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
——宋慈《洗冤集錄·序》
京城。
六扇門。
楚楚從出了家門兒上了楚水鎮(zhèn)四叔那條破渡船,到搭上農(nóng)戶駱大哥的驢車,再到出了紫竹縣之后遇上形形色色或給她指路或干脆稍她一程的陌生人,人家問她去哪兒,她都是抬頭挺胸一臉自豪地告訴人家這五個字,京城,六扇門。
她憑著這五個字到了京城,人在京城里了,卻死活就是找不著六扇門。
她在街上問的那些人一聽“六扇門”這仨字不是笑就是擺手,就遇見倆人給她指路的,一個把她指到了刑部大門口,另一個把她指到了松鶴堂,她往里探了個頭才知道那是個醫(yī)館,敢情人家是當她腦子有毛病了!
楚楚氣得直跳腳,不都說京城的人見多識廣學問大嗎,怎么連六扇門這么出名的地方都不知道!
就算以前沒聽說過,她不是已經(jīng)形容得夠清楚了嗎:坐北朝南,門開三間,共安六扇黑漆大門,門前鎮(zhèn)石獅兩座,門下站差官二人,門上一方烏木大匾,上書鎏金大字“六扇門”。
她不但知道六扇門長什么樣,還能把六扇門九大神捕的傳奇故事一字兒不差地背出來呢。
只是董先生只說過六扇門在京城,可沒說清楚是在京城的哪兒。
本來以為這么赫赫有名的地方到了京城肯定一問就能找著,出來時候就沒帶多少盤纏,一路上又趕上了幾個大風大雨天,耽擱了些時候,現(xiàn)在身上這點兒錢在京城這種地方也就勉強能湊出兩碗面的,天黑前要是找不到六扇門,她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能睡在哪兒。
早知道不出來得這么急,先跟董先生問清楚就好啦!
楚楚正在心里悔著,突然掃見前面胡同口拐出來個穿深紅官服的人,手里還握著把大刀,身形挺拔腳步有力,就跟董先生說的神捕模樣差不離兒,心里一熱拔腿追了上去。
從后面追上那神捕模樣的人,楚楚早把董先生講的那些怎么抱拳怎么行禮的事兒忘得干干凈凈了,一把扯住他胳膊就道,“神捕大人,我要去六扇門!”
把這話說出來,楚楚才看清楚自己抓著的是個二十來歲白白俊俊的年輕男人,像個書生,一點兒也不像神捕,還正一副嚇了一跳的模樣愣愣地看著她。
楚楚臉上一熱慌地松開手,剛想說自己認錯人了,這書生已經(jīng)回過了神兒來,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一揚笑道,“我不是什么神捕,倒也是在六扇門里混飯的。你要去六扇門做什么?”
楚楚一聽他認得六扇門,還是六扇門的人,立時來了精神,一仰頭很豪氣地道,“我也是去混口飯吃的?!?br/> 看著書生的笑意更明顯了,楚楚忙道,“我都知道,六扇門里也有女人的!”
書生笑著點頭,頗認真地道,“當然有,前院灑掃的,中院伺候的,后院洗衣做飯的,女人多了去了。”
楚楚急得小臉通紅,“我不是要吃這種飯!我要去當仵作,六扇門的仵作!”
書生微怔了一下,把拿在左手的刀倒到了右手上,騰出右手來拍了怕她的肩膀,仍帶著點兒笑意看著急得就快哭出來的楚楚,“你別著急……我問你,你叫什么?”
“楚楚,楚楚動人的楚楚?!?br/> 書生輕笑,“姓什么?”
“就姓楚,姓楚名楚。這名字好記還好聽,我們鎮(zhèn)里有五個女孩叫這個。”
書生認真地點頭,“確實挺好聽。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說完又想起點兒什么,楚楚趕緊補道,“我三歲就看我爹驗尸,七歲就給我爹打下手,我爹和我哥會的我都會,我爹說我比我哥有天分,全縣的人都知道?!?br/> 書生輕輕蹙了下眉頭,笑意還帶著,“哪個縣?”
楚楚抿了抿嘴唇,人家都說京里人瞧不起小地方來的,但他既然是六扇門的人,她就一定得說實話,“紫竹縣?!?br/> 書生臉上的笑意一點兒都沒變,點了點頭,“難怪有蘇州口音。”
楚楚眼睛一亮,跟見著親人似的,“你知道紫竹縣?”
“我知道你們縣令鄭大人?!?br/> “鄭大人是個好官,斷案可清楚了。就是媳婦娶得太多,鄭夫人不高興?!?br/> 書生莞爾,“這我倒是不清楚。”
這是出了蘇州她遇上的第一個知道紫竹縣的人,居然還認識縣令鄭大人,楚楚頓時覺得這人親切得就跟老鄉(xiāng)似的,正準備跟他好好講講鄭大人跟鄭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還沒開頭就聽他又用那種好脾氣的語調道,“你既然在家鄉(xiāng)吃得開,何苦大老遠的跑到京城來?”
楚楚揪著手指尖撅起了小嘴,“我們那兒不讓女人當仵作……但董先生說六扇門九大神捕里是有女捕頭的,那肯定也有女仵作的?!?br/> “董先生是誰?”
“我們鎮(zhèn)上添香茶樓的說書先生,他知道好多六扇門的事兒,六扇門九大神捕的事跡他都知道?!?br/> 書生輕咳了幾聲忍住笑,“你就這么想當仵作?”
楚楚頭一抬道,“我家從我爺爺?shù)臓敔旈_始就是當仵作的了?!?br/> 書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像是認真琢磨了一下,才道,“你要真想當六扇門的仵作就得參加考試,你能行嗎?”
一聽有法子進六扇門,楚楚立馬道,“行!怎么不行!”
她不就是奔著這個來的嘛!
“明天一早就有場考試,可來得及準備?”
“不用準備,現(xiàn)在考都行!”
書生輕笑,“既是如此,那你明日卯時初刻到刑部正門口,自然有人告訴你怎么考?!?br/> 聽見刑部倆字,楚楚又急了,“不是考六扇門嗎,怎么是到刑部去啊?”
“六扇門招人歸刑部管,董先生沒講過這個嗎?”
楚楚搖頭,董先生還真沒說過這個。
“那你現(xiàn)在知道的六扇門的事兒比董先生多了?!?br/> 楚楚誠心誠意發(fā)自內心地道,“董先生說得對,六扇門的大人都是好人。”
書生很好人地笑著,“明日到刑部見著穿官服的要行禮,可不能再上去就扯人家胳膊了。”
楚楚小臉一陣發(fā)燙,雞啄米似地直點頭,“我記住啦?!?br/> “我姓景,叫景翊,日京景,立羽翊。京里人雜,你一個小姑娘家自己千萬小心,這些天在京里要是遇著什么解決不了的麻煩可以隨便找個衙門報我的名字,我很快就能知道?!?br/> 這人的話說得很大,但說話的口氣又一點兒都不像是在吹牛,楚楚睜大了眼睛盯著他,舌頭都有點兒打結,“你,你就是,你就是六扇門的老大吧!”
“六扇門的老大?”
“就是來無影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九大神捕俯首聽命,天下案件盡在掌握的六扇門神秘老大,江湖人稱玉面判官!”
景翊笑得嘴角發(fā)僵,腦門兒上隱隱黑線,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那我可算不上老大,就是當差久了朋友多罷了?!?br/> “那你就是神捕了?”
景翊仍搖頭,“我是六扇門里的文官?!?br/> 楚楚一臉懷疑地看著他手里那把大刀,董先生講過,神捕為了辦案方便是輕易不會暴露自己身份的,可他連名字都說了,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一氣兒說完呢?
景翊順著她的目光看出了她的心思,勾著一抹笑揚了揚手里的刀,“這是一個神捕落在我家的,你要能考進六扇門,我就讓他認你當妹妹?!?br/> “你說話算數(shù)?”
“董先生沒說過六扇門的人言出必行嗎?”
“說過!”
安王府。
“景大人?!?br/> 景翊向沖他彎腰行禮的兩個門童揚了揚手里的大刀算是回禮,腳步不停熟門熟路地直奔內庭后院了。
從入冬開始一直到過年前一兩天是安王府每年來客最多的時候,不熟的客人還待不過來,對這張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安王府的人就放任自流悉聽尊便了。
反正景翊從來也沒把自己當過安王府的外人。
反正景翊要去的那個地兒安王府一般人也進不去。
三思閣。
每年這個時候要是到安王府來找安王爺蕭瑾瑜,門帖最終都是送到三思閣門口,交給守在門口的侍衛(wèi),然后就可勁兒等著吧。
最后要么直接收到一張寫著事情解決辦法的紙,要么就依官職級別被安排在某某廳某某堂某某樓見面,反正是甭想進三思閣的門兒。
景翊是三思閣的例外。
打剛才楚楚一口一個六扇門的時候景翊就在想,如今要真在京城里挑出個實打實的房子對應她形容的那個六扇門,最合適的應該就是這三思閣了。
不過他也極少進三思閣的門兒。
一般都是翻窗戶。
這個時節(jié)蕭瑾瑜都是在三樓貓著的,景翊嫌爬樓梯麻煩,侍衛(wèi)也嫌替他通報多此一舉,久而久之他跟安王府的侍衛(wèi)們達成共識,他翻窗戶,他們當沒看見。
所以站在窗邊正要抬手開窗透口氣清醒下腦子的蕭瑾瑜剛聽到點兒不大對勁兒的動靜,下一刻就被突然大開的窗扇“當”的一聲呼在了腦門兒上。
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伸手抓住什么穩(wěn)住身子的東西,不知打哪兒杵過來個裹著鹿皮的精鋼刀柄又“咣”地撞上了他的鼻梁。
混亂中蕭瑾瑜剛抓住窗臺,就感覺一只大腳不偏不倚狠狠落在了他手背上。
他連半個動靜都沒來得及發(fā),緊接著一個比他身子沉了三成的重量就把他結結實實砸到了冰涼生硬的地板上。
就算腦袋被窗框撞得生疼發(fā)暈,蕭瑾瑜還是清楚地聽到了自己那把骨頭在接觸地板的一刻發(fā)出的不堪重負的呻吟。
“景翊!”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景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過程中在蕭瑾瑜象牙白的衣服上清晰地留下了幾個粘著黑泥的完整鞋印,跟落在他手背上的那個一樣一樣的。
據(jù)實踐統(tǒng)計,這種誤傷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但在天時地利人品三大條件綜合作用下,這種情況倒也不是從來沒發(fā)生過。
所以景翊爬起來之后就趕緊關上窗戶很自覺地雙手抱頭貼墻根兒蹲好了,等著蕭瑾瑜從地上爬起來之后對他審判量刑發(fā)落。
埋頭等了半晌,等來蕭瑾瑜怨氣滿滿又無可奈何的倆字。
“過來!”
第二章
景翊抬起頭來看見蕭瑾瑜還躺在原地,姿勢經(jīng)過調整倒是明顯比剛才倒地的一瞬間優(yōu)美多了。
蕭瑾瑜一手捂著正往外流血的鼻子,另一手抓著一支拐杖,顯然他盡力嘗試過憑這支拐杖的支撐把自己從地上弄起來。
顯然嘗試無果。
在蕭瑾瑜以同樣的口氣說出第二句話之前,景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完成了如下一系列動作。
從墻根兒底下站起來。
把窗邊的輪椅拉過來。
把蕭瑾瑜攙起來。
把蕭瑾瑜扶到輪椅上坐好。
把那支拐杖收到輪椅后。
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蕭瑾瑜。
雙手抱頭貼墻根兒蹲好。
連他傷得嚴不嚴重都沒敢問。
雖然他是這世上被蕭瑾瑜給予例外最多的人,但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其實很怕蕭瑾瑜,比怕他爹怕皇上還怕。
跟蕭瑾瑜的權位無關,只跟他的脾氣有關。
等了有一盞茶的工夫,才聽到蕭瑾瑜同時帶著鼻音和一點點火氣的清冷動靜。
“吳江的刀怎么在你這兒?”
景翊老老實實蹲那兒,目視地板乖乖答話。
“昨兒晚上在我家喝酒打賭藏著玩兒的,我喝多了忘藏哪兒了,他也喝多了沒找著。我今兒睡醒想起來找著了,就給他送過來了?!?br/> “你什么時候睡醒的?”
“有一個多時辰了?!?br/> 蕭瑾瑜沉默了一小會兒,感覺血止住了就把手絹順手扔到了一邊兒,用最能讓景翊心慌的那種腔調清清淡淡地道:“你記得今日巳時要同吏部會審兗州刺史貪污案吧?”
景翊“噌”地跳了起來,正對上蕭瑾瑜破例賞給他的白眼,趕緊掛起那個迷倒了京師萬千少女少婦老大娘的笑容,弱弱地道,“沒忘,就是想起來得有點兒晚……”
蕭瑾瑜撫著還在跳著發(fā)疼的腦門,語調又淡了一層,“嗯。就照你剛才說的,一字不改寫下來給御史臺梁大人送去吧。”
“別別別!”景翊聽見御史臺梁大人這六個字瞬間不淡定了,“上回我爹攛掇著這老爺子參我一道曠工折子,害的我跟著工部到山溝里挖了仨月運河,這都快到年底了,你可救苦救難積積德行行好吧!”
景翊瞄了眼堆了滿滿一書案還摞了滿滿一墻角的卷宗,一臉殷勤,“我戴罪立功還不成嗎?要不我?guī)湍阏碜诎???br/> “大理寺九月十月的卷宗你準備什么時候拿來?”
景翊一陣心虛。
沒事兒找事兒跟他提哪門子的卷宗啊!
“快了,快了……”
蕭瑾瑜沒再就卷宗的問題跟他糾纏,因為跟這個人糾纏這件事兒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明日刑部有個大案要審,五品以上刑部官員都脫不開身,考選仵作的事就調你去負責監(jiān)管了?!?br/> 提起考選仵作,景翊一下子想起來那個滿大街找六扇門的傻丫頭,“行啊,交給我吧。”
“你笑什么?”
