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山國特使星夜趕到咸陽時,秦國君臣正在章臺秘密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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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國是大河東岸太行山東麓的一個山國,都邑靈壽,疆域盈縮無定,強盛時方圓曾達千里之廣,戰(zhàn)國中期卻已經只是個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地雖不大,但卻恰恰卡在秦趙魏韓四強之間:西面是秦國的河東根基離石、晉陽兩大要塞,南面是韓國飛地上黨山地,東南是趙國巨鹿與邯鄲地帶,西南面便是魏國的河內地帶。便仿佛四方生鐵之間的一方棉墊兒,一旦抽掉,四方生鐵便會硬碰硬轟然相撞。在秦國崛起之前,中山國主要是魏趙韓三國爭奪的焦點。戰(zhàn)國中期形勢大變,秦國先收復了河西高原,再奪取河東離石與晉陽,便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強大勢力。及至秦軍奪取魏國河內地帶并設置河內郡后,魏國萎縮于大河之南,便等于在爭奪中山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于河內歸秦,韓國原在魏國河內的狹窄通道也被秦國一體化入,韓之上黨便成了一塊飛地。雖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于國勢大衰,韓國也早已經沒有了爭奪中山國的雄心。恰在這二十多年間,趙國驟然強大,于是中山國事實上便主要成為秦趙兩大強國之間的緩沖地帶。若依地緣大勢,中山國對于趙國有著比秦國更為根本的利害關聯(lián)。秦國崛起之后,擴張之勢一步大過一步:收河西進河東,吞并巴蜀,奪取魏國河內,再奪楚國南郡,竟是無可阻擋地強大起來。而趙國卻在進入戰(zhàn)國的百年期間,除了對三胡(東胡、林胡、樓煩)作戰(zhàn)略有收獲,便始終沒有大的擴張。惟其如此,奪取中山便對強大之后的趙國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吞滅中山,非但根除了一個肘腋大患,且對奪取韓國上黨立即便形成了壓頂之勢;中山上黨一旦歸趙,既可使河東的廣闊山地成為對抗秦國的堅實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暢通無阻。正因了如此大勢,趙武靈王后期便第一次滅了中山國,然則后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重新立國。如今趙國重新強大,便決意根除中山,這次出動十萬大軍,顯然便是要一舉吞滅中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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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到緊急密報,魏冄覺察到事非尋常,立即渡過渭水到了章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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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便常常多嫌咸陽宮燠熱難耐。秦昭王便命長史將章臺收拾清理得潔凈整肅,自己與太后一起搬到了章臺消暑,一應重大國事便也趕到了章臺會商。魏冄來到時,恰是正午時分,宣太后正在午間小憩,獨秦昭王在書房盯著墻上那幅新繪制的大秦兆域圖凝神沉思。已經四十多歲的秦昭王雖然依舊沒有多少國事,但卻毫不懈怠,但有國事撞到面前,或太后丞相請與會商,總是一如既往地立即前往,而且有話便說絕不瞻前顧后。時間一長,竟不期然地隱隱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國政決策的局面。魏冄雖然依舊是軍政大權在握,卻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徑直與太后商議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與秦王先說,而后再與太后共同議決。“出大事了!蔽簝咽煜ふ屡_,一步跨進書房便先急促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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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一轉身便道:“趙雍發(fā)兵中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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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如何曉得?”魏冄心中便是一沉,若是秦王先得秘報,這朝局就大為蹊蹺了。“我是私下忖度,趙國該當有此舉動!鼻卣淹跤迫灰恍,“趙雍要退位做主父,不滅中山,卻與心何安?”“也是一理。”雖然心下稍安,但魏冄卻被秦昭王的“先知”猛然觸動了。這個消息對他這個身在中樞的秉政權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閑暇的秦昭王卻是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機,魏冄,你當真老了么?心下雖則閃念,面上卻是淡淡一句撂過,“等太后醒來,立即便要商定個對策。”“太后的午覺是越來越長了。”秦昭王思忖間道,“以我之見,先行宣召白起、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來章臺,未時之后正好合議。王舅以為如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秦昭王不再呼魏冄為丞相或穰侯,而喚做了王舅。“白起正在南郡巡視軍務,擴充彝陵水道,一時間趕不回來。”魏冄皺著花白的眉頭,“宣召華陽君三人前來便了!薄按髴(zhàn)沒有白起,可是不好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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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兵馬也算大仗?”魏冄輕蔑地笑了,“國策但定,任一大將足以對付也!薄昂茫阆刃麃砣套h。”秦昭王轉身便高聲道,“知會長史:急召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立即趕赴章臺議事!薄笆!睍坷认碌睦蟽仁檀饝宦暠愦掖胰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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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前署等著了!蔽簝颜f罷,便來到章臺宮第二進庭院。這第二進有九間冬暖夏涼的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設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來章臺,魏冄便也會時不時趕來會商國事,為了方便就近處置緊急國務,丞相府的六名精干屬員便長駐在這里上承下達,確實是快捷了許多。突然之間,魏冄覺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來到相署自己的書房!皢⒎A穰侯:武安君有羽書方到。”魏冄剛踏進書房,書吏便匆匆來到!翱齑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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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吏利落抽出腰間皮袋里的一支專門開啟信件的細長匕首,嫻熟地挑開銅管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捧了過來。魏冄嘩啦展開,白起那粗大的字跡便赫然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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穰侯臺鑒:白起已接軍報,趙國發(fā)兵中山。起以為趙國目下氣勢正盛,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過早與之爭鋒,反給魏楚等可逞之機。對趙之策,當以先取上黨為根基,成壓迫之勢,而后相機決戰(zhàn)。趙國業(yè)已成強,與我大戰(zhàn)必在早晚,宜聚舉國之力,不戰(zhàn)則已,戰(zhàn)則雷霆一擊,縱不能滅趙,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軍國大政,定能明察善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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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看罷不禁大皺眉頭。他與白起的將相合壁幾乎是有口皆碑,從與白起相識共事開始,他從來都毫無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對他極為敬重,雖說白起目下之爵位職權都與他這個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從來都視穰侯為軍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與他會商,從不單獨向太后或秦王進言。目下這封如此緊要的羽書,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還是徑直送入丞相府,從抬頭語氣看,顯然只是給他一個人的。這是白起與他多年的慣例了,魏冄倒是絲毫沒覺得有何不妥,時間一長也就習以為常,覺得該當如此。畢竟,當初是他一力將白起托出水面的,況且,他與白起從來都是坦蕩謀國做事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誰卻去細加揣摩了?目下魏冄的皺眉,卻是覺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對味兒,對,是謹慎過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靜果敢與用兵之精到,面對十萬兵馬竟如此謹慎小心,魏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細想起來,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縱聯(lián)軍后,似乎就漸漸深沉了。宣太后幾次笑著說:“白起大有長進呢,多讀兵書,說事有學問了!蔽簝旬敃r倒是沒在意,目下想起來,白起的變化似乎還就是從那時侯開始的。以魏冄的粗礪秉性,他倒是更喜歡原先的白起,只就戰(zhàn)場說話,其余一概不想,打仗雷霆萬鈞,國事悉聽上命決斷?扇缃,白起想得多了,已經想到了戰(zhàn)場之外的天下大勢,于是,便也變得謹慎了,這是好事么?目下這封羽書,分明便是秦國對趙國的長策大謀,面對十萬兵馬,竟說趙國“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那種面對六十余萬大軍而勇往直前的氣概哪里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樂毅那般儒將,為求一仁而六載不下一城,最終功虧一簣?“稟報丞相:太后宣召!睍糨p輕到了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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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順手將羊皮紙揣進胸前襯里的衣袋,便匆匆向最后一進的竹園走來。章臺后園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場,一道清石條砌起的高墻,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邊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當年秦孝公在章臺的居所,號曰玄思苑,是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的。孝公四十五歲積勞死去,玄思苑便成了一個頗具神圣氣息的舊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臺,必要到玄思苑對著孝公靈位稟報祈禱。秦昭王加冠之后,便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宮中老內侍畫了孝公像交蜀中絲工精心刺繡成一幅與真人等高的繡像,張掛在玄思苑正廳靈位后。從此,這章臺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肅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稱為“小太廟”。魏冄每次進入章臺,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時雖有急務,他還是停下腳步對著玄思苑肅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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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處便是云鳳樓。這云鳳樓是秦昭王專門為宣太后修建的,名號卻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實,云鳳樓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樁上的兩層竹樓。這種竹樓是云夢澤楚人的山居習俗,楚人呼之為“干欄”。暮年的宣太后頗有鄉(xiāng)情,常常對秦昭王念叨:“要說舒坦,還是云夢澤好啊。干欄多豁亮,四面來風,比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便說給了白起,其時正逢奪取南郡大軍班師歸來,白起感念宣太后對平日對自己的關切,便從南郡緊急征發(fā)了十多名建造“干欄”的能工巧匠,一個月便在章臺竹林建成了這座“干欄”竹樓。一切就緒,秦昭王便在盛夏之時請母親到章臺消暑。宣太后一見茂密竹林中的干欄樓,便呵呵直笑:“好啊好啊,羋八子便老在這干欄里了!”“母后,干欄該當有個名號!鼻卣淹醺吲d地指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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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想了!毙舐砸怀烈鞅愕溃俺嗽茐,秦人喜鳳,就叫云鳳干欄了!”秦昭王笑了:“母后,還是‘云鳳樓’雅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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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干欄土了么?”宣太后跺著竹杖笑了,“畢竟在章臺,就依你,云鳳樓!”于是,云鳳樓便成了宣太后的經常寢宮,一年倒有大半時間消磨在這里。魏冄對這云鳳樓卻頗不以為然,總覺得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張致,讓老秦人覺得礙眼。粗豪的魏冄少年離楚便是入鄉(xiāng)隨俗,衣食住行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態(tài)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個地道的老秦人。然則,魏冄也是精細的,絕不會在這種無關大局的小事上對老太后聒噪,況且他也明白,即或說了也是無抵于事。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與她不讓須眉的英風一樣,是天下聞名的。