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燕國朝野都處在極其亢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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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的無償加盟使燕國君臣又驚又喜,忐忑不安的郁悶之氣一掃而去,陡然之間舉朝振作。燕昭王與樂毅劇辛等幾位股肱大臣一會商,立即下詔各郡縣,將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間,國人一片沸騰,“復(fù)我血仇!討伐暴齊!”的明誓便席卷了燕山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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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也是燕人壓抑得太久了。幾十年來內(nèi)亂頻仍,眼看強鄰張揚崛起,燕國卻淪落得幾乎連韓國也不愿與之比肩了。南邊的趙國朝夕巨變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東邊的齊國殺氣騰騰驕橫霸道,燕人更是心驚肉跳。然則,國弱民窮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來?蘇秦發(fā)軔合縱時燕國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無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順眼,但凡大國都得卑微以待。齊國帶頭合縱攻秦,窮弱得連一支鐵騎也沒有的燕國,還得派出步軍追隨??v然如此,狂暴的齊湣王還殺了燕國帶兵將軍張魁,對燕國極盡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雖然戰(zhàn)力很弱但對燕國卻極其寶貴的步兵,竟被齊軍在逃離戰(zhàn)場之時派為后軍掩護,硬生生全數(shù)慘死在六國亂軍敗退的鐵蹄之下。分明是齊國背棄盟約,單獨吞滅宋國而致使聯(lián)軍慘敗。戰(zhàn)后,齊國反而再度指責(zé)燕國“敷衍合縱”,將燕國做了戰(zhàn)敗替罪羊,強迫燕國割讓濟水北岸僅存的一百余里富魚水面。燕人心頭滴血,燕昭王還得向齊國告罪,忍氣吞聲地向齊國獻地。齊國漁民獵戶經(jīng)常越境到燕國山水漁獵,燕國漁民獵戶也只有退避三舍,眼睜睜看著人家呼喝而來揚長而去,竟是連官府也不報了……如此數(shù)十年,燕人的窩囊委屈已經(jīng)沉淀得快要憋悶死了,對齊國的仇恨更是深深地扎根在朝野山鄉(xiāng)。但凡燕人,只要提起齊國,便只“呸!”的一口,竟連二話都不屑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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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燕人將及麻木之時,卻是驟然一聲驚雷——合縱六國成功,燕國要復(fù)仇了!燕國朝野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奮振作?于是,對秦國的感念,對亞卿樂毅的贊頌,便在燕人中不期然彌漫開來。燕人原本慷慨豪邁,春秋三百年與老姜齊共同構(gòu)成中原北部屏障的時候,從來都是濃濃的天下情懷,動輒便是“當(dāng)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倏忽淪落,那慷慨豪邁之氣便也只做了無窮地嘆息。如今云開霧散志氣陡長,燕國人的感慨便如滔滔易水而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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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國。且不說秦國從來沒有欺凌過燕國,便是在燕國窮弱的時候,秦國也曾與燕國兩次聯(lián)姻。當(dāng)年的合縱抗秦是燕國發(fā)動的,老秦國非但沒有記仇,反倒是再三再四地與燕國修好結(jié)盟,做了燕易王王后的秦國公主,還鼎力扶持太子姬平鏟除了子之亂黨。在燕國百廢待興的時候,秦惠王竟將王子王妃派到燕國做了人質(zhì),以示對弱燕的修好愿望與強固支撐。幸虧燕國沒有落井下石,在秦國最是艱難的時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后又隆重送回了秦國王妃,才使得窮弱的燕國對秦國有了一份難得的恩義。老秦國真是當(dāng)?shù)?!燕國有求,竟是財貨土地兩不沾,還派出精銳鐵騎十萬并借給燕國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國有如此氣度了?說人家虎狼暴秦,呸!還有沒有個天地良心了?老秦人與老燕人一個樣,恩怨分明,恩仇必報,盟邦就得這個樣!燕國偏與秦國交好!山東六國那班黑心賊,幾時卻將燕國當(dāng)自家盟友看了?象齊國那條海蛇,呸!掐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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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人更是感念樂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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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一個名將之后,不在肥碩魏國吃香喝辣,卻千里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國,人圖個甚來?做官吧,只是個中大夫爵的亞卿。居家生計呢,只有十里封地百來戶子民,連個無所事事的閑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飯布衣牛車燕國誰個不知?可偏偏就是如此一個人物,先輔助燕王吊死問孤理亂治窮穩(wěn)定民心,再大刀闊斧地在燕國變法,廢除隸農(nóng)、削減貴族封地、許民買賣土地、開通私市吸引六國商旅入燕、設(shè)立軍功獎勵平民從軍參戰(zhàn)、設(shè)立農(nóng)商爵鼓勵農(nóng)夫勤耕商旅勤稅等等等等,那件事都是燕人夢中所想。若非這樂毅新政,燕國人能有今天的日子?更有一樣,這個樂毅將新政納入正軌,便交給上大夫劇辛料理,自己便一頭扎進遼東練兵去了。十載寒暑,樂毅只回過薊城兩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間練出了二十萬精銳新軍。說到底,這才是燕國真正的底氣。若非這二十萬大軍,老燕人要復(fù)仇,歇著吧你!然則,燕人最為感念者,還是樂毅的人品志節(jié)。燕人永遠不會忘記,當(dāng)初的亞卿子之僅僅憑著五萬遼東勁旅,便將燕國折騰得數(shù)十年雞犬不寧奄奄一息。從那以后,燕國朝野便對掌兵大臣心懷忌憚,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側(cè)目而視。樂毅練兵之初,也是議論蜂起舉國惴惴。樂毅卻是非同尋常:不領(lǐng)上將軍職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請?zhí)优c三位王室元老,到遼東坐營“激勵”;糧草輜重每次只領(lǐng)一月,每三個月請燕王觀兵一次,每半年請燕王遴選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鄉(xiāng)老到遼東“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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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五六年下來,朝野已經(jīng)是一片贊頌有口皆碑了。臣民紛紛上書燕王,請授樂毅上卿之位兼掌兵符。可樂毅堅執(zhí)不受,理由只是一句:“國恥未雪,萬戶之封于心何安?”便是這硬邦邦一句,燕人卻是怦然心動!自那以后,便沒有人再為樂毅請命了,各種微妙的非議也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燕人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樂毅大德,天賜燕國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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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燕國復(fù)仇在即,樂毅竟還是一個亞卿,這卻如何使得?伐齊大戰(zhàn),若非樂毅領(lǐng)兵,誰個放心得下?若再出一個子之帶兵殺回,還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眾口紛紛,薊城國人便先動了起來——萬民上書、族老請見、工商云集王宮之外,說的喊的竟都是同一句話:“請拜樂毅為上將軍,討伐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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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卿啊,你說本王如何處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樓,指著王宮車馬場的萬千人眾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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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此之時,臣愿領(lǐng)上將軍之職!”樂毅便是慨然一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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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燕昭王哈哈大笑,“這便是樂毅了,不當(dāng)其時,雖予不取,若當(dāng)其時,不予亦請!”笑容又忽然斂去,“此戰(zhàn)實是舉國一搏,卿當(dāng)上將軍丞相一身兼之,方利于舉國調(diào)遣?!?br/> ?
