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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知我意(可甜可鹽之七微言情小說集) 第四章 獨家記憶

{我最痛苦的時候,也從沒有想過把與你有關(guān)的記憶抹掉。人這一生,就是為記憶而活的。好的,壞的,都同樣珍貴。}
  
  大年初四,朱舊送奶奶返回醫(yī)院。
  
  走之前,奶奶將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冰箱里還有好多菜,大部分都是做好的,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
  
  她將朱舊拉過來,一一告訴她這個菜怎么弄,那個菜怎么弄。還有包好的剩余的餃子,用保鮮盒裝好放在冷凍柜里,足夠她吃好久了。
  
  朱舊聽著奶奶的反復囑咐,一邊笑應著知道啦知道啦,一邊說她真是越來越啰嗦了,把自己當小孩子。
  
  心里卻難受極了,奶奶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事無巨細地叮嚀著她。
  
  交代完這些,奶奶又去了藥房,將藥柜的抽屜都打開,取出里面的藥材,一一整理,一邊念叨著那些藥草的名字,當歸、枸杞、人參、蘇葉、薄荷、陳皮、白薇、首烏……一邊說,以后就不能再幫街坊鄰居們抓藥了呢!
  
  朱舊倚在門口,看著奶奶的背影,聞著滿屋子熟悉的藥味,慢慢地、慢慢地背轉(zhuǎn)身去。
  
  收拾好一切,奶奶把朱舊叫到臥室里去,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文件夾遞給她。
  
  她打開,里面是房產(chǎn)證書,她塞回奶奶手中,說:“您收起來。”
  
  她知道奶奶的意思。
  
  奶奶又塞到她手中,說:“丫頭啊,我知道我這個病,治療起來就是個無底洞,錢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地花出去。
  
  奶奶這輩子啊,也沒什么積蓄,想來想去,也就這套房子還值點錢。這一塊遲早要拆遷的,所以院子雖然舊了點,但應該也不難找到買家?!?br/>  
  朱舊將房產(chǎn)證塞進文件夾里,放回抽屜里,她背靠在桌子上,阻擋奶奶繼續(xù)拿出來:“您啊,就安心地治病,錢的事呢,您就別擔心了,我會解決的?!?br/>  
  奶奶說:“你怎么解決?又不是幾百幾千的,那么一大筆費用??!你一直念書,哪有什么積蓄!就算現(xiàn)在醫(yī)院給你不錯的薪水,但是,女孩子啊,自己要存點錢,日子才好過?!?br/>  
  “好啦,您就別多想了!”她將奶奶推出臥室,肯定地說:“反正,這個院子不賣,賣掉了,我就沒有家了啊。
  
  ”
  
  奶奶說:“你到醫(yī)院附近租個房子住,上班還方便一些?!?br/>  
  “我不要,我就喜歡住這里!”她強硬地拒絕?!澳僬f,我就要生氣了。”
  
  奶奶拿她沒辦法,沉沉嘆氣。
  
  這是奶奶住了一輩子的家,也是她的家。
  
  無論如何,她都會守護住。
  
  她回到自己臥室,拖出床底的箱子,那里面,也有一些文件夾,裝的都是些重要的證件。
  
  她將其中一份拿出來,厚厚的牛皮紙袋,用白色的線纏繞著木頭搭扣,她一圈一圈慢慢地繞開。
  
  上一次打開這份文件,還是七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這些年這份東西她一直隨身帶著,卻再未打開過。
  
  文件上熟悉的德文赫然映入眼中,她還清晰記得那一年,當律師將他簽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與這份轉(zhuǎn)到她名下的房產(chǎn)證書一起拿給她時,她只看了一眼,就將文件丟得老遠。
  
  她是真的恨恨的,他不知道,那棟他們一起生活過的房子,他離開后,價值再高,對她來說,也沒有意義。
  
  她看著這份證書,看了許久,掏出手機,翻到leo的電話,剛撥出去,又立即按掉。
  
  她嘆口氣,將證書又塞回牛皮紙袋里。
  
  那棟屋子,承載了那么多的記憶,她一度把它當作第二個家。到底還是心有不舍,舍不得將它出售,讓陌生人走進去。
  
  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想。
  
  外科醫(yī)生的假期少得可憐,送奶奶回醫(yī)院的同時,她也開始忙碌起來。
  
  結(jié)束一臺手術(shù),朱舊在辦公室閉眼小憩。
  
  門外忽然傳來吵鬧聲,有男人大聲嚷嚷的聲音,還有小孩的哭鬧聲。
  
  她睜開眼,開門出去。
  
  正是午休時分,科室走廊上沒有人,因此鬧出的動靜顯得特別大。
  
  金醫(yī)生的辦公室與她正相對,門口正站著一對年輕的男女,衣著樸實,男人提著個紅色手提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非常瘦弱的小女孩,孩子正哭鬧著,臉上泛著不尋常的潮紅。
  
  男人怒氣沖沖地大聲嚷著:“哪有醫(yī)院把病人往外趕的!我們又不是不給錢,怎么就不讓我們住院!”
  