當年堅執(zhí)要陪同兒子入燕做人質,便令秦惠王大是頭疼,最終竟然不得不讓她去了。便做了人質也照樣我行我素,竟公然與亞卿樂毅生出了情愛,回到咸陽還是念念不忘。記得在樂毅行將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認真地勸阻了一回姐姐,請她斷了與樂毅的念頭,萬勿引來天下嘲笑。誰知老姐姐卻撇著嘴輕蔑地一笑:“樂毅鰥夫,羋八子寡婦,男女人倫天經地義,怕誰個嘲笑了?”更令天下乍舌的,還是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驚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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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猛攻韓國雍氏時,韓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冄與老姐姐并秦王共同接見韓使。說了半日,尚靳言不盡意,總是唇亡齒寒之類的道義之詞而不涉實際。宣太后便突兀開口插斷了尚靳:“我侍奉先王之時,先王將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覺沉重難支?上韧跬耆珘涸谏砩,我反倒不覺其重了。因由呢?全身壓我,給我歡喜,與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國救韓,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話畢,師從儒家的尚靳大為難堪,脹紅著臉竟是瞠目結舌。宣太后卻是一陣咯咯長笑:“言不及義,虛妄之士也!你等說吧,我去了。”竟甩著大袖徑自去了。魏冄記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連他也覺得難堪了,只有約定尚靳夜來再議。自從那次之后,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便令天下側目,一時毀譽紛紛。各國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連每次必在場的魏冄都總是提著心氣,生怕她口無遮攔。如此一個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樣的房子了?上得四尺寬的結實木梯,沿著寬寬的外廊拐過兩個轉角,便到了云鳳樓臨水的一面,谷風習習撲面,魏冄頓覺清爽起來。聽屋內聲音,便知華陽君三人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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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坐了!币呀浭莾婶W白發(fā)的宣太后午覺初起,顯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經將事由說了,丞相也來了,都說,甚個計較?”尋常重臣議事,也就是這幾個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沒有白起在場,宣太后都分外莊重,幾乎從來沒有笑臉。在座五人,秦王是兒子,丞相是同母異父弟,華陽君則是同父異母弟,高陵君與涇陽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時的兩個兒子,全是至親家族大臣。雖說秦人從老祖宗開始就已與西部各部族邦國雜處共生,只要是能才,歷來不計較異族異邦之士執(zhí)掌大權。然則,除了一個武安君白起,舉朝重臣皆出外邦,畢竟是秦國第一遭。朝野之間已經將魏冄與三君呼為“四貴”了,顯見老秦人是頗有微詞。若不按規(guī)矩來,誤得幾件大事,便會生出諸多事端,甚或導致入秦之羋氏家族一舉傾覆。宣太后明銳異常,自是掂得輕重,對每個人說話都是官稱,竟是時時在提醒著這幾個非同尋常的顯貴——都得明白自己的權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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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能讓趙國滅了中山!”華陽君羋戎原本是藍田將軍,性情寬厚,先慷慨一句,接著卻歉然低聲道,“只是如何阻擋趙國,我尚無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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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無定見,國事無成算,夫人當家便沒了自個兒么?”宣太后冷冷一句,華陽君便是滿臉通紅。這華陽君雖是大將出身,偏偏卻對那個不生兒子的夫人寵愛有加,尋常時節(jié)幾乎事事都是華陽夫人做主,竟在秦國大臣中成為一奇。這是在座誰都曉得的事,宣太后已經直面斥責,他人便也不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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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若滅中山,我河東根基離石、晉陽便成孤島!备吡昃@打破了沉默。他目下執(zhí)掌黑冰臺,對各國情勢了如指掌,顯得極為自信,“當年趙雍非同尋常,其勃勃雄心堪與齊湣王比肩,其過人才干與英雄氣度,卻又遠非齊湣王所能及。趙雍給趙國留下了一支精銳大軍,并且平定了東胡、林胡、樓煩,三次蠶食中山。目下趙何分明是要從吞滅中山開始,踏出南下爭霸之第一步。若不能在這第一步還以顏色,趙國便會立即奪取上黨,直接壓迫河內,成為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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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陵君言之有理!奔骖I咸陽城防的涇陽君立即跟上,“趙攻中山,我便攻他邯鄲!此乃孫臏圍魏救趙之計。若得定策,我率十萬大軍攻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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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宣太后嘴角淡淡一撇,看著魏冄,“白起呢?沒個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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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是白起的快馬羽書!蔽簝驯静幌雽灼鸬挠饡贸鰜,然在閃念之間卻又立即拿了出來。這位老姐姐知人之明殺伐決斷之利落,魏冄從來都畏懼三分,她但發(fā)問,便是料定白起不會在如此兵家大事上聽憑朝議,但有隱瞞,立時便會難堪。“丞相之意如何?”宣太后瞇著眼睛將羽書看了一遍,順手遞給秦昭王,便又看著魏冄!皢⒎A太后,臣以為武安君白起失之謹慎。”在宣太后面前,魏冄從來不會像在秦昭王面前那般無官稱說話,言必合乎法度,“若是大勢繁難糾結,敵國軍力數(shù)倍與我,自當謹慎從事。然則,目下山東五國皆弱,無一國堪與大秦正面爭雄。唯余趙國稍有起色,便視若空前強敵,似有不妥。據(jù)實而論,趙國三十余萬大軍,我則有四十萬大軍,趙之國力、軍之戰(zhàn)力,更是遠弱于我。再說部署:趙軍精銳十余萬長駐陰山草原,十萬大軍攻中山,所余兵力充其量十二三萬,除去要塞與邯鄲城防,能出動者僅在八萬上下而已。當此時勢,若聽任趙國吞滅中山,將大大助長山東六國氣焰,合縱死灰復燃亦未可知!蔽簝驯緛頉]有想對如此一件顯而易見的小戰(zhàn)大費唇舌,若在尋常時日,以他之專斷快捷,三言兩語便告了斷?砂灼鹨挥衅缫姡虑楸愦鬄閺碗s,至少白起在宣太后心目中的份量魏冄是清楚的,若不條分縷明,老姐姐一句話便將你撂在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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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理!毙簏c了點頭,對秦昭王道,“大主意秦王拿,你說。”這宣太后卻是奇特,分明是自己決斷國事,可每次都要在最要緊時刻將兒子推在正位,似乎總是反反復復地強調著一句潛臺詞:除了我,誰也不能無視秦王。秦昭王卻皺起了眉頭:“看了白起羽書,我以為白起之謀劃深遠,可做長策。然則,方才丞相一番論說,我也認為有理。兵家謹慎,原本不錯,然若謹慎過分,也會貽誤戰(zhàn)機。就實說,目下委實難以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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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沒主意了。”宣太后破例地笑了,“你等三個呢?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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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華陽君竟第一個開口,“丞相大是在理,區(qū)區(qū)八九萬大軍,不打顏面何存?”“武安君思慮深遠,然卻失之不著邊際!备吡昃@得成算在胸,“戰(zhàn)場爭雄,便是實力較量。我只出奇兵一支攻趙心腹,使他滅國不成,未必與他舉國大戰(zhàn),實在無須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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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陽君立即跟上:“我亦贊同丞相之見!大戰(zhàn)要武安君親自出馬,如此小戰(zhàn),武安君不在,亦當定策,無須遲疑!薄叭绱苏f來,都是這個主意了!毙筝p輕點著竹杖,“話說到頭,要論打仗,還是白起實在?v有一謀之失,兵事還得靠白起。”三言兩語便將仍然倚重白起說得明明白白,說罷便扶著竹杖站了起來,“秦王難斷,我便拿個主意:秦王丞相到藍田大營聚集大將,他們都是戰(zhàn)場泡大的,自有個掂量;若有良將請命出戰(zhàn),大體便是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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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贊同!”魏冄四人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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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主意!”秦昭王拍案起身,“丞相,何時去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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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后便走,初更便到。”魏冄說罷便回身出廳,“一個時辰后,章臺渡口。”話音落點時,樓梯已經傳來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三日之后,中山國特使被緊急召往丞相府。一個時辰后,特使匆匆出得丞相府,連驛館也沒有回去,便直然出了咸陽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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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快速東出的消息傳到邯鄲,趙國君臣雖然大出意料,卻也沒有慌亂。在趙國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滅中山國的利害關聯(lián),所以多年來只是不斷蠶食中山而不做滅國大戰(zhàn)。迄今為止,中山國已經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趙國才決意一舉滅之。發(fā)兵之前,惠文王趙何曾有秦國發(fā)兵之憂慮,誰知幾位重臣竟是眾口一詞,秦國南郡未安,白起遠在彝陵,決然不會發(fā)兵攻趙。趙何思忖一番也覺在理,趙國吞滅中山只在一個月間,縱然白起聞訊星夜北上,待得率領大軍上路,只怕中山國也沒有了,那時秦國奈何?可令趙國君臣驚訝的是:秦國根本就沒有動用白起,也沒有動用舉國大軍,竟然是一個叫做胡傷的大將率八萬鐵騎直逼閼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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閼與位于漳水上游山地,南壓韓國上黨,西對秦國離石,距東南之邯鄲三百余里,是趙國西部的第一道險關。過了閼與沿漳水河谷而下百余里,便是邯鄲西大門——武安要塞。武安一過,距邯鄲便只有不到百里,鐵騎馳騁,一個時辰便到城下。惟其如此,這閼與雖則不大,卻是絕不能放棄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緊的時刻,閼與也常駐著兩萬長于山地廝殺的精銳步軍。而今秦軍直逼閼與,顯然便是要破除趙國屏障而威脅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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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緊急軍報傳入邯鄲后的半個時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宮了:第一路直赴中山軍前,向統(tǒng)兵大將樂閑通報軍情變故,囑其相機處置;第二路飛赴武安,急召老將廉頗來邯鄲;第三路出邯鄲東北直奔觀津,急召大將樂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庫,急召田部令趙奢回邯鄲籌劃糧草。趙何相信,這幾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閼與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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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何其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原由,便在于這時的趙國非但有胡服新軍三十余萬,且多有良將。對諸侯作戰(zhàn),非但有勇邁絕倫的老將廉頗,更有閑居觀津號為望諸君的天下名將樂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兩個兒子——樂閑、樂乘,老而彌辣的平原君趙勝,久在軍旅而如今職掌國尉的肥義,若再加上趙成、趙文、趙造、趙俊、趙固、趙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將,趙國簡直就是名將淵藪。其中堪稱帥才而能獨當一面者,至少有樂毅、廉頗、趙勝、肥義、樂閑、樂乘、趙成幾人。然則除非有亡國之險,樂毅這般名動天下的大帥是不宜輕動的,而趙勝、趙成、肥義這三位也都是年過六旬的老將,也是不能隨意上陣的。能立應突發(fā)危機者,自然便是常在軍中的這班大將。幾將之中,樂閑率軍進攻中山,其余兩人便成了迎擊秦軍的自然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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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時,最近的廉頗率先趕回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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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廉頗卻是天下軍旅之一奇,奇便奇在越老越見戰(zhàn)陣之才。