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離開棗市以后。
每逢趕集,畢曉文從碼頭發(fā)船到縣城,小鐵船滿載貨物,順著靜海漂流,高小卿趁他不留神,拍打起水花,濺濕了他那黝黑健碩的膀子。
畢曉文掏出一瓶花露水,扔給她:“小卿妹妹,接住咯!”
高小卿拿著花露水,沖畢曉文一眨眼,畢曉文就覺得后背一陣酥麻,那股子勁就趕到嗓子眼了,他對著墨綠的鸚鵡山放歌:“水上男兒喲輕生死,少在公門多在水……”
小卿,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在碼頭混的都是條漢子,你就依了我吧!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防曬霜、沐浴露,還有你最愛喝的珍珠奶茶……畢曉文心想。
他不敢把這些東西當著蘇老師和蘇阿姨的面送給高小卿,蘇老師不只一次讓高小卿背誦那首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贝伺e頗為玩味。
半年過去了,畢曉文拋給高小卿的東西能裝半貨船了,高小卿卻沒靠近他一點,畢曉文抽一口云煙,手攥得啪啪響,心說:“小卿,你是我的,遲早要掉進我的溫柔鄉(xiāng)……”
會期前,畢曉文買了一輛哈雷,他飛速駛到留橋,向高小卿喊話:“快上來,我載你回家!”
高小卿猶豫一下,說:“好吧,不過只能送我到街口?!?br/> “好嘞!”畢曉文露出得意的笑容。
高小卿環(huán)顧四周,一片靜謐,只聽到秋蟲軟弱無力的吟唱,她惴惴地坐在畢曉文身后,畢曉文發(fā)動點火,快速飛馳,他大聲呼喊:“一輛威風凜凜的哈雷被我騎在胯下,一件黑色皮夾克,我靠,我靠,我就是中國的‘馬龍·白蘭度’!”
“為什么給我扔東西!”高小卿扯開嗓門,試圖蓋過震耳欲聾的馬達聲。
畢曉文減速,沒有直接回答她,哼起粵語歌《友誼之光》:“人生于世上有幾個知己,多少友誼能長存今日別離共你雙雙兩握手,友誼常在你我心里……”高小卿聽得臉燙燙的,身體抗拒性地往后傾。
“好聽嗎?”畢曉文問。
“沒有蘇迅哥哥唱的好聽?!?br/> 畢曉文心中燃起一團熊熊妒火,他一把抓住高小卿的手,高小卿用力抽回去,就在兔子般的沉默中,高小卿咬一下嘴唇,說:“你不要這樣,懂嗎?”
“怎么不懂,可惜不是他給你扔東西,可惜不是他騎摩托車帶你兜風,可惜這一切都是我畢曉文干的,你說我二不二,自作多情,自討沒趣?!彼荒_將油門踩到底,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中……
到了麻石街,高小卿跳下車,說:“我到了,你走吧!”畢曉文從后備箱里拿出一條絲巾扔給高小卿,揚長而去。
每年八月十四,麻石街有“會期”,車水馬龍,商販云集,高小卿和退休在家的蘇老師絕對不會錯過這個兜售魚蝦的好機會的。螢火蟲還未黯淡,他們就來到運河,為捕撈工作做足準備。青皮小螺螄翹起軟須,好不羞澀,淺灘俯拾皆是,高小卿沒興趣,偏要戴上面罩,一個猛子扎進幽暗的緩流,尋那“浪里白條”的快意。只要手在生有綠毛藻的石縫里一撫,就能抓住一條烏褐的鯰巴郎。這時,從黑暗深處傳來嗚哇嗚哇的怪聲,像水鬼低沉的怒音,高小卿不害怕,兩腿蹬夾暗涌,手臂像船櫓一樣劃動,游得比往常更快,更輕捷。半晌,她浮出水面,換一口氣,將鯰巴郎放進網兜里,鯰巴郎發(fā)出一連串好聽的的咕咚咕咚聲,如是百余次,高小卿上船,蘇老師接過網兜,將鯰巴郎倒入網箱中。天快亮的時候,他們把設在運河邊的“迷魂陣”拉上來,陽光穿透密密麻麻的網眼,可以清楚地看到不計其數(shù)的青蝦在歡快地跳躍……
他們來到集市上,不大工夫,魚蝦就銷售一空,剩余的時間,高小卿可以痛痛快快玩一場了。高小卿每年這一天都要到“芙蓉”影社照兩張彩色鋸齒相片,一張自己留著,一張寄給出門在外的蘇迅。她穿著漂亮的碎花裙照了一張,亭亭玉立,像是一位快要出嫁的新娘,背景布是嫩黃煙柳的西子湖,柔波蕩漾,山色空朦。還有一張背景布是美麗的海島,穿泳衣照的,高小卿眉頭微鎖,臉紅紅的,像被蕉風椰雨調皮地吹打過似的。這是她第一次拍泳裝照,真難為情。她把洗出的相片裝進信封里,站在留橋顧盼著,每年會期,蘇迅都會幫他們賣魚蝦,今年他能回來就好了。
這時,舞龍隊踩著忽高忽低的哨聲,從運河對岸的小廣場跳轉騰挪到留橋上,畢曉文抱著一臺平板電腦走在前面,“趕會期搶花炮,我得了第一,獎品是平板電腦,晚上到我家看vip免費電影!”
