開金匱還得符璽事所之執(zhí)掌官員。因為,此等金匱有十余種鎖法開法,任誰也難以準確地預知目下金匱是何種開法。執(zhí)掌吏員捧上鑰匙,乃皇帝親臨的一種最高禮儀而已,并非要皇帝親自開啟。而今,趙高對自己已經(jīng)表示了最高的敬奉,李斯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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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車府令兼領符璽,有勞了?!崩钏蛊评匾还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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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愿為丞相效勞?!壁w高最充分地表現(xiàn)出內(nèi)廷下屬的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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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翼翼地撕開了蓋著皇帝印璽的兩道白帛,小心翼翼地反復旋轉(zhuǎn)鑰匙打開了金匱,又小心翼翼地拿去了三層絲錦銅板,好容易顯出了一方黑亮亮的木匣,趙高這才對李斯肅然一躬:“丞相起詔?!崩钏故熘酥嘘P節(jié),對著金匱深深一躬,長長一聲吟誦:“臣李斯起詔——!”雙手恭敬地伸入金匱,捧起黑亮亮木匣出了金匱,放置到了金匱旁的石案上,又對趙高一拱手:“煩請中車府令代勞?!壁w高上前對黑匣深深一躬,啪地一掌打上木匣,厚厚的木蓋便“嘭”的一聲彈開。趙高又對李斯一拱手:“丞相啟詔?!崩钏姑靼?,這個“啟”不同于那個“起”,立即一步上前,一眼瞄去,心頭悚然一驚——一卷滲透著斑斑血跡的羊皮紙靜靜地蜷伏著,彌漫出二片肅殺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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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老臣來也……”李斯陡然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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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秉承陛下遺愿,啟詔無愧!”趙高赳赳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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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石火之間,李斯的精神轉(zhuǎn)換了,李斯不再是未奉顧命的大臣,李斯變成了謀劃長策而從來與始皇帝同道同心的帝國棟梁。如此李斯,啟詔何愧哉!心思飛動間,李斯捧出了那卷血跡斑斑的羊皮紙,簌簌展開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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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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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李斯痛徹心脾地長哭一聲,頹然軟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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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醒來,望著搖曳的燈光,李斯恍惚若在夢中:“這是何處?老夫如何,如何不在行轅?”旁邊一個身影立即湊了過來,殷切低聲道:“丞相,在下私請丞相入符璽事所。丞相無斷,在下不敢送回丞相。”剎那之間一個激靈,李斯的神志恢復了。李斯雙手一撐霍然坐起道:“趙高,屏退左右?!壁w高一聲答應,偌大的洞窟頓時沒有了人聲。李斯從軍榻起身站地,這才看見洞窟中已經(jīng)安置好了長談的所有必備之物。石案上飯食具備,除了沒有酒,該有的全都有了;石案兩廂各有坐席,坐席旁連浸在銅盆清水中的面巾都備好了。李斯一句話沒說,剛要抬步走過去,趙高已經(jīng)絞好面巾雙手遞了過來。李斯接過冰涼的面巾狠狠在臉上揉搓了一番,一把將面巾摔進了銅盆,板著臉道:“中車府令何以教李斯?說?!壁w高肅然一躬道:“丞相錯解矣!原是趙高寧擔風險而就教丞相,焉有趙高脅迫丞相之理?趙高縱無長策大謀,亦知陛下之大業(yè)延續(xù)在于丞相。趙高唯求丞相指點,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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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車府令,難矣哉!”良久默然,李斯長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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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丞相,難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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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詔語焉不明,更未涉及大政長策……”李斯艱難地沉吟著,“再說,此詔顯是陛下草詔,只寫下了最要緊的事,也還沒寫完……老夫久為長史,熟知陛下草詔慣例:尋常只寫下最當緊的話,然后交由老夫或相關大臣增補修式,定為完整詔書,而后印鑒發(fā)出。如此草詔斷句,更兼尚是殘詔,連受詔之人也未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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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是說,此等詔書不宜發(f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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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車府令揣測過分,老夫并無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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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在下以為不然?!背聊魂?,趙高突然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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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聞高見?!崩钏购苁抢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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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草詔殘詔,盡可以完整詔書代之。”趙高的目光炯炯發(fā)亮,“畢竟,陛下從未發(fā)出過無程式的半截詔書。更有一處,這道殘詔無人知曉。沙丘宮之夜風雨大作時,在下將此殘詔連同皇帝符璽,曾交少皇子胡亥看護,直到甘泉宮才歸了符璽事所。如此,在下以為:皇帝遺詔如何,定于丞相與趙高之口耳。丞相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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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安得亡國之言!非人臣所當議也!”李斯勃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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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之言,何其可笑也?!?br/> ?