四十多歲時,廉頗便以勇邁聞與諸侯,而今雖然已是六十五歲高齡,卻是壯猛依舊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連鬢絡腮大胡須掛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tài)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便是河岳泰岱而無可撼動。然則若僅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便在于沖鋒陷陣之勇猛與統(tǒng)率大軍之穩(wěn)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wěn)健之赫赫大名,戰(zhàn)國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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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象戰(zhàn)鼓,任你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便大步迎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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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鍾大呂便轟然彌散開來。不稱老夫,也不稱老朽,卻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待,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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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便跟在趙何身后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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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一到殿中趙何便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袄献漶v防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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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何笑道:“戰(zhàn)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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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片刻,廉頗終于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間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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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何一驚,心下便是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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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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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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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卒鎮(zhèn)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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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老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救,那顯然便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zhàn)陣君王,沒打過仗,戰(zhàn)事決斷歷來是以大將主張為憑據(jù)。廉頗本是行伍擢升,久經戰(zhàn)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萬!可是,其余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竟是沉穩(wěn)老謀了。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兵去了。趙何郁郁沉思,竟連最是講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侯著!胺A報我王,樂乘將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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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請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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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余歲,自幼便熟讀兵書,與長兄樂閑一般沉靜,儒雅之風卻頗似乃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竟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倒之勢竟是比當年樂毅攻齊還要快捷。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于燕國而率趙軍攻燕,于是便派出秘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于“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軍久暴露于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后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卻是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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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蕩蕩字跡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便直言不諱:“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shù)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绷攘葦(shù)語,卻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禁便大是贊嘆。接著,父親便細致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fā)、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市,顯然便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感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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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yè)。夫差卻賜藥以殺伍子胥,而拋尸于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歧見,故尸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幸免為利。今雖身托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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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聞: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shù)受教于高士君子,自當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愿王留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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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封回書,燕惠王無言以對,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趙國示好,請趙王準許樂毅回故國探訪。趙何卻是心明如鏡,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樂毅默認了,才“王命特許望諸君訪燕”。這便是明白警告燕國:樂毅是趙臣,燕國若有加害之心,便是于趙國為敵!后來,樂毅只身回燕,燕王多方說服樂毅回燕重掌兵權,都被樂毅婉言辭謝了。眼見樂毅不歸,燕惠王便提出讓樂毅長子樂閑回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不想樂毅卻道:“樂氏既在趙國,便當為趙國之將,何能再做逃趙之事?”燕惠王不禁驚慌道:“樂氏為趙將,忍心攻燕乎?”樂毅笑道:“樂氏不攻燕,此乃樂毅與趙王明白約定,燕王毋憂!睆难鄧鴼w來,趙何便請樂毅出山掌趙國上將軍大印,樂毅也是悠然一笑:“樂毅年邁力衰,已喪掌兵雄心,愧對趙王了。若得軍情緊急,臣之兩子或可盡力。趙國良將輩出,何須一老朽之力也!睆哪且院螅瑯芬惚阋钥颓渲碓谟^津真正地做了隱士,樂閑樂乘卻先后做了趙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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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但坐!睒烦艘贿M來,惠文王趙何先禮節(jié)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便急迫坐到樂乘對面席位:“將軍且說,閼與如何援救?”樂乘頗為機敏,來路上已經謀劃妥當,便從容答道:“趙王明察:閼與為兵家險地,一道大嵰山便是崎嶇難行,大軍無法疾進,難救也!薄叭绱苏f來,閼與便是丟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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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也未必!睒烦怂坪醭伤阍谛,“閼與兩萬精銳,或可守得一段時日。目下,我可一軍出武安迂回上黨,斷秦軍歸路;待樂閑中山之戰(zhàn)了結后,出兵南下夾擊,閼與必能失而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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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王頓時默然。樂乘之策雖則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是大費周折,樂閑滅中山縱然順利,至少也是三兩個月。趙軍借道上黨,還得與韓國仔細交涉,韓國若借此開出高價,一時便是進退兩難。南北兩頭但有一邊卡住,收復閼與便是遙遙無期。以秦軍奪取河內與南郡的實例比照,秦人奪地化地之快捷令人驚訝,但有三兩個月,閼與便可能永遠也收復不回了。果真丟了閼與要塞,秦軍便驟然釘子般楔進了趙國,直接威脅邯鄲!但成如此局勢,對于國力軍力都在蒸蒸日上的趙國便是莫大恥辱,雖奪取中山也無法抵消!樂乘謀劃,只計兵家之可行,卻不解大勢之需求,未免迂闊。然則,惠文王卻無法對樂乘以大勢所需相要求,兵事戰(zhàn)陣,若將軍無成算,君王縱然強求,十有八九也都是敗筆,更不消說樂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亂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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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我王:田部令趙奢到!庇房觳阶吡诉M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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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奢?”惠文王一時恍然想起還急召了這個田部令回來籌劃糧草,可如今無人領兵,籌劃糧草卻有何用?心下一松,趙何淡淡笑道,“讓他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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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趙奢,卻是趙國一個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田部,在趙國是職掌田土與農耕賦稅的官署,與魏國的司土(后稱司徒)官署相當。田部令,便是執(zhí)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趙奢祖上原本是趙氏王族遠支,后來便成為邯鄲的農耕國人。在武靈王趙雍胡服騎射征發(fā)新軍時,年輕的趙奢便入了軍旅,在塞外征戰(zhàn)十余年,因戰(zhàn)功逐步擢升為輜重營將軍。這輜重營是大軍命脈所在,除了運輸、囤積、防守糧草大營,同時還有兵器甲胄馬具的打造修葺,諸般軍用財貨的保管分發(fā)等職司。一軍之輜重將軍,非但要有實戰(zhàn)才能足以率兵鎮(zhèn)守大營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務商旅的才能。否則,官署調撥、長途輸送、立營保管、定期分發(fā)等諸多煩瑣事務便會立時亂套。時年三十歲出頭的趙奢,輜重營大將卻做得有條不紊,從沒出過一件差錯。三年之后,武靈王對趙奢的軍政才能大是贊賞,竟破例將趙奢從軍中左遷為朝官,任為田部吏,雖不是“令”,卻是專門執(zhí)掌田土賦稅征收的實權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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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時代,賦稅征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難題。