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趕到麟德殿時,太子已經(jīng)到了,垂首立在皇帝身邊,眼圈微微發(fā)紅。
此外還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禮部侍郎、宗正寺卿等一干官員。
陳王桓炯的尸骸收殮在棺木中,上面蒙著層黃色錦布,上面用梵文繡著《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
皇帝怔怔地坐在兒子的棺材旁,穿著一身家常圓領(lǐng)袍子,眼皮耷拉下來,鬢邊白發(fā)又多了些許,看著越發(fā)像個尋常老人。
他一向不喜歡五子,嫌他驕奢荒淫,嫌他癡肥蠢笨,嫌他給天家丟臉。
可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總是悲哀的,與送的是哪個孩子沒有太大干系。
四年前他送走了長子,接著親手賜死四子,如今又輪到五子,桓炯的死勾起四年前的回憶,兒子們的死亡像山一樣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般蒼老衰頹。
桓煊看了一眼棺木,定了定神,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拜見阿耶。”
皇帝看向芝蘭玉樹的三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他與燁兒生得真像,也一樣聰慧,一樣能干,他身上還有燁兒缺少的冷酷和果決,實在是個莫大的安慰。
“三郎,你五弟……”皇帝微微哽咽了一下,朝棺木揮了揮手:“看看你五弟吧?!?br/>
桓煊道了聲是,緩緩揭開棺材上的錦布。
雖然心里已有準備,看到尸骸的剎那他還是心神一震。
棺木中的東西簡直已不能稱作尸骸,只是一些零散的骨殖,包裹在錦衣里,骨頭上可見斑斑血跡。
他和陳王從未親近過,但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手足下場如此凄慘,任誰也不會好受。
桓煊移開目光,將錦布重新蓋上。
“怎會如此?”他沉著臉道。
皇帝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華卿,你說?!?br/>
華少卿道:“啟稟殿下,陳王殿下的遺體是在城東郊外五十里處的山林中發(fā)現(xiàn)的,最早看到的是個采樵人,報了官,剛好羽林衛(wèi)在附近搜尋,從衣裳殘片和玉佩看出正是失蹤的陳王殿下。”
桓煊道:“是否可能是別人的尸骨?”
華少卿道:“仵作已驗過,陳王殿下年幼時左臂曾跌折過,這具遺體上也有早年斷骨愈合的痕跡?!?br/>
“還有什么線索?”桓煊道。
大理寺少卿目光閃動了一下,覷了眼皇帝方道:“附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子的骸骨,血肉也已被野獸啃食。那女子的衣裳完好無損,距兩人的尸骸有半里之遠……”
桓煊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陳王不帶著女子去山林中幽會,野.合時遇上了野獸,來不及逃命,雙雙被咬死啃食。
桓煊蹙著眉不說話,整件事情實在有些蹊蹺,這種荒唐事確實是桓炯能做出來的,但林子到處都有,他光顧的那間道觀后山上便有一片密林,為何要舍近求遠去深山中?
正思忖著,皇帝捏了捏眉心道:“事已至此,朕叫你們兄弟過來,是想同你們商量一下陳王的喪儀……”
遺體面目全非,又是橫死,而且曝尸荒野多日,許多祭儀都不好操作,以禮部侍郎為首的禮官們討論起喪儀來。
這些事既瑣碎又麻煩,幾個時辰都議不出個章程。
桓煊的思緒卻飄遠了。他聞弦歌而知雅意,父親這是不打算明著調(diào)查陳王真正的死因了,畢竟涉及天家丑聞,走大理寺和刑部都不合適,多半要由親衛(wèi)暗中追查兇嫌。
他只是不明白,兇犯既然能將親王弄出城去殺害,必定是心思縝密、手腕過人之輩,為何要拋尸在城郊山林中——雖是深山老林,但方圓數(shù)十里外便有獵戶樵人,尸體又沒有掩埋,不出幾日便會叫人發(fā)現(xiàn)。
為何不干脆深埋地下,或者綁了石頭沉入河中,這樣死無對證,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
一個或者一群心思縝密之人,卻做出個錯漏百出的假象,一定是故意的。
他們想讓人發(fā)現(xiàn),想讓人起疑……
陳王一個毫無實權(quán)、幾乎被全長安當作笑柄的富貴閑人,怎么會扯進這種事里?