阿星在身后起哄:“我得了第二名,一臺超大內存手機,可以看許多部電影,還可以看電子書,太牛掰了,呀哈!”
高小卿捏著信封,畢曉文和她相向而行,她低下怯怯的眼睛,口將言而囁嚅了。畢曉文沖她喊:“小卿妹妹,晚上你來打游戲呀……”他邊走邊喊,高小卿不應聲,看著人流把他推遠。
薄暮歸途,寒蟬凄切。麻石街里響起了金屬的樂聲,大家歡迎畢曉文勝利歸來,少先隊員給他系上紅圍巾,這是白雀里的最高榮譽。畢曉文捧著獎杯,兩個小伙子抬著平板電腦,繞麻石街游行一圈。
畢曉文贏了大彩電,成了麻石街的頭條,居民們圍在石桌邊議論個沒完,高小卿在運河邊我行我素,她將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扔到水里,引得一群白鴨瘋搶,然后到山水田里泡腳丫子,躺在水牛背上睡一覺,夢醒了,霧雨天來了,麻石街里的小青瓦隱隱約約……
她回到家,蘇老師從四合院探出頭:“野丫頭,還知道回來,看這是什么?!碧K老師從紙箱里拖出一個兔兒爺,
高小卿有種莫名的喜感,她吐吐舌頭問:“誰買的?”
“猜猜看?!碧K老師露出詭秘的笑容。
“蘇迅哥哥,一定是蘇迅哥哥?!?br/> “想什么呢,你蘇迅哥哥在外地,他恐怕把今天的會期都給忘了?!?br/> “那是誰買的。”高小卿的聲音低了一個八度。
“你曉文哥?!?br/> “哦?!备咝∏渚镟僮欤嘀脙籂?shù)亩淙拥疆厱晕乃徒o她的禮物堆里。
高小卿想起去年的今天,蘇迅打著呼哨,騎著變速車幫他們運魚蝦,東倒西歪,差點鉆進溝里。想到這,高小卿忍不住笑出聲來。
蘇老師抽一口“蘭花”煙,說:“你笑什么,我心里清白著呢?!?br/> “蘇老師,我不要你清白。”高小卿嬌嗔地說。
“人家還不一定了解你的心思呢?!?br/> 高小卿嘟嘟嘴,不停地搖蒲扇,給自己降溫。她突然起身,爬上房頂,眺望運河,老鐵船搖搖晃晃,留橋上,趕完會期的商販魚貫而行。
對于愛情,高小卿還有些朦朧,畢曉文送她東西,她只覺得好玩,從未有過別樣的想法。發(fā)了好長時間的呆,他終于出現(xiàn)了,騎著變速車慢悠悠地來了,高小卿差點叫出聲來,去年掛在屋檐下的布袋阿福,在清風中搖啊搖,像是一位英俊的青年在擺手呢,她緩緩地伸出手,摘掉小阿福,往下一拋,小阿福笑著,劃出一道虹般的弧,掉進他的車籃子,他剎住車,眉頭微鎖,但喜氣偷偷溜到了眉梢。高小卿后背一涼,轉過身,漫不經心地看鸚鵡山上的祖塔。
“高小卿,干什么呢!”蘇老師從屋檐下喊她。
高小卿清醒過來,眼前的一切慢慢消散,如一團被風撕碎的霧。原來一切都是美麗的幻覺。蘇迅哥哥,你快回來吧!高小卿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