大戰(zhàn)連綿,大軍的財貨消耗驚人,沒有源源不斷的物資實力,大軍便立時不能立足!偏偏戰(zhàn)國之世還不能靠加重賦稅養(yǎng)軍,蓋因其時天下大爭,各國競相吸引人口,若是賦稅加重而民不堪累,民眾便會大量逃亡甚或動亂。一旦動亂,還不能輕易用兵剿滅,你若用兵強壓,他國便會乘機出兵“吊民伐罪”滅其國而分其地。齊湣王倍加賦稅不到十年,便一戰(zhàn)山崩而被亂民千刀萬剮,任你天下君王大權在握,也是心驚肉跳!惟其如此大勢,賦稅便只有適度,而適度便必然時有財貨掣肘。明智國策,便只有依靠及時征收來彌補,除此還得嚴防偷漏逃賦稅,否則財貨便立時吃緊。所以,這征收賦稅的田部吏,便非能事強悍者不能任事。否則,以武靈王趙雍之重視軍爭,如何能將一個極富將才的年輕將領遷職為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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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的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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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查賦稅大帳,國轄四郡(上黨郡、雁門郡、云中郡、代郡)六十余縣,賦稅分毫不差,可占地三十余縣的二十余家世族封地,賦稅卻僅僅收繳兩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趙勝、安平君趙成、平陽君趙豹、代安君趙章四家十六縣,竟是三年未繳國府當?shù)弥x稅。趙奢問起情由,田部主書只嘟噥一句,四君撐趙,他不繳誰卻敢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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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奢大皺眉頭,思忖半日,斷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征千騎隊,并備齊三千輛牛車隨后,立即開赴平原君封地。在趙奢看來,平原君有“戰(zhàn)國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來都是國家棟梁,斷無拒繳賦稅之理。要清繳封地賦稅,只有從平原君開始。此時之趙國雖行新法,然卻不象秦國變法那般徹底。其間最大的不同,便是趙國相對完整的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謂相對完整,主要在于兩個傳統(tǒng)沒有改變:其一,封地世襲,不以承襲者無功而奪封地;其二,封地治權仍然在世族,國府只能與世族分享賦稅,世族占大頭而國府占小頭。而秦國則將封地制大大虛化為一種象征,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孫不得世襲;封地治權在國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虛領”封地,由國府從封地賦稅中分出小部分給予虛領之功臣。究其實,秦國的封地制已經變成了一種名義上的最高封賞,實際所得僅僅是一部分來自封地的純粹財貨;而趙國封地制則保留著“諸侯自治”的底色,擁有一方封地便意味著擁有巨大的治民與建立私家武裝的權力。往遠一點兒說,這是諸侯制以私家世族為國家根基的老傳統(tǒng)。往近處說,這卻是武靈王趙雍變法時的實際考量,后面自有交代。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東西兩岸,有地五縣六百里幾乎都是平坦沃野,東去兩百里便是齊國的濟水,封地城邑便叫平原。時當暮色,馬隊牛車浩浩蕩蕩來到平原城外,趙奢下令牛車大隊與九百騎士在護城河外扎營,只帶一個百人騎士隊立即入城來到平原令官署。按法度說,這平原令本是國府官員,其爵位也是以趙王詔書頒賜。然就實而論,卻是由封主定名舉薦與國,趙王一律下詔任官賜爵罷了,實際上便是封主的家臣,以國府官員的名義為封主治民理財。趙奢人馬一動,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馬急報。及至趙奢入城,平原令已經擺好了盛大宴席,親自恭候在官署大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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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部一路風塵,小令特設小宴為田部洗塵。田部請!”平原令親切隨和地笑著,雖然不失恭謹,然卻絲毫沒有國府官員面臨國事時特有的莊重認真。事實上,練達的平原令也委實沒有將趙奢放在心上。一個田部吏,爵位比他還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國府實權官員而已,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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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不敢叨擾!壁w奢目光炯炯地盯著平原令,臉上卻是淡淡地笑意,“趙奢為國事而來,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賦稅,趙奢做東設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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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征賦稅?”由于常稅難收,趙武靈王有時便借大戰(zhàn)之名突然征發(fā)緊急賦稅,違命者當即治罪!此為王命特征,等閑封主不敢違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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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稅未繳,無須特征!壁w奢黝黑臉膛上的笑容沒有了,“本官職司田部賦稅,便是王命國事。平原令請勘驗本官照身印信。”一揮手,身后文吏便捧過來一個銅匣,趙奢也從貼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疤锊垦傻糜屑僖玻俊逼皆詈呛切χ,“只是這有封地者二十余家,大體都有拖欠,田部何獨鐘情于平原君乎?”“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雖王子不能例外,遑論二十余家封主?”趙奢面色肅然,“自古以來,征收賦稅皆先遠后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遠,自當首征。平原令老于吏治,不知國家法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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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令臉色便頓時難堪,卻強顏笑道:“封主在邯鄲,小令卻如何做主?若得繳納,還須請?zhí)锊康胶愓埫皆攀。”“好托詞也!壁w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稅手令,本官自會找平原君理論,否則,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薄疤锊慨斦婵扇艘。”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雖是王爵,卻是平原君家老,明白么?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當遵從。否則,田部如何來者,便請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便徑自揚長而去。趙奢雙眉突地一挑:“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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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鐵甲騎士“嗨!”地一聲,便大步上前將已經搖擺到門廳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來。廊下門吏與一聲大喝,兩排原先做迎賓儀仗的長矛兵士頓時圍了上來,隨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員也亂紛紛吵嚷著圍住了趙奢。“爾等當真要抗稅亂法?”趙奢卻是黑著臉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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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須發(fā)灰白的老吏嘶聲大喊:“老夫便是賦稅吏,小小田部,卻乃我何?!”“我等皆是!”幾名文吏輕蔑地喊著笑著,“小田部想立功升官,卻是個聾瞽塞聽!啊哈哈哈哈哈!”趙奢大手一揮,身后百人騎士隊嘩的散開長劍齊出,頓時將一班文吏兵士圍在了中心。趙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稅吏,全數(shù)在此了!倍溉槐闶锹暽銋枺盃柕戎ǚ阜,公然抗拒國稅,罪在不赦!趙法:抗拒國稅一料者斬!如今爾等竟敢抗拒國稅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稅甲士:平原令與八名稅吏,立即一體斬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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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田部督稅甲士雖慣于此道,卻從來沒有在世族封地威風過,如今竟是精神大振,轟然一應,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將九人拿住押成一排。“趙奢!你小小一個田部吏,竟敢擅殺國府命官!”平原令掙扎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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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國府命官,更該依法服刑。開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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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劍光閃過,九顆頭顱竟是“咚!”地一聲悶響,整齊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來得實在突然,大駭之下,驚慌奔來的府吏與被圍的軍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張著嘴巴粗重地喘息著。一個田部吏片刻之間立殺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誰也是匪夷所思,可這九顆血淋淋的人頭便在腳下,你卻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間,一個府吏嘶聲大喊:“田部吏殺人了!快報君主了——”撒腿便跑,夢魘般的吏員兵卒也如夢初醒轟然四散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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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扎營,等候平原君!壁w奢卻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馬,帶著百人騎士隊出城去了。此日午時,西方原野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依趙奢之戰(zhàn)陣閱歷,一眼就看出這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騎士隊,較之尋常精銳鐵騎更勝一籌。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勢力根基卻在邯鄲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與分駐各城池的兩三千私兵,尋常時日只是督促收繳賦稅并向邯鄲的平原君府押運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鄲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干門客做特使回來處置?唇袢諝鈩,兩千門客騎士全部出馬,分明便是平原君親自趕來了。眼見如此陣勢,田部吏員騎士便有些驚慌。趙奢卻是坦然平靜,目光掃過吏員騎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懼之有?”便轉身下令,“整頓牛車,騎士列隊,書吏備整賦稅賬冊!”說罷竟是走進道邊茅亭。便在這倏忽之間,馬隊已經颶風般卷到。當先騎士一領火焰般斗篷罩著緊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長須飄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聲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這聲怒喝的同時,門客騎士已經遙遙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雁翼陣,兜住了田部騎士與全部牛車!疤锊坷糈w奢,見過平原君!壁w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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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田部吏,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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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身后的護衛(wèi)百騎隊早已下馬,轟然一應,立時便將趙奢一繩捆定押到馬前!疤锊坷簦芍Q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轉著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駿胡馬,打量著馬前這個紋絲不動的壯漢,一身棕色皮甲胄汪著黝黑的臉膛,便如兩頭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個只知戰(zhàn)陣廝殺的行伍粗漢!捌皆兀皆獾。”趙奢竟是平淡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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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殺人越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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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差矣!”趙奢憤激高聲,“君于趙國,貴為公子,卻放縱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為天下風云之士,豈不明法度削弱則邦國削弱,邦國削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安得有趙?