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微微一運(yùn)氣,笛聲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樣從每一個(gè)笛孔溢了出去,靜悄悄地溢滿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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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溫暖的陽光照在背后,云雀輕盈地掠過天空,劃出曼妙的弧線,仿佛女孩兒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黃花堆起齊膝的花海,一直鋪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天邊,偶爾遠(yuǎn)處的草坡上像是飄過白色的云,那是放牧的少年帶著他的羊群經(jīng)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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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地菊的小黃花隨著風(fēng)勢起伏,翻出一層一層的花潮,土地像是緩緩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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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紅色的小馬撒著歡在周圍亂轉(zhuǎn),這邊啃幾口草,又去那邊啃,然后貼過去舔著阿蘇勒的面頰。阿蘇勒低低地咳嗽幾聲,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說:“遙遙真笨,追不上巴魯巴扎,還來搗亂?!?br/> ?
這匹東陸產(chǎn)的小馬是他的坐騎。身體康復(fù)之后,父親再不許他習(xí)武,連雄壯高大的北陸馬也不讓他騎了,換了這匹溫順卻淘氣的小馬。巴魯和巴扎的坐騎都是戰(zhàn)馬的后代,馬腿比遙遙的腿長了一倍。遙遙跑著跑著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這里等自己的伴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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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族所謂“伴當(dāng)”,是“朋友”的意思。貴族少年從練武開始就會(huì)有自己的伴當(dāng),根據(jù)家境的貧富,少則兩三人,多則十幾人。伴當(dāng)陪著主子習(xí)武打獵,一起長大,將來上陣殺敵也齊馬并進(jìn),是一生的忠勇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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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勒九歲才有了自己的伴當(dāng)。大君欽點(diǎn)了巴夯的兩個(gè)兒子作為阿蘇勒的伴當(dāng),巴夯是長子窩棚的人,誰也不知道大君為什么要這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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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大君那天召見巴魯和巴扎,親手拍著他們的肩膀:“從此,你們就是世子的伴當(dāng)了,生死你們都要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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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側(cè)盤著雙腿坐在阿蘇勒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咬著線頭紉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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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綠色的馬步裙,白色的綾子束腰,寬大的裙裾灑在黃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蠻族少女喜歡這種裝束,馬步裙張開的時(shí)像一領(lǐng)大氅,圍繞腰身纏起來,束上衣帶,就成了裙子。上面貼身干練,勒出身體柔軟起伏的線條,裙幅卻寬大,便于騎射。她們也不穿東陸仕女喜歡的絲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軟皮靴子,這樣可以像男子一樣大步地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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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阿蘇勒背后的女孩卻是寧靜婉約的,一聲不吭地低頭紉針。她披散著漆黑的長發(fā),發(fā)梢結(jié)著小小的金鈴,風(fēng)來的時(shí)候,金鈴就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剌p響,她才會(huì)抬頭,沉默地看風(fēng)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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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是南方,曾經(jīng)在鐵線河附近的牧場,有一個(gè)叫做真顏的部落放牧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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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聲忽地停頓了,尾音裊裊。阿蘇勒挪了挪,坐到她身邊去:“蘇瑪,你是想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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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默默地?fù)u頭,坐開了一些,低下頭去縫手里那條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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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總是想著的,”阿蘇勒低聲說,“雖然你說不出來?!?br/> ?