  金醫(yī)生說:“不是不讓住院,而是你家孩子的情況,我們這里真的沒辦法做手術(shù)!你們趕緊去北京的大醫(yī)院吧,免得耽誤了!”
  
  女人哄著孩子,自己也跟著哭了,哽咽著說:“醫(yī)生,你救救我家孩子啊……她還這么小……”
  
  朱舊走過去:“金醫(yī)生,怎么回事?”
  
  金醫(yī)生一臉的無奈苦惱,簡單說了事情。這個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法洛四聯(lián)癥并右冠狀動脈畸形,病情比較復雜,年前在這里住了一陣子院,情況越來越糟糕。孩子年紀太小,手術(shù)很危險,作為主治醫(yī)生,金醫(yī)生沒有把握做這場手術(shù),春節(jié)前讓病人辦理了出院,去更大的醫(yī)院治療。
  
  哪知沒過幾天,這對夫妻又抱著孩子回來了,找到金醫(yī)生,先是懇求,金醫(yī)生態(tài)度堅決,所以男人發(fā)怒地大吵起來。
  
  朱舊摸了摸小女孩的額頭,燙手。
  
  她瞪了眼金醫(yī)生:“她在發(fā)燒!”她對孩子媽媽說:“別在這里吵鬧了,趕緊抱孩子去打針。”
  
  女人看了眼朱舊胸前掛著的工作牌,立即抓住她的手,“醫(yī)生,你也會做心臟手術(shù)是不是?求你救救我家蒙蒙,救救她!”她力氣用得很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
  
  “朱醫(yī)生!之前讓這個病人辦出院手續(xù),是李主任的意思?!彼€沒有做聲,金醫(yī)生就在她耳邊輕聲警示。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做不到放任正發(fā)著燒的小女孩不管。
  
  “跟我來?!?br/>  
  年輕夫妻擔憂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絲光亮,不停地對她說著謝謝。
  
  “朱舊!”金醫(yī)生在身后大喊,她沒有回頭,說:“李主任那里,我會親自解釋?!?br/>  
  金醫(yī)生打電話給李主任時,他正在傅云深的病房里喝茶。
  
  他端著茶杯,對傅云深說了跟朱舊調(diào)侃他時一樣的話:“云深啊,你還真把我這病房當你自個兒的家了呀!”
  
  傅云深微微笑:“比家里還舒服自在?!?br/>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說:“還在跟你媽鬧別扭呢,云深,你媽媽這些年心里也很苦,你就體諒她一點。她就是脾氣壞,又固執(zhí),但比誰都愛你?!?br/>  
  他們母子間的隔閡,李主任多少知道一點。
  
  傅云深看了一眼李主任,知道這又是母親找來的說客。
  
  他沉默喝茶,沒做聲。
  
  很多事情,不足為外人道。
  
  李主任也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笑說:“拖朱舊的福,你這次倒是乖乖地在醫(yī)院住了好久。以前我怎么苦口婆心勸你外加警告你也總不肯聽?!彼暰€轉(zhuǎn)移到茶幾上放著的一沓文件上,“你呀你,什么時候都惦記著工作!也罷,好歹現(xiàn)在比從前那個工作狂好多了!別太累,你之后還有一場很關(guān)鍵的手術(shù),這一年的調(diào)養(yǎng)期特別重要?!?br/>  
  傅云深點點頭,嘴角笑意斂去,他忍不住想,人的身體看起來這樣脆弱,卻又有著無比強大的忍耐力。他這副軀殼,修修補補。是不是終有一次,再也修補不好?
  
