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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的婚姻大事預(yù)備得差不多了,便要顧一顧江山社稷。只是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沈指揮使聘的姑娘原來就是謝紓的女兒,當(dāng)初政見不合的同僚們,便找到了借勢揶揄的機會。
“到底胳膊肘往內(nèi)拐,我原說呢,殿帥和謝節(jié)使沒什么交集,石堡城久攻不下,換做平常,殿帥早就彈劾了,這次竟想方設(shè)法為謝紓開脫,原來里頭連了姻親,這便說得通了?!庇分胸┐蛑?,邊說邊沖人使眼色,唯恐沈潤不知道他話里有話。
寬大的殿前天街上,散了朝的官員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方心曲領(lǐng)的朝服里混入一伙錦衣玉帶的殿前司官員,繁復(fù)的金銀絲袖襕襯著高大的身形,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沈潤停下步子,身后的人便紛紛站定了。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上赤金的筒戒,皮笑肉不笑道:“中丞是正三品的官員,如何眼界還這么窄?眼下關(guān)外正打仗呢,不拘主帥是誰,將吐蕃人驅(qū)逐出石堡城,才是我等當(dāng)務(wù)之急。本帥要迎娶哪位姑娘,和我為主分憂有關(guān)么?不娶謝紓的女兒,便看著幾萬大軍埋尸關(guān)外不成?”言罷調(diào)開了視線,那放眼遠方的模樣,頗有目空一切的姿態(tài),“中丞平時點子多得很,但在戰(zhàn)事上,到底外行,就算圣人也撥六萬大軍給你,你也持不得帥印,揮不得戰(zhàn)旗。所以還是聽我的吧,橫豎勝敗與中丞無干,將來日子可長著呢,焉知貴府沒有與我殿前司打交道的一日?”
他這是光明正大的威脅,朝中官員但凡和殿前司有瓜葛,那就是倒了八輩子霉了。御史中丞有些膽怯,但又指望輸人不輸陣,哂笑道:“都是玩笑話,殿帥何必當(dāng)真。咱們在朝為官,烏紗帽三五年的換著戴,殿帥掌管殿前司不假,卻也不會掌管一輩子,殿帥說可是?”
這話顯然有挑釁的意味了,邊上的人都惶惶,畢竟敢和沈潤叫板的不多。御史中丞也不是成心要同他過不去,只是話趕話的,口舌之爭時難免負(fù)氣,專挑捅人肺管子的話說。
人堆兒里也有官員打圓場,“二位到了這樣品階,必是步步高升,哪里一頂烏紗帽戴到老……”
沈潤的目光專注起來鷹隼一般,他盯著你,就能讓你不寒而栗。這種言語上的冒犯,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了,但也不惱,涼聲道:“殿前司三五年內(nèi)換不了指揮使,殿前官署三五年能查辦多少官員案件,中丞知道么?”
單這一句,便讓御史中丞漲紅了臉。
沈潤復(fù)又一哼道:“再者中丞弄錯了,沈某要娶的夫人,自小就長在橫塘富戶,謝家從不曾拿她當(dāng)骨肉看待。這次石堡城一役出動禁軍,并非是為了謝紓,而是為大局著想,中丞官居三品,不會聽不懂沈某的話吧?”
御史中丞被拂了面子,很有些意難平,沖口道:“指揮使夫人的傳聞,劉某也曾聽說過,據(jù)聞夫人的母親因妒生恨,毒殺了謝節(jié)使的另一名妾侍,這才被逐出……”
話沒說完,只聽噌地一聲響,一道銀光閃電般劃過,頃刻便抵在了御史中丞的脖子上。
眾人大驚,雖說殿前司是特許帶刀的,但在宮中隨意亮出兵戈,也足夠叫人參一本的了。但彈劾事小,御史中丞的性命安危才是最要緊的,可惜沈潤身后的人并不勸諫,只是左右望了望,抱胸道:“已然出了承天門,不算禁內(nèi)了。”替上憲開脫得干脆利索。
沈潤起先陰沉著臉,叫他聽見有人詆毀清圓,他就恨不得將此人砍成十截??捎分胸┊吘故钦返墓賳T,眾目睽睽下嚇唬嚇唬還可以,一劍捅了卻不大好。眼見這狗官嚇得臉色發(fā)青,他忽然笑起來,抬指彈了彈劍身,劍首在離他脖子寸許的地方一陣輕晃,“中丞看,這是我才讓人做的佩劍,亮不亮?”
