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陣陣,空中飄下幾片孤零零的綠葉。
顧宜寧站在兩人中間,鬢發(fā)微亂,臉色發(fā)白,額頭慢慢沁出一層薄汗。
陸卓目光直直地瞪著這道纖弱的身影,而后錯開,挪向她身后鼻青臉腫的的晉明灝。
晉明灝橫眉冷對,依然在無休無止地吼,“陸卓你這個瘋子!等著你哥回來收拾你!”
他冷嗤了一聲,視線又回到顧宜寧身上。心中嘆道,這么虛弱的脖頸,只要被利器猛地劃一下,就必死無疑。
陸卓手背青筋繃起,慢慢抬起胳膊,握住綁在背上的刀柄,眸中殺氣漸漸濃郁。
晉明灝說得對,他若是個瘋子,闖出什么禍來都不足為奇,自然可以肆無忌憚地殺了顧宜寧。
握住刀柄的那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要瘋了。
炎炎夏日,身后的衣衫濕地盡透,陸卓抽刀而出,刀刃折出的光映在顧宜寧臉上,面前的少女臉色慘白,不可控地向后退了兩步。
他的臉變得越發(fā)猙獰,緩緩揚起刀鋒,對上顧宜寧不可置信的目光時,僅僅猶豫了一下,許是覺得煩躁,閉上眼睛,猛地揮刀而下。
人群中的尖叫如同萬支毒箭似的,狠狠地往心口扎。
顧宜寧喉嚨發(fā)緊,聲音細若蚊蠅,“陸卓?!?br/>
時光回轉(zhuǎn),十年前的早春,京城還未完全散盡冬日的荒蕪,冷風朔朔,他縮在一堵紅墻之后,用手背偷偷抹著眼淚。
墻頭上坐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比他要大上兩三歲,此時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淚眼花花地回看,兩人對視了好久。
直到俊冷的少年站在他身側(cè),隔決了他的視線。
他喃喃地叫了聲哥哥。
墻頭上的小姑娘瞧見來人后,只窘迫了一瞬,又繃著小臉驕衿道:“陸旌,你怎么才來呀?這墻太高了,我下不去?!?br/>
陸旌踩著墻壁躍起,將人兜在懷里,穩(wěn)穩(wěn)落到地面上。
顧宜寧輕舒了口氣,跑到他面前,捏了捏他的臉,好奇地問:“你就是陸旌的新弟弟?”
他用力地點了下頭。
小姑娘笑魘如花,眼眸里閃著細碎的光,“你哭什么?誰欺負你了嗎?”
他不吭聲。
顧宜寧皺了下眉,柔聲哄:“別怕,以后我保護你,我很厲害的,你提我的名字,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臨走之前,她從陸旌手中拿過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塞進了他手里。
有很長一段時間,顧宜寧是身邊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對他好的人。
他整日跟在顧宜寧的身后,沾了她的光,連祖母和陸旌,對他的態(tài)度也緩和了幾分。
自此,陸家小公子的身份,他才穩(wěn)當?shù)厥芰讼聛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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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時,他崇敬自己的哥哥,陸旌習武,他跟著舞刀弄槍,陸旌讀書,他蹲在墻角看畫本,陸旌對宜寧姐姐好,他也拼了命地對顧宜寧好。
可是記憶中至純至善的姐姐,當真會變成夢魘中心狠手辣的惡女?
但夢中的場景,確確實實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
顧新雪因盜竊入京兆尹。
林成仁被大理寺關押。
林笙顧新月奸情被發(fā)現(xiàn)。
林顧兩家解除婚約。
一件一件,都發(fā)生了。
接下來就是……顧宜寧害得他家破人亡。
陸卓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囂著,殺了顧宜寧,只要殺了顧宜寧,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
祖母活著,母親活著,哥哥也活著。
他頭疼欲裂,刀刃高高揚起,已是收不回來。
突然間,眼前鮮血四溢,滾燙的血花濺到他臉上。
陸卓右手的彎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呼吸顫抖,雙腿發(fā)軟,渾身失了力氣一般,慢慢倒下,癱坐在青灰色的地磚上。
漸漸的,他睜開眼,掩住眼中的慌亂和恐懼,心臟跳地毫無章法,整個人感受不到疼意,又冷又抖。
手臂上那道血淋淋的傷口一片模糊,仿佛能窺見白骨,單看一眼,都覺觸目驚心。
他剛才用手臂,擋下了那把鋒銳的刀口。
陸卓認命地垂下頭,他這是在干什么,沒能殺了顧宜寧,倒是在她眼前表演了一遭自虐自殘的場景。
再一抬頭,顧宜寧已被晉明灝晉明曦一群人大呼小叫地簇擁著離開了此地。
他突然,松了口氣。
王府的下人瞧見他臂膀上的傷口,一擁而上地上前包扎。這么大的陣仗自然驚動了陸老夫人,她一邊急得團團轉(zhuǎn)一邊哀嘆:“真是造孽啊,造孽……旌兒怎還未回府?快派人去催催啊!”