景翊向來不耐煩那種一個人坐那兒半天不動的活兒,以往要給他這種活肯定能看到他擺出張可憐兮兮的臉勉勉強強地答應,這會兒這人居然在笑,還是快憋出內傷的那種笑。
景翊把笑的幅度收斂得小了一點兒,回到剛才在大街上那副好脾氣的翩翩公子模樣,正兒八經(jīng)地道,“你年初的時候不是讓我?guī)湍懔粢鈧€身家清白背景簡單膽大伶俐的仵作嗎?”
蕭瑾瑜撫著像是要腫起來的腦門兒微怔,“找到了?”
“就在明天考試的那些人里,這個人絕對與眾不同?!?br/> 蕭瑾瑜輕蹙眉頭,若有所思地點頭。
景翊看人的本事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甚至可以說景翊吃上這碗公門飯憑的就是他看人的本事。
蕭瑾瑜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時候,景翊就盯上了他隱隱發(fā)白的臉色,“摔得很厲害?”
“我明日去刑部監(jiān)審,得空的話就去見見你說的那個仵作?!?br/> 這句話在蕭瑾瑜嘴里說出來就跟逐客令是一個意思。
這是這個人多得數(shù)不過來的毛病之一,他絕不會當著任何人的面著手料理自己身體的問題。
任何人意味著包括景翊。
“行,我明兒在刑部等你。”
景翊起腳走到窗邊,正要往外跳,看著已經(jīng)微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件事兒來,扭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問蕭瑾瑜,“你有沒有想過給你自己起個江湖名號?”
蕭瑾瑜微怔,蹙眉,“江湖名號?”
“六扇門老大“玉面判官”怎么樣?”
“你腦門兒也撞窗戶上了吧?”
“……”
從跟景翊分開一直到天黑,楚楚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兒。
找客棧。
一定得找個客棧好好睡一覺,考六扇門是大事兒,得精力充沛。
還要找離刑部近的客棧,京城太大,一不留神走迷路誤了考試就壞了。
可問了一圈楚楚才明白,她身上那點兒錢還不夠看京城這些客棧里的枕頭一眼的。
眼瞅著天都黑透了,她鼓著勇氣進到家又小又舊看起來不那么貴的客棧里,跟掌柜一問最便宜的房價,又泄氣了。
“半兩銀子啊……”
“嫌貴?。俊闭乒癯蛄搜鬯@經(jīng)典鄉(xiāng)下姑娘的打扮,一邊繼續(xù)撥拉算盤一邊不帶好氣兒地道,“那你去對面那家吧,你這樣的小姑娘去他們那住,不但不要你錢,還給你錢呢?!?br/> “真的啊?”
董先生怎么沒說過京城還有這種客棧!
掌柜頭也不抬,“不信自己過去問啊?!?br/> “謝謝掌柜!”
掌柜一臉錯愕抬起頭的時候,楚楚已經(jīng)奔出門兒去了。
“哎,小丫頭!那粉衣裳的小丫頭!就是你,回來,回來!”
楚楚站定回頭,看那掌柜在柜臺后面一個勁兒地沖她招手。
“有啥事兒嗎?”
“沒事……你身上有多少錢?。俊?br/> 他好歹在這兒開了快三十年的客棧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實心眼兒的小姑娘真沖到對面妓院去吧。
“就……十七文?!?br/> “就收你十七文了?!?br/> 楚楚很豪氣地一揮手,笑得甜甜的,“不麻煩啦,對面兒不要錢!”
掌柜一臉黑線,“你……你就住下吧,反正我這兒今天客人也不多,不收你錢了?!?br/> 楚楚眨著水靈靈的杏眼兒,“對面還給我錢呢。”
掌柜的臉漆黑一片,“你……你今晚和明早的飯食我白給你了?!?br/> “為什么呀?”
“你……你長得有福相,到哪兒就能給哪兒轉運?!?br/> 楚楚眼睛睜得溜圓,“掌柜的你真神了,跟我們鎮(zhèn)上的沈半仙說的一個字都不差哎!”
“呵呵,是吧……”
“是呢!可惜我們鎮(zhèn)上的那些人都不信,還老說我晦氣,害的我都嫁不出去……他們要都比得上你一半有眼光就好啦!”
“不敢當,不敢當……來福!帶這姑娘到二樓地字乙號房?!?br/> “掌柜,”楚楚又眨著眼睛看掌柜,“我能住天字甲號房嗎?”
“???”
“我來考試的,圖個吉利?!?br/> “……成,就天字甲號?!?br/> “謝謝掌柜!您真是好人!”
楚楚在那個天字甲號的小房間里放下她的花包袱,洗了把臉,飽飽地吃了頓三菜一湯。
菜是一大葷一小葷一素,湯是白菜豆腐湯,比她一路上吃的任何一頓飯都好,美中不足就是主食是饅頭不是米飯。她想著可能掌柜不知道她是南方人,吃不慣饅頭,所以睡前就下樓給掌柜提前說好了,早飯她想喝大米粥,配綠豆糕和小菜。
然后她在花包袱里掏出了一個本子,鉆進暖暖的被窩里趴著仔仔細細地看。
那是董先生講的《六扇門九大神捕傳奇》,她聽一段就記一段,回家就寫下來,得空了還拿去讓董先生給她修改,董先生改好了她再回家仔仔細細謄下來,攢的多了就訂成本子,已經(jīng)訂了三大本了。
既然是考六扇門的仵作,沒準兒就要問六扇門的事兒呢,要是一緊張忘了就慘了,還是再看看的好。
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床頭板凳上的蠟燭不知道什么時候怎么滅的,反正她再醒來是來福拍她的房門給她送早飯的時候。
楚楚慌地爬起來,她本打算早起一會兒再看看的,這會兒就只有吃飯的工夫了。
還好送來的就是她昨晚要的大米粥,還有綠豆糕和小菜。
縣太爺夫人說得還真對,這京城的綠豆糕還真是不如她們紫竹縣的細膩爽口,大米粥也是,那米就是硬邦邦的,都聞不見什么香味,還有小菜,不應該是酸酸甜甜的嗎,哪有這樣咸得都能擠出鹽粒子來的呀。
難怪這掌柜家客人不多呢!
楚楚這會兒也顧不那么許多,飛快吃完,匆匆跟掌柜道了謝之后背著包袱就奔到了兩個胡同口外的刑部大門口。
天還烏漆抹黑的,楚楚還沒上臺階就看到一個人從里面把刑部的大門打開了。
好好睡了一覺果然腦子比較清楚,楚楚一下子記起來昨兒在大街上景翊囑咐她的話,見了刑部的大人得行禮。
楚楚“噔噔噔”地跑上臺階,干脆利索地“咚”一聲給那人跪下磕了個頭,響響亮亮地喊了一聲,“楚楚給大人磕頭!”
“我的個親娘哎!”
被她跪拜的這人嚇了一跳,連連退了兩步,沒留神兒后面的大門檻,“咣”一聲絆了個四仰八叉。
楚楚趕緊爬起來扶他,才看清楚這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還沒穿官服。
“你不是刑部的大人?。俊?br/> 老頭兒扶著一把差點兒跌散的老骨頭呲牙咧嘴地道,“誰說我是什么大人了啊!我是看門兒的!”
“天黑,我沒看清楚……”
“沒看清楚你亂叫什么?。 ?br/> 老頭兒見這小姑娘正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氣也氣不起來了,“你這是要找哪個大人?。俊?br/> “我不找哪個大人,我來考試?!?br/> “考仵作的?”
“對!”
老頭兒揉著腰,皺著眉頭把楚楚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這仵作行啥時候也要小閨女了啊?”
“要的!景大哥說要的!”
“哪個景大哥???”
“景翊,日京景,立羽翊,景翊景大哥?!?br/> 老頭兒一副想起點兒什么的神情,“哦,你叫楚楚吧?”
“對!楚楚動人的楚楚?!?br/> 老頭兒點點頭,“想起來啦,景大人昨兒晚上跟我說了。你來得可真夠早的,連安王爺都還沒來呢……你在臺階兒下面等著,一會兒我把官榜貼出來,上面說去哪間屋你就去哪間屋,上面說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知道了?”
“知道啦!”
第三章
老頭兒捂著生疼的腰,揣著還砰砰亂跳的心臟往里走,走到門房前剛抬起一腳還沒邁進去,突然聽見楚楚比剛才還清亮的一嗓子。
“皇上萬歲!”
接著就有轎輦著地馬蹄停落的聲音。
今兒刑部要審的這案子據(jù)說牽扯皇室宗親,安王爺都要親自出面,皇上臨時要來監(jiān)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這小姑娘能得景翊安排可能也是個見過世面的。
老頭兒來不及細想拔腿就奔出去,一著急邁過大門檻的時候又絆了一跤,來不及爬起來就直接跪在地上,也跟著聲如洪鐘地喊了一嗓子,“皇上萬歲萬萬歲!”
跪了半晌沒聽見人聲,老頭兒大著膽子抬起點兒頭來往臺階下面瞄了一眼,差點兒當場背過去。
楚楚一本正經(jīng)像模像樣地埋頭跪在道中間,對面落的明明是安王爺?shù)霓I子,安王府的兩員大將正跨在馬上擎著燈籠抬著頭一臉黑線地瞅著他。
這張老臉今兒就這么丟得一點兒不剩了……
老頭兒趕緊爬起來,一瘸一拐走下臺階,黑著臉把楚楚一把揪了起來,沖著轎子連聲道,“野丫頭不懂事兒,王爺恕罪,王爺恕罪……”
轎子里的人一點兒動靜也沒出,抬轎子的直接把轎子抬上了臺階抬進刑部大門,倆騎馬的打馬往后門繞去了。
這些人都在眼前消失了,老頭兒還在魂飛魄散中,楚楚一句話就把他的魂兒全扯回來了。
“那不是皇上???”
“你打哪兒看出來那個是皇上??!”
“金頂小轎蓮花燈,高頭大馬并駕行,董先生就是這么說的……你不也喊皇上萬歲了嘛,還喊的萬歲萬萬歲呢!”
“姑奶奶你可閉嘴吧!”
吳江進門的時候,蕭瑾瑜正坐在屋里捧著那杯剛沖進去熱水葉子還沒全展開的茶,等著刑部書吏把待會兒開審的那件案子的相關文書一樣樣理好拿過來。
昨天景翊走了之后他又在三思閣忙了一個通宵,沒來得及處理臉上的傷,所以他這張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今兒看起來格外熱鬧。
別人什么反應吳江不知道,反正他這會兒是快憋出內傷了。
“王爺,問清楚了,那姑娘叫楚楚,今年十七,是從蘇州紫竹縣楚水鎮(zhèn)來考仵作的?!?br/> 蕭瑾瑜輕蹙眉頭,“就招兩個仵作補缺,怎么官榜都發(fā)到蘇州去了?”
吳江搖頭,“那倒沒有。聽說京里應考的有十六七人,京郊來的有近十人,外地的就她一個。聽說……”吳江稍稍猶豫了一下,“聽說這姑娘是景大人吩咐過的。”
蕭瑾瑜眉梢微挑,“景翊?”
吳江點頭,從身上掏出幾頁紙恭恭敬敬呈給蕭瑾瑜,“這是她剛在門房填的應考單子,請王爺過目?!?br/> 蕭瑾瑜放下茶杯,接過來信手翻著。
那么莽撞個丫頭片子,字倒是寫得干凈秀氣。
目光落在一行字上,蕭瑾瑜又蹙起了眉頭,“你對蘇州熟悉,可聽說紫竹縣有戶楚姓的官宦世家?”
吳江又搖頭,“紫竹縣是個偏僻小縣,一戶稱得上官宦世家的也沒有,倒是這些年報上來的罪案不少。”
蕭瑾瑜輕輕點頭,把單子遞回給吳江,“已經(jīng)開考了吧?”
“這會兒正在西驗尸房考檢驗?!?br/> “文書送來就讓他們擱在桌上?!?br/> 吳江旋即鎖起了眉頭,“王爺,葉先生再三囑咐,您絕不能……”
蕭瑾瑜淡淡地截住吳江的話,“我知道?!?br/> “那邊人員混雜,卑職陪您過去吧?!?br/> “不必,我就找景大人談幾句?!?br/> “景大人這會兒不在驗尸房?!?br/> “我知道?!?br/> 楚楚覺得六扇門就是六扇門,考個仵作都比別的地方麻煩的很,進個門就要填那么老長的一份單子。
她本來是來得最早最先填完的,但她剛把單子填完的時候有個五十來歲的老大爺拿著紙筆湊過來,說識字不多,求她幫忙給填填。
楚楚打小愿意幫人,可極少有人愿意找她幫忙,老大爺這么一說她就干干脆脆應下了。
老大爺叫田七,京郊人,這大半輩子在好多衙門里都當過仵作,參與審斷過好多大案,她爹她哥驗過的尸體加一塊兒恐怕還趕不上人家的一個零頭,楚楚一邊替他往紙上寫一邊羨慕得兩眼直發(fā)光,一口一個“七叔”地喊他。
等楚楚幫田七填完應考單子,一邊聽他零零碎碎念叨著京里的事兒一邊趕到西驗尸房的時候墻根底下已經(jīng)站了一排人了,刑部書吏正在滿院子地喊“一號楚楚”。
“來啦!來啦!”
書吏看見應聲兒的是個半大小姑娘,狠狠愣了一下。
“你是……楚楚?”
楚楚把捏在手里的那個寫著“一”的木牌牌往書吏面前一遞,“對,楚楚動人的楚楚?!?br/> 楚楚一進門就看見屋里正當中的地上擺著具用厚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尸體,尸體旁邊站著個老仵作。
老仵作見進來的是個小姑娘,狠狠愣了一下之后跟書吏默默對視了一眼。
倒不是他倆瞧不起這小姑娘,只是選來的這具尸體……
他倆還沒對視完,楚楚已經(jīng)蹲下身子打開那個小花包袱,展開了個插滿各種奇形怪狀工具的袋子。
老仵作和書吏的注意力剛被那些工具吸引過去,楚楚戴上副白布手套,“刷”一下子就把尸體上的布掀了。
年輕書吏手忙腳亂地抓了塊姜片要往嘴里塞,還沒來得及塞進去轉身就“哇”地吐了一地,老仵作臉色沉了沉,
這具尸體是刑部幾個老仵作在停尸房的諸多無名尸體里精心挑選的,為保公正,書吏一早到刑部才見到這具尸體的尸單,誰也沒法僅在“惡臭”倆字里想象出這么個味兒來??!