陽光照在劍脊上,反射的光著實刺人眼。御史中丞不過是個文官,這種人耍嘴皮子有一套,果真動刀動槍,他卻不行了。劍尖一動,他便直咽唾沫,沈潤看那喉結(jié)有趣地滑動,嗤笑了聲道:“中丞別怕,我要成親了,心情很好,不會亂開殺戒的。不過關(guān)于我夫人的傳聞,你還是少打聽些為妙,這世上謠言才是殺人的利器,中丞是做學(xué)問的,別把自己弄得市井婦人架勢,叫沈某看不上?!?br/>
他將劍鑲回了劍鞘,領(lǐng)著殿前司官員們揚長而去,留下那些文官們直愣眼,就算對他頗有微詞,也不敢聲張。
沈潤手下都虞侯啐了口道:“這劉昂如今過得滋潤,想給自己找不痛快了?!?br/>
沈潤倒是淡淡的模樣,但這份淡然也不過表面文章。他這人記仇,和清圓一樣,早前沈家受的欺壓多了,他砍瓜切菜般把不服的人收拾了個遍,現(xiàn)在有了心愛的姑娘,自然要為姑娘浴血奮戰(zhàn)。
他拖著長腔道:“中丞大人大約以為自己是完人,殿前司拽不住他的小辮子,可他入股經(jīng)商,以權(quán)謀私的事,做得還少么?前陣子我事忙,沒得閑收拾他,今兒竟犯到我門上來了……”他大步進了衙門,邊走邊吩咐,“先打發(fā)人盯著他的買賣,等石堡城的事辦妥了,我再好好和他算賬?!?br/>
邊上待立的人應(yīng)了個喏,卻行退出去承辦了,這深宏的殿宇上,只剩沈澈和通引官,及幾個親近的副都檢點留下協(xié)贊。
沈澈道:“劍南道的翼軍接了令,已經(jīng)奉命出征了。御龍直抽調(diào)的人也已八百里加急趕赴關(guān)外,代殿帥行布兵之權(quán)?!?br/>
沈潤坐在座上,一手支著腦袋,有點意興闌珊,嘴里喃喃著:“這幾日要留下聽信兒,倒是哪里也不能去了……”
沈澈聽了一頓鄙夷,指揮使近來承辦公事的時候頗有放水的嫌疑,那一顆干涸了多年的心忽然有清泉注入,頓時枝繁葉茂大樹參天起來。于是日日盼著回幽州,日日想同他的準(zhǔn)夫人聚上一聚,叫他們這些自以為了解他的人,感到十分難以適應(yīng)。
嚴(yán)復(fù)摸著他的絡(luò)腮胡道:“倘或前線戰(zhàn)績不佳,殿帥可是要親自出征?這么一來耗時可長,沒有三五個月回不來?!?br/>
這也是沒轍,真到了緊要關(guān)頭不去也得去。后來的幾日,殿前司有大宗的案子要辦,一頭還要聽著戰(zhàn)場上的消息,著實忙得昏天黑地。不過再忙,也不忘惦念清圓,隔日就打發(fā)人上陳家去探望姑娘近況?;貋淼娜朔A報得一本正經(jīng),說姑娘正忙于訓(xùn)貓,姑娘很好,胭脂也很好。
胭脂是她給貓取的名字,說它臉上長了圓圓的斑點,又是個貓姑娘,叫這個名字很應(yīng)景。沈潤聽了搖頭,“叫什么胭脂,多俗氣的名字。”回身提了筆,在桃花箋上揮毫寫下三個字——大圓子,讓人快馬加鞭送回幽州去。
清圓看見那三個字,驚訝之余大皺其眉,“大圓子?他這是在給我起綽號,打量我看不出來?”
抱弦也歪著腦袋瞧那紙上墨寶,“我覺得這是殿帥的一片美意啊,大圓子……聽著多圓潤,多可愛!姑娘想想,貓胖了才圓,圓了皮毛就好……毛好,胃口就好……胃口好了,多拿耗子,護持家宅……”見她主子直直看著她,她訕訕笑了笑,“姑娘,我編不下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