若無趙,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貴,奉公守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富強,國富強則趙國穩(wěn)固。君為王族貴戚,輕國家而重私利,安得久遠乎!”聲隨風走四野彌散,門客兵士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馬,竟是深深一躬,親自解開了趙奢身上的繩索,喚來一個家臣吩咐幾句,便上馬去了。家臣過來向趙奢恭敬一禮:“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結三年賦稅!睆哪翘烊漳洪_始,趙奢的牛車大隊絡繹不絕地整整忙碌了一個月,才將平原君的全部賦稅分別送進各類府庫。趙奢聲名大振,平原君又盡力舉薦,武靈王退位時便擢升趙奢為田部左令,專司囊括了商旅市易與百工作坊的舉國賦稅。趙何即位,又擢升趙奢田部令,成為職司趙國土地農耕賦稅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來,趙國府庫殷實而民無不平,一大半便是這趙奢的功勞。如此一個治國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則趙奢畢竟不是領兵大將,卻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當趙奢大踏步進來時,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才的思緒之中,粗重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閼與無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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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我王:趙奢奉詔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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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且坐了!被菸耐趸仡^招手示意,“本是急務,目下卻是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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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所指,莫非閼與戰(zhàn)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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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軍情了?”惠文王猛然回頭,“說說,閼與可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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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救!壁w奢篤定一句,“閼與之對我軍雖則道遠險狹,然則對秦軍亦同樣不利。兩軍相遇,便如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被菸耐跄抗怏E然一亮!是啊,道遠險狹對秦軍同樣不利,當此之時勇者勝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趙奢,惠文王驀然想起這個片刻誅殺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凜然之氣,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無可撼動的山岳,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詔命:趙奢兼領邯鄲將軍,率十萬大軍馳援閼與!”“臣啟我王:六萬鐵騎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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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地穩(wěn)坐的樂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卻驚訝得嘴角猛然一陣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閃:“秦軍可是八萬,卿不可恃勇輕敵!壁w奢肅然道:“非臣恃勇,閼與山險地狹,大軍無法展開,唯輕銳勁健之師可充分施展!被菸耐蹼p掌一擊:“好!本王立頒兵符,將軍回府歇息一晚,明晨發(fā)兵!壁w奢莊重挺身:“大將受命之時,便是肩負邦國安危之日,何能舍軍就家?臣請立赴軍前,四更發(fā)兵!”驟然之間,年輕的惠文王雙眼潮濕了,不禁便對著趙奢深深一躬:“卿之為將,國有泰岱也!”趙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請!薄扒涞闭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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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田部督稅甲士雖慣于此道,卻從來沒有在世族封地威風過,如今竟是精神大振,轟然一應,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將九人拿住押成一排!摆w奢!你小小一個田部吏,竟敢擅殺國府命官!”平原令掙扎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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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國府命官,更該依法服刑。開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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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劍光閃過,九顆頭顱竟是“咚!”地一聲悶響,整齊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來得實在突然,大駭之下,驚慌奔來的府吏與被圍的軍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張著嘴巴粗重地喘息著。一個田部吏片刻之間立殺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誰也是匪夷所思,可這九顆血淋淋的人頭便在腳下,你卻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間,一個府吏嘶聲大喊:“田部吏殺人了!快報君主了——”撒腿便跑,夢魘般的吏員兵卒也如夢初醒轟然四散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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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扎營,等候平原君!壁w奢卻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馬,帶著百人騎士隊出城去了。此日午時,西方原野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依趙奢之戰(zhàn)陣閱歷,一眼就看出這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騎士隊,較之尋常精銳鐵騎更勝一籌。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勢力根基卻在邯鄲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與分駐各城池的兩三千私兵,尋常時日只是督促收繳賦稅并向邯鄲的平原君府押運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鄲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干門客做特使回來處置。看今日氣勢,兩千門客騎士全部出馬,分明便是平原君親自趕來了。眼見如此陣勢,田部吏員騎士便有些驚慌。趙奢卻是坦然平靜,目光掃過吏員騎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懼之有?”便轉身下令,“整頓牛車,騎士列隊,書吏備整賦稅賬冊!”說罷竟是走進道邊茅亭。便在這倏忽之間,馬隊已經颶風般卷到。當先騎士一領火焰般斗篷罩著緊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長須飄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聲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這聲怒喝的同時,門客騎士已經遙遙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雁翼陣,兜住了田部騎士與全部牛車!疤锊坷糈w奢,見過平原君!壁w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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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田部吏,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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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身后的護衛(wèi)百騎隊早已下馬,轟然一應,立時便將趙奢一繩捆定押到馬前!疤锊坷,可知豎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轉著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駿胡馬,打量著馬前這個紋絲不動的壯漢,一身棕色皮甲胄汪著黝黑的臉膛,便如兩頭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個只知戰(zhàn)陣廝殺的行伍粗漢!捌皆,平原君封地。”趙奢竟是平淡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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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殺人越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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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差矣!”趙奢憤激高聲,“君于趙國,貴為公子,卻放縱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為天下風云之士,豈不明法度削弱則邦國削弱,邦國削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安得有趙?若無趙,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貴,奉公守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富強,國富強則趙國穩(wěn)固。君為王族貴戚,輕國家而重私利,安得久遠乎!”聲隨風走四野彌散,門客兵士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馬,竟是深深一躬,親自解開了趙奢身上的繩索,喚來一個家臣吩咐幾句,便上馬去了。家臣過來向趙奢恭敬一禮:“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結三年賦稅!睆哪翘烊漳洪_始,趙奢的牛車大隊絡繹不絕地整整忙碌了一個月,才將平原君的全部賦稅分別送進各類府庫。趙奢聲名大振,平原君又盡力舉薦,武靈王退位時便擢升趙奢為田部左令,專司囊括了商旅市易與百工作坊的舉國賦稅。趙何即位,又擢升趙奢田部令,成為職司趙國土地農耕賦稅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來,趙國府庫殷實而民無不平,一大半便是這趙奢的功勞。如此一個治國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則趙奢畢竟不是領兵大將,卻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當趙奢大踏步進來時,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才的思緒之中,粗重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閼與無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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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我王:趙奢奉詔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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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且坐了!被菸耐趸仡^招手示意,“本是急務,目下卻是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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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所指,莫非閼與戰(zhàn)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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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軍情了?”惠文王猛然回頭,“說說,閼與可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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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救!壁w奢篤定一句,“閼與之對我軍雖則道遠險狹,然則對秦軍亦同樣不利。兩軍相遇,便如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惠文王目光驟然一亮!是啊,道遠險狹對秦軍同樣不利,當此之時勇者勝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趙奢,惠文王驀然想起這個片刻誅殺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凜然之氣,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無可撼動的山岳,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詔命:趙奢兼領邯鄲將軍,率十萬大軍馳援閼與!”