“無須如此?!睒芬銚u搖頭,“臣唯領(lǐng)軍職可也。舉國調(diào)遣,我王與上大夫劇辛足矣。兼領(lǐng)不專精,反倒誤了聯(lián)軍諸般事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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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昭王思忖一陣斷然道:“也好!上將軍主征伐,上大夫理內(nèi)政,太子督運糧草輜重,本王坐鎮(zhèn)協(xié)理,便是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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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明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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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昭王雷厲風(fēng)行,齋戒三日,便在燕山南麓舉行了祭天大典,向天地諸神通報了討伐齊國復(fù)仇雪恥的意愿,祈禱上天佑護燕國大業(yè)一舉成功。祭完天地,便立即行拜將大典,拜樂毅為上將軍,賜兵符王劍并上將軍全副儀仗,授生殺大權(quán)。拜將完畢燕昭王下詔:上大夫劇辛秉持國政,太子姬樂資督運糧草輜重,百官勤政,舉國協(xié)力,復(fù)仇雪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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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頓時沸騰起來,整整一個冬天便熱氣騰騰地忙亂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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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拜受上將軍印信的當(dāng)晚,樂毅便帶著一班軍吏司馬星夜奔赴遼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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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薊城往東,有兩條赫赫大水,一名濡水,一名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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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水都是古老的中原諸侯封地。濡水地帶是商代封的一個孤竹國,封邑叫做令支。因了言語錯訛,又叫做冷支、離支、離枝、不令支。殷商被西周滅亡后,孤竹國出了兩個大大的孤忠名士,這便是孤竹國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這兩人都想讓對方做國君而先后逃出孤竹,殷商滅亡后,兄弟二人以遺民之身做出了震驚天下的舉動——不食周粟,活活餓死!從此,濡水孤竹國便名揚天下,周武王竟破例將孤竹國仍然封做了諸侯。到了春秋板蕩之期,孤竹國卻被氣勢正盛的齊國吞滅了。那時,齊國是姜齊,君主是齊桓公姜小白,丞相便是赫赫大名的管仲??墒牵呵锬┢邶R國大衰,整個濡水以東的廣袤山水便全部被東胡占領(lǐng)了。那時侯燕國也是自顧不暇,便只好不斷派出人質(zhì)到東胡,求得東胡不來侵犯。燕昭王即位,與樂毅同心中興,決意仿效當(dāng)年秦穆公擴地西戎,將整個濡水與遼東奪回,為燕國打下一片廣闊的后院。君臣一番密商,便在樂毅練兵的第三年,派出曾經(jīng)在東胡做過人質(zhì)的將軍秦開為將,向東胡發(fā)動了突襲。半年之間,這支尚未完全練成的五萬新軍,便將東胡驅(qū)趕回了遙遠的漠北草原。燕國便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設(shè)立了三郡:右北平郡(濡水地帶),遼西郡(遼水之西),遼東郡(遼水以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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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濡水沿東南海邊一直向東北馳騁,越過綿延大山,便是滔滔入海的遼水。遼東郡的治所城堡在遼水之東百余里,叫做襄平。燕國的新軍大營,便在襄平西南的遼水河谷。這里山塬連綿,谷地開闊而隱秘,林木蒼茫,水草豐茂,確是練兵的上佳之地。然則,將新軍根基扎在這里,絕不僅僅因為遼東地形之便,要說隱秘便利,燕山腹地的連綿峽谷卻更是上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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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之可貴,在于山水,更在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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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遼東,西起遼水,東至浿水,南至大海,方圓廣袤千余里,山水蒼莽,冰雪苦寒,人煙稀少。在中原人眼里,遼東與嶺南便是大寒大熱的兩處荒莽之地。然則,便是這苦寒荒莽之地,中原文明卻早早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這里扎下了根基。還在殷商時期,這里便是殷商王族大臣萁子的封地,當(dāng)時叫做萁子國。萁子國的封地城邑便在浿水西南,叫做樂浪。周滅商,因萁子賢能,大度地保留了萁子國。整個西周數(shù)百年,萁子國庶民被中原人喚做“高夷”,也叫做高句麗、高麗、句麗、句驪等等。及至春秋板蕩,萁子國一班老世族便思念故國,自認殷商臣民而與中原疏遠。到了戰(zhàn)國之世,叫做“滿”的萁子國國君便自立稱王,中原戰(zhàn)國便直呼其國為“高句麗”了。秦開平東胡,自然也吞滅了這個“高句麗”,當(dāng)年的萁子國便成了今日的遼東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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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苦寒荒莽,生就了剽悍勤韌的漁獵部族。千百年同化歸流,高麗人與中原人早已經(jīng)渾然一體。無論男女,都生得精悍結(jié)實,吃得大苦耐得大勞,年年歲歲地在山林與猛獸搏斗,在大海出沒捕魚,民俗極是辛辣猛烈,尚武之風(fēng)不教自成。當(dāng)年子之與東胡作戰(zhàn),靠得便是由遼東漁獵子弟組成的五萬勁旅。然則,春秋戰(zhàn)國以來,遼東的獵戶漁民卻大都是隸農(nóng)身份,從軍不得做騎士,立功不得受官爵,幾乎永遠都是軍中最為卑微的軍卒,縱是戰(zhàn)死或重傷,也不能得到絲毫撫恤,甚至連尸體也被無情地丟棄在戰(zhàn)場。惟其如此,遼東漁獵奴隸便對從軍避之惟恐不及。當(dāng)年子之征發(fā)遼東獵戶,借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quán)力私行新政,以安家、賜荒田、許戰(zhàn)勝之后搶掠的浮財歸己之三法,便湊出了五萬誓死效命的遼東漁獵子弟,在六國聯(lián)軍中一舉成為驍勇之師。遼東人之慷慨善戰(zhàn),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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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冠絕天下的兵源,便是樂毅在遼東成軍的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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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安定之后,樂毅便親自到遼東郡推行新法。他頒布了一道震撼遼東的亞卿令:除了萁子國王族遺民,萁子國的老世族一律遷居遼西,遼東郡可耕田地一律做軍功賞賜用!當(dāng)時的遼西比遼東肥美,萁子國老世族本是老中原之根,雖則也留戀這白山黑水之地的獨特風(fēng)韻,最終還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老世族一遷走,樂毅立即大刀闊斧地廢除隸農(nóng)制,將平坦原野的全部荒田,悉數(shù)分給愿意改業(yè)歸農(nóng)的漁獵新平民;同時頒行《大燕新軍法》,但凡新平民從軍,每人便先賜十畝肥田,但有軍功,論功立賞!按照遼東人的心性,這其中任何一法只要落到實處,便已經(jīng)是歡呼雀躍了,更何況枷鎖頓開,一下子變成了世代夢想的“國人”!驟然之間,遼東漁獵子弟熱血沸騰爭相從軍,短短三個月便有十萬精壯入軍,后續(xù)人群還在絡(luò)繹不絕地涌來。樂毅原未料到能如此迅猛成軍,便下令徐徐征發(fā),邊征邊練,邊練邊征,才算剎住了這股從軍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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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遼東,如何不令大將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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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好兵事的樂毅,終于實實在在看到了一支強兵在自己的大旗下生成,率領(lǐng)如此一支大軍與齊國決戰(zhàn),何愁不所向披靡。素有“北弱”之名的燕國,如果能擊敗擁有六十萬大軍的強齊,在當(dāng)今天下不啻一聲驚雷!它將宣告燕國的崛起,將又一次大大改變戰(zhàn)國的大爭格局。如果也能像秦國那樣三代堅持新法,燕國必能成為中原逐鹿的強大力量。最后,也許燕國便是統(tǒng)一華夏的主宰。那時侯,樂毅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巍巍史碑,成為開創(chuàng)燕國大業(yè)的第一塊基石。誠能如此,孜孜以求的名將之夢卻是何其渺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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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兼程馳驅(qū),樂毅的心緒始終都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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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樂毅與幕府班底終于抵達遼水河谷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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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當(dāng)臘月,滴水成冰。雪原的寒風(fēng)從遙遠的北方呼嘯而來,任你衣甲三重,也是寒徹入骨。一路奔馳顛簸,騎士們的汗水在貼身布衣與外層鐵甲間反反復(fù)復(fù)地結(jié)冰融化,早已經(jīng)變成了鐵鎧冰甲。一進大帳,樂毅便是一聲呼喝:“快!整幾盆燉肉來,還有黍米團子,越熱乎越好?!绷羰刂熊姷拇髮⑶亻_連忙道:“先卸衣甲,看有無凍傷?”樂毅并一班軍吏連忙便脫衣解甲,一時之間,便見赤條條二十幾條漢子人人一身青紫,腳下戰(zhàn)靴卻是無論如何也扒拉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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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開掃得一眼,一個箭步便躥到帳口大喊:“醫(yī)士!快!”片刻之間,便有一隊軍醫(yī)提著醫(yī)箱快步趕來。為首一個須發(fā)灰白精瘦矍鑠的老醫(yī)士邊打量邊高聲吩咐:“撤去燎爐,打起皮簾,走風(fēng)半個時辰。將軍們能走動便走動,不能走便坐了,只不要出帳,我等一個個操持?!庇洲D(zhuǎn)身對秦開道,“請來幾大盆凈雪。”秦開立即大喊發(fā)令,少時便有一隊軍士抬進了七八個大木盆,個個白雪皚皚堆頂。老軍醫(yī)一揮手,便跪坐在了赤條條的樂毅腳下,后邊的醫(yī)助們便一人守定一個傷者,先用鋒利匕首劃開戰(zhàn)靴,再用大團白雪揉搓雙腳,待雙腳變熱發(fā)紅便涂上一層清亮的熊油膏。如此這般忙碌了大半個個時辰,方才將一班人的凍傷料理妥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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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軍,”秦開便是一拱,“請到炊營用飯吧?!?br/> ?