“正道謀國,有何可笑!”李斯聲色俱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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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既為大廈棟梁,當此危難之際,不思一力撐持大局,不思弘揚陛下法治大業(yè),卻徑自迂闊于成規(guī),趙高齒冷也!早知丞相若此,在下何須將丞相請進這符璽事所,何須背負這私啟遺詔的滅族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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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你欲老夫同罪?”李斯愕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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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不納良言,趙高只有謀劃自家退路,無涉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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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說來。”李斯一陣思忖,終于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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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明月在天!趙高欲與丞相協(xié)力,定國弘法,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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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定國?如何弘法?方略?!?br/> ?
“丞相明察!”趙高一拱手赳赳高聲,“始皇帝陛下已去,然始皇帝陛下開創(chuàng)的大政法治不能去!當今大局之要,是使陛下身后的大秦天下不偏離法治,不偏離陛下與丞相數(shù)十年心血澆鑄之治國大道!否則,天下便會大亂,山東諸侯便會復辟,一統(tǒng)大秦便會付之東流!唯其如此,擁立二世新帝之根基只有一則:推崇法治,奉行法治!舉凡對法治大道疑慮者,舉凡對陛下反復辟之長策疑慮者,不能登上二世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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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車府令一介內(nèi)侍,竟有如此見識?”李斯有些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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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侍?”趙高冷冷一笑,“丞相幸勿忘記,趙高也是精通律令的大員之一。否則,陛下何以使趙高為少皇子之師?趙高也是天下大書家之一,否則,何以與丞相同作范書秦篆?最為根本者,丞相幸勿相忘:趙高自幼追隨皇帝數(shù)十年,出生入死,屢救皇帝于危難之中。丞相平心而論,若非始皇帝陛下有意抑制近臣,論功勞才具,趙高何止做到中車府令這般小小職司?說到底,趙高是憑功勞才具,才在雄邁千古的始皇帝面前堅實立足也!功業(yè)立身,趙高與丞相一樣!”一席話酣暢淋漓,大有久受壓抑后的揚眉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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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車府令功勞才具,老夫素無非議?!崩钏购艿?br/> ?
“丞相正眼相待,高必粉身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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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言,中車府令并未說完?!崩钏沟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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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要,首在丞相不失位。丞相不失位,則法治大道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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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幾曾有過失位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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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勢至明,丞相猶口不應心,悲矣哉!”趙高嘭嘭叩著石案,“若按皇帝遺詔,必是扶蘇稱帝。扶蘇稱帝,必是蒙恬為相。趙高敢問:其一,丞相與蒙恬,功勞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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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內(nèi)固國本,外驅(qū)胡患,兼籌長策,功過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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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無怨于天下,丞相孰與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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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道怨聲,盡歸老夫,何能與天下盡呼蒙公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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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天賦才具,丞相孰與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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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政藝工學諸業(yè),蒙恬兼?zhèn)洌戏虿蝗?。?br/> ?
“其四,得扶蘇之心,丞相孰與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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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扶蘇,亦師亦友,老夫不能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