與此同時,眾人的余光里閃進一道玄色身影。
竹影中,陸旌疾步走來,烈日之下,他陰沉著一張臉,眸里簇滿了風雪,寒氣逼人,隔了數(shù)十米遠都能察覺出他周身泛濫出的冷戾。
一瞬間,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自己被剛才那位膽大包天的小公子連累。
陸卓看著現(xiàn)在依然顫抖個不停的雙手,前一刻還在后怕,下一刻便被人提起了衣領。
“她呢?”男人聲音里壓著不耐。
陸卓不敢直視對面那雙怒氣與冷意并存的眼眸,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道:“……完好無傷?!?br/>
陸旌視線沉甸甸的,掃了眼他臂膀處還在滲血的傷口,手下動作一緊,拎著魂不守舍顫顫巍巍的陸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內(nèi)。
堂前,跨過門檻后,他將人隨手丟在地上。
陸卓自覺起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好,唇角繃緊,啞著嗓子叫了聲哥。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敢忤逆過陸旌,這是頭一回,頭一回便撞到了人的底線,陸卓斂眸,毫無底氣道:“哥,我沒傷到她?!?br/>
男人坐在首位,看向他的眼神布滿了審視,好一會兒,才道:“你嚇到她了?!?br/>
他語調(diào)輕忽,仿佛只是在冷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
然而陸卓卻知道,自己已經(jīng)將陸旌從里到外都得罪了個徹底。
如果他今天真的一刀下去,結(jié)束了顧宜寧的性命,陸旌會毫不猶豫地讓自己陪葬。
他當時想著,自己給顧宜寧陪葬,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似乎也不是個虧本買賣。
但他下不了手。
他沒辦法殺掉顧宜寧。
只要一想象她從鮮活的模樣變?yōu)橐痪憷浔倪z體,就一陣窒息,心亂如麻。
本著最后的掙扎,陸卓艱難開口,“哥,你可知,林顧兩家訂婚宴那天,林笙和顧新雪兩人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糾纏在一起的?”
“他們兩人,就算再不知好歹,也不敢做出這般膽大的舉動吧?”
“哥有沒有想過,這一切,是有人在背后促使而成的?”
他一句一句地說著,心中默想,已經(jīng)提示到了這般地步,他哥會懂他在說什么的。
陸旌薄情寡義心狠手辣,若有人逆了他的意,尤其是在那件事上逆了他的意,他絕對也會濫殺無辜。
就像當初沉湖的親王妃那樣,他不分青紅皂白就將剝奪了一條人命。
現(xiàn)在若得知顧宜寧和親王妃一樣,使了同樣不堪的手段,陸旌說不定……說不定也會殺了顧宜寧?
不。
他舍不得的。
陸卓搖了搖頭,否認心中的猜測。
但此后,應該對顧宜寧的態(tài)度大變,會厭她恨她,憎惡她。
陸卓心急如焚,妄圖將即將到來的婚事毀滅。
可坐在上首的男人,沉默地看著他,臉上無波無瀾,沒有因他的話而起一絲情緒波動,那雙漆黑的眼眸,似古井一般深不可測。
陸旌表現(xiàn)地越淡然,陸卓就越發(fā)慌亂。
他的心瞬時涼了下來,差點忘了,攝政王的權(quán)勢只手遮天,他眼皮子底下發(fā)生的事情,即便當時不清楚,后來怎會調(diào)查不清?
顧宜寧干過哪些事,他全都知曉。
而她還好好地被陸旌放在心上。
又或者,他做的夢有偏差,那些事其實是陸旌做的,只為了讓顧宜寧對林笙死心?
陸卓心中猜想不斷,頭昏腦脹,額角突突地跳個不停,恍然間,見陸旌開口說了幾句話。
他沒聽清具體說的什么,下一刻,就被人壓到了顧宜寧面前。
顧宜寧坐在塌椅上,周身圍了一圈人,那些人一看見陸卓,都心有余悸地后腿了幾步,生怕他再揮刀殺人。
然而看到陸旌從門外進來之后,又都放下心來,有陸旌在,不怕治不住這個陰郁冷傲的陸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