“涼些個不打緊,搬來便了?!币环垓v,樂毅渾身散了架一般,那饑腸轆轆的感覺竟是沒有了,便想趕緊吃罷飯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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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鼻亻_固執(zhí)地一笑,“外涼可治凍傷,內(nèi)涼可要起病了,還是到炊營好?!?br/> ?
“好,便去炊營?!睒芬阍诩毈嵤聞?wù)上倒也從來不固執(zhí)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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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遼東炊營卻與尋常炊營不同。不在帳下設(shè)置,卻是一大片石板砌成的大房子。遠遠看去,這些石板屋還沒有一人高,屋頂粗黑的大煙囪伸手可及,匆匆涌出的炊煙在寒風(fēng)中倏忽飄散,全然沒有中原軍營那種扶搖直上的韻味兒。原來這遼東酷寒之地,一年倒有小半年冬令天氣,一過十月便是北風(fēng)呼嘯。但遇大雪嚴寒,兵士出帳撒尿,一不小心兩腿間便是一支長長的冰棍。軍營起炊,大鍋大盆的燉肉,剛剛分到兵士碗中便成了冰坨子。雖說軍營冷食本是家常便飯,然若頓頓如此,兵士多病,體魄也勢必瘦弱。在第一個冬日還沒有過完時,樂毅便下令征發(fā)了一百多名遼東工匠,兵士輪流做小工,建起了近百座大半截埋在地下的炊營,只要不逢戰(zhàn)事,兵士一律開到石板房用飯。在寒天徹骨的遼東,軍士們每日能有三頓熱乎乎的戰(zhàn)飯,當(dāng)真是談何容易!僅此一舉,兵士們便對樂毅的愛戴崇敬無以復(fù)加,樂毅愛兵的名聲也風(fēng)一般流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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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今冬可有凍傷者?”樂毅一瘸一拐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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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秦開索性一下子背起了樂毅,邊走邊說,“沒有。皮靴皮襪加皮甲,能凍個甚來?一冬滿營嗷嗷叫,都喊著請戰(zhàn),騎劫叫得最兇。上將軍這一來啊,我看直要炸營了?!?br/> ?
“好!”樂毅一拳砸在秦開肩上,“有得仗打,莫擔(dān)心?!?br/> ?
踏著干雪下了七八級大石臺階,粗大木柱撐起的大廳中暖烘烘熱氣夾著肉香飯香撲面而來,樂毅頓時饑腸轆轆,跳下地便道:“走,找個旮旯坐了,趕緊整飯。”原來這地炊大廳一次可容三千軍士就食,十排一眼望不到頭的白木長案,案下便是裁割得極是方正的一塊塊白木板,每排兩面,每面恰是百五十塊木板坐百五十人。大廳每面都有六個寬大出口,但聞號角軍令,三千軍士片刻便可沖上地面。十年練兵,樂毅只要在軍營,每餐必得查看軍食,與士卒們一起坐在白木板子上饕餮大咥。今日卻是不同,樂毅只想趕快回帳部署軍務(wù),不想在這里耽延,便在旮旯處坐了下來想趕緊吃完便走。剛剛坐定,秦開便帶著一個炊兵匆匆搬來了一大盆紅黑油亮的燉肉、一大盆紅紅的黍米飯團子、一大碗菜羹、一大碗黍米酒,熱氣蒸騰濃郁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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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軍食!”樂毅一聲贊嘆便要下箸,卻突然皺起了眉頭,“軍令不得飲酒,拿走。”秦開笑道:“上將軍一路風(fēng)寒,我特意叮囑拿來的?!睒芬銚u搖頭:“軍士日日風(fēng)寒,都有酒么?”秦開無可奈何地笑笑:“好,拿走。哎,這熊掌是軍獵之物,你可得吃了?!蹦莻€黝黑粗壯的炊兵連忙挺胸赳赳道:“昨日獵回,沒錯!”樂毅肅然道:“軍法有定:熊掌只犒賞當(dāng)日軍獵有功將士。拿走。換一盆山豬雜碎來?!鼻亻_不笑了:“上將軍,山豬雜碎不經(jīng)餓,只給違反軍法者吃,至少來一盆山豬肉了。”樂毅喟然便是一嘆:“國恥未雪,安然食肉,問心有愧也?!贝謮痒詈诘拇侗艉舸蟠溃骸胺A報上將軍:今日沒有山豬雜碎,只有狍子后白!”秦開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便是狍子后白,快去拿了!”“嗨!”粗壯黝黑的炊兵便噔噔飛步去了,片刻之間換得另一盆燉肉出來,卻是肥中纏瘦的一只狍子后腿,足足有三四斤重。樂毅不禁噗嗤笑道:“好了好了,去吧。”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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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白者,狍子后臀也。這狍子肥臀,卻是天生兩片圓形白毛,遼東獵戶便呼之為“后白”。獵戶常年出入山林冒險,便有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習(xí)俗講究。不吃狍子的白色屁股,便是講究之一。遼東大軍十之七八都是獵戶子弟,自然也有這個禁忌。樂毅中原名士,自然不相信這個禁忌,更兼不想暴殄天物,眼看天天扔掉這難得的肥肉,便立了一個奇特的軍法:狍子后臀列為軍中“罰肉”,但有那些無意中違法卻又不得不處罰的軍士,便罰吃狍子后臀!究其實,狍子后臀勁健肥厚,最是熱補。遼東獵戶子弟原本個個明白,尋常卻出于禁忌不能吃,一旦被罰不得不吃,一吃之后便是偷偷地樂。時間一長,此中奧妙人人盡知,這莫名其妙的禁忌便也在軍營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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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狍子后臀吞下,樂毅頓時精神大振??纯词勘呀?jīng)赳赳開進大廳,樂毅便連忙從身邊出口走了。進得中軍大帳,支起碩大的圖板,樂毅便與秦開秘密計議起來,直到軍營刁斗打響三更,大帳中還是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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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濃濃的霧氣還沒有消散,一片牛角號聲便犀利高亢地劃破了遼水河谷。緊接著,四面大鼓便在兩丈高的鼓架上隆隆響起。這是聚將鼓,每隔一刻一鼓。三通鼓罷,大小將領(lǐng)便要從各自軍營趕到幕府大帳。中軍司馬點將完畢,樂毅便站在了長大的帥案前,目光掃過齊刷刷挺身坐在將墩上的二十員大將,大手一揮:“諸位將軍,燕王決意討伐暴齊,燕人復(fù)仇之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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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伐暴齊!復(fù)仇雪恥!”大將們便是一聲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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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拔出令箭:“兩個時辰拔營整裝,午時戰(zhàn)飯,未時開拔!步軍居中,鐵騎兩翼;秦開為步軍主將,騎劫為鐵騎主將;全軍輕銳,兼程疾進;旬日之內(nèi),務(wù)必開入易城!”大將們?nèi)巳苏駣^,一聲呼喝領(lǐng)命便大步匆匆地散去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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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二十萬大軍開出了遼水河谷,在皚皚雪原上像一條火紅色的巨龍浩浩西去。沿途常有獵戶從茫茫林海飛出,向著這支快步疾走的皮甲大軍“噢嗬——”長喊,在路邊堆下幾只獵物,便又帶著獵犬飛進了無邊無際的山林。雖是茫茫雪原寒風(fēng)呼嘯,這支火紅色大軍卻是健步如飛,速度快得驚人,第三日剛過,便越過了遼西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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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練成的這支新軍,最大特點便是“輕銳勁健”四個字。燕國有燕國情勢,若照著中原戰(zhàn)國那般鋪排,再過十年,燕國也未必能夠訓(xùn)練新軍。這國情,一是窮,二是寒,三便是缺鐵。尤其這最后一條,是燕國成軍的致命傷??v是你出得起高價重金吸引商旅,大肆收買鐵料,別國官府也不會讓如此巨額鐵料出境。戰(zhàn)國新軍之所以新,全在一個“鐵”字。全部裝備都是鐵制:鐵兵器、鐵甲胄、鐵馬具、鐵器械??傊瑹o鐵不成軍。惟其如此,天下才將戰(zhàn)國新軍呼之為“鐵軍”。燕國乏鐵,卻硬是要練成二十萬新鐵軍,自然只能在鐵器之外開辟天地了。帶著一班軍吏,樂毅細致地盤清了燕國府庫的全部存鐵,充其量也只打造得七八成兵器。一番思慮,樂毅下令:鐵料只打造兵器,甲胄馬具器械等全部另謀出路!另在何處?便在皮革木材之上。這兩樣物事恰恰是燕國出產(chǎn)最豐,用之于軍,竟是奇妙地大獲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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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便是這銅釘皮甲胄。上古戰(zhàn)神蚩尤,用整塊獸皮裹身包頭,戰(zhàn)陣不怕刀斧,部族仿效而流布天下,于是便有了甲胄。后來便漸漸演變成銅甲、鐵甲,作為甲胄鼻祖的皮甲反倒是漸漸少了。目下的中原戰(zhàn)國,人人一身鐵甲胄乃是步騎新軍之標志,否則便不是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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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的辦法是:大量買入獵戶皮革,獵戶子弟帶大張獸皮從軍者,立即給予賞賜;同時在軍中設(shè)立皮坊,工匠們自己制皮,自己裁縫,皮盔甲再釘上銅釘,一身皮甲胄便制成了。一經(jīng)上身,輕便堅韌,竟是比鐵甲鐵胄利落了許多。那時侯,一身全副鐵甲胄的重量大體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則猛矣,卻實在太過沉重。以致到了后世的宋代,限制鐵甲打造必須在五十斤之內(nèi)。但燕軍這一身皮甲皮胄加戰(zhàn)靴,最重也不超過三十斤,對于身高力大的遼東子弟,絲毫不顯累贅,彎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這句老話也顯得多余了。甲胄成功,馬具也照例辦理。中原鐵騎,馬身必有鐵包皮披甲。