  “對了,李伯伯,我拜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嗎?”他問。
  
  李主任搖頭:“我一直在打聽,但這種事情,也真是可遇不可求。”他嘆口氣,“老太太的病情雖然控制得還算好,但誰也說不準……希望她能扛久一點吧!”
  
  leo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
  
  “你匿名捐贈的那筆錢,我過陣子找個機會同朱舊提一下。”
  
  “嗯?!?br/>  
  說著李主任的電話響起來,聽完金醫(yī)生的話,他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傅云深問道,他聽到電話那端似乎提到了朱舊的名字。
  
  李主任把事情說了,站起來打算離開。
  
  “李伯伯?!备翟粕罱凶∷?,“您別責怪她,她就是這樣的性情?!?br/>  
  李主任轉(zhuǎn)身看著傅云深,伸手點了點他,一副長輩的無奈,什么話也沒講,走了。
  
  會議室里。
  
  李主任坐在桌首,臉色微沉。
  
  長桌兩旁坐著好幾個醫(yī)生,都是心胸外科的,陸江川也在。
  
  屋子里氣氛不太好,大家都沉默著。
  
  在前一刻,朱舊被李主任當眾罵了,他厲聲問她:“你知道自己做錯了嗎?”
  
  她坦然誠懇地承認了:“我知道,這個病人之前是金醫(yī)生負責的,我錯在不該未經(jīng)他同意,就擅自接手。但是,帶那孩子去打針,我不覺得有錯,我只是做了一個醫(yī)生在那時必須做的事情而已?!?br/>  
  李主任瞪著她,將手中那個孩子的診斷書甩得啪啪響,“室間隔缺損,肺動脈瓣狹窄,左心室發(fā)育不良,外加冠狀動脈畸形。孩子不足三歲,體重才14kg……朱舊,你不會不明白,這樣的情況,意味著什么!”
  
  “是,我明白。這種情況下做矯治術(shù),手術(shù)風險很大?!彼f。
  
  李主任說:“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在過去的幼兒心臟手術(shù)案例中,法洛四聯(lián)癥并冠狀動脈畸形的手術(shù)死亡率極高,先不說這手術(shù)的復雜,就算成功了,也會有嚴重的術(shù)后并發(fā)癥,風險不可估量?!?br/>  
  朱舊望著他,神色里有著淡淡的嘲諷:“所以,就把病人往外推?”
  
  她看過那孩子的診斷書,如果不盡快手術(shù),壓根就沒有活下去的機會。想必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情況的嚴重性,所以才會在春節(jié)都沒過完又把孩子抱過來,對醫(yī)生苦苦哀求甚至吵鬧起來。
  
  人人都聽出了她語氣里的諷刺,李主任臉色更是難看,“你們誰有把握做這臺手術(shù)?就算手術(shù)成功了,誰又能保證孩子能抵抗住高死亡率的并發(fā)癥好好地活下來?朱舊,你能?”
  
  她搖搖頭:“我沒有百分百把握,任何一臺手術(shù),任何醫(yī)生都不能百分百確信。但是,若因為害怕承擔風險而拒絕病人,那一開始就不應該穿上這件白大褂!”
  
  陸江川遙遙望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贊賞。
  
  李主任又被說得無言,片刻,他擺擺手:“這也是為了病人著想,我們既然沒有把握,就不要耽誤她,他們應該趕緊去更大的醫(yī)院。朱舊,這個病人,你別插手!”
  
  其實李主任的顧慮她不是不明白,無非是怕承擔手術(shù)的風險,怕出了事情病人家屬鬧事。而且醫(yī)院正處在參與省甲級醫(yī)院的評選角逐的關(guān)鍵時段,醫(yī)療事故、醫(yī)患關(guān)系這些自然要盡力避免。
  
  但她還是竭力爭論:“你讓他們上北京,先不說孩子父母的經(jīng)濟能力,就說那孩子現(xiàn)在的狀況,反復感冒,發(fā)燒,偶有抽搐與休克。她的情況并不適合長途跋涉。”
  
  “朱舊,你怎么就……”李主任真有點生氣了,指著她。傅云深說她真性情,這簡直是真的有點固執(zhí)可惡了呀!
  
  “主任!”陸江川忽然開口:“這個病人,我跟朱醫(yī)生一起負責,您看如何?既然是家長要求做手術(shù),我們會把真實情況、手術(shù)風險,都跟病人家屬如實交代清楚,家屬要簽手術(shù)同意書的?!?br/>  
  “謝謝你,江川?!敝炫f將煮好的咖啡遞給陸江川。
  
  “如果因為害怕承擔風險而拒絕病人,那一開始就不應該穿上這件白大褂!”陸江川微笑,“朱舊,這句話說得真好?!?br/>  
  “這不是我說的,是我母親說的?!?br/>  
  “你母親?”
  