再說了,他在刑部當書吏快一年了,就沒見過哪個仵作驗尸不先點把皂角蒼術的!
你不點草藥不熏香也就算了,好歹先吱一聲?。?br/> 他還沒把早點吐干凈,楚楚的聲音已經(jīng)平平穩(wěn)穩(wěn)清清楚楚地傳過來了。
“死者男,年三十有余,尸身潰爛,尸臭中混有微量麝香,生前應內服過含麝香的藥?!?br/> 書吏忙拿手絹抹了幾下嘴,把楚楚這話記下來。
哪兒來的什么香味,還麝香……
“皮膚頭發(fā)開始剝落,兩唇外翻,兩眼突出,有少量蛆蟲出入……應是死了快三個月了。”
書吏覺得胃里又翻了一下。
說完這句,楚楚的眼神兒直接落到了這具男尸的下身上,老仵作眼睜睜看著這個半大小姑娘伸手就捏了上去,還淡然自若地上上下下揉捏了好幾個來回,看得他下巴都要沉得入地三尺了。
下巴還沒收回來,就見楚楚小嘴一撇,清亮干脆地道,“爛成這樣了還硬舉著呢,都不知道他死前吃了多少房藥,作過死的!”
這回書吏也扭過頭來瞪大了眼睛瞅著她,連胃里的抽搐都靜止了。
就連京里那個見天兒死人堆里打滾兒說話潑潑辣辣的女捕頭,也不見得下得了這個手說得出這個話啊……
看這倆人的神情,楚楚心下一急,抬手就在那個布袋里抄起把小刀子模樣的東西,“我保證沒錯!你們要不信,我可以把這地方剖開驗給你們看!”
一聽她要剖尸,還要剖男人的那個地方,老仵作脖梗子一陣發(fā)燙,趕緊干咳了兩聲道,“錯是沒錯……只是這尸身上明顯有好幾處外傷,你怎么一下就驗到那去啦?”
幾個老仵作檢查這具尸體的時候,都是正面快驗完才瞅到那個地方去的,這丫頭片子……
楚楚是想不通這有什么好問的,但她覺得這既然是六扇門的考試,沒準兒是人家故意考她的呢。
“那些一看就知道是皮外傷,都不在要害上,厲害的那幾下子還都是死后加上去的。倒是那股子麝香味兒,這么個身強體壯的大男人還能用什么加了那么些麝香的藥啊,都這么久了還散不盡呢!”
老仵作默嘆,他們驗尸前都是要點皂角蒼術去尸臭的,味兒太大的時候就是多少年的老仵作也得含片蔥姜,驗這具尸體的時候因為實在味兒大還點了熏香,幾下里一攪合愣是誰都沒聞見這尸臭里還有麝香味兒。
老仵作一時沒說話,楚楚以為剛才說的那些還不夠,又補道,“這些個有錢人家就愛糟蹋好東西,好端端的……”
老仵作趕緊用幾聲干咳把她的話截住了,劈手在還傻愣著的書吏手中把那個寫著“一”字的木牌牌拿了過來,“成了成了……你從這后面出去,到隔壁那個偏廳考驗傷去吧?!?br/> 照例肯定是要把尸身上所有的傷都報上一遍全記下的,但看著她那一袋子家伙什兒,這要堅持讓她驗下去還不知道能搞成啥模樣呢!
“謝謝二位大人!”
楚楚掀起那厚布仔細把尸體重新蓋好,然后麻利兒地把布包手套都收起來,接過她的木牌牌,背起花包袱跑到驗尸房后門口,拿瓢在門邊兒木桶里舀了一瓢醋,往門檻外面擺著的炭火盆里一澆,趁著煙氣蒸騰的當兒跨過去,又跨過來,又跨過去,然后蹦蹦跳跳跑走了。
看著她蒸醋除味兒的仔細勁兒,屋里的倆人一陣面面相覷。
還真以為這小姑娘就喜歡那味兒呢……
第四章
楚楚覺得六扇門的考試也沒有那么難嘛,不過就是考得花樣兒多點兒,不但要考怎么驗死人的尸,還要考怎么驗活人的傷,看樣子這要進了六扇門,往后還真夠忙呢!
楚楚這么想著,抬腳就要邁進偏廳的門兒了,可余光掃見走廊一頭來了個人,她又把腳收回來了。
見著刑部的大人要行禮,她算是記牢了景翊這句話了。
楚楚扭頭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過來的這人根本沒穿官服。
不但沒穿官服,還是坐在輪椅上的。
不但坐在輪椅上,還帶著一頭一臉的傷!
楚楚怔了一怔,刑部怎么還有這樣的人?
腦瓜兒突然靈光一閃,楚楚眼睛一亮,“噔噔噔”地就沖過去了。
輪椅里的人顯然是被她驚了一下,手下一按就把輪椅停住了。
楚楚腳都沒落穩(wěn)就甜甜一笑清清脆脆地道,“你就是那個活尸體吧!”
蕭瑾瑜在楚楚那雙水靈靈的杏眼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瞬間愣成了個什么樣子。
他多少年后都依然堅信,可著全國都找不出第二個人能當著他的面用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口氣如此親切地稱他為,活,尸,體。
蕭瑾瑜還愣著,楚楚已經(jīng)毫不客氣地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蕭瑾瑜的腿上,“他們可真會挑人,你一看就像受了可多傷了!”
被她直直盯著那雙腿,蕭瑾瑜這才回過神兒來,“你……”
楚楚搶道,“我叫楚楚,楚楚動人的楚楚,來考仵作的,就是待會兒進去給你驗傷的?!?br/> 說著一步就竄到蕭瑾瑜的輪椅后面,“看你瘦瘦弱弱的還給人傷成這樣,我推你進去好啦!”
“不必?!?br/> 楚楚推起來就走。
“哎呀,你就別跟我客氣啦!”
“……”
楚楚推著蕭瑾瑜進去的時候,景翊正和監(jiān)考書吏坐在屋里悠哉悠哉地喝茶。
他知道蕭瑾瑜是不會進驗尸房的,所以他干脆一大早就直接到這第二場考試的屋子里等他。
他也知道楚楚排到了一號,第一個在這個屋子里出現(xiàn)的肯定是她。
但拿刀抵著他的脖子他也想不到這倆人會以這樣的組合方式進來,所以剛一抬眼看見這倆人的時候一口茶就飽滿地噴了出來。
書吏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手里那杯茶潑了自己一身,茶杯“咣”一聲就掉地上了。
安王爺這臉,這臉色……
楚楚完全沒意識到這倆人的反應說明了什么,一眼認出景翊就奔上前去歡天喜地地叫,“景大哥!你也在這兒??!”
剛才跟七叔說這是六扇門的考試,七叔不信,還跟她說六扇門是沒影兒的事兒,害她還真擔心了好一陣子,現(xiàn)在六扇門的人就在這兒當考官,看七叔還有什么好說的!
“咳咳咳……是,是啊……咳咳……”
書吏滿手心兒的冷汗,正要對蕭瑾瑜跪拜,蕭瑾瑜一個眼神遞過去,輕搖了下頭。
書吏到底是在京城官場混的,立馬會意,吞了口唾沫壯了壯膽,拼命穩(wěn)住聲音對楚楚道,“你是一號,一號楚楚?”
楚楚趕忙把那個木牌牌遞上去,“對!”
“這場是考驗傷,你,你可準備好了?”
楚楚笑容滿滿地看了眼蕭瑾瑜,“準備好啦!”
“好,好……”
書吏剛要揚聲叫人把原定在一刻鐘后才會出現(xiàn)在這屋里的傷者帶過來,結果嘴剛張開就卡在那兒了。
他跟景翊倆人眼睜睜地看著楚楚兩步走到蕭瑾瑜跟前兒,小手一伸捧起蕭瑾瑜的臉就看了起來。
突然就這么被她捧住了臉,蕭瑾瑜往后撤輪椅已經(jīng)來不及了,驚得把頭直往后面椅背上靠。
楚楚卻一點兒沒有松手的意思,還輕聲細語地給他來了一句,“你別怕,我不會弄疼你的?!?br/> “……”
這一驚還沒過去,楚楚的臉又湊了過來,小鼻子貼近了蕭瑾瑜額頭上的傷口嗅了幾下,又貼近他鼻梁的傷嗅了幾下。
楚楚的額頭幾乎要撞在他的額頭上了,劉海就在他眼前刷過來刷過去,溫熱的氣息清清楚楚地直往他臉上撲。
蕭瑾瑜不得不屏起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呈現(xiàn)出一種史無前例的紅色。
楚楚終于看夠了聞夠了把小腦袋移開的時候,蕭瑾瑜深深呼出了一口氣,他有強烈的預感,楚楚要是再這么多停一會兒,他肯定要當場昏過去了。
景翊的眼還瞪著,書吏的嘴還張著,蕭瑾瑜的臉還紅著,楚楚已經(jīng)開始用她清清亮亮的嗓音說正事兒了。
“傷口還沒有用過藥,看這樣子應該就是一天之內的事兒。頭上的傷和鼻梁的傷都是被硬物迅速撞擊造成的,不過頭上的傷除血瘀外還有均勻輕微的擦破傷,應該是被打磨不精細的硬木撞的,鼻梁上的傷很光潔,但血瘀更深,應該是被一種更重更平整更光滑的硬物撞的?!?br/> 她這幾句話說完,這三個人才緩過了勁兒,各自迅速把魂兒收了回來。
還是景翊先開了口,聲音隱隱帶著點兒飄,“那結論呢?”
輪到楚楚一愣了,“結論?”
“就是你推斷這兇器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什么人干的?”
楚楚連連搖頭擺手,一本正經(jīng)地道,“檢驗就是檢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推斷的事兒不是仵作份內的,我不能亂說?!?br/> 景翊向蕭瑾瑜看了一眼,那人臉上的紅色還沒全隱下去,但那神情說明,楚楚這話在他心中的認可度至少達到了七成。
就知道這回肯定找對人了。
心下一輕松,作為這兩道傷的始作俑者,景翊勾起嘴角道,“沒事兒,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說,這個不算在考試里,我就是想聽聽,你說錯了也無妨?!?br/> 楚楚扭頭又看向蕭瑾瑜,蕭瑾瑜直覺得脊背發(fā)緊。
好在楚楚沒再動手,目光就在那兩道傷上晃蕩了一陣,突然小手一拍,“我知道啦!你一定是腦袋被門擠了,鼻梁被驢踢了!”
蕭瑾瑜的臉陰了一下,景翊的臉一片漆黑。
你才是驢,你全家都是驢……
書吏隱隱有種很不祥的預感,正要開口把楚楚打發(fā)走,就見楚楚一轉身兒重新面對起蕭瑾瑜來。
“我得摸摸你的脈?!?br/> 景翊收住了咳嗽,慌忙把目光投向了蕭瑾瑜。
認得蕭瑾瑜的人都知道,這是蕭瑾瑜的一大忌諱,如今天底下敢跟蕭瑾瑜提摸脈這倆字的活人,恐怕就只有他府上的那個葉先生了。
他要真突然對這小丫頭發(fā)起那樣的脾氣……
好在蕭瑾瑜尚未在楚楚剛才的一系列驚魂舉動中徹底緩過勁兒來,就只怔了一下,皺起眉頭冷冷看了她一眼,硬生生地回了一句,“不行?!?br/> 景翊暗暗舒了口氣。
可楚楚完全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那我得摸摸你的腿?!?br/> 景翊無聲地把剛舒出來的那口氣又倒吸了回去。
這回連他都不知道蕭瑾瑜會有什么反應了,反正這話他是從來沒聽見有人對蕭瑾瑜說過。
事實上,這話確實是蕭瑾瑜頭一回聽見。
蕭瑾瑜看向楚楚的目光倏然一利,卻沒成想這丫頭片子居然迎著他的目光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蕭瑾瑜一怔之下腦子一片空白,再回過神兒來已經(jīng)沒脾氣可發(fā)了,只得又冷冷回了句,“不行。”
楚楚是真要生這個人的氣了。看他這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黑的,肯定不只頭上這一點兒傷,可這人不讓摸脈,又不讓摸腿,還用那種眼神兒瞪她,哪有他這樣當活尸體的,這場要是考壞了全都得怨他!
但看著這人坐在輪椅上清清瘦瘦還帶著傷的樣子,楚楚又覺得沖他發(fā)火于心不忍,抿了抿小嘴,決定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不碰你也行,你就把衣裳都脫了讓我看看吧?!?br/> “……!”
景翊搶在蕭瑾瑜張嘴出聲之前趕緊道:“好了!楚楚,這里沒事兒了,你可以去后面考對答了。”
楚楚一臉不死心地看著臉色一片陰沉的蕭瑾瑜,“可我還沒驗完呢?!?br/> “這是考試,不用驗完,我是考官,聽我的,聽話,趕緊,快點,那邊要遲了!”
景翊幾乎都要吼出來了,楚楚倒是一點兒危機意識都沒有,拿過她的木牌牌之后望著杵在一邊已經(jīng)徹底嚇傻了的書吏道,“大人,你不是該把我說的那些都記下來嗎?你怎么都沒拿筆啊?”
“我……我……我記性好,記,記腦子里了,你走了再寫,走了再寫……”
“好,你可別忘了?。 ?br/> “忘不了,忘不了……”
他死都忘不了了……
“景大哥再見!”
“再見,再見……”
楚楚蹦蹦跳跳跑出去之后,景翊那顆在嗓子眼兒里懸了半晌的小心臟也就收回到肚子里了。蕭瑾瑜不是那種事后算賬的人,當場不發(fā)脾氣,意味著這事兒也就就此作罷了。
蕭瑾瑜臉色緩和了些,趁書吏去一邊搜索枯腸尋找合適的詞句記錄楚楚方才“壯舉”的時候,低聲對景翊道,“你說的是她?”
景翊湊近了些,“我就說她絕對與眾不同吧……”
蕭瑾瑜已經(jīng)清冷靜定得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淺淺蹙起眉頭,“我說過,是要找個身家清白,背景簡單的?!?br/> 景翊哭笑不得,“她這都簡單得渾然天成了,你還想簡單成什么樣???”
