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二十六年,六月中旬,風(fēng)惜云班師青州王都,百姓夾道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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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都后,君臣們自有一番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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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天氣炎熱,正是酷暑難耐之時(shí),王宮各殿室里雖放了冰盆,但效果也不大,更遑論室外驕陽暴曬,幾乎能將人的皮膚烤下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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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蘿宮里卻飄出一陣笛聲,絲絲縷縷清揚(yáng)若風(fēng),令人聞之心神一靜,減了幾分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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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青王的女史六韻步上臺階時(shí),正聽到這清暢的笛聲,暗想這位蘭息公子吹的笛聲倒是可與寫月公子的簫音一比,只可惜……想至此,她嘆口氣,然后斂心收神,走入宮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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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蘿宮的內(nèi)殿里,豐蘭息佇立窗前,橫笛于前,雙眸微閉,行云流水般的笛音正輕輕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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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一曲吹完,六韻才上前行禮,“奴婢六韻見過蘭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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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睜開眼眸,一瞬間,六韻只覺得殿內(nèi)似有明珠旁落,滿室生華,可也只是一瞬,那光華便斂去,如同明珠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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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微微一笑,“姑娘來此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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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請公子前往淺云宮一去。”六韻恭敬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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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必S蘭息點(diǎn)頭,淺笑依然,“多謝姑娘,還煩請帶路?!?br/> ?
??“不敢?!绷嵰廊簧駪B(tài)恭敬,“公子請隨奴婢來?!?br/> ?
??豐蘭息抬步,跟隨著六韻前往淺云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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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云宮是風(fēng)惜云做公主時(shí)居住的宮殿,待她繼位后即搬到了鳳影宮,淺云宮里只留了些灑掃之人,是以十分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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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踏入前殿,抬眼打量了一番,不愧是風(fēng)惜云的住處,殿內(nèi)的裝飾擺設(shè)極其簡單,但又不失大氣,像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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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腳步聲,輕盈得仿佛走在云端,這樣的腳步聲他不會認(rèn)錯(cuò),知道是風(fēng)惜云來了,不由轉(zhuǎn)頭望去,一見之下,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朵歡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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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風(fēng)惜云身著一襲水藍(lán)色長裙,布質(zhì)柔順如水,腰間系一根同色的腰帶,顯得纖腰盈盈不及一握,長長的裙擺剛及足踝,裙下一雙同色的飛云繡鞋,黑發(fā)披垂,再以白色綢帶束于尾端,素顏如玉,不施脂粉,唯有額間雪月如故,這樣的風(fēng)惜云,飄逸如柳,素雅如蓮,柔美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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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何事?”豐蘭息的眼神語氣不自覺地便帶出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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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惜云微微一怔,然后道:“我?guī)闳ヒ粋€(gè)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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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出淺云宮,再穿過長長回廊,繞過花園,便到了一處宮殿前,宮殿不大,位于淺云宮的正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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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月夕煙?”豐蘭息看著宮前的匾額,再側(cè)首看看風(fēng)惜云,“是出自‘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此句?”【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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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憋L(fēng)惜云目光迷蒙地看著匾額上的字,仿佛是看著一個(gè)久未見面的人,想細(xì)細(xì)看清它的容顏,想看清時(shí)光賦予它怎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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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匾額上的四字,只是墨跡稍稍褪色,筆風(fēng)纖細(xì)秀雅,字字風(fēng)姿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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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宮殿是按寫月哥哥畫的圖建成的,那時(shí)候他才十歲?!?br/> ?
??聞言,豐蘭息眸光一頓,目光又落回匾額上,“是那個(gè)被稱為月秀公子的風(fēng)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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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這世上還有誰配得上月秀二字!”風(fēng)惜云步上臺階,伸手輕輕推開閉合的宮門,抬步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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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跟在她身后,跨過門檻,一眼望去,饒是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驚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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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之后,首先入目的是懸于廊前的月白絲縵,長長柔柔地直垂地面,門外的風(fēng)涌入,舞起絲縵,仿若拂開美人蒙面的輕紗,露出秀雅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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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縵之后,并非氣宇闊朗的殿堂,而是一個(gè)廣闊的露天庭院,院中花樹煥然,兩旁樓宇珍奇,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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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庭院為中心,左右兩旁各有宮殿,都以長廊連接成環(huán),那些宮殿小巧精致,幾乎只有平常宮殿的一半大小,其屋頂形狀更是迥異于尋常宮殿。有的線條曲折優(yōu)美,形如五色花朵;有的圓潤潔白,如同珍珠;還有的狹長,像條小舟;更有的看起來像飄浮著的云朵……十分新奇漂亮,倒像是那些神話傳說里的奇宮玉宇。而且每座小宮殿前都有匾額,上面有的書“花潔眠香”,有的書“心珠若許”,有的書“小舟江逝”,有的書“云渡千野”……皆字跡秀雅,顯是與宮前的匾額同出自一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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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庭院里的鮮花都是芍藥花,此時(shí)花開明媚,灼灼其妍,白的、粉的、紅的、紫的、綠的……叢叢朵朵,點(diǎn)綴于長廊宮室間,清香陣陣,蝶舞翩翩,再加上絲縵飄舞,這里仿佛是隔絕世外的仙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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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為長,我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br/> ?