“臣啟我王:六萬鐵騎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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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地穩(wěn)坐的樂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卻驚訝得嘴角猛然一陣抽搐;菸耐跄抗庖婚W:“秦軍可是八萬,卿不可恃勇輕敵!壁w奢肅然道:“非臣恃勇,閼與山險地狹,大軍無法展開,唯輕銳勁健之師可充分施展!被菸耐蹼p掌一擊:“好!本王立頒兵符,將軍回府歇息一晚,明晨發(fā)兵。”趙奢莊重挺身:“大將受命之時,便是肩負邦國安危之日,何能舍軍就家?臣請立赴軍前,四更發(fā)兵!”驟然之間,年輕的惠文王雙眼潮濕了,不禁便對著趙奢深深一躬:“卿之為將,國有泰岱也!”趙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請!薄扒涞闭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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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臣選擇戰(zhàn)機,請王毋得干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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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王拉過趙奢的手“啪!”的一擊:“趙何立誓:無端涉軍者暴死!”樂乘的嘴角又是猛然一陣抽搐。趙奢肅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便大踏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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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傷沒有想到閼與趙軍的抵抗竟是如此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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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傷本是秦軍前軍副將,由于率軍參與攻齊有功,擢升為左將軍,也就是左軍主將。秦之左右兩軍均是鐵騎大軍,因之胡傷也就成了騎兵將領。秦昭王與丞相魏冄親赴藍田大營,胡傷第一個慨然請戰(zhàn),說率所部五萬鐵騎定然一舉拿下武安,進逼邯鄲城下,迫使趙軍主力從中山回援。蒙驁、王龁、王陵、桓龁等一班大將倒都是主張可打,但都說非十萬大軍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銳步軍為主。反復權衡,魏冄基于此戰(zhàn)之要在于快速奔襲的思慮,便主張采納胡傷謀劃,秦昭王自然是贊同了。為確保戰(zhàn)勝,魏冄將右軍鐵騎調出三萬,將胡傷兵力增至八萬,且當場指令涇陽君專司糧草督運。比照司馬錯當年以兩萬兵力奔襲房陵,這八萬鐵騎長途奔襲趙國,應當是實力非常雄厚了,胡傷自是志在必得。這閼與當真算得兵家險地。西手一座大嵰山連綿橫亙,東手一道清漳水滾滾滔滔,清漳水東岸依舊高山橫亙,一條僅可容車的小道從西岸山腰通過,幾乎便是棧道一般。閼與城堡便卡在兩山之間,懸空一道堅實的木橋挽起兩座高聳的石條箭樓,那條堪稱天下最窄的官道便如銀線般從西岸箭樓下穿過,遙遙看去煞是奇險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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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鐵騎奔襲,也由于閼與山水的險峻,秦軍不可能攜帶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于,秦軍斥候已經事先探察明白:閼與守軍只有兩萬輕裝步兵,除了強弩,根本沒有重型防守器械。騎兵對步兵本來就是優(yōu)勢,更何況是兩萬步兵對八萬騎兵?若再攜帶重型攻堅器械,秦軍顏面何存?胡傷的大謀劃是:先下閼與,再克武安,威逼邯鄲一月!果能如此,便是這支奔襲精兵的最大勝利。關前三里,鐵騎扎營,胡傷便登上了大嵰山最高處,了望良久,竟是找不到一條直接攻關的路徑。一個時辰后,胡傷終于打定了主意,回到大營立即聚將發(fā)令:前軍一萬騎士改做步兵攻城,力爭誘敵出關,三萬鐵騎埋伏于兩山峽谷,一萬鐵騎埋伏于下游山谷包抄;其余三萬鐵騎全力在大嵰山探索路徑,若急切不能攻下閼與,便以部分軍馬翻越大嵰山,從背后包抄閼與的同時直逼武安。一夜動作,秦軍已經各自就緒,此日清晨便分兩路開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狹窄的山道為根基,猛攻關門;東路五千步卒卻是沿著叢林巖石間的三條羊腸小道攀緣而上,要從山頭逼近箭樓。奇怪的是,秦軍在隆隆戰(zhàn)鼓中爬山攀城,閼與城頭竟是沒有絲毫動靜,直到秦軍的密集步卒距城頭半箭之地,尖利的牛角號突然劃破山谷,城頭及相連山頭便是萬箭夾著密集的尖角巖石暴風驟雨般撲下。秦軍本是試探進攻,心下也確實蔑視趙軍,冷不防便大是狼狽,竟硬生生被壓下山頭城墻,只一陣便丟下了一千多具尸體。胡傷見狀,立即下令停止攻關,親自到城下驗看尸體。一看之下,胡傷竟是大為驚訝。雖說這滾石不是特制的大型擂具,卻是硬如精鐵鋒棱閃閃的巖石,竟是比擂具殺傷力更強!再看箭蔟,竟然都是上好的精鐵穿甲兵矢,一千多具尸體除了被鋒利巖石擊中,凡中箭者竟是個個都被正正地釘在咽喉。只此一端,便見趙軍射技之精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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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傷正在思忖,幾員大將已經聞訓圍了過來憤憤大嚷,鳥!老秦人便是打硬仗的,怕甚來?打!不信拿不下這鳥關!大秦新軍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賊!破關殺光趙人!退下來的騎士們也是一片激昂大喊請戰(zhàn)再攻。胡傷略一思忖,斷然下令:撤回埋伏,整軍再攻!這次秦軍將士抖擻精神,分做四路攻關:關下兩路,山上兩路;關下兩路正面猛攻吸引趙軍全力防守,東西兩山各有五千騎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緣而上,做奇兵襲擊。撤回的伏兵全數(shù)在漳水兩岸依山勢列成高低錯落的強弩陣,戰(zhàn)鼓一起,萬箭齊發(fā),暴風驟雨般封住了兩座閼與城樓與中間木橋。箭雨齊發(fā)的同時,秦軍每個百人隊抬一架輕便云梯,一聲吶喊,便沖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為三路協(xié)作:三十人以輕便弓箭瞄準城頭隨時射殺露頭趙軍;二十人手持隨身攜帶的輕便鐵鏟,專門在山坡挖坑夯臺護持云梯靠上城墻;其余五十卒身背鐵爪飛鉤,左手輕便皮盾,右手一支長劍,便是鼓勇功城。如此半個時辰,箭樓女墻橋欄后的趙軍竟是不能露頭,但有趙軍身影,遠處的強弩與城下的輕弓便同時密集射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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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秦軍爬城,情急之下的趙軍便埋頭拋出密集巖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轉移到與箭樓相連的山頭樹林中隱身遠射。如此一來,趙軍反擊之力便大大減弱,秦軍之騎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墻。攻城法度:軍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終止,以免誤傷。便在這城下箭雨倏忽終止之時,防守趙軍潮水般涌出,城頭便驟然爆發(fā)出山搖地動般的殺聲!秦軍士卒雖是源源不斷地爬城而上,畢竟與一體突然殺出的趙軍相比還是兵力太弱,一時間城上便是刀叢劍樹密集拼殺,秦軍士卒竟是不斷被飛擲出來,撞在城墻或山石上粉身碎骨。“強弩齊射——”胡傷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竟是血星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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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秦軍看得驚心動魄,實在料想不到趙軍戰(zhàn)力如此強韌。胡傷一聲將令,整個河谷竟是萬眾齊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陣內,也顧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齊奮力疾射。秦軍騎士膂力之強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間,便將暴露城頭的黑紅兩方軍士全部釘死!驟然之間,山谷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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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傷雙眼血紅,嘶聲大喊:“強弩就位!再次猛攻!殺光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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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光趙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便在此時,突聞兩邊山頭殺聲大起,從山林攀緣的兩路秦軍卻在箭樓外山頂與趙軍展開了激烈拼殺。胡傷精神大振,一聲令下,城下秦軍立即再度猛攻。一個時辰后,趙軍首尾不能相顧,秦軍終于占領了閼與險關。查點傷亡,秦軍戰(zhàn)死八千,重傷三千,輕傷六千;趙軍戰(zhàn)死萬余,重傷兩千余,突圍而去者千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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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傷亡相當之激戰(zhàn),自當年司馬錯率大軍在丹水與屈原新軍交戰(zhàn)之后,對秦國新軍當真是聞所未聞。尤其是白起領軍以來,秦軍每戰(zhàn)都是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斬首最少十余萬,幾曾有過一命換一命的戰(zhàn)績?在秦軍將士看來,縱然奪得閼與,此等傷亡也是奇恥大辱!一時全軍咬牙切齒,發(fā)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斬首十萬的戰(zhàn)績班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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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傷更是激憤難耐,立即下令兼程疾進攻克武安直逼邯鄲,大戰(zhàn)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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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趙奢率六萬鐵騎出得邯鄲,卻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開去,行得五十余里,便在前出武安十余里的一道隱秘山谷扎營。大營扎定,趙奢立下兩道軍令:其一,全體將士不得進諫軍事,違令者斬!其二,立即修筑壕溝鹿砦,堅壁軍營。大軍剛剛駐扎三日,便接斥候急報:秦軍鐵騎已經越過涉城,進逼武安城下,戰(zhàn)鼓之聲已經震動武安城內屋瓦!便在斥候急報之時,隱隱如雷的戰(zhàn)鼓聲在趙奢大營竟是清晰如在耳邊,將士們竟是大起驚慌。畢竟,秦軍聲威震懾天下,趙軍第一次正面迎擊秦軍,任誰也是忐忑不安。趙奢卻是不動聲色,只讓斥候再探再報,便徑自埋首幕府沉思了。便在此時,幕府大帳外一陣鼓噪,一員大將赳赳闖了進來,激昂高聲:“武安為邯鄲咽喉,秦軍猛攻,將軍屯兵不救,軍心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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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令在先,爾竟違令談兵,推出斬首!”趙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補一句,“首級掛于高桿,以戒效尤!碑斶@位勇猛將領的頭顱在三丈高桿上飄搖的時候,將士們當真驚愕了。這個趙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于秦軍側后要害,若出兵猛攻,與武安廉頗守軍內外夾擊,縱不能全殲秦軍而大勝,亦當驅逐小勝,能打而不打,意欲何為?若是別將領兵,將士們也許早就鼓噪請戰(zhàn)了。然則這趙奢卻是以膽略聲震朝野的重臣,絕非膽怯懦弱之輩,又是受命于危難之時深得趙王器重,能乃他何?畢竟,將軍不畏死,便是個打法權宜,將士自然要聽命于統(tǒng)帥,不會強求主帥。但如軍旅,誰都懂得這個道理。趙軍將士盡管心中困惑,軍營中還是漸漸平息了下來。正在城外準備猛攻武安的胡傷,突聞斥候急報,說側后西北山谷里駐扎了一支趙軍。胡傷大是驚訝,若這支趙軍殺出內外夾攻,還當真棘手!思忖一番,便下令先行探察側后趙軍動向,而后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趙軍斷了后路孤軍死戰(zhàn),那便是國之罪人了。胡傷縱然不是赫赫名將,畢竟也是勇略非凡,豈能權衡不來此中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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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日暮,化裝成林胡馬商的斥候匆匆歸來,報說趙軍營地很是松懈,只準備防守;主將趙奢還以軍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戰(zhàn)馬;談及戰(zhàn)事吃緊戰(zhàn)馬難以立即送到,趙奢竟是哈哈大笑說,我只深溝高壘,足保秦軍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后,便可送馬了。驚喜之余,胡傷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還要深溝高壘,閼與武安,便是秦國的了!贝稳涨宄,秦軍便開始大肆猛攻。誰知這武安要塞卻是老將廉頗率三萬步軍鎮(zhèn)守,糧草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竟是毫無進展。胡傷便改變戰(zhàn)法,下令一支兵馬燒毀涉城糧倉,引誘趙軍來救,于山野間以精銳鐵騎殲滅趙軍。誰知這老廉頗卻是穩(wěn)如泰山,任你百般挑釁,總是不出城決戰(zhàn)。如此旬日,竟是相持不下。胡傷本當退兵,可一想到閼與慘勝便怒火難平,與幾員大將一商議,便決意攻陷周邊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趙軍從中山回援,至少大戰(zhàn)一場斬首十萬以報閼與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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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間,胡傷大軍便在武安城下耗過了二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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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時,側后趙軍突然出動了。