“應考單子上,她是官宦世家出身。”
景翊一愣。
在大街上碰見她那會兒,她可不是這么說的。
就是那些狡黠油滑老謀深算的京官撒個謊他都能一眼看得出來,照理,這小姑娘要是跟他扯謊,他不可能看不出來。
可這應考單子也不是能信口胡謅的。
景翊正琢磨著這差錯出在哪兒,從門外進來個書吏,對著蕭瑾瑜一拜道,“王爺,尚書大人說時辰差不多了,請您前去監(jiān)審?!?br/> “跟尚書大人說,我身體稍有不適,不便前去,請吳將軍代為監(jiān)審吧?!?br/> “是?!?br/> 第五章
本來刑部衙門里的路一點兒也不難走,一廳一堂都是坐北朝南,排得方正整齊不歪不斜的,從哪兒到哪兒最多拐不了三個彎兒就能到,可這會兒偏偏趕上有個什么大案開審了,一連幾條路都有人攔著不讓過,明明出了偏廳拐個彎兒一會兒就到的地方,楚楚愣是繞了大半個刑部衙門才趕到門口。
以為自己肯定是遲了,楚楚就一口氣兒直接沖進了那屋里,“咣”地把木牌牌拍在了考官老書吏面前的桌案上,“楚楚……一號楚楚!”
“哎呦,這冒失丫頭……不著慌,不著慌……”
老書吏被她這一下子差點兒拍得心臟病發(fā)作,一邊撫著自己胸口,一邊不急不慢地拿過楚楚那牌子,湊近了仔細看了看,才點點頭,一邊鋪紙研墨一邊念叨,“是了,是了,你這來得可也忒早了……別害怕,別著急,那些個跟死人打交道的事兒啊,前面那倆屋里都算考完了……咱們在這兒就說說幾個小事兒,說完啊,你就算全考完了……知道了吧?”
等老書吏一句三斷地把話說完,楚楚氣兒也喘過來了,清爽地應了一聲,“知道啦!”
“哎,好,好……”
老書吏一邊兒點頭絮叨一邊兒默默深呼吸,要不是這會兒正躲在屏風后面的那兩位爺下了特別吩咐,就沖剛才那一拍,他也非得清脆利索得跟訓孫子似的吼她幾嗓子才能順過氣兒來。
那倆爺不但吩咐了讓他對這小姑娘和氣耐心,還把先前準備好的驗尸律法對答換成了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
所幸他在刑部當了二十幾年的書吏,也沒長別的本事,就一點兒磨練得最好,聽話。
所以老書吏淡定地把頭埋在楚楚先前填的那份應考單子里,慈祥得像鄰家老大爺似地問道,“小姑娘,你是祥興二年生人???”
“祥興二年正月初九?!背粫r想不出這生辰和當仵作能有啥關系,忽然想到許是京里規(guī)矩多,挑仵作還要圖吉利算八字的,就趕緊補了一句,“我爹說正月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哎呦,說的是啊……”
老書吏一邊兒慢悠悠地往一旁紙上寫著,一邊滿心默默冒黑線,這種話要都應驗了,那歷朝皇上王爺?shù)牟欢嫉檬窃诖采侠鬯赖陌 ?br/> “家里幾口人啊?”
“我爺爺奶奶,我爹,還有我哥。”
“你在單子上寫的……你的出身是官宦世家,書香門第,世代忠良?”
楚楚腰板兒一挺下巴一揚,“正是!”
老書吏抬眼看著她這一副清湯掛面的打扮,默默捻胡子,“那令尊現(xiàn)于何處為官,官拜何職啊?”
“我家世代都是當仵作的,我爺爺?shù)臓敔斁驮谘瞄T里當仵作了。我爹現(xiàn)在是紫竹縣衙門里的當家仵作,給縣里辦過可多難案了。”看著老書吏愣在那兒,楚楚忙道,“您知道紫竹縣吧,就是蘇州的那個紫竹縣,鄭縣令的那個紫竹縣……”
“知道,知道……這個怎么不知道,鄭縣令嘛……”待這個此生頭一回聽說的地名從腦子里飄走,老書吏不動聲色地道,“可是姑娘啊,你這世代仵作,怎么就是官宦世家了???”
楚楚眨著眼睛一臉茫然地看著老書吏,“在官府做事兒,不就是官嗎?”
這么個官宦世家啊……
老書吏松開差點兒就被他捻斷的胡子,咳嗽了兩聲,邊往紙上寫邊道,“是,是……那你再說說,這書香門第是怎么個解法啊?”
“我們家里講行醫(yī)講驗尸的書可多了,就是看書最快的秀才連著看仨月都看不完!我們縣里所有講驗尸的書我都讀過,我還知道怎么寫尸單?!?br/> 好個書香門第啊……
老書吏搖頭苦笑沒話找話往下說,“這填寫尸單是刑房書吏干的,可不是仵作的差事……”
“我知道。可尸單也是要仵作畫押的,我爹說至少得能看得懂才行,不然被那些刑房書吏坑了都不知道?!?br/> 老書吏默默抬頭瞅了楚楚一眼,這小姑娘是真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就是個刑房書吏嗎……
“這個世代忠良……”老書吏咳了兩嗓子,“你還是說說你對三法司知道多少吧。”
楚楚一愣,“三法司?”
她隱約記得,剛才去西驗尸房路上,她跟七叔講六扇門,七叔就跟她念叨什么三法司來著,她覺得他倆說的完全是兩碼子事兒,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聽,沒往心里去多少,自然也就沒問這三法司是個什么。
看楚楚愣著,老書吏提醒道,“三法司不知道啊?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臺,這仨地方是干什么的,知道吧?”
楚楚一臉茫然地搖頭,這仨地方倒是都聽說過,都是京城里跟判案有關的地方,可到底哪個是干嘛的,她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
可這會兒要是什么都不說,這個題不就算是沒答出來嗎,上場驗傷已經(jīng)讓那個坐輪椅的攪合壞了,這場可不能再考差了,就是硬說也得說出點兒啥來才行!
楚楚一急,突然想起隱約間記下的七叔的幾句話,忙道,“不過……我知道三法司的老大,三法司的老大是王爺,我今天早晨在刑部外面還給他磕頭來著?!?br/> 老書吏眉毛一挑,“你認得安王爺?”
“對對對,就是安王爺!”
老書吏有心無意地往側面屏風望了一眼,“那你說說吧,知道安王爺什么?。俊?br/> 楚楚一邊竭力搜羅著七叔那會兒模模糊糊的念叨,一邊往外倒,“安王爺是當今皇上的七皇叔,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
到底是聽說來的心里沒底兒,楚楚一見老書吏皺了眉頭,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急得小臉發(fā)紅,“我,我還知道王爺?shù)拿?,名和字都知道!?br/> 老書吏一見楚楚急了,忙跟哄孫子一樣哄道,“好,好……不急,不急啊,你慢慢兒說,慢慢兒說……”
楚楚定了定神兒,舔了下嘴唇,她記得七叔就是這么說的,肯定沒錯。突然一想,剛才那兩句說的都是那個王爺不好,怪不得老書吏要不高興了,楚楚趕緊補救,“我覺得王爺?shù)拿挚捎幸馑剂?,一點兒也不像脾氣不好的人。”
“嗯?”
皇家姓蕭,安王爺排瑾字輩,名瑜,至道二十六年出生,是個卯年,古言里又有句“瑾瑜,美玉也”的話,就得了“卯玉”的字。他知道這些也得有十年了,怎么就沒看出來安王爺這中規(guī)中矩的名和字哪兒有意思了?
“王爺名叫小金魚,字毛驢,您說有意思不!”
老書吏手一抖,在那張寫了大半頁字的紙上劃出了一條粗粗的黑線。
楚楚意猶未盡,“王爺肯定可喜歡小動物了,要么怎么叫這么個名兒呢!我爺爺說了,喜歡小動物的人都心善,脾氣肯定都不差……”
老書吏正一身冷汗的時候,突然聽到三聲叩響屏風的動靜。
這是那兩位爺跟他說好的就此打住的信號,老書吏瞬間如釋重負。
那三聲叩得急,還不輕,楚楚也聽見了點兒動靜,扭頭看向屏風,“那是什么動靜???”
“毛驢……不是!風,風刮的……”老書吏一陣手忙腳亂,“好了好了好了……我問完了,完了,完了……你,你,你先回去吧,明兒午時三刻在刑部門口問斬……不是!看榜,看榜……”
“明天才出榜啊?”
“對對對對……明兒,明兒才出榜呢,你先回吧,啊……后面還有人要考試呢,走吧,走吧……”
楚楚暗自慶幸,還好昨晚留了個心眼兒,沒先去住掌柜說的那個不花錢還給錢的客棧,這不今天晚上就要用上了嘛!
“謝謝大人!”
“不敢,不敢……不是!不謝,不謝……”
等楚楚蹦蹦跳跳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景翊才跟蕭瑾瑜從屏風后出來,老書吏慌得就跪到蕭瑾瑜面前,連稱該死。
景翊笑著拉起老書吏,“你別急,我死完了才輪得著你,你等著也是等著,到西驗尸房把這丫頭剛才驗尸的記錄拿過來吧,沒準兒回來就輪到你了。”
老書吏也顧不得琢磨景翊這話里有幾分真假,磕了個頭就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他倆人的時候,景翊抱手看著一臉沉靜的蕭瑾瑜,“怎么樣,收了她吧?”
在蕭瑾瑜那張常年波瀾不驚的臉上,也就他能還分辨得出來蕭瑾瑜是在窩火還是在沉思。
他這話說出來之前,蕭瑾瑜是在沉思,之后,就是火大了。
蕭瑾瑜眉心一蹙,冷然擲給景翊一句話,“說過多少回,不許往我身上扯女人的事。”
這不但是蕭瑾瑜排名前十的禁忌,也是據(jù)景翊所知蕭瑾瑜那個貌似無懈可擊的腦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硬傷。
“誰跟你扯女人的事兒了啊,我這不是在說仵作呢嘛,你自己琢磨的什么呀!”
蕭瑾瑜隱約覺得臉上剛才被楚楚撫過的地方在微微發(fā)燙。
景翊輕勾嘴角,“你臉紅什么?。俊?br/> “熱。”
景翊笑得意味深長,“哪兒熱呀?”
“都熱……”
景翊憋不住笑抽了,蕭瑾瑜才意識到自己是怎么被他帶溝里去的,一眼瞪過去還沒來得及張嘴,老書吏及時拿著兩張紙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了。
景翊帶著那個笑得下巴就快脫臼的笑容迎上去接過老書吏手里的尸單,煞有介事地翻看,“來來來,看看咱們這官宦世家書香門第世代忠良的楚丫頭都驗出些什么來了……”
景翊對驗尸的了解遠不及對京城幾大名樓美人的了解多,他搶過這尸單來不過就是裝模作樣掃一眼,準備抓點兒詞再逗逗蕭瑾瑜罷了。但就是這么裝模作樣的一掃,偏偏一下子就掃到了最要命的幾句。
景翊臉上的笑瞬間僵住,急忙看向蕭瑾瑜。
這人剛才還紅得跟顆大櫻桃似的臉現(xiàn)在已是白里隱隱泛青了。
“你……”景翊剛出聲,迎上蕭瑾瑜帶著警示意味的目光,忙定住心神轉了口,“你先忙你的去吧,有事兒我讓人帶話給你?!?br/> 蕭瑾瑜只輕點了下頭,推起輪椅出了門,老書吏對他跪拜相送他也沒做出任何回應。
蕭瑾瑜雖然總是冷著張臉,卻極少失禮于人。
“景大人,安王爺這是……”
景翊沒答,臉色鮮有的凝重,往書案上看了一眼,“你把剛才記的那些謄一份給我?!?br/> “就……就按那姑娘說的寫?”
“一字不改,你應該知道安王爺?shù)挠浶园???br/> “是,是……”
第六章
從刑部出來的時候還早得很,楚楚就在京城大街上閑溜達磨工夫。
考是考完了,可她覺得這會兒比考前還難熬。
她倒是不覺得自己有啥地方答得不好,可一連三場好像每一場都是沒答完就讓她出去了,記得考前七叔還說來著,要是答到半截就讓出去了,要么是答得太好了,不用多考,要么就是答得太爛了,人家聽著就嫌浪費功夫,都不愿往下聽了。
楚楚可不信自己從小學到大的技術能爛到那個程度,可照人家說的,京官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她更不信自己那點兒本事在這些京官眼里能好到那個份兒上。
越是回想那幾個考官的臉色,楚楚心里就越是打鼓。
這回要考不上,那就得另想法子進六扇門了,可要是真考不上,不就說明自己那點兒本事進六扇門根本不夠格嗎,哪還能有什么別的法子?。?br/> 要是進不了六扇門……
“請問……”
楚楚那已經(jīng)走到十萬八千里外的神兒突然被一個不大不小的動靜喊了回來,驚訝間站住腳,發(fā)現(xiàn)身邊兒不知道什么時候跟了個牽著馬的高個兒大男人,還直直地盯著她的小花包袱。
楚楚立馬一步跳開,把包袱拉到身前死死捂在懷里,瞪大了眼睛盯著這人,“你干嘛!”
“姑……姑娘別怕,在下不是歹人,只想問姑娘一句,可是紫竹縣楚水鎮(zhèn)來的楚楚姑娘?”
楚楚一愣,她確實做夢都想揚名京城來著,可也不至于才來了一天就有人能在大街上把她認出來吧!
仔細盯著這張英氣十足的臉看了一陣兒,楚楚突然想起來這張臉是在哪兒見過了,“你是今天早晨在王爺轎子前騎馬打燈籠的那個!靠左邊兒的那個!”
吳江嘴角抽了一下,這小姑娘記性倒是好得很……
“正是在下?!?br/> 楚楚這才放松了下來,重新背好包袱,看看一臉謙恭的吳江,又看看吳江牽在手里的高頭大馬,皺起眉頭道,“你不給王爺打燈籠去,找我干什么呀?”
吳江還沒來得及出聲,楚楚突然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兒上,“哎呀,瞧我笨的!”
吳江正等著她靈光一閃一語道破自己是找她干嘛的,就聽楚楚發(fā)現(xiàn)天機一樣叫道,“這大白天的打什么燈籠嘛!”