??在豐蘭息還在為這庭院驚嘆時(shí),耳邊響起風(fēng)惜云的輕語,側(cè)首看她,便見她一臉淺淡卻真實(shí)、歡快的笑容,這樣的笑,自她回到青州后已罕有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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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動,“這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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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時(shí)候住在什么地方?”風(fēng)惜云轉(zhuǎn)頭看他,卻不待他回答又自顧道,“這里是我與哥哥一塊兒長大的地方,這些小宮殿就是我們小時(shí)候居住的地方?!?br/> ?
??說話時(shí),她的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柔和而溫情,有些歡喜,有些自豪,又有些傷感地看著這里的一樓一閣,一花一樹。只因?yàn)轱L(fēng)寫月嗎?因?yàn)檫@里是屬于她與風(fēng)寫月兩個(gè)人所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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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在這里?!?br/> ?
??正在豐蘭息想得出神的時(shí)候,耳邊又聽得風(fēng)惜云的柔柔低語,回神時(shí)便已見她飛身落在庭院的正中心。庭院的正中心,有約兩丈見方的地面鋪著漢白玉石板,鋪成一個(gè)圓形,仿若天墜圓月,但細(xì)看便可看見石板上刻有微痕,看起來又像個(gè)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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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惜云立于庭中,閉上眼睛,靜立片刻,仿佛是在回想著什么,片刻后,她開始移動,腳尖輕輕地點(diǎn)在地面,身子隨著步伐飛躍旋轉(zhuǎn),纖手微揚(yáng),衣袖翩然,仿佛在跳舞,又仿佛是以人為棋子在下著一盤棋,但見她越走越疾,越轉(zhuǎn)越快,水藍(lán)的裙裾旋轉(zhuǎn)飛揚(yáng),仿若一朵水蓮花柔柔蕩開,那樣的輕妙悠婉。腳尖輕輕地點(diǎn)著,但每一下都實(shí)實(shí)在在地點(diǎn)在地上,有咚咚響聲,倒似是和著舞的曲,而風(fēng)惜云在飛舞時(shí),臉上笑容越綻越開,顯然十分開懷,仿佛是在重溫兒時(shí)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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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過了一刻,風(fēng)惜云停步,然后躍開落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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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一聲!庭正中的地面開始振動,接著石塊緩緩移動,而風(fēng)惜云顯然早已知情,只是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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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片刻,石塊不動了,庭正中露出一個(gè)約兩米見方的洞口,洞口下方隱約可見臺階,延伸至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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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跟我來嗎?”風(fēng)惜云回首看一眼豐蘭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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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通往黃泉還是碧落?”豐蘭息問,腳下一點(diǎn),人已立于風(fēng)惜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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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風(fēng)惜云挑眉,“蘭息公子敢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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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青王在,黃泉碧落又有何區(qū)別。”豐蘭息一笑,然后抬步領(lǐng)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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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毫不猶疑的背影,風(fēng)惜云神情復(fù)雜地嘆了口氣,然后也抬步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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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階很長,一級級走下,光線越發(fā)黯淡,氣溫也變得陰涼,聽著足下空曠的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種去往黃泉的感覺,兩人不約而同地側(cè)首看了對方一眼,目光相遇時(shí),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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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走了半刻,終于走至臺階盡頭,腳下是長長的通道,通道兩旁的石壁上,每丈許即嵌一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閃爍,照亮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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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風(fēng)惜云率先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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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走了約莫一刻鐘,通道到了盡頭,前方是一道封閉的石門,石門的上方刻著“瓦礫窟”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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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里面是什么嗎?”風(fēng)惜云看著那三字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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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金銀如瓦礫?!必S蘭息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側(cè)首看著風(fēng)惜云,語氣中有著調(diào)侃,“青州風(fēng)氏似乎一直有著視榮華富貴如糞土的清高?!?br/> ?
??“哈哈……”風(fēng)惜云輕笑,“你似乎不以為然?!?br/> ?
