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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第4章 遣使接芳鄰巧言善誘 通幽羨老屋重價相求

這時,惜珍已走得遠了,烏二小姐連忙也走開,燕西由走廊上一路跟了下來,說道:“我真有句話對你說。”一面說一面向前看,見惜珍已轉(zhuǎn)過回廊去了。便道:“我那張字條,你看見嗎?”烏二小姐笑道:“什么字條?我沒有看見?!毖辔鞯溃骸澳悴灰b傻,不是看見字條,你怎么來著?”烏二小姐道:“我介紹密斯邱和你借書來了?!毖辔鞯溃骸八我灾牢矣须娪半s志?”烏二小姐笑道:“那我怎樣知道?”說畢,把兩只雪白的胳膊豎將起來,抱著拳頭,撐著左邊的臉,格格地笑。燕西看見她這樣子,笑道:“到我那里去坐坐,我有話和你說?!睘醵〗惆咽州p輕地對燕西一推,說道:“我對白小姐說去,說你喜歡交女朋友。”燕西將她兩手捉住,說道:“交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睘醵〗銓墒滞鶓牙镆粖Z,轉(zhuǎn)身就走。她也不沿著回廊走,跨出小欄桿,便閃到一叢花架子后面去。這花架子上,正安有一盞大電燈,見她將右手三個指頭,在嘴唇上一比,然后反過巴掌來對燕西一拋,就轉(zhuǎn)身跑進里院門去了。
  燕西一只手扶著走廊上的木柱,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呆呆地對里院望著。后面忽然有一個人喊道:“老七,一個人站在這里做什么?”燕西回頭看時,是他大哥金鳳舉。便道:“在屋子里坐著怪頭暈的,出來吸一吸新鮮空氣?!兵P舉道:“你出口就是謊。你要吸空氣,你那屋門口,一個大院子,比這里就寬暢得多,何必還到這里來?我剛才看見一個女子的影子一閃,又是一陣皮鞋響,不是有人在這里和你談話來了嗎?”燕西道:“分明你看見了,還問我做什么?”鳳舉道:“我說句老實話,勸你不要和烏家兩位來往。她兩人的外號,不很好聽?!毖辔鞯溃骸八惺裁赐馓?,我沒有聽見說過?!兵P舉道:“我不必告訴你。我若告訴你,你一定說我造謠?!毖辔鞯溃骸八植皇俏沂裁慈耍液伪啬菢訛橹?,你只管說,她有什么外號?”鳳舉道:“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么?”燕西道:“自然是一點不知道,我要知道,何必問你。”鳳舉笑了一笑道:“她那個外號,可真不雅呢。叫她……”燕西道:“她叫什么?”鳳舉道:“咳!說起來真不好聽,她叫咸水妹呀?!毖辔髀犃诉@話,心里倒好像受了一種什么損失一樣。說道:“你這話有些靠不住,我不敢信。”鳳舉道:“我知道說出來了,你不相信嘛,這也難怪,情人眼里出西施啦。其實呢,你仔細一調(diào)查密斯烏的家境,你才知道這話有來歷。你想想看,她父親只那一點小差事,姊妹兩人每月給的汽車費,也就去一大半呀。能夠讓她姊妹倆晝夜奔走交際場中這樣揮霍嗎?由此類推,我們可想她倆用的錢,決不出自家中。錢既然不出自家中,下文也就不必說了。我看你和她,感情還不十分濃厚,所以老實說出來。不然,我還不說呢?!毖辔麟m然不服他這話,但是他所舉的理由,卻極為充足。說道:“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旁人哪會知道呢?再說,這話果然對的話,今天請客,是大嫂的東,為什么你不攔阻,還讓她請呢?”鳳舉道:“事先我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會攔阻的,因為她請過你大嫂好幾回了。我主張趕快還了禮,以后少來往些。所以我常說:幾個熟人聽聽?wèi)虼虼蛐∨七€不要緊,一卷入交際旋渦,花錢是小事,昏天黑地,不分晝夜,身體也吃不住。