“是,是……”
難怪景翊要他一上來就一口氣兒把事兒全說完……
吳江好好緩了口氣兒,才道:“楚姑娘,在下吳江,受景翊景大人之托,為你在京里尋個落腳的地方?!?br/> 見楚楚半信半疑地瞅著他,吳江把腰間的佩刀取了下來,遞到她眼前,“楚姑娘想必還記得這把刀?!?br/> 她當然記得,就是昨兒遇上景翊的時候他手里拿的那把刀嘛!
楚楚眼睛一亮,“你是神捕大哥!”
“不……不敢當,不敢當……”
“景大哥說你是的!”
“那……那就算是吧。”
楚楚激動得都要找不著北了,“我還是頭一回見著活的神捕呢!”
吳江頭皮隱隱發(fā)麻,“呵呵,你是仵作嘛……”
楚楚好奇地把吳江從頭打量到腳,“神捕大哥,你說你叫……”
“吳江。”
“萬壽無疆的無疆?”
吳江差點兒給她跪下,“不不不……口天吳,江河湖海的江?!?br/> 在董先生講的《六扇門九大神捕傳奇》里,神捕們是只稱名號不露姓名的,楚楚一邊想著那九大神捕各自的名號特點,一邊仔仔細細來來回回看著吳江,最后目光落在吳江的那把大刀上,“我知道啦!你是“追魂刀”!”
吳江一愣,“我是……什么玩意兒?”
“六扇門排行第五的神捕,“追魂刀”!”
吳江額頭微微發(fā)黑,怪不得景翊再三囑咐,要是聽見什么六扇門之類的東西就全當她是在說書了……
這哪是當她在說書啊,她這明明就是在說書啊……
吳江正愁這話不知道怎么答,就見楚楚眨著水靈靈的眼睛望著他,“景大哥說,我這回要是考上了,你就會認我當妹妹。”
景翊說了,她說啥就應啥。
“既是如此,你就喊我聲大哥吧?!?br/> 神捕當前,楚楚反應得倒是一點兒也不慢,“那我就是考上了?”
這個他可不敢隨便應。
吳江一笑,收好刀縱身上馬,把手伸給楚楚,“現(xiàn)在肯跟我走了吧?”
“哎!”
吳江在聽著楚楚念叨了足足一刻鐘六扇門神捕之后,憑著深厚的內家修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疡R勒在了一戶大宅院的側墻小門口。
楚楚覺得眼前這宅院一點兒也不像六扇門,倒像是戶富貴人家,“大哥,這是哪兒呀?”
吳江翻身下馬,轉身把楚楚也接了下來,“安王府。”
突然想起剛才在考場里說安王爺?shù)哪莾删洳缓?,楚楚心里一慌,連往后退了兩步,“為……為什么到這兒來啊?”
吳江以為是王府大宅的氣勢把她嚇著了,忙道:“你別怕,這王府就是地方大點兒,里面一個壞人都沒有,我就住在這兒,往后你也住這兒了。”
“可是……神捕怎么會住在安王府里?。俊?br/> 吳江算是對“神捕”這倆字徹底麻木了,“我也是王爺?shù)氖绦l(wèi)。”
吳江話音還沒落,從小門里迎出來個五十多歲面容和善的老大爺,吳江立馬跟見著救星似的,把馬撂在一邊兒,拉著楚楚一步上前道,“趙管家,這是楚楚姑娘,我剛認的妹子……”
吳江話還沒說完,趙管家就擺了擺手,不急不慢地道,“景大人吩咐過一遍啦……都收拾好了,就在你那院子的客房,跟你那屋緊挨著的那間,我這就帶她過去,看還有什么需要的我再讓人給她添?!?br/> 吳江忙把楚楚往趙管家面前一送,“楚楚,這是王府的趙管家,你一切聽他的安排,別在王府里亂跑。”
“知道啦?!?br/> 吳江向趙管家一抱拳,“麻煩趙管家照應了,我手上還有事兒沒辦完,先行一步?!?br/> “好,好,放心……”
趙管家的音兒還拖著,吳江已經(jīng)連人帶馬跑沒影兒了。
趙管家給楚楚安排的是間寬敞亮堂的南屋,屋里各樣東西一應俱全,甚至還依景翊的吩咐給她備了一櫥子換洗衣服,一抽屜胭脂水粉。明知道這小丫頭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趙管家還是客客氣氣地問她看著還缺點兒什么。
楚楚連連擺手,“不,不,什么都不缺了……這都趕上我們鎮(zhèn)上周員外家小姐的閨房啦!”
趙管家還是很和氣地笑著,“滿意就好,要是還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跟下面的人說,不用客氣。”
“謝謝管家大人!”
“不謝,不謝……”
見趙管家轉身要出去,楚楚趕忙叫住了他,“管家大人,我能跟您問個事兒嗎?”
趙管家轉回身來,看著這小姑娘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有什么事兒就說吧。”
楚楚把包袱擱下,向趙管家湊近了幾步,盯著他的一臉褶子道,“管家大人,您在安王府好些年了吧?”
趙管家心里立時提起些戒備,這種話每年他都會被問個百十來回,每一回問這話的人心里琢磨的都沒什么好事兒,盡管如此,他還是保持著一臉和氣,“可真是有些年頭了,這安王府建了有多少年頭,我就在這兒多少年頭啦。”
楚楚四下張望了一番,確定屋里沒別人,外面也沒有偷聽的了,才湊到趙管家耳朵邊兒上悄聲道,“那您肯定知道,安王爺……他其實就是六扇門的老大吧?”
趙管家一愣,以為是自己一緊張聽錯了,“六扇門?”
“對!”
她打剛才就在想,這個安王爺要不是六扇門的老大,她那神捕大哥怎么會給他當侍衛(wèi),還住在他家里??!
見趙管家還愣著,楚楚忙道,“我知道六扇門的!六扇門就在京城。六扇門的模樣我也知道,坐北朝南,門開三間,共安六扇黑漆大門,門前鎮(zhèn)石獅兩座,門下站差官二人,門上一方烏木大匾,上書鎏金大字“六扇門”。”
楚楚說到一半兒的時候趙管家就在連連擺手,楚楚說完最后一句趙管家都要跳起來了,胡子一翹一翹的,一直慢慢悠悠和和氣氣的動靜都變了,“哎呦!楚丫頭啊,你可別再提你這六扇門了?。∧嵌际峭饷媾芙f書的瞎編胡造的,沒影兒的事兒,看你這么個靈透的姑娘怎么還把那說書的話當真了啊!”
楚楚比他還急,急得直跳腳,“真有六扇門,我剛才就在刑部考六扇門的仵作呢!”
趙管家看著這急得快哭出來的小姑娘,直搖頭嘆氣,耐下性子道,“是有六扇門這么一說,可什么叫六扇門???世人嘴里那個六扇門,說的就是京城里的三法司衙門。三法司知道吧,就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你剛從刑部回來,想必是瞧見刑部正門口那三間六扇黑漆大門了吧?大理寺,御史臺,大門都是這模樣,這就是六扇門?!?br/> 趙管家板了板臉孔,又道,“你考的那個就是京城三法司的仵作,你要非說是六扇門的倒也沒錯,可咱們王爺最容不得人家對衙門的事兒瞎編排,你可別在他面前胡扯惹他生氣??!”
楚楚一點兒也不相信,“景大哥說他就是在六扇門里混飯吃的,是六扇門里的文官!”
“你知道你那景大哥是誰嗎?那是當朝一品首輔大人家的小公子,大理寺少卿景大人!他跟你那么說,是跟你謙虛客氣呢,京里在這三法司供職的年輕人都愛這么打趣兒,可誰都不會在咱們王爺面前這么說。”
“還有大哥!大哥就是六扇門排行第五的神捕“追魂刀”!”
趙管家都快哭出來了,在京城里混到這把年紀了都沒遇上過一個這么死心眼兒的,“我的小姑奶奶,你那大哥可是朝廷堂堂正三品輔國將軍,安王府的侍衛(wèi)長,哪兒來這么個神叨叨的名號??!”
楚楚這回是真的“哇”一聲哭出來了,“你騙人!你們都騙人!就是有六扇門,就是有!就是有!”
趙管家一陣頭暈腦脹,這要換作別的什么事兒,楚楚這么一哭一鬧他肯定會說幾句軟話哄哄她了,偏偏就是這件事兒沒法順著她。
可這小姑娘明顯是個用尋常法子講不通道理的主兒。
趙管家努力板起臉來,“你要再敢提六扇門,小心王爺把你拉出去打板子,打得你屁股開花兒,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
楚楚立馬不吱聲兒了,咬著嘴唇兒噙著眼淚,滿臉委屈地看著他。
趙管家默默松了口氣,呼,果然還是嚇唬自家小孫子的這手兒最好使啊……
看著把楚楚鎮(zhèn)住了,趙管家的臉色也就緩下來了,見她眼淚珠子還撲簌簌地往下掉,忍不住哄道,“其實王爺人挺好的,這不還給你在京城里找了這么個落腳安身的地方嗎?就是脾氣犟了點兒,連皇上都對他恭恭敬敬的,你不去惹他就成了……”
楚楚抹了兩把淚,仰起一張花貓臉,嘟著小嘴帶著哭腔道,“那……那王爺?shù)降资莻€什么官,憑什么這么厲害???”
“呦,這個可不好說……沒個官名,也沒品階,你就記著王爺奉旨統(tǒng)管三法司,管著這天底下所有的案子,還有這天底下所有辦案子的人就行了?!?br/> “那可不就是六扇門的老大嘛!”
“你還說!”
第七章
蕭瑾瑜意識恢復過來之后的第一個知覺就是疼,疼痛順著雙腿的骨骼一直蔓延到腰背,像千萬只蟲蟻聚在一塊兒發(fā)瘋地啃咬一樣,就連完好的上半身也在沉陷在一片酸麻中。
視線慢慢清晰起來,蕭瑾瑜辨出自己是躺在王府一心園的臥房里,房里燈火通明,屋子正中央的圓桌邊兒上趴著個人,不用看清楚就知道是誰。
兩天沒合眼,又突然來了這么一出,蕭瑾瑜覺得全身骨頭都被拆散了似的,躺在床上動都懶得動一下,更懶得說不必要的廢話,開口就奔了正題,“她驗尸之后沒更衣,沒凈手,對吧……”
“何止啊……”景翊像是早就準備好了,迷迷糊糊從桌子上爬起來打著哈欠就回道,“驗尸前還沒點皂角蒼術,沒含蔥姜,沒熏香,好在戴了副手套,出來之前蒸了醋,否則葉老頭兒干罵也得把你罵醒了……”
蕭瑾瑜隱隱的頭疼,“葉先生來過了?”
“早來過了,要不是我多嘴說了一句你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讓他光罵我就把詞兒都用完了,他非得坐這兒等你醒了不可?!?br/> “托你的?!?br/> “不過他走之前讓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來這么一回……”
“他就讓我一輩子躺在床上……知道了。”
這些年來,這句話葉千秋對他說了得有不下二三十遍了,可他現(xiàn)在照樣能把自己從床上弄起來,雖然確實吃力得很。
蕭瑾瑜忍著疼,費盡力氣折騰半天才從床上坐起來,景翊就站在一邊兒看著。只要蕭瑾瑜不從床上摔下來,就是整個王府的人都把膽兒借給他,他也不敢過去搭手幫忙。
他可不想三更半夜的把這個好不容易醒過來的人再氣背過去。
等蕭瑾瑜把自己安置好了,景翊才走過去遞上幾頁紙,“這是她三場考試的全部記錄。”
蕭瑾瑜接過去,從第一頁開始一字一句地細細看著,景翊輕皺眉頭道,“我跟吳江商量決定,暫時把她安排在王府,就住在六韜院,在吳江房間隔壁?!?br/> 腰背間一陣刺痛,蕭瑾瑜拿在手里的幾頁紙輕顫了一下,從字句間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向站在床邊一臉嚴肅的景翊,“她是故意的?”
景翊搖頭,“就是因為到現(xiàn)在連我都摸不清她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的,她要么是太天真,要么就是太會裝?!?br/> 蕭瑾瑜怔了怔,輕輕搖頭,“這事本就沒幾個人知道……”
“你判過多少案子就結過多少梁子,小心點兒沒壞處。”
蕭瑾瑜沒回應他這句話,一言不發(fā)地把目光投回到排在第一頁的尸單上,越往下看眉頭皺得越緊,“這是哪個案子的死者?”
“幾個老仵作在刑部停尸房的無名尸體里選的?!?br/> “在刑部停放多久了?”
“怎么也得有十天半個月了吧……”
這個模模糊糊的回答脫口而出之后景翊立馬就后悔了,眼看著蕭瑾瑜臉色瞬間冷了一層,景翊忙道,“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你別這么看著我啊,大理寺的事兒我都折騰不清楚,刑部那邊的事兒我哪知道??!”
蕭瑾瑜冷著臉把尸單遞回給景翊,“這張尸單在你那放了不下五個時辰,你就什么都沒看出來?”
景翊苦著臉,抖摟著接到自己手里的尸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大理寺少卿是怎么當上的,就我那點兒打小躲我爹躲出來的本事,也就你非說我合適在衙門里當差,害的我爹一激動把我塞到這么個鬼地方……你讓我對活人識言辯謊察言觀色還行,這死人的事兒……”
蕭瑾瑜一眼瞪過去,景翊立馬閉嘴收聲,迅速找到最近的墻角往下一蹲,雙手把尸單舉過頭頂,一雙享譽京城少女界的狐貍眼滿是幽怨地看著蕭瑾瑜。
“過來!”
“是。”
景翊舉著尸單低著腦袋站回床邊等著定罪發(fā)落,卻聽見一句清清冷冷還似乎八竿子打不著的話。
“你三個月前嚷嚷著要找的那個人,可找到了?”
景翊一愣,隨即一驚,“刷”地把尸單拉回眼前,看不懂也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還是看不懂,于是眼睛睜得溜圓看向蕭瑾瑜,“你說這是那個姓連的?”