燕國新軍的戰(zhàn)馬披甲,則是兩重皮革外釘銅釘,既厚實頑韌又輕便異常,戰(zhàn)馬負重大大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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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甲胄穿著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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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甲甲身展開復(fù)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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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便是木制大型器械。軍中大型器械,自來以銅材鐵材為主料。秦國新軍的大型攻城器械,幾乎全數(shù)鐵制。如此氣象,燕國自然無法企及。樂毅的彌補之法,便是遴選上好堅實木材,制作大批必備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種:壕橋、撞車與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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壕橋者,越過壕溝之橋也。《六韜·虎韜·必出》篇載:“太公曰:大水、廣塹、深坑,敵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飛橋、飛江、轉(zhuǎn)關(guān)與天潢以濟吾師?!边@里的飛橋,說得便是壕橋。商周時壕橋已經(jīng)出現(xiàn),及至戰(zhàn)國,壕橋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折疊式,下裝兩只或四只大輪,寬約一丈五尺,可八具并列,總寬達十二丈,萬千軍士可沖鋒過橋。中原大軍的壕橋,都是鐵輪鐵板,一具壕橋便用鐵千斤之上!如此耗費鐵料,燕國如何消受得起。樂毅便與工匠們會商,像打造牛車車廂一般打造壕橋:橋輪與軸柱用硬如精鐵的青檀木,橋身用清一色的紅松木,板厚一尺六寸。如此木制壕橋更有一樣好處,折疊輕便,行軍利落,四個軍士便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后連排試用,大軍連踩一月,竟是毫發(fā)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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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車者,撞擊城門之重車也。撞車車架粗大堅固,底部安裝四只大輪,推進輕便,在車架頂部的橫梁上用繩索懸掛一個巨大的撞桿,撞桿前部安裝巨大的撞頭,后部繩孔可延伸出數(shù)十條粗麻繩。沖近城門,車體四角用大木樁固定,數(shù)十兵士橫開兩列,拉動撞頭后部麻繩向后蕩開,再合力拽繩向前猛進撞擊。若是小城門,往往是十余次便被撞裂,威力實在令人瞠目。撞車最難制作的核心部件,便是威力巨大的撞頭。中原強國如秦魏齊,撞頭都是鐵制,形如巨大的矛頭,重量大體都在五六百斤左右,安裝在粗大的圓木撞桿上,猛撞猛刺,尋常木料城門委實不堪一擊。燕國缺鐵,便用合抱松木做撞桿,用極為堅硬的巖石打磨成巨大的錘頭形撞頭(巖石太尖容易摧折),重量卻比鐵矛撞頭加大一倍。一經(jīng)試用,威力驚人。縱然鐵皮包裹厚達一尺余的堅固城門,兩車并撞,也能在三十撞之內(nèi)轟然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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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梯者,登高爬城之具也。自從有了城堡,便有了爬上城堡的云梯?!对姟ご笱拧せ室印菲钤缬涊d了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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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謂文王(天帝垂訓(xùn)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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詢爾仇方(誰是你的盟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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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爾兄弟(你們要像兄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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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爾鉤援(用你們的爬城飛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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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爾臨沖(用你們的臨車沖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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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伐崇墉(去猛攻崇國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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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鉤援”,便是梯頭帶鉤的長大木梯——鉤住城頭,士兵攀緣飛上。西周兵書《六韜》便叫做飛梯、云梯。云梯的原始形制很簡單,就是尋常木梯加長加寬,再帶上能扒穩(wěn)城磚或城頭的銅鉤鐵鉤而已。這種簡單云梯一直延續(xù)到清朝末期,仍然在軍中使用。但是,到了春秋末期,著名工師公輸般在楚國卻發(fā)明了一種大型云梯——底部安裝四只大輪,梯身分做兩節(jié)折疊,梯身下有隱藏士兵的暗廂,攻城時梯身伸展可達五到八丈。這種云梯寬大堅固,可供大隊軍兵連續(xù)爬城,威力驚人。戰(zhàn)國初期,幾個中原強國都有了這種大型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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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大型云梯在諸多關(guān)鍵部位都要用鐵料。底輪、大軸、立柱、梯框等,非鐵不足以堅固其身。如此大量用鐵,燕國顯然難以打造,縱然造得一兩部也不會起多大作用。根本原因,在于爬城攻擊的要害是大量云梯密集靠上城墻,一部兩部甚或十幾部,都不會產(chǎn)生大軍猛攻所必須的密度威力。幾經(jīng)會商揣摩,樂毅斷然下令:只大批打造簡單的竹制木制飛梯,達到步軍每百人一梯;梯頭的輪子或鉤爪,盡可能地選用堅韌木料或竹料。半年之內(nèi),軍營竹木坊便打造出一千多架各種形制的飛梯,十萬步軍精神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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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如此三種器械,便具備了攻城的三種必須手段:壕橋過壕溝與護城河、撞車沖撞城門、云梯爬城,新軍才成為戰(zhàn)法較為完備之大軍,否則便不是成型之“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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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若與齊國大軍的器械相比,燕軍這三種大型器械便遜色多了。從此看去,燕國出兵便顯得有些貿(mào)然。然則,大戰(zhàn)之勝敗歷來不僅僅在裝備器械。樂毅心中很是清楚,攻齊大戰(zhàn)之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攻堅爭奪,而在大軍野戰(zhàn);只要一舉殲滅齊軍野戰(zhàn)主力,幾十座城池便會成為不設(shè)防的財貨府庫,即或沒有大型器械,也是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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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野戰(zhàn)而后取城,謂之野戰(zhàn)奪城。這是秦國大將白起開創(chuàng)的最新戰(zhàn)法。此時白起已經(jīng)出戰(zhàn)九次,每戰(zhàn)必斬敵首十萬以上,必拔城數(shù)十座,將野戰(zhàn)奪城之法展示得淋漓盡致。若是老戰(zhàn)法一城一城打去,斷無秋風(fēng)掃落葉之威。不管別國將軍是否注意到了白起新戰(zhàn)法之精髓,反正樂毅是早早便盯著白起戰(zhàn)法揣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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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做得到,樂毅便做不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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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抵達易水,正是二月初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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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還是春寒料峭,但對冰天雪地長大的遼東子弟來說,已經(jīng)是暖和得不得了的天氣了。軍營中到處嚷嚷著“好野(熱)!好野(熱)!”“到了齊國,不得野(熱)個蒸鴨子!”樂毅便下令全軍休整,半月之后進軍南皮與聯(lián)軍會師。這正是樂毅用兵之明澈處:旬日之內(nèi)兼程進入易水休整,讓將士們逐步習(xí)慣中原的“野(熱)春”,保得大軍入齊有充盈戰(zhàn)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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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間,春暖冰消。便在耕牛遍野的時節(jié),四國大軍相繼開到了南皮周圍百里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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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軍最先開到,步騎兩軍六萬,領(lǐng)兵大將趙莊。