這日暮色,趙奢下令全軍偃旗息鼓戰(zhàn)馬銜枚兼程疾進直抵閼與,憑險切斷秦軍歸路。近月休整不戰(zhàn),趙軍自是體力充盈,在狹窄山道牽馬急行竟無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兩次冷餐干肉,次日黃昏時分便生生趕到閼與關背后的谷口當?shù)涝鸂I,立即緊急修筑壁壘壕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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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奢大軍一出動,胡傷便接到了急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飛騎,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鐵騎尾追趙軍,城下主力大軍隨后回軍,全力吞滅趙奢六萬人馬。秦軍果然勇猛神速,雖然在軍令之后立即拔營啟動,已經比趙軍慢了兩個時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后,竟已是銜尾追來。趙軍壁壘剛剛就緒,谷口已經是戰(zhàn)鼓隆隆,秦軍騎士全部下馬結陣,黑壓壓向卡在谷口的趙軍壓來!便在秦軍前鋒將要到達時,一名年輕軍吏疾步趕到了主將大旗下,高聲自報姓名許歷,請求稟報自己的軍事謀劃。趙奢沉著臉一招手,說吧,便將他領進了臨時軍帳。許歷急促道,秦軍驚怒而來,其勢正盛,我軍急需厚陣而敵,否則必敗!趙奢正色點頭,正當如此。立即緊急下令:全軍變?yōu)槿婪谰!許歷一拱手,我犯軍令,請受斧鉞。趙奢卻微微一笑,這卻要等趙王下令了。許歷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將軍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勝,后攻者。 壁w奢一瞄對面黑黝黝山勢,立即高聲下令:前軍一萬,急赴北山堅壁設防。趙奢大軍堪堪就緒,胡傷大軍恰恰黑云般從北邊山谷壓來。一看情勢,胡傷便知卡在身后的這座山頭是要害所在,占據(jù)此山便進退裕如,不占此山便被趙軍前堵后截進退失據(jù);鸢阎拢鷤宦暣蠛埃骸白筌妰扇f,攻下北山!”此次北上之秦軍,都是久經戰(zhàn)陣的精銳騎士,無論兵將,一看大勢便知是面臨危局的絕地之戰(zhàn),頓時山呼海嘯般一陣吶喊,潮水般兩面攻來:胡傷親自率領中軍主力猛攻正面趙軍,左軍兩萬同時猛攻北山趙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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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中火把成海,戰(zhàn)鼓如雷,殺聲震天。戰(zhàn)國之世兩支最為強悍的大軍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狹小的山谷展開了勢均力敵的浴血搏殺!三個時辰過去,秦軍竟被漸漸壓縮到南谷北山之間不足三里寬的山谷之中。這時,兩軍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尸體累累了。按照戰(zhàn)場傳統(tǒng),這仗無論如何也要到天亮后再打了。胡傷渾身鮮血,心下卻是清楚,嘶啞著聲音下令:“趙軍戰(zhàn)力已疲。休整半個時辰,鼓勇血戰(zhàn)!一舉突圍!”誰知便在秦軍草草包扎傷口整頓馬具準備做最后的血戰(zhàn)的時刻,山谷間卻是天崩地裂般一陣雷鳴戰(zhàn)鼓混著嘶啞的吶喊,趙軍竟從谷口與山頭猛烈地壓了下來,紅色衣甲紅色火把渾身醬紅的鮮血,恍如連天徹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過來!如此氣勢,有天下“銳士”名號的秦國新軍也是大為震驚了。本來,秦軍的半個時辰休整便接著發(fā)動突圍血戰(zhàn),已經是匪夷所思的連續(xù)勇猛廝殺了,趙軍卻竟是一刻不停地連續(xù)猛攻撲來。普天之下,何曾見過如此血戰(zhàn)三個時辰猶能雷霆猛攻的大軍?倉促之間,不待胡傷將令,秦軍殘余三萬余人便是驚雷般炸開,轟然迎擊了上去。曙光冒出東方山巔時,閼與山谷終于平息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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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飛報邯鄲,趙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頒下詔書:舉國大酺三日!接著便派出平原君為犒軍特使奔赴閼與,一則犒賞將士,二則與趙奢一起重新部署閼與防守。旬日之后,平原君差飛騎回報:趙奢所部班師東來,平原君親率五千步騎留守閼與,請趙王作速調遣兩萬兵馬前來閼與接防;菸耐醪唤鬄槔Щ,五千人馬是平原君帶去的,意在補足閼與兵力,如何便只有這五千人馬留守而趙奢竟不能增兵?且還須平原君親自涉險做留守大將?閼與守軍加趙奢所部便是八萬,縱有傷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則惑之,惠文王還是立即向鎮(zhèn)守武安的廉頗下詔:作速派出兩萬精銳開赴閼與接防,替回平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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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惠文王親自率領一班大臣出西門三十里隆重迎接趙奢大軍,不想直等到日暮時分,官道上還不見人馬蹤跡。便有大臣建言,王體為國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鄲,留下幾名大臣郊迎便了。年輕的惠文王卻是執(zhí)拗,將士用命,本王便受一宿風寒又能如何?竟當即下令扎營過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見蹤跡,大臣們便心下疑惑:不對也,閼與班師原本只兩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飛書到達之第四日,趙奢班師之第六日,縱是遲緩亦當有個斥候信使,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便不禁令人心驚肉跳起來。正在大臣們要群諫趙王回邯鄲時,遙見官道上一匹快馬背負夕陽飛來,顯然便是趙王派出的飛騎斥候,遙遙便是一聲高喊:“到了!閼與將士到武安了——”惠文王立即飛身登車:“起快車!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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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馬青銅軺車隆隆飛出,身后大臣馬隊便風一般跟上。一路飛馳,眼見武安城樓遙遙在望,才看見官道中一片蠕動的黑點。軺車旁斥候揚鞭一指,趙王,那便是趙奢將軍!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尋常班師都是旌旗飛揚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卻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緊腳下一跺,輕便王車便嘩啷啷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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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蒼茫之中,絡繹不絕而又散亂不整的片片紅點兒,艱難而又緩慢地蠕動在血色的黃昏里。千奇百怪的拐杖,淤滿醬色的甲胄,襤褸飛揚的破衣,在額頭淤血大布中散亂飄飛的長發(fā),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傷號。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隊伍,卻沒有一聲些許的呻吟,人人臉上竟都溢滿著疲憊的笑容。盡管腳步是那樣的緩慢那樣的遲滯,然則那緩慢從容的步態(tài),卻使任何人都相信他們不會在中途頹然倒下。青銅王車緩緩地停在了道中,年輕的惠文王一陣愣怔,趙奢呢?如何沒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便徑自跳下軺車大步匆匆地走了過去高聲問道,趙奢將軍何在?為首一排肩背繩索的血人緩緩散開,雖然艱難卻也算整齊地拱手肅立,一個吊著胳膊的將領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便是一聲哽咽;菸耐醮蟛津屒,卻見一個渾身帶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兩條腿被布帶牢牢綁縛在鏤空的木架上,竟是聲息皆無!胺A報我王,將軍雙腿劍傷六處,胸前三處,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斌E然之間,惠文王雙眼模糊,不禁便跪地抬起木架一頭顫聲道:“上王車!”木架上得王車,鋪墊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便跳上車轅高聲下令:“大臣軍兵全體下馬步行看護,車馬讓于傷兵,本王先行送將軍還都!”說罷一抖馬韁,竟是親自駕車轔轔疾去。次日清晨,趙奢余部一萬余人終于回到了西門。邯鄲萬人空巷夾道肅立,看著傷痕累累渾身浴血的將士們緩緩走過,竟是靜得唯聞喘息之聲。直到將士們進入王宮車馬場接受封賞犒勞,山海般人群才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趙軍萬歲!”“萬歲趙奢!”便在這一日,惠文王趙何親自宣讀詔書:田部令趙奢秉承先王胡服騎射之神勇戰(zhàn)力,為天下首次大敗秦軍,功勛如河岳泰岱,封趙奢為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軍吏許由臨危襄贊有功,破例擢升國尉之職。其余將士,戰(zhàn)死者加爵三級,生還者晉爵兩級,其家口一律免賦三年。一時趙國朝野歡騰,竟是比滅了中山還高興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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閼與之戰(zhàn)的結局消息飛快地傳開,天下頓時驚愕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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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小國,誰都知道趙國在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后有了另一番氣象,然則這番氣象究竟意味著何等實力,卻始終是一團迷霧莫測高深。雖然有北驅三胡西滅中山,但人們對趙國的實力依舊是不以為然,大都以為目下之趙國,充其量堪堪與魏國匹敵罷了。閼與血戰(zhàn)之前,要說趙國堪與秦國對抗,任誰都會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畢竟,這種吞并蠻夷的戰(zhàn)功連燕國也曾經有過,并不意味著真正具備了與中原強國對抗的實力。然則,閼與血戰(zhàn)的消息傳開,各國卻頓時為之變色!如今大爭之世,一個秦國已經令天下吃盡了苦頭,再來一個比秦國還要生猛狠勇的趙國,大國小國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從秦國商鞅變法以來近百年,秦國新軍幾層有過如此敗績?更要緊的是,目下秦軍之戰(zhàn)力正在顛峰,各國無不畏之如虎,奪魏國河內三百里、楚國南郡六百里,天下無敢攘臂而出者何也?還不是畏懼秦軍之鋒銳無匹,畏懼白起之大戰(zhàn)威力?可恰恰便在秦國風頭最勁的當口,趙軍竟是泰山石敢當,硬是以勇猛拼殺全殲秦軍精銳鐵騎八萬,聽著都讓人心驚肉跳!惶惶之余,山東大國便紛紛開始了新一輪縱橫奔波:燕國是趙國老冤家,生怕趙國趁燕國新敗之機北上了結老賬,便匆忙到咸陽秘密結盟,畢竟,能抗住趙國的還只有秦國;齊國雖則新勝,卻是元氣大傷,對趙國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身,便也派出特使趕赴咸陽結盟,以備趙國萬一攻齊,便只有依靠秦國為援手;魏韓與趙同屬三晉,相互間雖是恩怨糾葛,利害人事世族間卻更是盤根錯節(jié)。更重要的是,三晉之“鄙秦”最甚,但有合縱抗秦,三晉都是事實上的主力。如今趙國強大起來,魏韓兩國立即與趙結盟,魏國要借趙之力奪回河內,韓國要借趙之力抗秦蠶食;唯余一個楚國舉棋不定,單獨抗秦抗不住,聯(lián)結昔日“弱趙”又覺大邦尊嚴有失,竟是躊躇再三而不能決,幾乎是半年搖擺,最后還是對秦仇恨難消,終于北上于趙國秘密結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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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天下戰(zhàn)國格局便又是一變:兩大同盟隱然形成,一邊以秦國為中心,一邊以趙國為中心,開始了較之早期合縱連橫更為酷烈的爭戰(zhàn)。以閼與如此一場小戰(zhàn),竟引起天下如此動蕩,而使戰(zhàn)國重新生出組合,這卻是任誰也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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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這奔波動蕩的時刻,秦國卻是夢魘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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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河內快馬軍使報來胡傷大軍全軍覆沒閼與的消息時,第一個接到軍報的丞相魏冄頓時手腳冰涼,竟癱在了書案前動彈不得。默然半個時辰,魏冄畢竟定力過人,撐持著不時瑟瑟發(fā)顫的兩腿登車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陽宮,他卻不想將消息先告這位外甥秦王,若見秦王,他便是總攝國政的權臣之身,必得有個說法,那種請罪式的難堪對于魏冄是無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卻是奉策者,事實上攻趙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終拍案定策的;更要緊的,當然是太后最有主見,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擺布得開。雖則如此,到了章臺,魏冄還是遲遲不敢踏進那片青綠的竹林。驟然之間,他覺得自己老了,那種風火雷霆般的氣勢竟在此刻不知不覺間悄悄彌散了。驀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書,他竟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悔之晚矣!良久佇立,他終于鼓足勇氣走進了竹林,踏上了干欄上的木梯!柏┫鄟砹,坐!蔽缬X方起的宣太后點著竹杖,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魏冄默默就座,卻不知如何開口!吧鯐r學得老到坐功?”宣太后笑了,“想與老姐說私己話么?由得你了!敝灰皇钦阶h事,太后對魏冄從來都很是寬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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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魏冄一咬牙道,“胡傷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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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個敗法?”一道陰影倏忽掠過宣太后富態(tài)紅潤的臉膛,“胡傷回來了?”魏冄粗重地嘆息一聲,黑臉脹得通紅:“胡傷戰(zhàn)死,八萬鐵騎全軍覆沒……”“你?你說甚?再說一遍!”