據(jù)我所聞,他們這些交際明星,不是適用烏氏姊妹這種辦法,沒有不虧空的。前沒兩天,何家大小姐,私私地拿了一些珠子,托你大嫂給她賣??茨菛|西要值三千上下,她說兩千塊錢就賣了。你想,何家那種人家是什么體面人家,那他的大小姐至于把首飾出賣,私債應(yīng)該到了什么地步?女人尚且如此,男人更何消說!”燕西道:“這事是真的嗎?”鳳舉說:“你如不信,你去問一問你大嫂。”燕西道:“不是我不信,因為前天我還看見她在西來飯店大廳大請客,大概那一餐飯,總在四五百元。既然手頭很窘,何必還要這樣花錢?”鳳舉說:“惟其如此,所以虧空越鬧越大呀。”燕西聽說,便去思忖他們所以如此的緣故。鳳舉見燕西低頭不語,自向后面去了。燕西抬頭,不見鳳舉,也各自回房。一回房,便想起落花胡同那個女孩子,心想,老大的話,果然不錯。若說交女朋友,自然是交際場中新式的女子好。但是要結(jié)為百年的伴侶,主持家事,又是樸實些的好。若是我把那個女孩子娶了回來,我想她的愛情,一定是純一的,人也是很溫和的,絕不像交際場中的女子,不但不能干涉她的行動,她還要干涉你的行動啦。就以姿色論,那種的自然美,比交際場中脂粉堆里跳出來的人,還要好些呢。好,就是這樣辦。
  主意想定,便按鈴將金榮叫了進來,說道:“我挑剔你發(fā)一筆小財,你能不能辦到?”金榮笑道:“發(fā)財?shù)氖?,還有不干的嗎?”燕西道:“干,我是知道你干。我是問你辦得到辦不到?”金榮道:“這就不敢胡答應(yīng),得先請請你的示?!毖辔鞯溃骸拔乙ψ雍柲撬孔樱闳フ依w的,把那房子給我買來。”金榮道:“七爺說的是玩話罷?你要買那房作什么?”燕西道:“我和你說什么玩話,你和我買來得了,你看那房子要多少錢?”金榮道:“我又不知道那屋是朝東朝西,是大是小,知道要多少錢呢?”燕西也覺這話問得冒失了,便笑道:“我仿佛記得和你說過呢。好罷,你明天早上去看一看,再來回我的信。”金榮笑道:“七爺聽見誰說,那房子出賣?”燕西道:“我沒聽見誰說?!苯饦s道:“那末,是在報上瞧見廣告上出賣罷?”燕西道:“也沒有?!苯饦s道:“這又不是,那又不是,你怎樣會知道人家房屋出賣呢?”燕西道:“我并不知道,我想買就是了。”金榮道:“我的爺!你怎樣把天下事情看得這樣容易?這又不是什么店里鋪里的零星東西,我們要什么,便買什么,人家并沒有出賣的意思,我怎樣去問人家的價錢?”燕西道:“我看那所房屋是空的,不出賣,也出租,你去問問,準(zhǔn)沒有錯。”金榮低頭想了一想,他為什么要置起產(chǎn)業(yè)來,這不是笑話嗎?哦!是了。那里到落花胡同很近,大概就是為和那個人兒作街坊的意思。便笑道:“我這一猜,便猜到你心眼兒里去了。你要在那里買房,預(yù)備辦喜事呢。可是在那里到落花胡同,還隔著一條胡同呢?!毖辔餍Φ溃骸澳銊e管,給我辦去就是了?!苯饦s湊近一步,笑問道:“這自然是你私下買,要守秘密的。但是你預(yù)備了這些現(xiàn)款嗎?”燕西道:“我的事,我自然有辦法,用不著你多慮。我叫你去買房子,你就去買房子得了,別的你不用管。”金榮不敢再多說話,免得找釘子碰,便答應(yīng)著出去了。
  到了次日,金榮便根據(jù)燕西的話,自向圈子胡同十二號來看房子。一到門口,見關(guān)著兩扇大門,并沒有貼招租的帖子。在門縫里向里張望,里面空蕩蕩的,并沒有什么人。悄悄地聽了一會子,也沒有什么聲音,倒好像是一所空房。躊躇了一會子,不知道怎么好。心想,門既是由里朝外關(guān)的,一定里面有人,我且叫一聲試試看,便將門敲了幾下。接上聽見門里面有一陣咳嗽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由遠而近,梯踏梯踏,一陣腳步響。到了門邊,門閂剝落一聲,又慢慢地開了一扇門。金榮看時,伸出一顆腦袋來,一張枯蠟似的面孔,糊滿了鼻涕眼淚,毛蓬蓬的胡子里發(fā)出蒼老的聲音來,問道:“你找誰呀?”