大軍駐定,趙莊便帶著趙王特使,飛車來見樂毅。特使宣讀趙王詔書:賜樂毅兼領(lǐng)趙國丞相,合力誅滅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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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以來,趙國與燕國是兩個摩擦不斷的老對手。其中根本,便是老燕國對這個取代老晉國而爆發(fā)立國的南鄰橫豎看不順眼,但有機會,便在后邊抽冷子來一下。加上西面的中山國也經(jīng)常抽冷子偷襲,趙國便分外頭疼。趙國軍力強大,歷來對燕國中山國不屑一顧,然則要吞滅燕國以絕后患,卻也實在力有不逮。更有一點,趙國從來都是志在中原,實在不想與這兩個老窮鄰糾纏。自蘇秦合縱,燕國君臣總算漸漸明白了,趙國是抵抗中原風(fēng)暴的南長城,與趙國為敵并非上策。與齊國結(jié)仇之后,燕國更是不想與趙國長期齷齪了。趙國也深知,燕國對齊國是山海血仇,支持燕國對抗強齊,既能削弱爭霸對手,又能消弭燕國這只老黃雀后患。如此一石二鳥,趙國自然是第一個響應(yīng)燕國合縱攻齊。非但出兵,趙王還要效法蘇秦合縱之成例,賜樂毅趙國相印,足見此心之誠也。說起來,樂毅在燕國還不是丞相,卻要兼領(lǐng)趙國丞相,這在戰(zhàn)國實在也是第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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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樂毅拜領(lǐng)相印之時,趙國特使湊近低聲道:“趙王叮囑:將軍但有不測,趙國便是一窟?!睒芬阋徽?,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謝趙王信得樂毅也。”帳中將士自然都以為這是樂毅拜謝相印,誰也不會想到,這片刻之間竟埋下了燕趙無窮糾纏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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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路開到的便是魏國,大軍八萬,領(lǐng)兵大將新垣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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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從根子上說,魏國對齊國的仇恨比燕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魏國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因于對齊國的兩次大敗——桂陵之戰(zhàn)與馬陵之戰(zhàn)。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國積兩代半之長期努力積累的強大戰(zhàn)力,在這兩次大敗中轟然崩潰。其后又在合縱抗秦中被秦國襲擊了敖倉,巨大的糧食財貨儲備,被大火洪水一掃而空。再次追隨齊國抗秦復(fù)仇,卻又被齊國狠狠地閃了個嘴啃泥。齊國非但背著盟國聯(lián)軍私自吞滅了宋國,而且在秦國大軍潮水般殺來時,丟下聯(lián)軍秘密逃出了戰(zhàn)場。凡此等等,魏國朝野無不對齊國咬牙切齒。正欲對齊國復(fù)仇,偏偏老對頭秦國又大舉攻占河內(nèi),使魏國又一次遭受重創(chuàng)。在一東一西兩個老冤家的夾擊下,魏國竟由八面威風(fēng)的中原霸主,變成了敗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氣的夕陽大國。單獨出戰(zhàn),既不敢對秦,也不敢對齊。窩囊得幾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給憋悶死了。太子魏遬即位,這便是魏昭王。遬者,蹙蹙之局促不安也。這個魏昭王便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后整日愁眉苦臉,悶頭思慮如何復(fù)仇如何再度恢復(fù)霸業(yè)。此次燕國合縱攻齊,魏昭王大是振作,與丞相魏齊一商議,立即拍案決斷,派出八萬主力大軍參戰(zhàn),統(tǒng)帥便是對齊國恨得咬牙切齒的新垣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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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聽新垣衍一報軍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當(dāng)初只答應(yīng)出兵五萬,而今卻是八萬,完全打破了魏國合縱出兵不逾六萬的定規(guī),分明便是想在此戰(zhàn)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氣。思忖之間樂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決,聯(lián)軍定然讓魏國遂心了?!毙略茴H顯神秘地湊近了帥案:“上將軍本是魏人,若對魏國特加照拂,魏王定當(dāng)厚報?!睒芬愎笮Γ骸拔簢邱唏傩好??文侯武侯開國創(chuàng)業(yè),靠誰個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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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也是?!毙略軐擂蔚男π?,“畢竟父母之邦了,總歸上將軍不會吃虧也?!?br/> ?
樂毅眼睛一亮:“魏王究竟要甚?說明白了?!?br/> ?
“老宋國?!毙略軌旱土寺曇?,“不能教秦國吞了宋國?!?br/> ?
“稟報上將軍,”正在此時,中軍司馬大步進帳,“秦韓兩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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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迎出帳外,只見四員大將赳赳而來,頭前兩將黑色鐵甲一齊拱手:“秦軍主將胡傷、副將斯離,參見上將軍!”后行兩將卻是紅衣紅甲,也是拱手一禮:“韓軍主將韓舉、副將暴鳶,參見上將軍!”答禮完畢,樂毅便請四將進帳匯聚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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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五萬人馬全數(shù)鐵騎,主將胡傷與副將斯離都是秦軍的赫赫猛將,樂毅事先心中有底,自是放心不問。韓國雖然大衰,卻也派出了五萬步騎,這卻是樂毅沒有料到的。若按照當(dāng)年合縱抗秦的慣例,韓國每次都只是兩三萬人馬,這次攻齊卻是五萬,分明也是大有所圖。樂毅心下明白,便也不多說,只吩咐中軍司馬傳來燕軍大將秦開、騎劫,立即與四國將軍會商進軍方略。便在此時,突聞帳外馬蹄聲疾,前軍斥候急報:楚軍十萬北上救援齊國,已經(jīng)抵達巨野澤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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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定是魯仲連攛掇捏合!”新垣衍狠狠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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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為將?”樂毅卻是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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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柱國淖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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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隨探隨報?!睒芬戕D(zhuǎn)身便道,“楚軍北來,我自有處置,目下但會商破齊之策便了?!敝T將第一次會聚,自然要先從各軍戰(zhàn)力說起。樂毅深知聯(lián)軍之難,便難在“合眾”二字。當(dāng)年六國合縱抗秦,每次都出人意料地慘敗,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聯(lián)軍諸將歧見百出而無法統(tǒng)屬于-。若得不重蹈覆轍,便要敬重這些“部將”。最要緊處,便是耐心聽每個將領(lǐng)說出自己的謀略來,從中仔細揣摩其言外之意,甚至是國君的秘密授命。如此做法,自然是耗時費力。然則樂毅寧肯在此時費力,也不愿在戰(zhàn)場掣肘費力。及至議出了大體方略,便已經(jīng)是日落西山了。于是,一場接風(fēng)大宴便在中軍大帳擺開,直到刁斗打了三更,將軍們才在一片笑聲中辭別回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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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馬?!睒芬阃鴮④妭冞h去的背影,轉(zhuǎn)身便是一聲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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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開笑道:“軍營如常,我去巡查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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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要去楚軍大營,你在中軍等我。”樂毅低聲對秦開耳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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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如何使得?”秦開大驚,“楚軍為敵,上將軍不能涉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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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午時我便回來。”