  “嗯,她也是一名醫(yī)生?!?br/>  
  相識這么多年,陸江川知道她是個低調(diào)謙虛的人,這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自豪驕傲的神情。
  
  “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朱舊眨眨眼:“她是我隱秘的《圣經(jīng)》?!?br/>  
  “看來你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真想認識下,她在哪家醫(yī)院工作?”
  
  “她已經(jīng)不在了?!?br/>  
  “對不起?!?br/>  
  “沒關(guān)系,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其實我對她的印象很淺,但又特別深刻。”她笑笑,“很矛盾是不是?
  
  但是是真的,她與我父親,哦,我父親也是醫(yī)生,他們在德國念的醫(yī)科,畢業(yè)后留在了那邊工作,后來服務于無國界醫(yī)生組織,常年滿世界跑。我從一歲開始就由奶奶帶在身邊照顧,我見到父母的時間特別少,在我八歲的時候他們出了事故去世。我對我父母的所有了解,都來自于我母親的日記。”
  
  關(guān)于父母,她幾乎從不與人談及,陸江川是第二個聽到她說這些的人,第一個,是傅云深。
  
  陸江川感嘆道:“原來你是醫(yī)學世家,難怪這么厲害!”
  
  “好啦,別打趣我了?!?br/>  
  她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開始同他商討那個小女孩的病情。
  
  他們專注談著事情,朱舊沒有發(fā)現(xiàn),虛掩著的門外,傅云深來過,又悄然離開。
  
  他雖然拜托過李主任,但他也清楚李主任在工作上比較嚴苛,擔心朱舊被痛罵,所以過來看看她。
  
  要對她說些什么,他其實沒想好。除夕夜她從他病房里離開,他知道自己的態(tài)度令她難過了。
  
  他也挺討厭這樣矛盾糾結(jié)的自己,既然選擇推開她,就應該心硬到底,可總是心不由己。
  
  自從她再次走進他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像是患了人格分裂,心里住了兩個人,一個在將她往外推,一個拼命想要靠近。這兩個自己,每天都要打一架。
  
  他聽見她同別人談論起她心底特別存在的父母,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意,有淡淡的失落。
  
  他是知道陸江川的,有時候在病房里會看見朱舊同他并肩從樓下花園走過,聊得很開心的模樣。有時候他在醫(yī)院食堂吃飯,也會遇上她與陸江川一起用餐。他裝作無意地跟照顧他的護士問過,護士是個小姑娘,話很多,提起這個陸醫(yī)生,滿面笑容滔滔不絕,最后酸酸地說,可惜啊,我們護士站的姐妹們是沒機會嘍,陸醫(yī)生看起來很溫柔隨和,但其實很不好接近,醫(yī)院里他只跟朱醫(yī)生走得近,聽說他們在國外念書就認識了。末了小護士又補充道,不過,我覺得陸醫(yī)生跟朱醫(yī)生還蠻配的呢!
  
  外表、學識、家世、人品,都不錯,又有相同的職業(yè),彼此有共同話題,每日朝夕相處,又是舊識。聽起來,是蠻配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個身影來,也是醫(yī)生,也是同樣出色的男人。后來他打聽到,那人姓季,季司朗,是美籍華人。兩年前,他曾在舊金山的一家餐廳里見過季司朗一次,是她的生日,她與季司朗一起慶祝,把酒言歡,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季司朗不知說了什么,逗得她爽朗大笑,那樣自在的相處。
  
  那笑容令他嫉妒,心里又有一絲慶幸安慰。
  
  嫉妒那又真又美以前只屬于他的笑容被別人擁有,慶幸這世上有個人,能令她那樣開懷大笑。
  
  就如同此刻一樣,他站在門外,嫉妒她同另一個人談及她的父母,又慶幸有人能令她敞開心懷。
  
  要命的矛盾與痛苦。
  
  敲門的手,最終還是垂了下來。
  
  轉(zhuǎn)身,離去。
  
  只要她沒事,他便放心了。
  
  因為陸江川出聲支持,李主任最終還是同意了朱舊擔任小女孩蒙蒙的主治醫(yī)生。
  
  朱舊立即幫她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又重新做了一次精密的檢查,蒙蒙的狀況比她想象中還要糟糕。她不足三歲,身體各重要器官發(fā)育不健全且組織稚嫩,她又比一般同齡孩子瘦弱,如同李主任所說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做矯治術(shù),風險極高。可如果只靠藥物治療,這孩子,必死。而手術(shù),是她唯一活命的機會。
  