蕭瑾瑜沒答,目光剛埋回到剩下的幾頁紙上,就聽到窗戶“咣”一聲響,再抬頭屋里就剩他一個人了。
就一層樓還跳窗戶……
冷風從大開的窗子里透進來,把蕭瑾瑜最后一點兒睡意也吹散了。
蕭瑾瑜把手里的幾頁紙折進懷里,換了衣服,借著床邊的拐杖把自己弄到輪椅里,出了一心園,往三思閣的方向去。
這會兒三思閣里除了成摞的待歸檔案卷,肯定還鋪了一桌子的求訪帖。
他昏睡了大半天,京城衙門里的官員得有一半要跟著他昏過去了。
像這種忙得不可開交的時節(jié),蕭瑾瑜輕易是不會回一心園的,因為從一心園到三思閣要橫穿整個王府,有些小路輪椅過不得,一繞就要繞過整個后院,而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有力氣沒處使的人。
推著輪椅還沒走過三分之一,蕭瑾瑜就不得不停了下來,累還在其次,要命的是腰背間的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兩手臂僵麻得居然都有點兒不聽使喚了。
他倒是記得葉千秋說過,這事兒要是趕到冬天里會尤其麻煩,只是沒想到會麻煩成這個樣子。
蕭瑾瑜原本想著停在原地歇一歇,等這個勁兒過去就行了,卻沒想到坐在這深冬寒夜里狠吹了會兒冷風,先前的僵麻疼痛一點兒沒消不說,還把整個身子都凍僵了。
看著自己停下的這個地方就覺得好笑,停哪兒不好,偏偏是王府夜里最冷清的東北角,憑他這會兒的力氣就是喊人也不見得有人聽得見。
蕭瑾瑜索性靠著椅背合起眼來。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用不了半個時辰就會知覺全失,最多醒過來的時候挨葉千秋一頓臭罵就是了。
剛把眼睛閉上就聽到一陣匆匆跑過來的腳步聲,眼睛還沒睜開就聽到一個清亮亮的動靜。
“哎,你不就是那個活尸體嘛!”
蕭瑾瑜很想笑,笑他自己,這會兒“活尸體”這仨字用在他身上真是貼切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了。
楚楚就站在他面前,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時下京城女子常見的裝扮,只是沒施粉黛,沒戴珠玉釵環(huán),還是那么一副笑盈盈的模樣。
蕭瑾瑜心里無端地暖了一下。
“你也住在這兒?”
既然她白天考的那個壓根兒就不是六扇門,那她也就不記這人什么仇了,京城本來就是個生地方,只打過一回交道的人楚楚也當是熟人了。
蕭瑾瑜輕輕點了下頭。
“真巧!”楚楚抬手向西邊一直,“我就住在那邊,你住在哪兒?。俊?br/> 蕭瑾瑜想抬手指指一心園,才發(fā)現(xiàn)胳膊居然僵得抬都抬不起來了。
“你怎么啦?”
被楚楚這么關切地一問,蕭瑾瑜卻猛地想起景翊那些話來,心里沉了一下。
如果沒算錯,吳江此刻應該還在外面幫他辦一件事。
她要是想要他的命,這會兒只用動一根手指頭就足夠了。
別說反抗,他連叫得大聲點兒的力氣都沒有。
淺淺呼出口氣,蕭瑾瑜靜靜定定地開口道,“只是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僵?!?br/> “這大冷天的,沒花也沒月亮,你坐在這兒干嘛呀?”
“我……迷路了。”
楚楚一下子樂開了花兒,“好巧?。∥乙裁月妨税?!”
頭一回見著能把迷路這件事兒說得這么興高采烈的……
“……你要去哪兒,或許我認得?!?br/> 楚楚抿了抿嘴唇,“我還沒吃晚飯,想要去廚房找點兒吃的?!?br/> 蕭瑾瑜輕蹙眉頭,“這已二更天了,廚房早就沒人了,你怎么不直接在房里吩咐一聲?”
楚楚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會做飯,這么大晚上的不用麻煩人家,我找著廚房自己隨便做點兒就行。”
“我認得廚房,不過……得勞你送我過去?!?br/> “沒問題!”
廚房果然是一個人都沒有,楚楚摸黑找到火折子,燈一燃,整個廚房一下子亮堂起來了。
楚楚吐了吐舌頭,手腳麻利地在灶臺邊生起火來,“我還是頭一回見這么大的廚房呢!”
蕭瑾瑜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我也是……”
真是連腦子都凍僵了,跟她說這個干嘛……
楚楚蹲在灶邊專心致志地煽風點火,頭也不抬,“真的???”
“真的?!?br/> 這是蕭瑾瑜第一次見廚房,甭管多么大的。
安王府里有他不讓別人進的地方,自然也有別人不讓他進的地方。
楚楚生好了火,又掀開大水缸舀了幾瓢水倒進鍋里,轉身想看看這王府廚房里有什么能下鍋的材料,目光掃過蕭瑾瑜的臉就撞鬼似的定在原地了。
剛才黑燈瞎火沒留意,這會兒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這張臉白天還是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可現(xiàn)在居然白凈得像畫里的人一樣,要不是額頭上還帶著那幾道細細的擦痕,楚楚都要懷疑先前那傷是假的了。
“你臉上的傷呢?!”
他還真沒留意,但現(xiàn)想也知道這只能是葉千秋的杰作,“王府里有個不錯的大夫?!?br/> “那他給你用的什么藥啊?”
“不知道?!?br/> 楚楚湊過來,盯著他臉上原本有瘀傷的地方看了又看,越是看不出痕跡就湊得越近,直把蕭瑾瑜發(fā)白發(fā)青的臉色看得隱隱發(fā)紅,剛想伸手摸摸那幾道僅存的擦痕,就聽見蕭瑾瑜一直緊繃著的嘴唇里突然蹦出句話來。
“水……水開了?!?br/> 第八章
看著楚楚一步?jīng)_回灶臺前,蕭瑾瑜劫后余生般地舒出口氣來。
刀架在脖子上多少回都沒嚇成這樣過……
生怕她再想起傷口的事兒,蕭瑾瑜主動把話題扯得要多遠有多遠。
“你怎么沒吃晚飯?”
楚楚背對著他一陣翻箱倒柜,“我要說了,你不能笑我?!?br/> “不會?!?br/> 楚楚在一個菜筐里翻出一塊兒生姜,洗了幾下拿到案板上“咔咔”切了幾刀,揚手丟進了鍋里,然后一邊繼續(xù)翻一邊道,“我一直在屋里哭來著,哭累了就睡著了,餓醒了就出來找吃的了。”
“王府里有人欺負你?”
楚楚踮腳踩在個小板凳上,伸長了胳膊努力地撥拉著壁櫥里的一堆干貨,“不是不是,沒人欺負我……”
“那你為什么哭?”
“我要是告訴你,你不能告訴王爺?!?br/> “為什么?”
“管家大人不讓說,說出來會惹著王爺?shù)摹!?br/> 蕭瑾瑜輕蹙眉頭,“惹著王爺?”
她今天惹的還少嗎……
楚楚成功地抓出幾顆紅棗一把桂圓干,關了櫥門從板凳上跳下來,把手里的東西扔進鍋里才道,“聽說王爺是個倔老頭兒,脾氣壞得很,誰要是惹著他,他就打得誰屁股開花兒!”
蕭瑾瑜狠狠愣了一下,“……誰說的?”
楚楚又翻騰了一遍灶臺邊的幾個調料罐子,最終選定了一瓶,舀出了兩大勺紅糖撒進鍋里,“管家大人啊,他都在這兒好多年了?!?br/> “趙管家說……王爺是個老頭兒?”
說他少年老成他也就認了,老頭兒……出處在哪兒???
“那倒沒有,這個是我猜的?!背w上這個鍋蓋,又蹲下身子去生另一個爐灶的火,一邊生火一邊向蕭瑾瑜有理有據(jù)地陳述她的推理過程,“王爺不是皇上的七叔嗎,聽說皇上比我還要大幾歲呢,我有個表叔都快五十歲了,那王爺可不得是個小老頭兒啦?”
“言之有理……”
多年辦案經(jīng)驗告訴蕭瑾瑜,越是別人點名不想讓他知道的事兒,越是有一探究竟的價值,所以蕭瑾瑜清清淡淡地道,“你放心,我不會與別人說?!?br/> 楚楚生好了火,向鍋里加了兩瓢水,又開始一陣翻箱倒柜,“你知道六扇門吧?我是來京城找六扇門的?!?br/> 蕭瑾瑜本能地糾正道:“你是說三法司?”
楚楚抱著一個米袋子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對著蕭瑾瑜,“不,不是三法司,是六扇門,有九大神捕的那個六扇門?!?br/> 蕭瑾瑜微怔,自打頒下文書嚴令禁止說書人編排與官府衙門有關的段子起,他已經(jīng)好些年沒聽到有人把這三個字說得這么一本正經(jīng)了,這會兒還捎帶著個什么九大神捕,“你要報案,還是要伸冤?”
楚楚搖頭,“我要當六扇門的仵作?!?br/> “可你參加的是刑部的考試?!?br/> 楚楚嘟起小嘴,轉回身去對著灶臺,舀了半碗米倒進鍋里,“本來聽景大哥說那個就是六扇門的考試,可我考完了才知道我倆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六扇門?!?br/> 景翊先是不惜哄她騙她也要留下她,又是不惜哄她騙她也要監(jiān)控她,蕭瑾瑜看著這圍著灶臺轉悠得有條有序的小身影,眉心輕輕擰了起來,“既是如此,這次考試你縱是考上了,也不會去?”
楚楚沒回頭,弓著腰在筐里翻出兩棵飽滿肥碩的青菜,舀了瓢清水仔仔細細地沖洗,“唔……去的。我剛才都想好了,要是沒有個活兒干,我連吃飯的錢也沒有,還怎么留在京城找六扇門??!”
“你若是沒考上呢?”
“我已經(jīng)考上了呀?!?br/> 蕭瑾瑜輕蹙眉頭,招仵作這事兒雖小,但擬定名單畢竟還屬于三法司公文圈子里的事兒,沒有他的簽字壓印就算不得數(shù),而這會兒他都還沒見著那草擬名單影子,她上哪兒知道去,“誰說的?”
楚楚張了嘴,半晌沒出聲兒。景翊?吳江?還是趙管家?他們給她的感覺都好像這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毫?,可這么想想,原來還真沒有人明明白白地跟她說過她就是考上了。
要是沒考上……她可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了??!
楚楚舉著兩棵青菜愣在原地,小嘴癟著,眉頭皺著,毫不掩飾地把不知所措的目光落在蕭瑾瑜身上,看得蕭瑾瑜從沒怎么出過什么毛病的心臟突然疼了一下。
只是楚楚的這副失落模樣還不如蕭瑾瑜心臟閃過的痛感持續(xù)時間長,“沒考上的話……我就在京城隨便找個雜活,只要能讓我待到考進六扇門就成。”說完轉身就淡淡定定地切菜去了。
楚楚語氣堅定得讓蕭瑾瑜差點開始思考這京城里是不是真有這么個不為他所知的神秘又厲害的六扇門,好在真被她帶跑偏之前,腰背間的疼痛隨著身子回暖漸漸放肆了起來,一陣比一陣清晰的疼痛讓蕭瑾瑜再度想起景翊那些話,單薄的身子在間接拜這女人所賜的疼痛中禁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她若真是處心積慮想要他的命,今晚他給她的機會絕對當?shù)闷稹扒лd難逢”這四個字。
沒有任何埋伏,也沒有任何試探的意思,就是他素來謹慎縝密的腦子不知道抽中了哪根筋,純粹地想跟她待上一會兒。
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讓蕭瑾瑜有種說不出的輕松感。
她要真是敵人,蕭瑾瑜今晚就能在那些好像幾輩子都審不完的卷宗里解脫了。
可惜楚楚腦子里這會兒琢磨的是,這青菜葉子這么肥,燜青菜飯的話還是要切細碎一點兒才好入味吧。
楚楚切了青菜丁,切了兩朵香菇,又切了半塊兒咸豆干丟進鍋里,心滿意足地攪合了幾下之后才想起來好一會兒沒聽到蕭瑾瑜的動靜了,一轉頭看到那個人微低著頭,臉色白里發(fā)青,額上冷汗淋淋,倚靠在輪椅里的身子還在發(fā)抖,吃了一驚趕忙過去,“你怎么啦?”
驚慌中楚楚只記得丟下左手里的鍋蓋,卻忘了右手里的飯勺,蕭瑾瑜就抬頭盯著她舉在手里的大飯勺,用盡所有的忍耐力才保持住聲音的靜定平穩(wěn),“沒什么,只是……有點兒冷……”
“還冷?”楚楚怕他會冷,推他進來的時候還特地把他推到離爐灶不遠的地方,這會兒她都熱得要冒汗了,他怎么還冷,“你是不是吹多了冷風,發(fā)燒了呀?”
蕭瑾瑜那個“不”字連前半截都還沒吐出來,楚楚已經(jīng)抬手要摸他的額頭了。
只是楚楚抬的是右手,抬得急,忘了右手里還握著個大件兒,于是楚楚的手還沒到,鐵飯勺突兀圓潤的那面已經(jīng)不偏不倚結結實實“當”的一聲正敲到了蕭瑾瑜還往外滲著冷汗的腦門兒上。
這一記沒有那么狠,也沒有那么疼,但對于已經(jīng)撐得很辛苦的蕭瑾瑜來說,這一下子足夠讓他腦袋暈上一會兒了。
“呀!對不起!”
“不用道歉……”,蕭瑾瑜黑著臉按住滿布冷汗和米湯的額頭,“你就直接動手,行嗎……”
蕭瑾瑜定力再好也已經(jīng)由衷的火大了。
是,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確實是任人宰割無力還手的,老天爺非要他今晚在這個地方死在這女人的手上的話他也沒什么好說的,但這女人拿把飯勺就想敲死他算是怎么回事兒!
動手?楚楚一愣,迅速回過神來,“哦,好!”
蕭瑾瑜的臉頓時又黑了一層,聽她這么一聲應的,怎么真跟他求著她來殺自己一樣!