金榮賠著笑道:“我來看房的?!蹦莻€老頭子道:“我這房子不出賃呀?!闭f畢,頭望里一縮。金榮怕他關(guān)上門,連忙將腳望里一插,人也進去了。說道:“你這里不是空房嗎?怎樣不出賃?”那老頭子道:“人家不愿出賃,就不愿出賃,你老問什么?”金榮見他是個倔老頭子,不能和他硬上,便在身上掏出兩根煙卷,將一根遞給那老頭子道:“你抽煙?!蹦抢项^子接了一根煙卷,便道:“你要取燈兒嗎?”說著,伸手在袋里摸了一摸,摸出幾根火柴,將一根擦著,和金榮燃煙。金榮道了一聲勞駕,將煙就著火吸上了。然后那老頭子也自己把煙吸上。金榮道:“你貴姓?”老頭子道:“我叫老李,是看房的?!苯饦s道:“我猜就是。這種事,非年老忠厚的人,是辦不來的。還有別人嗎?”老李道:“沒有別人,就是我一個。”金榮道:“你好有耐性,看得日子不少了罷?”老李道:“可不是!守著兩個多月了?!苯饦s一面說話,一面往里走。一看時,是一重大院子,把粉壁來一隔為二。里外各有一株槐樹,屋子帶著走廊,也很大的。就是油漆剝落,舊得不堪。走進這重院子,兩邊抄手游廊,中間一帶假石山,抵住正面一幢上房,有兩株小樹,一方葡萄架,由這里左右兩轉(zhuǎn),是兩所廂房。廂房后面,十來株高低不齊的樹,都郁郁青青,映得滿院陰陰的。地上長的草,長得有三四尺長,人站在草里,草平人腹。草里穢土瓦礫,也是左一堆右一堆,到處都是??匆豢矗瑢嵲谑且凰鶑U院。草堆里面,隱隱有股陰霉之氣觸鼻。這房子前前后后,沒有一點興旺的樣子。金榮心里很奇怪,這屋子除了幾株樹而外,沒有一件可合我七爺意思的,他為什么看中了一定要買過來?金榮將前后大致一看,逆料這房東是有錢人家,預(yù)備把房子來翻造的。不然,這一所破屋,還留著干什么?便問那老人道:“這房為什么不賃出去?”老人道:“人家要蓋起來,自己住哩?!苯饦s道:“什么時候動手呢?”老人道:“那就說不上。”看他樣子,有些煩膩似的。金榮在身上一摸,摸出兩張毛錢票,遞給老人道:“我吵你了,這一點錢,讓你上小茶館喝壺水罷。”老人道:“什么話!要你花錢?!闭f時,他搓著兩只枯瘦的巴掌,眼睛望著毛錢票笑。金榮趁此,便塞在那老人手上了。老人將錢票收起,笑著說道:“我是這里收房錢的王爺叫來的,東家我也不認識。你要打聽這里的事,找那王爺便知道。這幾日他常來,來了就在胡同口上大酒缸待著。你到大酒缸那里去找他,準(zhǔn)沒有錯?!苯饦s道:“我怎樣認得他?”老人道:“他那個樣子容易認,滿臉的酒泡,一個大紅鼻子,三十上下年紀(jì),說話是山東口音。那大酒缸,除了他,也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正說話時,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男¤岉憽B犇琼懧?,正在院墻外面,大概是小胡同里,銅匠擔(dān)子過去了。金榮道:“這墻外面,是什么地方?”老人道:“是落花胡同。”金榮心里明白了,想道:我們七爺對于這事,真也想得周到??催@一所房子,連前門到后墻,都看了一周呢。既打了這個傻主意,大概非將房子弄到手是不罷休的。那老人道:“你要打聽這事,是想賃這房子嗎?”金榮便含糊答應(yīng)道:“是的。但是房東既然要蓋房,那是賃不成了?!崩先说溃骸安灰o,你運動運動那王爺就成了。”說著,低了一低聲音道:“咱們都是給人家辦事的人,你還有什么不明白?”金榮笑著點了一點頭,便走出大門來。那老頭還說道:“你若是再來,只管敲門,我是一天到晚在這里待著的?!苯饦s知道是那幾毛錢的力量,含笑答應(yīng)去了。他想,既來一趟,索性把事情辦個徹底,因此就先到大酒缸去喝酒,打聽打聽姓王的什么時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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