  她將情況同孩子的父母如實講了,不夸張,也不隱瞞,讓他們自己做出選擇。
  
  蒙蒙父母考慮了一天,同意做手術(shù)。
  
  她心里沒有松一口氣,有的只是沉沉的壓力。
  
  尤其當蒙蒙母親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眼淚縱橫地對她說:“朱醫(yī)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家蒙蒙,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她……我都還沒有好好陪過她……您一定一定要救她?。 ?br/>  
  蒙蒙爸爸說:“朱醫(yī)生,藥你盡管往最好的用,我們把家里的房子賣掉了,如果還不夠,我們就去借錢?!?br/>  
  朱舊知道,這個小鎮(zhèn)家庭多么不容易,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是這對年輕的夫婦在外打工所得。為了幫蒙蒙治病,他們把祖屋都賣掉了。
  
  這是天下父母對孩子,最樸素也最深沉的愛。
  
  他們把所有的期望都壓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卻無法給出任何令他們安心的保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
  
  手術(shù)時間定在半個月后。
  
  她去病房看孩子,蒙蒙剛剛打完針,才從昏睡中醒過來,小臉蒼白。她靠坐在床頭,手里玩著一只小狗布偶,黃色的布偶有點舊了,但看得出,她很喜歡它,正低頭嘀嘀咕咕地跟小狗輕聲講話。
  
  “蒙蒙?!敝炫f坐到她身邊,柔聲問她:“你在跟小狗說什么呢?”
  
  “朱醫(yī)生好?!泵擅商ь^,先是奶聲奶氣打過招呼,才輕聲回答說:“小小皮跟我說,它不喜歡醫(yī)院的味道?!?br/>  
  她頓了頓,低下頭,“我告訴它,我也不喜歡醫(yī)院的味道?!?br/>  
  朱舊心里有淡淡的酸澀,眼前這個小女孩,又乖巧又禮貌又聰明,老天真是殘忍。
  
  “朱醫(yī)生,我想奶奶了,我想小皮了,我想回家?!泵擅蓪⑿」吠媾季o緊抱在懷里,仰頭看著朱舊,眼睛里水汪汪的。
  
  朱舊摸摸她的頭:“小皮不是在陪你嗎?”
  
  蒙蒙搖搖頭,“這是小小皮,小皮是奶奶買給我的狗,它會叫的?!?br/>  
  朱舊忽然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看著這個孩子,她同自己小時候多么像,也是從小跟在奶奶身邊。蒙蒙的父母在她剛滿一歲就外出打工,把她放在奶奶身邊撫養(yǎng),她是典型的小鎮(zhèn)留守孩子。
  
  她多想對蒙蒙說,你乖乖地治療,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跟小皮玩了??伤?,孩子雖小,卻懂得很多。她面對著蒙蒙,實在無法肯定地說出安撫的話來。
  
  朱舊壓力很大,其實從業(yè)以來,她也遇見過很多復雜高風險的手術(shù),但從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
  
  也許是因為那個孩子,實在太小了,也太可愛了,令她心生喜歡與不舍。
  
  醫(yī)院附近廣場上新開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手工現(xiàn)磨咖啡非常對朱舊的口味,每天中午吃過飯,她會去買一杯。
  
  這天她買好咖啡,驚喜地看到店里竟然有剛剛出爐的薄荷糕,因為是新品,可以免費品嘗。她試了試,綿軟又不甜膩,奶奶一定會很喜歡。又買了幾支麥芽棒棒糖,包裝很童真可愛。她打算送給蒙蒙。
  
  提著東西穿過花園廣場時,忽然一個龐然大物朝她奔過來,她下意識地一愣,傻傻地站在原地。下一秒,那龐然大物已湊到她跟前,豎起它兩條前腿,架在她身上,吐著舌頭盯著她,大大的眼里仿佛帶著驚喜的笑。
  
  “梧桐!”朱舊驚呼出聲。
  
  金毛狗狗“汪汪”兩聲,回應她。
  
  她蹲下身,摟住狗狗的脖子,頭抵著它的頭,輕輕地碰了三下。
  
  這是獨屬于她與它之間的見面禮。
  
  “梧桐,好久不見,你還好嗎?”她摸了摸它的頭,真的是有好久好久不見了。她打量著它,從它的眼睛與體態(tài)上,都能看出歲月的痕跡。
  
  梧桐像是聽懂了她的話,歪著頭,蹭了蹭她的掌心。
  
  “見到你真開心呀!”
  