尖銳一聲,宣太后竟驟然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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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姐姐,魏冄有罪!”魏冄一頭砸在大青磚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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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啷!”一聲,竹杖砸在藍田白玉長案上,宣太后軟軟地倒在竹席上,臉色蒼白得與頭上的白發(fā)融成了一片。“太后!快!太醫(yī)何在?”魏冄大急,吼得山鳴谷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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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山時,宣太后才悠悠醒了過來。秦昭王也匆匆趕來了。一看那陰沉的臉色,魏冄便知道這位國王肯定也得到了緊急軍報。然則,看著躺臥在竹榻驟然蒼老疲憊得風燭殘年一般的宣太后,兩人卻誰也沒有說話。良久默然,宣太后夢囈般嘟噥一句,白起,白起回來了么?秦昭王連忙躬身道,羽書已到,白起正在星夜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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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太后的眼角緩緩滲出了一絲細亮的淚水,明日都來章臺,我有話說,都忙去了,不用人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冄,一句話沒說便走了。魏冄一直木然地跪坐著,此刻要起,卻覺得兩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強咬牙關猛然起身,竟是轟隆咣啷地跌倒在玉案上。宣太后嘴角一抽搐,老了,你也挺不住羋氏了。聲音雖小,卻是地道的楚音,魏冄竟聽得分外清楚。驟然之間,魏冄心中一抖,竟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來,但有魏冄,便撐持得羋氏!一句說罷,竟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腳步聲竟將一座干欄震得簌簌索索。宣太后起來了,扶著那支青綠的竹杖,緩慢地搖下了干欄,搖出了竹林,搖到了與火紅晚霞融成一片蒼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這胡傷如何便能敗了呢?八萬精銳鐵騎啊!秦軍只有三十多萬,騎兵只有十余萬,一戰(zhàn)凈折八萬,強秦八十余年可當真是聞所未聞也。秦國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刑不赦!何謂無端?廟堂之策無誤而大將戰(zhàn)法有失也。攻趙之戰(zhàn)全軍覆沒,可謂秦軍大恥。算不算得胡傷“無端”戰(zhàn)敗呢?尋?磥,當是胡傷之罪了。趙欲滅中山,秦欲奇襲而迫使趙國回兵,以保秦國河東屏障。如此定策,難道有錯?沒有啊,確實沒有。那么,胡傷八萬將士有錯?能攻下閼與險關而直逼武安城下,便說明一個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誰只能這樣打。最終全軍戰(zhàn)死,非將之過也。如此猛勇慘烈,縱然天地鬼神亦當為之變色。身為一國攝政太后,何忍將臟水潑向八萬忠勇將士的墓碑?何忍玷污他們身死異鄉(xiāng)含恨游蕩的魂靈?哪么,究竟錯在何處呢?宣太后搖搖雪白的頭嘟噥了一句楚語,毋曉得山鬼招魂了?荊楚人多敬山鬼,連大詩人屈原都專門寫了《山鬼》長歌。楚人都說,但進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靈,分明你走得沒錯,腳下卻偏偏走錯,由不得你也!如此說來,閼與之慘敗便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讓你出錯,縱然圣賢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慘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談方士之說,你卻信了?你縱然信得,老秦人難道也信了?天下戰(zhàn)國難道也信了?掩耳盜鈴,羋八子何其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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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來,眾皆昏昏我獨醒,還得說白起了得,兵家大勢拎得清!若無白起羽書,這閼與之敗豈非便要冤屈了八萬秦軍銳士?豈非要湮沒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錯斷?秦之強,在于法行如山,閼與之慘敗若對朝野沒個交代,這老秦人喪子之悲憤豈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豈能不聞不問?話說到頭,若得秦國不離心離德,便得在她羋八子與秦王魏冄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擔罪責。秦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親自主政,他縱然愿擔罪責,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冄是自己的嫡親弟弟,撐持國政三十年,功勛卓著,然則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擔罪責必定是大快人心,然則,豈非也意味著要將他置于酷刑死地?魏冄一死不打緊,入秦的羋氏三千余口,卻有何人護持得渾全?面對著血紅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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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秦昭王與魏冄白起分別同時到了章臺干欄云鳳樓。令三人驚訝的是,大廳竹榻前第一次掛起了一道黑紗,兩邊站著兩個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張長案卻離黑紗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尋常時日的擺置。三人一陣愣怔,便是同聲拱手:“參見太后!焙诩喓髠鱽硇笊n老的聲音:“都坐了。只聽我說,任誰無須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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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太后命!”三人竟都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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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閼與慘敗,罪在羋八子錯斷大勢。”宣太后的聲音竟是清晰異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國政,丞相亦未力主,羋八子利令智昏,是為國恥也。秦法昭昭,不究大敗之罪,不足以養(yǎng)朝野正氣,是故即頒《攝政太后罪己書》,以明戰(zhàn)敗之罪責!薄澳负螅 鼻卣淹跻宦曔煅,目光卻飛快地瞄過了魏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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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緊緊咬著牙關,唇間一縷鮮血竟哧的噴出,卻硬生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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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少安毋躁!毙蟮脑捳Z第一次干凈得沒有絲毫的家常氣息,“第二件,武安君白起,國難不避艱危,強勢獨能恒常,沉毅雄武,國之干城也。終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負于武安君,人神共憤之,朝野共討之!薄澳锇。 鼻卣淹跻宦暱藓,便是號啕大哭,“娘親正當盛年,何得出此大兇之言!”呼地起身便撲向竹榻。兩個侍女卻同時一個箭步便架住了秦昭王,太后有令,任誰不得觸動黑紗!秦昭王更感不妙,掙扎著嘶聲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為人質,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舍嬴稷而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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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稷!”卻聽宣太后冷冷叱責,“你已經年屆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說,方才正事,可曾聽得進去?”“娘!”秦昭王一聲哽咽,卻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毀干城?”“便是這個道理!毙笃届o冷漠地聲音又緩緩傳來,“第三件,八萬鐵騎為大秦烈士,當設法全數(shù)運回尸身,務使忠勇烈士魂歸故里!薄疤,”白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為之,太后寬心便是!毙箝L長地嘆息一聲:“最后一件:對趙戰(zhàn)事,悉聽武安君白起決之,秦王與丞相唯秉政治國,毋得,攪擾……”猛然,黑紗后傳來沉重的一聲喉結咕嚕,動靜大是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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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覺得大是不妙。白起一個長身便甩開了兩名侍女,幾乎便在同時,也一手扯開了黑紗。便在這驟然之間,三人面色蒼白,踉蹌著竟是一齊跪倒——素凈的竹榻上,跪坐著一身楚人裝束的宣太后,鵝黃明艷的長裙,雪白的九寸發(fā)髻,胸前掛著兩條晶瑩圓潤的紅色玉佩,雙手肅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劍插在腹中,鮮血彌漫滲透了竹榻下的白色絲綿大氈,竹榻邊搭著一方白絹,赫然便是鮮紅的四個大字“自刑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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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的一聲,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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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了,無邊的林海濤聲淹沒了整個山塬。章臺的所有燈火都點亮了,小山一般的干松柴圍住了秀美的干欄云鳳樓。午夜時分,魏冄舉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丟進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轟然一聲大火沖天而起,整個山塬竟是驚心動魄的血紅。三月之后,宣太后的隆重葬禮在老秦人的萬般感慨唏噓中結束了,秦國朝野終究是平靜了下來,對趙國的仇恨也由舉國喊殺化成了一團濃濃的疑云——如何在驟然之間趙國便強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敗秦國?強敵便在鄰里,秦國卻渾然不覺,毛病究竟出在了何處?目下趙國實力究竟有何等強大?趙軍戰(zhàn)力若都象趙奢之軍一般悍猛無匹,老秦人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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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之間,咸陽宮便連續(xù)舉行了十幾次朝會,秦昭王定下音準:“只議內事,不涉邦交!本故菍⒊耙稍埔秽駠餮诼衿饋怼X┫辔簝阎匦抡褡,每次朝會后都要頒行幾道丞相令,隨后便立即派出干員督察推行,兩三個月下來,國政民治便是井然有序熱氣騰騰。老秦人仿佛又回到了孝公商君變法時期,鱉足了一股勁勤耕奮兵,嘴上卻甚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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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細心的朝臣吏員卻都覺察到了一個異象:自宣太后葬禮之后,在國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武安君白起竟是一次也沒有露過面。熟悉白起秉性者的將士國人都說,白起但沉,必有大舉,等著吧,大秦國不會爬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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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瑟的時節(jié),一支商旅車隊轔轔駛進了河內郡東北端的安陽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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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陽原本是魏國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奪取河內郡,秦國便將這座要塞改名為安陽。這安陽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余里便是邯鄲,歷來都是魏趙秦韓通商之樞紐,自然也是兵家垂涎之關墚。這支商旅進了安陽便安下了大本營,專門做起了販馬生意。戰(zhàn)國之世,河東汾水地帶的駿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為“趙馬”。趙馬雖則不如陰山胡馬那般雄駿高大,卻是個頭適中奔馳耐久,很得中原各國的青睞。不出戰(zhàn)馬的江南吳越楚三國,更是以大量買趙馬為急務。這支商旅人楚語楚衣,顯然便是楚國馬商。旬日之后,這支商旅便分做三路進入了趙國:西北路河東,東北路邯鄲,北上一路竟直奔云中九原。進入趙地,這三路商旅便星散流云般化開,滲到趙國的角角落落去了。過得不久,便有絡繹不絕的駿馬從趙國進入安陽。奇怪的是,馬商但入安陽,卻從來不住楚國商社,而總是住進靠近官府驛館的一家小客棧。每到夜晚,這些馬商便必到驛館,而驛館的燈火也便常常通夜長明。住得三兩日,馬商們便又北上了,一旦回來,又是如此。倏忽之間,這支商旅便在安陽駐扎了兩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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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之后的中秋,秦昭王會同丞相魏冄并一班重臣在章臺舉行了秘密朝會,議題竟是只有一個:聽上將軍白起通說趙國詳情,議定對趙長策。秘密會商整整進行了三日,末了秦昭王竟是慨然一嘆:“若非趙雍心血來潮,大秦國便真正難過也!”終于,趙國二十余年強大的面紗被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