一言落點,樂毅已經(jīng)飛身上馬,帶著三騎風(fēng)馳電掣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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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調(diào)兵之前,樂毅便接到燕國商人秘密義報:魯仲連再下壽郢,聯(lián)合春申君說動楚王,楚國答應(yīng)與齊國結(jié)盟。剛到遼東,樂毅又接到臨淄秘密斥候急報:楚國特使淖齒會見齊王田地,提出援助齊國抗衡五國合縱,但卻要在戰(zhàn)后分得舊宋一半土地并瑯邪郡南部;齊王大怒,將淖齒亂棒打出。到此為止,齊楚聯(lián)盟便該當(dāng)散伙了,如何楚國突然又發(fā)兵北上?更令人不可思議處在于:樂毅當(dāng)初秘密合縱六國時,答應(yīng)了舊宋全部歸于楚國,新君羋橫與老令尹昭雎,也都欣然允諾加盟攻齊。后來魯仲連說動楚國與齊國結(jié)盟,是舊宋之外再加了瑯邪郡大半,丟失舊都并南郡三十余城而急于有所作為的楚國君臣,在此時背棄與燕國合縱之盟,尚算有個由頭??墒?,在齊湣王拒絕楚國條件并粗暴凌辱淖齒后,楚國仍然發(fā)兵救援,就悖逆得令人乍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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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一番思慮揣摩,樂毅終是理清了這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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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齊兩大國,也是一對生死糾纏的老對手。整個春秋三百余年,楚吳越三國要北上中原稱霸,對手便是兩個,一個晉國,一個齊國。戰(zhàn)國之世,情勢為之一變:楚并吳越而田氏代齊,囊括吳越后的大楚國與新齊國接壤千余里(原先是吳越兩國與齊國接壤),兩個大國便驟然正面相撞了。秦國崛起之前,楚國與齊國大戰(zhàn)小戰(zhàn)不斷,既有邊界爭奪,又有對薛魯宋鄒等小國的爭奪,數(shù)十年之間相互視若仇讎。秦國崛起,六國合縱抗秦,楚齊之間便相對緩和了下來。后來齊國日益強大,楚國卻萎靡不振,既面臨魏國在淮北的壓力,更面臨秦國在江漢地帶的壓力,于是只有與強大的齊國結(jié)盟修好以抗衡秦魏。作為齊國,也需要楚國大力牽制秦國魏國,從而削弱自己西進爭霸的阻力。兩廂各有需求,便是一拍即合,楚齊兩國便結(jié)成了穩(wěn)定同盟,雖然還是小齷齪不斷,卻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三晉(魏趙韓)之間的那般大血戰(zhàn)。齊國權(quán)臣孟嘗君與楚國權(quán)臣春申君之間的私人情誼,更是天下皆知。秦國白起大軍攻破郢都后,楚懷王倉皇北遷,便將太子羋橫派到齊國做了人質(zhì)。顢頇昏聵的楚懷王此時卻是清醒:楚國動蕩不寧,權(quán)臣虎視眈眈,太子入齊做人質(zhì),一則可保護太子在即位前平安無事,二則可保秦國攻楚時齊國出兵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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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仿佛有得定數(shù)。羋橫剛剛做了人質(zhì),楚懷王便在秦國做了階下囚!楚國朝野大為震驚,老令尹昭雎、春申君黃歇皆與太子交好,一致主張立即迎回太子即位。特使到了臨淄,齊湣王卻拿不定主意,便召集朝臣商議。上大夫觸子搶先道:“此乃大好時機也!我王當(dāng)扣留羋橫,逼迫楚國以淮北沃野三百里交換?!?br/> ?
“此言大謬也!”孟嘗君大是不悅,“若楚國不受要挾,另立新王,齊國徒然落得一個無用人質(zhì)。非但兩國反目成仇,齊國也落得背棄盟邦不仁不義之惡名,談何大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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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子深得齊湣王信任,素來不將已經(jīng)失勢的孟嘗君放在眼里,便針鋒相對道:“孟嘗君大謬也!若郢都另立新王,齊國便與新王立約:割淮北之地,我便殺了羋橫,消除新王后患。若新王不識大體,我便與秦國結(jié)盟,擁戴羋橫回楚即位,驅(qū)逐這個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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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是你手中玩物了?”孟嘗君冷冷一笑,“大邦之盟竟如此兒戲,齊國有何面目立于天下!”便鐵青著臉色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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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言之有理?!彬湙M狂暴的齊湣王卻破天荒地贊同了孟嘗君,接下來的話卻讓孟嘗君啼笑皆非,“送回羋橫,不戰(zhàn)而控楚,無異得地千萬里也,豈是區(qū)區(qū)三百里可以比擬?”轉(zhuǎn)身便下令宣來羋橫,要這個楚國儲君當(dāng)場立下血盟:終身以齊國為“父邦”,以齊湣王為“王父”,年年納貢,自稱“臣下”。也是事有蹊蹺,剛烈血性的羋橫,聽完后竟二話不說,一劍剁下右手食指,在白絹上寫下了令齊國大臣們瞠目結(jié)舌的血誓,雙手恭恭敬敬地呈給了齊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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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可教也!”齊湣王哈哈大笑,“自今日起,羋橫便是田橫,本王大兒子?!?br/> ?
羋橫毫無顏色,反倒深深一躬:“兒臣田橫,參見父王?!迸e殿大笑,齊呼萬歲不止。孟嘗君卻驟然一身雞皮疙瘩,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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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羋橫,便是當(dāng)今的楚傾襄王。燕國君臣都說,楚人有奴性,不要楚國加盟也罷。上大夫劇辛更是大笑嘲諷:“惟有如此一個楚王,方做得出此等‘忠孝仁義’之舉,當(dāng)真國奴也!”樂毅雖然沒有與劇辛當(dāng)?shù)顮庌q,卻始終不相信這個羋橫會甘當(dāng)齊湣王國奴。合縱之時,樂毅曾經(jīng)與楚傾襄王密談過整整三個時辰,但說到中興大楚,年輕的羋橫那深沉憂郁的目光便頓時兩團烈火,每每將嘴唇咬得出血。樂毅一眼便認定:羋橫極有城府,此人可失之于陰騭,卻絕不會失之于奴性。然則,這畢竟是一己之評判,邦交行徑赫然擺在那里,僅靠昔日評判是不能作為應(yīng)對根基的,必須真實摸清,楚軍之圖謀究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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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樂毅星夜來見淖齒的因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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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大軍駐扎在巨野澤南岸,依山傍水連綿展開方圓三十余里,除了時而飄來的隱隱號角,營地卻是一片整肅寂靜。在兵家眼里,這分明便是一支勁旅。齊軍未曾出動,楚國便先有十萬精兵駐屯邊境準備救援,實在是蹊蹺不合常理。然則,正是這種不合常理,樂毅的心倒是頓時輕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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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稟報淖齒將軍:燕山老友求見?!睒芬阆埋R,從容走近幕府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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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片刻,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便在兀自嘟噥中砸出帳門:“荒山野水,哪來的燕山老友?像誰,還非得本將軍出來?”突然之間嘟噥聲頓住了,接著便是一聲長長地驚呼,“噫呀呀呀!大胡子么?快快快,快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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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哈哈大笑:“大胡子有你大了?吃飯都得用夾子?!?br/> ?
“不消說得,一對胡子兄弟?!蹦X的嘎嘎笑聲活像刺耳的老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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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大帳,淖齒立即從帥案后邊的大鐵鉤子上拿下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袋:“春寒忒個冷,來,先灌它一通了?!睒芬阈Φ溃骸澳氵@軍帳倒是灑脫,還能飲酒,好,便灌一通。”說罷接過酒囊便是咕咚咚一陣大飲,放下酒囊便滿臉脹紅。淖齒不禁一陣大笑:“你呀,酒量還是不見長。我這酒將軍是出了名的,楚王特許每日三袋,只是太少些個?!眹K嘖嘖,樂毅便是一聲感嘆,“三袋十斤酒還少?當(dāng)真上蔡酒徒也?!蹦X又是一陣大笑,汩汩飲干了酒囊剩余一半,長滿黑毛的大手在嘴邊一抹一甩:“行伍老卒沒虛話,樂兄夜半趕來何事?只實打?qū)嵳f了!”樂毅悠然一笑:“只要討你個實打?qū)?,不許打圈子?!?br/> ?
淖齒啪地一拍長案:“誰個打圈子,出帳便是陷馬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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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淖齒猛火油,卻是沒錯。”樂毅笑過一句,突然壓低了聲音,“楚軍當(dāng)真要救援齊國?”淖齒嘎嘎大笑:“怪哉怪哉,大軍出動還得有真假,糟蹋糧草么?”樂毅冷冷一笑:“這便是行伍老卒實打?qū)嵜??我只一句:楚若他圖,燕助一臂之力,若真心救齊,樂毅便當(dāng)即告辭。”說罷便站起身來要走?!澳銈€樂兄,”淖齒一把扯住樂毅,“酒話莫當(dāng)真。你只說,真救如何?假救又如何?”樂毅轉(zhuǎn)身一笑:“真救,戰(zhàn)場見。假救么,你得先說想吞多大一坨,我得點點府庫存貨也?!?br/> ?