蕭瑾瑜從身上拿出手絹埋頭擦拭著額頭,也沒注意楚楚突然轉身干什么去了,就聽見一陣子鍋碗瓢盆叮鈴桄榔的動靜,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被楚楚一把抓住了手腕。
楚楚不過是個身形嬌小的丫頭片子,力氣也就那么大點兒,但對于這會兒的蕭瑾瑜來說足夠讓他任其擺布了。
被抓住手腕的一瞬,蕭瑾瑜意識到她是用左手抓住他右手腕的,右手里好像還抓著什么東西。
難不成還真是現(xiàn)找的兇器啊……
她要殺要打要綁他都認了,畢竟敗在這個能演戲演得連景翊都看不出破綻的人手里也不算太丟人。
蕭瑾瑜都做好從容赴死的準備了,結果剛抬頭就被楚楚一眼瞪上,接著就是訓兒子一樣的一聲吼,“你瞎折騰什么呀,再揉就起包啦!”
蕭瑾瑜一愣的工夫,楚楚已經(jīng)揚起了右手,把手里那顆不知道從哪個碗里翻出來的剝得光溜溜白嫩嫩的雞蛋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在那片被敲紅的地方滾過來滾過去。
這人看起來像是滿肚子學問的樣子,怎么連這點兒事兒也不懂,怪不得才這么年輕就得用輪椅代步了!
轉念想到他這樣的年紀就被圈在這么張椅子上肯定是很難過的,雖然只是在心里那么念叨了一下,楚楚還是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壞事一樣,臉上一熱,說出話來也不再用吼的了,“用雞蛋把淤血滾散了,就不紅不腫也不疼了?!?br/> 蕭瑾瑜沒說話,活這二十來年從來就沒想過,他人生里會有這么一刻是被一個底細不明的女人拿著一顆剝光的雞蛋在腦門兒上滾,所以他實在不知道這會兒他理應有什么反應。
楚楚看他冷著張臉一言不發(fā),以為一顆雞蛋的力量還不足以給他止痛,于是腰身一沉頭一低就把小嘴湊了過去,輕輕吹著那片輕紅。
楚楚發(fā)現(xiàn)那紅色本來只是隱隱的,一點兒都不明顯,倒是她吹著吹著反而紅了起來,還越吹越紅,真是怪了!
不是蕭瑾瑜不想出言阻止她,而是這會兒他除了心臟狂跳之外不敢讓自己做出任何一點兒動作,連呼吸也緊摒了起來,生怕自己一個細小的動作就會造成一個想掐死自己算了的結果。
就在他感覺自己再屏息一會兒就要昏過去的時候,門口處“叮咣——咚”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瞬間把他就快飄到閻王殿門前的意識一下子扯回到了這人間廚房里。
楚楚驚訝間側身回頭,蕭瑾瑜眼前沒了障礙物,才看清這個以五體投地姿勢進門來的重物正是吳江。
吳江顧不得這個方向還有個楚楚,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跪好,磕頭便道,“卑職該死!卑職該死!
他三更半夜辦事回來想進廚房找口飯吃,結果還沒進門就一眼瞧見楚楚站在蕭瑾瑜身前,楚楚抓著蕭瑾瑜的手腕,倆人一個低著頭一個仰著頭,在門口的角度看過去倆人根本就是在……一驚之下忘了腳底下還有門檻這么個東西,于是就這么直挺挺響當當?shù)厮ち诉M來。
景翊可沒說還有這個啊……!
第九章
“大哥?”
楚楚看看埋頭跪地的吳江,又扭過頭來看看一張臉已經(jīng)紅得要滴出血來的蕭瑾瑜。
奇怪了,趙管家不是說她的大哥是個大的不得了的將軍嗎,怎么會給這個坐輪椅的人下跪?。?br/> 他的官能比大哥還大?
吳江一動也沒敢動,別說叫大哥,這會兒就是叫他聲大爺他也不敢抬頭。
他還沒成過家呢,天曉得這倆人被他打斷之前是在干嘛啊!
蕭瑾瑜努力地深呼吸了幾下,感覺臉上沒那么燙了,腦門兒也沒那么脹了,才淡淡地吐出動靜來,“起來……”
吳江僵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還是不敢抬頭。
“何時到的?”
蕭瑾瑜想把剛才可能被吳江看到的一幕直接跳過去,所以問的是吳江什么時候回到府里的,可吳江這會兒已經(jīng)心虛到了一定境界,蕭瑾瑜這么一問,沖進他腦子里的就只有剛才的事兒,一慌之下脫口而出,“卑……卑職是來找飯吃的,什么都沒看見!”
蕭瑾瑜臉色隱隱黑了一層,還不如不問呢……
楚楚倒是一下子在吳江的話里抓到了一個重點,“大哥你來得正好,飯就快燜好啦!”楚楚說著就奔到灶臺邊兒去了,看得吳江狠狠一愣,這倆人是在吃飯?
吃飯……吃飯?!
吳江反應過來的一霎,差點兒下意識就把腰間的刀抽出來了。
帶楚楚回來的路上吳江已經(jīng)試探過了,她確實沒有武功,但不代表著她就不懂怎么下毒?。?br/> 看吳江臉色瞬變,蕭瑾瑜就知道他腦子里開始轉些什么了,輕咳了兩聲把吳江的目光引過來,然后不著痕跡地輕輕搖了搖頭。
蕭瑾瑜的身體決定了他跟武功這種東西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下毒這類下三濫的小動作絕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他本來就活得比別人難,還挑了這么個比別人難的活法,可他就是活下來了,還活得不錯,這要光靠運氣是不大可能實現(xiàn)的。
吳江臉色剛緩了緩,楚楚已經(jīng)把一碗赤褐色的湯水捧到吳江面前了,“這姜湯是煮給他暖暖身子的,大哥先將就著喝一碗吧,飯馬上就能吃啦?!?br/> 吳江愣愣地把碗接了過去,這倆人到底什么情況,他家王爺會喝陌生女人煮的姜湯?
蕭瑾瑜也愣了一愣,他剛才就注意到了她開始煮的那鍋東西是姜湯,可沒想到會是特地煮給他的。怔愣間,楚楚已經(jīng)把他的那份兒遞到面前了。
“謝謝?!?br/> “不客氣……”蕭瑾瑜把碗接過去的時候,楚楚突然反應過來一件很重要的事,盯著蕭瑾瑜的臉道,“哎,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吳江手一抖差點兒把碗扔出去,她還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就敢……管她干了什么!
蕭瑾瑜倒是淡定得很,一邊饒有興致地端詳碗里的湯水,一邊不急不慢清清楚楚地回答,“小金魚?!?br/> 嚴肅認真到讓不知個中來由的吳江忍不住低頭往自己手中碗里看了一眼,哪有金魚?
蕭瑾瑜就是故意的,故意想嚇她一下,好像從五歲以后他就沒再有過如此強烈的惡作劇式的報復欲了。
欣賞著楚楚怔愣的神情,蕭瑾瑜端起碗來淺淺呷著剛出鍋的姜湯,唔,比葉千秋熬的好喝多了呢。
可惜蕭瑾瑜算錯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名字在這女人心中的存在感。蕭瑾瑜以為楚楚這副神情就是被他身份驚到的反應,但事實上,楚楚愣住只是因為她覺得這名字有點兒熟,怎么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聽過呢……
等她想起來,那就不是安安靜靜發(fā)愣的事兒了,就聽見一片寂靜中劃過一聲驚天動地見鬼似的慘叫,“媽呀!”
蕭瑾瑜一口姜湯差點兒噴出來,這到底是誰嚇誰……
“你……你……你!”楚楚一連“你”了半天,開始還是錯愕驚慌,到后面收尾的時候就是明顯的惱火了,向后退了一步指著蕭瑾瑜大叫,“你騙人!”
蕭瑾瑜向吳江看了一眼,那意思顯然是讓吳江給他作證的,但吳江動了兩下嘴唇也沒發(fā)出一個聲兒。
天知道那“小金魚”是個什么意思,天又知道他家王爺騙了人家小姑娘什么,他腦袋還暈暈乎乎的,這會兒就是想說句話也不知道從哪兒下嘴啊……
沒人救駕,蕭瑾瑜只能自救了,輕咳兩聲,“我騙你什么了?”
“你說王爺是個老頭兒的!”
吳江默念,觀音菩薩保佑,還好剛才沒出聲……
蕭瑾瑜依舊云淡風輕,“我何時說了?”
“就剛才!你說了言之有理的!”
蕭瑾瑜輕蹙眉頭,“你既是仵作就該知道,常理是常理,事實是事實,這是兩碼事。”
楚楚急得快哭了,剛才當著他的面說了他的壞話,說了那么多六扇門長六扇門短的,叫了他兩回活死人,還拿飯勺敲了他的腦袋,按趙管家說的,這可得打多少下屁股啊!
一急之下楚楚立馬兩手捂到自己后面,叫著直往吳江背后躲,“我不管!是你耍賴的!你不能打我屁股!”
蕭瑾瑜手上本就沒多少力氣了,這一句聽得他差點把一碗姜湯潑到自己身上。
吳江也快哭了,跟蕭瑾瑜這么久還是第一回遇上這場面,明明看到蕭瑾瑜遞來的目光里有求救的意思,可他就是不知道能怎么救。
這說的都是哪兒跟哪兒啊,活生生就是一點兒也聽不明白啊!
直到蕭瑾瑜警告似地狠瞪了他一眼,吳江才醍醐灌頂,“王爺,卑職有要事要稟!”
蕭瑾瑜毫不遲疑,“說?!?br/> 吳江脫口而出,“薛越的尸體找到了?!?br/> 吳江剛說出來就后悔了。
因為這句話讓蕭瑾瑜身子一僵,手上一傾,大半碗滾燙的姜湯潑了一身。
在整碗湯水全潑出來前,吳江閃身過去把那只碗搶了過來,“王爺!”
蕭瑾瑜的情緒就像是碗里的湯水,說潑就潑出來,但潑完也就完了,閃瞬又回到一片波瀾不興,于是這一幕看在楚楚眼里就成了一個單純的漫不經(jīng)心的意外。
楚楚看不出來,吳江對自己犯的錯誤可是再清楚不過,這碗湯潑出來的原因就是那具尸體的名字。
這人要不是叫這個名字,蕭瑾瑜也不會在這樣忙得沒空吃飯沒空睡覺的時節(jié)親自去接一樁普普通通的失蹤案,更不會在聽到自己要找的人已成為一具尸體時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吳江本想用套比較委婉溫和的說辭把這事兒告訴他,可誰知道突然蹦出這么一出,一急之下就原汁原味地脫口而出了。
熱湯全潑在他腿上,蕭瑾瑜神情漠然得卻好像這湯是潑在了別人的身上,連聲音都還是那么四平八穩(wěn)風輕云淡的,“尸體?”
楚楚躲在吳江身后探頭看著蕭瑾瑜衣擺上那一大片還冒著熱氣的赤褐色湯漬,那么燙的湯水潑上去都沒有反應,這個人的腿恐怕一點兒知覺都沒有吧。
是天生的,還是受過什么重傷嗎?
“是……卑職已將其帶回,安置在十誡堂驗尸房?!睋屧谑掕ひ痪湓捳f出來板上釘釘之前,吳江緊接著補道,“王爺,這會兒沒有當值的仵作,您還是去換件衣服,等天亮再過去吧。”
蕭瑾瑜輕蹙了下眉頭,目光從吳江身上移開,落在那個從吳江身后探出來的小腦袋上,“不必等了,這里就有現(xiàn)成的。”
楚楚還全神貫注地琢磨著蕭瑾瑜一雙腿的問題,突然聽到這么一句話,又對上了蕭瑾瑜清清冷冷的目光,心里一慌“唰”地一下把腦袋也藏到吳江身后了。
“王爺,她還是個小丫頭,讓她前去恐怕……不妥?!?br/> 天地良心,吳江所謂的不妥沒別的意思,純粹是因為那具尸體實在……
楚楚聽起來可不是這么回事兒,這分明就是小瞧她的本事嘛!
大哥怎么能這樣呢!
生氣歸生氣,楚楚可沒忘了打屁股的事兒,于是隔著吳江挺拔健碩的身板跟蕭瑾瑜討價還價,“驗尸沒問題,不過我要是去了,你得保證不會打我的屁股。”
“只要你驗得對?!?br/> “你說話算數(shù)?”
“吳江為證。”
“怎么驗都行?”
“只要你驗得對。”
“那我得回去拿點驗尸用的東西?!?br/> “可以。”
“那……我吃完飯再去行嗎?”
“不行?!?br/> 十誡堂是安王府自己人議事的地方,安王府正式接手的京畿案件在破獲之前,所有的重要證據(jù)連同尸體也都存放在這里,因此日夜重兵守備,森嚴程度絕不亞于三思閣。
楚楚一路跟在他倆后面往十誡堂走,蕭瑾瑜和吳江一直在沉聲低語,楚楚聽不清,也沒心思去聽,她這一路上心里嘀咕的就一件事。
她對這個據(jù)說脾氣壞到家的安王爺說了那么些大不敬的話,還做了那么些大不敬的事兒,驗一具尸體真就能全都一筆勾銷了嗎?
還是他根本就想好別的法子來教訓她了??!
紫竹縣雖小,楚楚也是見識過什么夾手指,抽鞭子,印烙鐵的,比起那些,打得屁股開花可真是撓癢癢的事兒了。
京城這種地方,安王府這種地方,比夾板鞭子烙鐵厲害的東西恐怕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吧!
雖然有大哥作證,可大哥是他的侍衛(wèi),到頭來不還是他說了算嗎,他們可是一伙兒的呀!
所以遠遠看到十誡堂院子門口燈籠下面那幾個一臉兇相的侍衛(wèi)的時候,楚楚心下一橫就收了腳步原地站住,鼓足勇氣對前面的蕭瑾瑜大聲道,“我不去驗尸了,你打我屁股吧!”