??“豈敢豈敢?!必S蘭息神情誠懇,語氣倒是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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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惜云也不以為意,飛身躍起,手臂伸出,在“瓦礫窟”三字上各擊一掌,然后盈盈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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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沉重的石門緩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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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zhí)m息公子鑒賞青州風(fēng)氏所藏的瓦礫?!憋L(fēng)惜云微微側(c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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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敬不如從命。”豐蘭息也不禮讓,抬步跨入石室,霎時(shí),眼前光芒閃耀,刺得他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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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了眨眼睛后,才是看清,石室非常之寬廣,其內(nèi)幾乎可以說是金山銀丘,珠河玉海,還有那不計(jì)其數(shù)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室、坐擁傾國財(cái)富的豐蘭息,此時(shí)也不由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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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些比之幽州國庫如何?”風(fēng)惜云看著他的表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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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幽州,十倍有余!”豐蘭息長長嘆息著,轉(zhuǎn)頭看著惜云,“歷代以來,青州風(fēng)氏似乎也并無雄霸天下之意,卻何以將如此之多的金銀珠寶貯于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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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霸天下?”風(fēng)惜云冷誚地笑了笑,目光從豐蘭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寶,“在你心中,似乎財(cái)富、兵力只與爭奪天下有關(guān)?!?br/> ?
??豐蘭息移步走至堆集成山的黃金前,抬手抓了一把金葉,然后張開手,看著金葉自掌中撒落,“因?yàn)槲覕控?cái)練兵,只為天下?!?br/> ?
??“哦?”風(fēng)惜云眉頭一挑,“難得你這回倒是坦白了?!?br/> ?
??“對于江山玉座,我從未隱瞞過我的意圖。”豐蘭息淡淡掃一眼風(fēng)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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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惜云嘆口氣,目光落回那些金銀珠寶,“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為何要將這些藏于此處,我父王不知道,我祖父不知道……這原因大約只有第二代青王——也就是鳳王的兒子知道,‘子孫后代,凡國庫盈余皆移入地宮’的詔諭是他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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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聽了也是滿臉驚訝與疑惑,“你們真就聽從他的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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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這些不就知道了?!憋L(fēng)惜云看著也嘆氣,“每代里除了災(zāi)急之時(shí)動用了一些外,積了幾十代的財(cái)富全在這里,真是白白便宜了你?!陛p描淡寫里,她便已將這地宮里的金山玉海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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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進(jìn)入地宮后,豐蘭息便已知風(fēng)惜云之意,可此刻親耳聽得,心中依是不由得一熱,只是他們慣不會那套感恩戴德的,所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若春風(fēng)繾綣,眉梢眼角自有柔情瀠洄。一笑后,他低頭故作沉思狀,然后道:“難道是令祖知道今日我要用到,所以早早預(yù)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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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你想得倒美!”風(fēng)惜云聞言反射性地便嗤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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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早算到了就好?!必S蘭息頓擺出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從來只有我算到別人要做什么,若被別人算到我要做什么可不好?!?br/> ?
??“哈……”風(fēng)惜云禁不住笑出聲,“你這狐貍,原來最怕的就是被別人算到啊?!?br/> ?
??這一聲“狐貍”是脫口而出,兩人一個(gè)怔住,另一個(gè)卻暗自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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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說會不會跟鳳王的早逝有關(guān)?”豐蘭息再猜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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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惜云沉吟,“鳳王是當(dāng)年七王之中最先薨逝的,以年齡來說可算是英年早逝了,而且是死于朝覲之時(shí),她薨后第二年,王夫清徽君也追隨而去……”她說著瞟了眼豐蘭息,“你為何這樣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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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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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風(fēng)惜云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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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看她一眼,才頗為無奈地道:“這話也只與你一人說。我以前在我住的宮里想要挖個(gè)藏身的地室,結(jié)果挖到個(gè)玉盒,盒里裝的是先祖昭王的札記……”他看著風(fēng)惜云高高挑起的眉頭,苦笑道,“你也別問我為什么昭王的札記會埋在地下,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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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偷看了昭王的札記?!憋L(fēng)惜云鄙夷地丟了個(gè)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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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記大都是個(gè)人的日常記事,有些可以公開,但有些是非常私密的,更何況是昭王的。不過……她捫心自問了下,要是她發(fā)現(xiàn)了鳳王的札記,會不會看呢?這念頭一起,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也會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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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之前又不知道是昭王的札記,看了后才知道的,但既然已經(jīng)看了,挽也挽不回了,不如全部看了?!必S蘭息神色里沒有一絲羞愧,倒是坦蕩得仿佛他只是看了本只他一人能看的書,“當(dāng)時(shí)年紀(jì)小,看后也沒放在心上,時(shí)日久了幾乎都忘了這事,直到后來……”他語氣一頓,看著風(fēng)惜云,目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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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惜云一怔,腦中一轉(zhuǎn),便明白了,“是當(dāng)年你我在帝都皇宮的凌霄殿看了那些畫像后,你便又去重看了昭王的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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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點(diǎn)頭,“昭王的札記倒也不算多,只有四十七片,只不過每一片都與鳳王有關(guān)?!?br/> ?
??風(fēng)惜云心中一動,也想起當(dāng)年寫月哥哥與她說過的那些個(gè)故事,“都記了些什么?”肚子里卻暗自嘀咕,怎么自家鳳王就沒留下什么札記,也記一下那位“風(fēng)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軒軒如朝霞舉。時(shí)人皆慕之?!钡恼淹踟S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