“嘿嘿,痛快!”淖齒晃著酒囊向帳口大喝一聲,“帳外千長,不許任何人進帳!”只聽帳外嗨的一聲,淖齒轉(zhuǎn)身低聲道,“老宋加瑯邪如何?”樂毅思忖片刻道:“老宋卻難,淮北五百里加瑯邪,如何?”淖齒兀自嘟噥著:“老宋三百里,淮北五百里,大是大些,卻沒老宋那般富庶?!睒芬戕揶硇Φ溃骸疤澚四氵€是上柱國。老宋是富庶,可與你接壤么?一塊飛地,楚國守得住么?”淖齒恍然拍掌:“對,是這個理,楚王想來也能受得?!睒芬阈Φ溃骸澳獡?dān)心,楚王比你我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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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淖齒一臉欽佩,“若非楚王勵精圖治,能有這十萬精兵?”樂毅目光炯炯地看著言猶未盡的淖齒,一臉肅然道:“你有無秘密使命?大軍協(xié)同,可不得二心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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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話來?”淖齒又是嘎嘎大笑,“我只一句:楚王之命卻與打仗無關(guān)?!?br/> ?
樂毅笑道:“只要打仗不掣肘,余事不消問。來,說說這仗如何打法?你要釘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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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著淖齒帥案的一副羊皮圖,兩人直說了一個時辰。五更時分,大風(fēng)刮得一片嘯叫。淖齒要樂毅睡兩個時辰再走。樂毅笑道:“顧得睡覺么,我得走?!蹦X瞄一眼帳外獵獵翻卷的大纛旗道:“好在順風(fēng),我便不留你了。”樂毅一聲告辭,大步出帳飛身上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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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堪午時,樂毅趕回了漳水大營,先吩咐中軍司馬派出快馬軍吏,傳令四國大將申時來幕府議事,然后便就著大案,邊吃冷飯邊給匆匆趕來的秦開敘說經(jīng)過。秦開聽罷興奮得連連拍案:“好好好,去了一大塊心病!目下我守住幕府,無論如何,上將軍得歇息一個時辰。”樂毅道:“夜來再歇不遲。四大將到來之前,要畫好五副進兵圖?!鼻亻_驚訝道:“打仗只憑將令行事,畫圖豈非蛇足?”樂毅搖頭道:“聯(lián)軍多將,便要立約立信,免得戰(zhàn)場自行其事,日后也會少了諸多麻煩,少不得?!鼻亻_便道:“你只說路徑,我看著軍務(wù)司馬畫?!睒芬阌质菗u搖頭:“此事關(guān)涉甚多,還是我自動手。你只督察大軍備戰(zhàn)便了,那才是頭等大事?!?br/> ?
“與上將軍打仗,長學(xué)問也!”秦開喟然一嘆,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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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開一走,樂毅便進了幕府起居間。幕府者,大軍主將營帳也。究其實,便是臨時夯起幾道土墻,用大木隔開成一個大廳與幾個房間,頂部覆蓋牛皮大帳,形同府邸一般。大廳便是大將發(fā)號施令的聚將場所,周圍便是軍務(wù)司馬們處置日常軍務(wù)的房間,視大軍規(guī)模可多可少。聚將廳后便是主將的起居室,即通常說的后帳。樂毅的幕府起居室小而簡樸,沒有專門侍奉起居的軍仆或侍女,只有一張軍榻、一只甲胄木箱、一副劍架、一個三尺深的碩大木盆與兩只盛滿清水的大桶。進了起居室,樂毅卸去了一身皮甲胄,便提起木桶向自己赤裸裸的身子猛澆了一通。冷水一沖,疲憊之氣頓時消失,擦干身子換上一身干爽布衣,樂毅精神大振,立即到隔間軍令室拿出四張大羊皮紙,埋頭畫起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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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名將世家,樂毅自幼便熟讀兵書通曉文案。十五歲時,他曾別出心裁地將歷代大戰(zhàn)繪成了一本圖譜,族中老軍旅們無不嘖嘖稱奇。這次聯(lián)軍攻齊,是燕國長期籌劃的雪恥大戰(zhàn),成敗關(guān)乎燕國興亡,實在是國命系于一戰(zhàn),絲毫大意不得。鑒于戰(zhàn)國以來合縱聯(lián)軍從無勝戰(zhàn)的痛心教訓(xùn),樂毅給自己定下了十六字規(guī)矩——敬將納言,衡平戰(zhàn)利,有分有合,進軍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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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將納言,是基于以往聯(lián)軍統(tǒng)帥的頤指氣使而不孚眾望說的,是諸將同心的重要一環(huán),看似表面文章,在講究實力大小的聯(lián)軍中,卻實在是極難做到。衡平戰(zhàn)利,是對本戰(zhàn)可能得到的利市要公平分配,更要盡可能的立即兌現(xiàn),這是聯(lián)軍要害所在。有分有合,則是聯(lián)軍戰(zhàn)法準則:各軍統(tǒng)為一戰(zhàn)(合),但又有各自的進攻路線(分),既可明白顯示各軍戰(zhàn)果,又不至于發(fā)生大的混亂與內(nèi)訌。正是基于這樣一個戰(zhàn)法,才有了最后的“進軍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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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軍立約,是樂毅統(tǒng)帥聯(lián)軍的獨特方略。事先將各軍的進攻路徑畫成圖式,圖下具名蓋印以為憑信。如此一來,各軍從不同路徑獨立攻齊,既可免爭相搶奪肥地富城,又可免失利之時爭相奪路。更要緊者,是戰(zhàn)后對各國朝野能有個明白交代。畢竟,既往的六國合縱,每次戰(zhàn)后都吵得不可開交,使盟邦反目成仇,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對戰(zhàn)場與戰(zhàn)果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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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好五張進軍圖,四國大將也陸續(xù)飛騎趕到了。樂毅沒有使用升帳發(fā)令的軍中儀式,而是請諸將入座案前,自己先將此戰(zhàn)方略說了一遍,末了卻只是一句話:“會戰(zhàn)先滅齊軍主力,再五路進兵深入齊地。”魏趙韓三將均無異議,惟獨秦國主將胡傷問道:“楚國十萬大軍進駐巨野澤,聯(lián)軍深入之時,楚軍若在側(cè)后襲擊,上將軍如何應(yīng)對?”樂毅笑道:“楚軍之事,諸將毋憂。燕軍方位在南,正好為全軍掩護,諸位全力赴戰(zhàn)便了。”胡傷便是慨然拱手:“白起上將軍有令:但以樂毅上將軍軍令是從!末將再無異議?!?br/> ?
“好!”樂毅拿出了五張圖,“這是會戰(zhàn)之后的五國進軍路線圖,諸位先看。若有異議,再行商討。若無異議,便各自具名蓋印,以為憑信?!?br/> ?
“上將軍真信人也!”魏國主將新垣衍一瞄圖線,看自己大軍正指向老宋國,便頓時笑著贊嘆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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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便是這般!”趙莊也慨然拍案。會戰(zhàn)之后,趙軍卻是奪取齊國大河西岸的河間地區(qū)。此地正與趙國接壤,原本便是趙國長期覬覦的肥美之地,自然沒有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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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兵力最弱,便輔助魏國一起奪宋,戰(zhàn)后分給韓國兩縣之地。韓國主將韓舉便也是拍案贊同。秦國原本說好不分地利財貨,會戰(zhàn)后自然班師回秦。胡傷看完圖哈哈大笑一陣,突然黑著臉道:“上將軍公心可鑒,誰個不服,秦軍找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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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害交關(guān),不敢言公?!睒芬銚u搖手笑道,“諸位有話但說便了?!?br/> ?