龍格真煌的女兒龍格凝蘇瑪那年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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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牧人說,時(shí)光是無鞍的野馬,奔馳起來像閃電,最好的騎手都無法駕馭。初到青陽部的時(shí)候,蘇瑪只有十二歲,消瘦蠟黃的一張小臉,干癟得像個(gè)貧家的小男孩,在艷絕的姐姐龍格沁身邊,誰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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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個(gè)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樣,十二三歲正是她將要綻放的時(shí)候。人們眼里的她一天天都在變,肌膚像是沁紅的軟玉,漆黑的眼底帶些清澈的藍(lán)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筆描畫出來的,瘦削的身材變得修長豐腴,胸口也漸漸飽滿起來,襯著細(xì)長的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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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龍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說真顏部龍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會(huì)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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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都城的貴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個(gè)漂亮的女奴,阿蘇勒帶著她出去騎馬,少年們就駕著飛鷹跟在后面看,肆無忌憚地吹著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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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蘇瑪,我來吹笛子吧?!卑⑻K勒忽然笑了,“我來吹笛子,你來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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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蘇勒知道她是說不跳舞,聽阿蘇勒吹笛子。蘇瑪是真顏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蘇勒記得他在真顏部的那些年,每逢燒羔節(jié),龍格沁唱歌,蘇瑪在火堆邊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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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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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運(yùn)氣,想起個(gè)高些的調(diào)子?!皢琛钡囊宦?,笛子走音了,像是悶聲的牛吼。蘇瑪吃了一驚,抬頭看見阿蘇勒窘迫地左顧右盼。她把針扎在正在繡著的衣帶上,從阿蘇勒手中拿過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個(gè)唇形給他看。阿蘇勒的笛子也是蘇瑪教的,他初到真顏部的時(shí)候只有六歲,蘇瑪已經(jīng)是個(gè)八歲的大女孩,可是幾年過去,倒顯不出蘇瑪比阿蘇勒大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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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shù)臒o名指在按孔上輕盈地跳躍起來,笛聲有如串串帶著回音的鳥鳴,草間幾只小雀在笛聲中唧唧清鳴著飛上天空,阿蘇勒的目光追著它們,就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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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的云懶洋洋地舒卷,大地靜馨,像是一場春天下午的夢剛剛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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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聲停了許久,阿蘇勒才回過神來。蘇瑪把笛子遞到他面前,又低下頭去縫紉。阿蘇勒想著她剛才的指法,把吹孔湊到嘴邊。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湊近笛孔嗅了嗅,是從笛孔中散發(fā)出來的,像是麝香,卻又那么飄忽,只是在鼻尖輕輕地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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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你抹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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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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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身上的香?!卑⑻K勒說著,把笛子遞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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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聞了聞,搖了搖頭。阿蘇勒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湊到她脖子邊嗅著。蘇瑪回過神來,驚慌地推了他一把。兩個(gè)人一起滾倒在草叢里,一簇細(xì)碎的黃花仿佛被輕盈的蝶翼撲起,又飄落。阿蘇勒粗粗地喘了口氣,蘇瑪被他壓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綠裙上散碎的爬地菊花瓣像是繡成的金色花紋,卻更加鮮明清亮。她的頭發(fā)有些散亂,細(xì)長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隨著呼吸有淡淡的青紋。她扭過頭去,不看主子,飽滿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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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來,凝在蘇瑪?shù)哪樕?。蘇瑪覺得自己的臉那么紅,那些纖細(xì)的血管就在皮膚下緊張地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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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媽是一個(gè)氣味?!卑⑻K勒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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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了起來,怔怔地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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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飛快地整理好裙子,只是一個(gè)勁兒地低頭紉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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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人誰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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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焙⒆颖еドw看著她說,“蘇瑪你那么好看,又那么靈巧,吹的笛子那么好聽,身上還是香的……不知道將來是誰有那么好的福氣,能娶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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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很輕:“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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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一驚,抬起頭,看見主子眺望遠(yuǎn)處的眼神。那么安靜,沒有歡愉,也沒有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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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勒覺察到蘇瑪在看他,扭頭對她笑了笑:“陸大夫常說,我要好好養(yǎng)著,十年都不會(huì)出大事。我想陸大夫大概是說,我還能活十年吧?其實(shí)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來什么用都沒有,然后自己就悄沒聲地死了?!?br/> ?
蘇瑪?shù)氖诸澚艘幌?,一滴血紅在她手中的綾子上浸潤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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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阿蘇勒跑過來握著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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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從綾子上透了下去,扎進(jìn)了蘇瑪?shù)闹讣?,大粒的血珠紅得像一粒透熟的紅豆。阿蘇勒舉著那只手,左顧右盼卻找不到可以包扎的東西,張開嘴想把蘇瑪?shù)闹讣夂。瑓s忽然明白過來,呆了一下,訕訕地笑了一下,把指頭送到蘇瑪自己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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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跟著他笑,無聲地。阿蘇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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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哎喲哎喲,堂堂的世子、真顏部賤民的女兒,在這里偷情!這就是我們呂家豹子血的后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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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勒猛地起身,十幾個(gè)人從草坡下忽然躍了起來,阿蘇勒已經(jīng)被團(tuán)團(tuán)地圍住了。那是一群披著重錦的武士,領(lǐng)頭的人一顆閃亮的光頭,只有一根粗大的獨(dú)辮從頭頂垂下,辮子上纏滿了金絲,辮根釘了一塊鴿蛋大的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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