這一嗓子豪氣萬丈到連那幾個侍衛(wèi)都聽清楚了。
她這是不挨頓打不安心啊,“先打再驗,還是先驗再打,你自己選吧?!?br/> “那……”楚楚還真一本正經(jīng)地權衡了一下,最后認真決定,“還是先驗尸吧,把屁股打疼了驗尸的時候會分心,出差錯就不好了?!?br/> 蕭瑾瑜輕輕吐氣,“可以?!?br/> 楚楚這才滿心踏實地跟著他倆進了十誡堂。
第十章
兩人帶她穿過正中央的議事廳,沿著議事廳后面的走廊一直走到深處盡頭,停在一扇被兩個侍衛(wèi)牢牢把守的小門前。
門明顯是被改造過的,由寬改窄,窄到蕭瑾瑜的輪椅剛好過不去。
吳江上前把門輕輕推開了一道縫,側身讓開門口,對楚楚道,“就是停在驗尸臺上的那具,名為薛越?!?br/> 他沒奢望這個連安王爺是誰都搞不清楚的丫頭能知道薛越是誰,只求她別一個激動驗錯了對象就好。
楚楚看看吳江,又看看蕭瑾瑜,“我一個人進去?”
蕭瑾瑜微怔,“你害怕?”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楚楚差點兒跳腳,“就我一個人,沒有書吏,誰來填尸單呀?”
“先不必填尸單,驗完直接稟報便可。”
楚楚眨眨眼睛,“你就不怕我偷懶編瞎話?”
“你可以試試。”
楚楚進去了足有一個時辰,出來的時候都快四更天了。
吳江不在,只有蕭瑾瑜一個人端坐在議事廳里,正用一種好像根本不需要走腦子的速度飛快地批著公文。左手邊批好的已經(jīng)摞了高高的兩疊,右手邊待批的還有更高的兩疊。
覺察楚楚進來,蕭瑾瑜立時停了筆,盡管手下那份公文離批完就只差他名字的最后一個字了。
“驗好了?”
楚楚把手上的小包袱擱到蕭瑾瑜身前的書案上,舒了口氣,“都驗清楚啦?!?br/> 蕭瑾瑜把手里的筆擱放到筆架上,順便將手邊的一杯茶推到楚楚面前。
楚楚盯著杯子,沒動。
“茶里沒毒?!?br/> 楚楚還是不動。
“我沒動過?!?br/> 楚楚這才一步上前捧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干了。
蕭瑾瑜嘴角抽了一下,她這是嫌他不成……
楚楚確實是嫌他,不過不是蕭瑾瑜想的那個嫌法,而是因為董先生說過,皇親國戚碰過的東西平頭百姓是不好亂碰的,搞不好就會觸大霉頭呢。
想著自己一會兒還要被打到屁股開花兒,已經(jīng)夠慘的了,可不想再倒霉啦!
楚楚把杯子里的茶喝了個一干二凈,擱下杯子抬起袖子抹了下嘴,“我能稟報了嗎?”
蕭瑾瑜在面前鋪開張空白的尸單,重新捉起筆來,在硯邊上抿了兩下墨,“說吧?!?br/> 楚楚應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蕭瑾瑜剛準備落筆,就聽到案前傳來一個字正腔圓拉滿長調的聲音,“啟稟安王爺千歲——”
蕭瑾瑜臉色一黑,“說尸體。”
“是!”楚楚從九十度深度作揖的姿勢中直起腰來,一描述起尸體來語音語調就正常多了,“死者男,年約二十,身長五尺五寸?!?br/> 蕭瑾瑜落筆,不動聲色地在年齡一格里寫上“二十一”,在身長一欄里寫上“五尺四寸七”,然后輕應了一聲示意她往下說。
“尸身肉色黃紫,微變,按這季節(jié)氣候算,應該是死了四天到五天?!?br/> 蕭瑾瑜記下了一個“四”。
三天前的清早才打過照面,到現(xiàn)在他最多只能死了四天。
“淺刀傷二十三處,鞭痕三十五處,指甲抓痕十七處,掐痕九處,新舊不一,最舊的大約是三月前,最新的應該在幾天前,都沒傷及要害,不致命,還有很多細碎的擦傷,沒有中毒跡象。”
蕭瑾瑜輕鎖眉頭,薛越從沒提過,他居然也沒看得出來。
“死者被害前應該剛吃過飯,要么就是正吃飯的時候被害的,他胃里有不少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能辨認出來的有米飯,雞肉,魚肉,花菇,鮮筍,還有酒。”
蕭瑾瑜停筆,抬頭看她,“胃?”
楚楚很認真地往自己身上指著畫了個圈,“就是這兒,里面?!?br/> 蕭瑾瑜已經(jīng)一連半個月沒工夫好好吃飯了,他這會兒很清楚自己的胃在哪兒,“對,在里面,所以……你怎么知道他胃里有什么?”
這人看著挺有學問的,怎么這么簡單明顯的事兒還鬧不清楚啊,“這還不容易嘛,剖開看看不就知道啦!”
剖開?!
她剖了薛越?!
蕭瑾瑜一陣頭暈頭痛,臉色煞白,“你把他……剖開了?”
楚楚再不懂察言觀色也能看出危機感來了,于是趕在蕭瑾瑜開口前,一臉委屈地望著他道,“是你同意怎么驗都行的嘛?!?br/> 蕭瑾瑜的臉色由白轉陰,那眼神像是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
這人平平靜靜的時候挺好看的,一換上這副神情還真是嚇人,楚楚默默往后撤了一小步,離他稍微遠了那么一點點,“還……往下說嗎?”
蕭瑾瑜重新提筆,聲音微啞,像是從喉嚨口硬擠出來的,“說?!?br/> 剖都剖了,不讓她說清楚的話不就白剖了嗎!
楚楚舔舔嘴唇,繼續(xù),“尸身一絲不掛,周身散發(fā)麝香味,下身硬舉,外皮上有殘余,內道里有留滯……”
蕭瑾瑜筆鋒一頓,內道?
她還剖了什么?!
“……很像是做過死的,但剃光須發(fā)后發(fā)現(xiàn)死者頭頂百會穴有一枚長三寸的鐵釘沒入,判定不了哪個在前哪個在后,只能說死因肯定是這兩個里頭的一個?!?br/> 蕭瑾瑜從差點兒抓狂驀地轉到愕然,又聽楚楚道,“而且……這具尸體上的麝香味和我早晨在刑部里看的那具是一樣的,很可能是死前吃了一樣的房藥,還吃了不少?!?br/> 房藥?
據(jù)他了解,薛越從來都是躲著女人走的,在這方面的清心寡欲程度連京城幾大寺廟的住持都甘拜下風。
什么人能讓他吃房藥,還吃很多?
看著蕭瑾瑜停在那兒皺著眉頭好一會兒沒動靜,也沒把她剛才說的幾句往尸單上寫,楚楚以為他是不信她的話,小嘴一撅,一步上前伸手解開了那個擱在書案上的小包袱,“我沒唬你,我都有證據(jù)的。”
楚楚說著從小包袱里掏出幾個明顯包裹著什么的手絹,小心翼翼地在蕭瑾瑜面前一個個展開。
“這些是在他胃里找到的,你看,這是米粒,這是雞肉,魚肉,魚皮,花菇,鮮筍,都沒嚼碎就咽下去啦,這人肯定吃得特別著急……”說著還拿手在上面朝蕭瑾瑜扇了扇風,“你聞見了吧,這里面酒味可重了!”
蕭瑾瑜眉頭輕蹙,臉色微青。
“這個是在他大腿內側和下身外皮上擦下來的,這個是在內道里取出來的……”
蕭瑾瑜臉色又青了一層。
“這個不用我多說了吧,你就是沒見過別人的,也肯定見過自己的嘛。”
蕭瑾瑜臉色一黑到底。
“至于麝香味……這個我取不出來,不過最濃重的麝香味是從肚臍里散出來的,你要不信的話就讓人把那尸體抬出來,湊近了一聞就知道?!?br/> 她到底是裝得太像,還是壓根就是老天爺特意派下來克他的?
蕭瑾瑜深深吐納了好幾個回合,把筆撂下,沉聲沖外面喚了一句,“來人?!?br/> 眨眼的工夫就從廳外迅速閃進來一個冷臉的侍衛(wèi),“王爺?!?br/> “把她帶出去,然后……”
楚楚聽到他要讓人帶的不是尸體而是她的時候愣了一下,等那個“然后”蹦出來的時候突然醒過了神來,“等等!”
“等什么?”
楚楚偷偷瞄了一眼筆直杵在她身邊的侍衛(wèi),這么個壯得像頭牛一樣的大男人,要是打起板子來手勁兒該有多大啊……楚楚怯怯地望向蕭瑾瑜,“能等會兒……再打屁股嗎?”
楚楚絕不會知道,在這張風平浪靜的皮囊下面,蕭瑾瑜是有一顆多想立馬把她按到長條板凳上親手暴揍一頓的心。
“你還想干什么?”
楚楚抿抿嘴唇,一雙眼睛飽含無辜地眨了眨,“我還沒吃飯呢?!?br/> 蕭瑾瑜嘴角一僵,她剛剛才如此深入地剖了一具尸體,從尸體里取出來的東西就一一擺在眼前,她居然還能惦記著吃飯的事兒……
“把她帶出去,”蕭瑾瑜連嘆氣的心都沒了,重新提筆在手下公文上簽完那個“瑜”字,“然后叫景翊速來見我?!?br/> “是?!?br/> 景翊從窗口跳進十誡堂議事廳的時候天正開始隱隱發(fā)亮,蕭瑾瑜身前案上的公文本子已經(jīng)換走兩批了。
“連程的事有眉目了?!?br/> 要不是有個能在蕭瑾瑜面前昂首挺胸說出來的理由,打死他也不敢在接到消息一個多時辰之后才蹦出來。
蕭瑾瑜頭也不抬,氣定神閑地批著最后一本公文,“只是有眉目?”
景翊把自己往旁邊椅子里一丟,抱著手怨念地瞅著蕭瑾瑜,“光是為了查那具尸體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三更半夜的我都讓刑部那群人罵了好幾個來回了……你是不知道那個疑似案發(fā)現(xiàn)場多特殊,辦起事兒來真心不是一般的費勁??!”
蕭瑾瑜合上折子,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向景翊,“怎么,你這面子到如歸樓就不值錢了?”
景翊差點兒從椅子里彈起來,“你早知道這尸體是在如歸樓附近發(fā)現(xiàn)的?!”
“不比你早多少……只是吳江在如歸樓附近找到了薛越,楚楚驗尸之后說薛越生前服過與連程一樣的藥?!?br/> 蕭瑾瑜說得輕描淡寫,還是不能阻止景翊真跳了起來,“薛越死了?!”
蕭瑾瑜輕輕點頭,“鐵釘入腦,遍體鱗傷?!?br/> 景翊盯著蕭瑾瑜看了好一陣子,再三確認了他的靜定不是勉強裝出來的,才試探著道,“薛太師還不知道?”
蕭瑾瑜和薛越的交情只能算是一般,但蕭瑾瑜和薛太師親如父子的師生關系可是官場里無人不曉的。
蕭瑾瑜能成為如今的蕭瑾瑜,要說全是拜薛太師所賜絕對一點兒也不夸張。
打接下這個案子起他緊張的就不是薛越這個一年也往來不了幾次的吏部侍郎,而是對薛越寵愛至深的薛太師。
蕭瑾瑜搖頭,輕嘆,“我還沒說?!?br/> 別人說沒說就不一定了。
景翊試圖把話題轉回到案子本身上,因為這能讓蕭瑾瑜迅速拋開所有情緒,“剛才進門的時候看見當班的仵作到了,我去叫來給薛越的尸體復驗?”
每件人命案子必須具齊初驗復驗兩份尸格才能審斷,這是蕭瑾瑜給全國所有衙門定的規(guī)矩。
蕭瑾瑜一聲嘆得更深了,“不必了……”
景翊一愣,不必了?
死的可是薛越,他還以為這回怎么也得有個三驗五驗才算完事兒呢,何況做初驗的還是個身份居心都尚不明朗的丫頭片子,“為什么?”
“剖了。”
景翊怔怔地盯著蕭瑾瑜云淡風輕的臉,“你說的“剖”……跟我想的那個“剖”……是一個“剖”嗎?”
蕭瑾瑜抬手指了指擺在案角的一個紅木托盤,托盤里的東西被白布蓋得嚴嚴實實的,“你要想親自驗證的話……”
“不想!”
景翊瞬間離那個盤子要多遠有多遠,臉上驚悚程度快趕上被媳婦從青樓拎出來那會兒的了,聲音都發(fā)虛發(fā)飄,“那丫頭干的?”
“你見過我這里的仵作剖尸嗎?”
景翊欲哭無淚,他可著全京城千挑萬挑挑了一年,怎么到頭來就給蕭瑾瑜送來這么個神物??!“她不是說她家世代都是仵作嗎,她就不知道擅自剖尸是凌辱尸體的大罪,要判絞刑嗎?”
蕭瑾瑜搖頭,“她知道我判不了……”
“哦?”景翊一抓到興趣點就迅速把其他的都扔了,微瞇起狐貍眼,“你跟她……”
蕭瑾瑜冷冷硬硬地截斷景翊的遐想,“因為我先前允許了她怎么驗都行。”
他頭腦再怎么縝密也預料不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會對尸體下刀子啊……
“呵呵……”景翊意猶未盡地干笑兩聲,千言萬語最后匯成一句話,“你還是找個廟拜拜吧?!?br/> “來人,備車?!?br/> “你還真拜?。俊?br/> “當然。”
“這大清早的你拜什么廟?。俊?br/> “如歸樓?!?br/> 第十一章
那大塊頭侍衛(wèi)把楚楚一路帶回六韜院,沒說打她,也沒說給她飯吃,把她塞進房間里就走人了。
根據(jù)多年調皮搗蛋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楚楚估摸著這會兒要是表現(xiàn)得好點兒,沒準兒那頓打就能免了呢。
所以趙管家一推門就看見楚楚對著門口坐著,身板坐得端端正正,頭是微低著的,端莊里帶著矜持,活脫脫像個剛進門的小媳婦。
趙管家一愣,怎么進來的又怎么退出去了,站到門外左右仔細看好了沒進錯門,才又走了進去,瞅著楚楚,試探著喚了一聲,“楚丫頭?”
楚楚站起來一板一眼地行了個標準的福禮,學著鎮(zhèn)上員外家小姐那樣的動靜柔若無骨地說了句“趙管家萬?!薄?br/> 趙管家手里拿的那碗要不是面,而是狗血的話,他一定毫不猶豫一滴不剩地全潑到楚楚身上。
這是撞鬼了還是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