桓煊凝視著棺木上的佛經(jīng)錦布,仿佛要穿透他看清楚里面的人,他這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弟弟,或許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正沉吟著,互聽殿外傳來一聲女子的慟哭,接著便是內(nèi)侍無奈的聲音:“淑妃娘娘,陛下在與臣僚議事,娘娘不能進去……”
麟德殿是前朝的內(nèi)殿,與后宮只隔了一條永巷,但從淑妃的寧舒殿到這里也有很長一段路,一路還有侍衛(wèi)把守,眾人聞聲都覺詫異,也不知她一個宮妃怎么突破重圍跑來前朝的。
皇帝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中官道:“放她進來吧。”
一看見她的人,眾人便明白過來,她身上穿的是內(nèi)侍的衣裳,鞋子不合腳,踢踢踏踏的聲音在闃然無聲的大殿中響著,聽得人心也跟著顫抖起來。
淑妃年屆不惑,因為心寬又保養(yǎng)得宜,仍舊風韻猶存,看著不過三十出頭,但此刻她云鬢散亂,雙眼浮腫,與平日那溫婉嫻淑的模樣大相徑庭。
她走上前去,“撲通”一聲向皇帝跪下:“妾拜見陛下,求陛下讓妾看一眼妾的五郎……”
皇帝看了她一眼,便不忍地移開視線:“五郎的遺骸……朕早說了,你看了只是平添悲慟。”
淑妃又磕頭,額頭磕在金磚上,“咚咚”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大殿里回響。
皇帝對中官道:“讓淑妃看看陳王?!?br/>
淑妃一聽皇帝已應允,不等中官走上前來,撲到棺木前,揭開上面蓋著的錦布,只朝里看了一眼,發(fā)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哀嚎,然后身子一軟,暈倒在地。
群臣都有些惻然,皇帝讓宮人和內(nèi)侍把淑妃扶到側(cè)殿,命人去請醫(yī)官。
皇帝剛經(jīng)歷喪子之痛,又看到淑妃這凄慘的模樣,只覺神思不屬,揉了揉額角,對禮部侍郎道:“郭卿回去擬個章程,明日呈給朕,朕有些乏了,今日且商議到這里吧?!?br/>
眾臣退下后,皇帝對太子道:“時候不早了,二郎也回東宮吧,別叫太子妃擔心。”
又對桓煊道;“三郎府中若是沒什么事,便在這里陪陪阿耶和你五弟?!?br/>
太子微微皺了皺眉,躬身道;“兒子在這里陪陪五弟,阿阮那里,打發(fā)人回東宮說一聲便是。”
又關(guān)切地對皇帝道;“五弟這里有我和三郎陪著便是,阿耶早些回寢殿歇息吧?!?br/>
皇帝也不勉強他,微微頷首,對桓煊道:“三郎扶我回寢殿歇息。”
桓煊應是,對太子道了失陪,便攙扶著父親向殿外走去。
兩人的步輦行至寢殿,皇帝屏退了宮人內(nèi)侍,方才問桓煊道:“五郎的事,你怎么看?”
桓煊若有所思道:“兒子覺得此事蹊蹺,似有內(nèi)情。”
皇帝點點頭:“朕也覺得蹊蹺,但朕不知道該不該往下查?!?br/>
他的眼眶發(fā)紅,眼中布滿了血絲,眼珠渾濁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桓煊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么好。
皇帝沉沉地嘆了口氣:“朕已命羽林衛(wèi)繼續(xù)追查,但朕不知道這么做對不對?!?br/>
桓煊沉默半晌:“阿耶節(jié)哀順便?!?br/>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向重重帷幔的深處走去,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拖著傷腿緩緩走回自己的洞窟。
……
當夜,桓煊宿在麟德殿的西側(cè)殿。
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在窗前,已近中宵,正殿方向傳來和緩悠遠的誦經(jīng)聲,桓煊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睡意,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陳王往日的言行,越回想越覺得這個五弟或許真的不如看起來那么簡單。
只不過所有人都被他蠢鈍荒唐的表象蒙蔽了雙眼,猶如一葉障目。
是所有人嗎?桓煊心頭微微一跳,他與兄弟們不親近,即便他和桓炯年歲差不多,但在崇文館他只是埋頭讀書,連話都沒與他說過幾句,但其他兄弟之間未必如此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