“并無異議!”四位主將竟是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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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樂毅拍案高聲道,“上筆墨,具名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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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員主將便各自將腰間大帶凸起的一個皮盒打開,摳出一方銅印或玉印,在燕國軍吏捧來的朱砂印泥盤里一沾,便結(jié)結(jié)實實摁在了各自的進軍圖上,再提起銅管大筆鄭重地寫下自己名字,便一一交給了樂毅。樂毅對中軍司馬一聲吩咐,上印。中軍司馬便將樂毅的“燕國上將軍樂”的陽文大印一一蓋在進軍圖上。樂毅提筆在已經(jīng)上印的圖上工整地寫下“樂毅”兩個大字。如此妥當(dāng),中軍司馬再將進軍圖一一發(fā)到了四位主將手中。正在此時,幕府外馬蹄如雨,隨著一聲“軍情急報——”的宣呼,風(fēng)塵仆仆的斥候已經(jīng)大步?jīng)_了進來:“稟報上將軍,齊國四十萬大軍已經(jīng)抵達濟水西岸,聲言滅我聯(lián)軍于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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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將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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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夫觸子擢升上將軍,統(tǒng)帥大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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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子,何許人也?”幾位大將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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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笑道:“這個觸子,原本是上將軍田軫的中軍司馬,因籌劃王宮較武有功,深得齊王田地寵信,先一舉擢升上大夫,不想這次竟做了上將軍?!?br/> ?
“鳥!如此宵小之輩,酒囊飯袋無疑?!鼻貙⒑鷤p蔑之極的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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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大意?!睒芬阏?,“此人久在軍旅,經(jīng)歷過幾次聯(lián)軍合縱,也單獨打過幾場小仗,原是頗有謀劃,諸位斷不可存輕敵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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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將軍們心下敬服,竟是齊齊一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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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走到帥案前拔出一支令箭肅然道:“五軍一令:今夜整軍,明晨向濟西開進!兩日之后,依照進軍圖,各軍在聊城以東山塬扎營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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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四國大軍共四十四萬,便從漳水南岸浩浩蕩蕩地向濟水進發(fā)了。一路不疾不徐,井然有序地常行推進。進入齊國境內(nèi),卻突然兼程疾進,號角動地?zé)焿m彌漫,聲勢大是驚人。不消齊軍斥候,便是齊國百姓庶民,也是連聲驚呼著給大軍報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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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險屏障,這便是赫赫大名的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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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以來,天下以獨立入海的河、江、淮、濟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濟水最短,卻有兩源,一出魏國王屋山,一出趙國恒山,東流至河外山地,兩源合為一水,便叫做濟水。濟者,齊也,兩水歸一曰“齊”,因而得名濟水。春秋之世,濟水東西橫貫晉燕齊三國,晉國在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國在下游的西岸,齊國在中下游的東岸。到了戰(zhàn)國,濟水便成了魏齊兩國之河,而以齊國得濟水之利最多。數(shù)十年來,濟水西岸燕趙兩國的土地各有百余里都被齊國奪取,濟水幾乎便成了齊國的內(nèi)河。這濟水河道寬闊,水量豐沛湍急,橫貫齊國西部,自然便成了一道天塹屏障。戰(zhàn)國之世,舉凡齊國出兵大戰(zhàn),戰(zhàn)場十有八九都在濟水西岸。最著名者,便是大敗魏國的桂陵、馬陵兩次大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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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國聯(lián)軍大舉開來濟西,齊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滅燕,爾竟送上門來!”沒有片刻猶疑,立即擢升觸子為上將軍,出動大軍四十萬開赴濟西。觸子請教作戰(zhàn)方略,齊湣王便只大手一揮:“濟西,我大齊百戰(zhàn)百勝之福地也,放開手腳打!只此一戰(zhàn),大齊便要壓倒秦國!”觸子熟知齊湣王稟性,雖然心中不塌實,卻是慷慨高聲道:“天佑我王!臣定教五國兵馬有來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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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出了臨淄,觸子卻忐忑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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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孟嘗君第二次被罷相,上將軍田軫也被視做“孟黨”被罷黜,觸子便成了齊湣王的知兵寵臣。做上將軍自是好事,但要臨陣打仗,觸子卻是一百個不愿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軍司馬,曾跟隨幾任上將軍經(jīng)過了大小戰(zhàn)場五十余次,除了沒有領(lǐng)軍上陣搏殺過,對軍旅事務(wù)卻是熟得不能再熟。談兵論戰(zhàn),講說戰(zhàn)場軼聞、列國軍情、兵家掌故,觸子從來都是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正是因了這個尋常人等難以具備的長處,加之機變靈巧善于應(yīng)對,觸子自然被齊湣王大加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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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齊湣王問田軫:“河外之戰(zhàn),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萬人馬勝我五十萬大軍?”田軫素來只知猛打猛沖,做上將軍也只是唯孟嘗君之命是從,從來不揣摩戰(zhàn)法,一時竟是張口結(jié)舌?!盀E竽一支!”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亂棍打殺田軫。已經(jīng)做了王宮校軍令的觸子情急大喊:“末將知曉!末將說給我王!”齊湣王喜怒無常,當(dāng)即哈哈大笑:“好!說好了重賞!要還是濫竽充數(shù),一般打殺!”觸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來,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將白起的用兵路數(shù)以及聯(lián)軍應(yīng)對的諸般缺失,條分縷明的說了個透亮,連當(dāng)時在座的幾員大將都欽佩不止。齊湣王極是聰敏,一口氣又問了十幾處要害,間不容發(fā),觸子竟是應(yīng)對得當(dāng)無一錯訛。齊湣王當(dāng)即拍案激賞:“大將才也!觸子擢升上大夫,主理軍政要務(wù)。”在齊國,這主理軍政要務(wù)的上大夫,便相當(dāng)于秦國的國尉,一應(yīng)大軍后勤與邊防要塞之后援,均在上大夫權(quán)力之內(nèi),是僅次于上將軍的重職。雖則驟然擢升六級,觸子卻做得很是不差。這種邦國軍政事務(wù),無非是擴展了的大軍事務(wù)而已,有何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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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做上將軍統(tǒng)率戰(zhàn)事,卻是大大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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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初接到燕軍開赴漳水的斥候急報,齊湣王召來大將會商,觸子還振振有辭地當(dāng)?shù)铌愂錾狭艘粍t謀劃,叫做兩路進擊:第一路,四十萬大軍濟西迎戰(zhàn);第二路,二十萬大軍扼守濟東,截殺逃竄殘軍。末了觸子還慷慨一句:“以齊軍戰(zhàn)力,以我王國運,大齊霸業(yè)一戰(zhàn)可成!”那時侯,觸子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上將軍。要說軍旅善戰(zhàn)將軍,閉著眼也能在齊國數(shù)出十多個。要說堪為大將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個,如何能輪到觸子這個新職上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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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齊湣王,偏偏就在當(dāng)夜三更突然駕臨觸子府邸,學(xué)了一回圣王敬賢,鄭重其事地捧著兵符印信長長一躬,拜他做了上將軍。也是忒煞怪也!從大汗淋漓地接過兵符印信,觸子便懵了,心頭便像深秋的臨淄,一團冰霜云霧飄飄蕩蕩,竟將每個眼看便要冒出靈光的心竅都堵得嚴絲合縫。那天夜里,他在書房木呆呆地看著兵符印信兩個黃澄澄的大銅匣,硬是思謀不出一個戰(zhàn)法。及至次日走進中軍幕府,竟連二十六員大將各自轄兵多少都想不起來了。便在那一刻,觸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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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一刻,觸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將之才,最好的歸宿,便是辭去上將軍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墒悄苻o么?以齊湣王暴烈無常的稟性,定然是痛罵他怯敵畏陣,然后將他丟進鯊魚海蛟出沒的成山角海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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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天意了。”長嘆一聲,觸子還是率領(lǐng)四十萬大軍上路了。老巫師都說齊王是“天命神蛟,當(dāng)興國運”。若真有天意,又豈在誰個本領(lǐng)高下?再說兩軍相當(dāng),四十萬對四十四萬,一對一,敗又能敗到哪里去了?最不濟也能守住濟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聯(lián)軍渡過濟水,到那時再請求換將,至少不會被丟進萬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觸子竟緩過了心神。渡過濟水,觸子心田竟清明起來,往昔在中軍幕府經(jīng)歷過的軍務(wù)處置之法也紛紛清晰地涌上了心頭,竟是將令連發(fā),將大軍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伛v扎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