  它又蹭了蹭她的掌心。
  
  然后它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朝她吐了吐舌頭。
  
  她看懂了,它是讓自己跟過去。
  
  它帶著她一路奔到廣場花園草坪上,陽光很好,天氣暖和,又是周末,草地上坐了很多人在曬太陽,也有人在遛狗。
  
  傅云深看著忽然跑走的梧桐又回來了,他微笑著朝它招手,在看到它身后的人時,他一愣,隨即失笑,心想,這只狗啊,也許不姓傅,應該姓朱。
  
  難怪它忽然撒腿就跑,連他的召喚都置之不理,原來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就像過去在海德堡一樣,每次她來了,還隔著好遠呢,它就從屋子里飛奔出去,去山下迎接她。
  
  分別這么多年,它竟然還記得她,那樣歡欣地朝她奔去。
  
  這只狗念舊,同他一樣。
  
  他坐在草地上,視線追隨著那一人一狗嬉戲的身影。梧桐已經(jīng)十五歲了,步態(tài)漸老,精神已大不如從前。它好久好久沒有撲騰得這么歡快了。而她,臉上也掛著明媚歡暢的笑意,與它玩得不亦樂乎。
  
  真像兩個貪玩的小孩兒。他嘴角噙著笑,心里如同此刻的陽光一樣溫暖。
  
  “梧桐啊,你偷偷告訴我,這些年我不在,你有沒有幫我看好家?”玩得累了,她抱著狗狗親昵地耳語,那聲音卻剛剛好又能讓他聽見,還狀似無意地瞟了瞟身邊的他。
  
  他失笑,她這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呢。
  
  他想起她曾對梧桐說過的話,一人一狗蹲在花園里,面對著面,好像談判一樣。她無比認真地指著自己對它說,梧桐啊,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啦,我才是你唯一的女主人!我,mint!以后啊,如果我不在,只要有女人接近這個屋子,或者接近你爸爸,你就給我咬!咬死她!說著還對梧桐示范了兇惡咬人的動作。梧桐像是聽懂了她的話,發(fā)出一連串憤怒的叫聲。她表示滿意,笑瞇瞇地與它握手,蓋章。他在旁邊看著,笑倒在草地上。
  
  后來,只要有女性這種生物走進他家里,或者試圖向梧桐示好,不管老少,都被它兇惡的叫聲嚇跑。
  
  他簡直懷疑自己養(yǎng)的這只狗,其實是她派到身邊來的間諜。
  
  梧桐汪汪兩聲,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背。
  
  “哦,有努力看著哦!真乖!”她獎賞似的與它碰碰頭?!癿int給你買肉吃!”
  
  他閉了閉眼,這樣的畫面,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他們還住在海德堡那間半山腰的房子里。
  
  歲月那樣靜好,沒有后來的變故,只有他與她與它,每一天的時光,美妙如同秋日傍晚內(nèi)卡河畔靜靜吹來的晚風。
  
  那之后接連好多天,朱舊中午去買咖啡的途中,梧桐總是歡騰著撲倒她跟前來,拽著她同它一起玩。
  
  蒙蒙手術(shù)前三天,朱舊見她狀態(tài)挺好,外面天氣也很好,征得了她父母的同意,她帶蒙蒙去廣場上與梧桐一起玩。
  
  果然,蒙蒙見到梧桐,非常喜歡它,一直用手給它順毛,還把小小皮送給它玩。
  
  大概是因為朱舊在身邊,梧桐竟然對蒙蒙很友好。
  
  朱舊坐到傅云深身邊,輕聲說:“云深,謝謝你?!?br/>  
  她知道,這些天他是故意的,每天中午如約定好一般的等候與陪伴。哪怕他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她和梧桐玩鬧,不多說什么,也不像別的同事那樣給她鼓勵??擅刻於潭淌畮追昼姷臅r光,她的心是最放松的,壓力與擔憂也漸漸得到緩解。
  
  他始終是最了解她的人,用她喜歡的方式,安撫了她。
  
  他依舊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有時候,默默的陪伴比千言萬語的安慰,更具備力量。
  
  她將蒙蒙與梧桐都攏到身邊,一左一右攬著,傅云深坐在梧桐的旁邊。
  
  “陽光真好,我們拍張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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