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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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抬頭,墨旗隨著山上的風(fēng)卷動在息衍的頭頂,如一卷純黑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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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天空下,下唐的兩萬大軍組成八個方陣,緩緩地移動在草原上。息衍立馬在側(cè)面的一處山頭上,正眺望遠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人是姬野。呂歸塵將那柄令人不安的長刀束在后腰,帶馬在左近戒備。他原本沒有職司,只是一個隨軍的貴胄,而在息衍的眼中,隨他出征的人就是他的屬下,所以呂歸塵身不解甲已經(jīng)整整十一天之久。息轅則掌劍令,責(zé)任更重,在山下的隊伍中,他代替息衍居中軍主陣,彈壓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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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息轅揮動綠旗,左右兩軍放緩腳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鶴形把雙翼收攏起來,龐大有序的軍陣緩緩匯成一條長帶。輕卒和弩手混和的隊伍從中軍前進,占據(jù)了最前方的戰(zhàn)線,兩萬人的下唐軍就要通過前方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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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雷眼山的支脈,莽莽青青的連山圍繞著這一帶的谷地,下唐的大軍已經(jīng)在山谷中推進了十一日,除了息衍自己,無人知道明日的路線。此時的息衍叼著煙桿,正默默地望著天地盡頭的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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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我們還有幾日才可以到達殤陽關(guān)?”姬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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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br/> ?
“一天?”呂歸塵和姬野對視一眼,都有些吃驚。息衍所謂地圖不過是畫來看的,所以他上馬之初,并沒有再動過行軍圖。大軍遵息衍的指揮而行,也早已偏離了出征前勾畫的路線,從進入雷眼山開始,他們就在山間日復(fù)一日地蛇行前進。而現(xiàn)在剛要離開山地,就已經(jīng)逼近了殤陽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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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山谷叫做澀梅谷,走出這片山谷,我們一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里路。明日疾行,騎軍可以率先抵達殤陽關(guān),希望我們沒有比白毅他們晚得太多。”息衍隨手在馬鞍上磕了磕煙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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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線在地圖上可沒有?!奔б罢f。他跟隨息衍日久,也算學(xué)會了看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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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在這里做山賊。山賊是靠山吃山的生活,哪里有不認(rèn)路的?”息衍扭頭看著兩個學(xué)生,似笑非笑,“這里周圍八百里的地勢,沒有人比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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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心里微微一動。息衍像是在說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里,卻從來也就沒人知道,息轅也一樣。息衍閑來指點江山自述生平,描述得仿佛當(dāng)日情景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描述拼湊起來,卻總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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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傳我令,前軍放棄多余的輜重,全速行軍!后軍收拾輜重,緩慢跟隨。”息衍喝令,“騎軍今夜喂馬,明日一路疾馳,務(wù)必在傍晚前逼近殤陽關(guān)扎營!落隊的軍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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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姬野將懷中所抱的帥旗拋給呂歸塵,調(diào)轉(zhuǎn)青騅就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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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懷抱墨旗,把旗桿下的鋼質(zhì)槍鋒扎在腳下的巖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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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愣,臉色變了:“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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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息衍微微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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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附近行軍……越來越近,最多不過三十里!”呂歸塵手中緊攥旗桿,耳朵貼近了凝神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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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族行軍,武士們習(xí)慣于頭枕馬鞍入睡,靠著地面震動就可以判斷附近是否有大軍行動,敏銳的人甚至可以推斷對方的人數(shù)和距離,分辨輕騎和重騎。呂歸塵不曾在北陸行軍,但是這種技巧卻在狩獵的時候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眼下這桿大旗旗桿上傳來的震動,并不像是步卒和下唐軍中區(qū)區(qū)三千騎兵會發(fā)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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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把手放在旗桿上,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來得好快……不知道是敵是友?!?br/> ?
“騎兵,”呂歸塵道,“不知道人數(shù),但肯定是奔馳的騎軍在逼近?!?br/> ?
“還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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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多不過二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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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抽出腰間的彎弓,張弓搭箭,一枚鳴鏑拉起尖利的嘯聲刺入天空。他已經(jīng)來不及下山傳令,鳴鏑一發(fā),是令三軍全力以赴通過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開防守的陣勢。三人隨即鞭策戰(zhàn)馬,旋風(fēng)一樣馳下小山,此時息轅已經(jīng)在軍中吹響了沉雄的進軍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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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他們沖下山坡并且趕上前軍的時候,草原盡頭的地平線上已經(jīng)升起了隱隱的煙塵。三軍已經(jīng)通過了山谷,弩手在陣前散布成一線,中間混雜著前鋒營的輕騎。所有輕卒則在偏后的地方結(jié)成一萬五千人的鱗甲陣,這是防御最強的陣形之一。此時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覺到腳下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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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息衍低聲道,“如果來的不是彭國的風(fēng)虎騎兵,那么只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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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殷紅如血的大旗已經(jīng)在塵頭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記看不清楚。姬野渾身一凜,在風(fēng)雷般的鐵蹄聲中,他竟然聽見了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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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山兮野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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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茫茫兮過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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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大江兮絕天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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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子征戰(zhàn)兮路漫長?!?br/> ?
開始只是一人放歌長嘯,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軍齊聲的應(yīng)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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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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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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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天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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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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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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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我舊弓兮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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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聽到如此悲烈豪壯的歌聲。他們口齒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準(zhǔn)的邊地人所說的話,可是沒有人能恥笑他們的歌,因為歌里有如此的壯志雄心。對面的赤甲騎軍狂風(fēng)般席卷草原而來,高唱著埋骨沙場的歌謠,縱然已經(jīng)看見了己方的旗幟,也沒有半分退卻。他們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著這樣放馬奔馳、再奔馳,踏破千山萬水直沖天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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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桿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記終于映入了姬野的眼睛,無數(shù)雷霆組成一個花環(huán)在紅旗舒卷中浮現(xiàn)——離國嬴氏的“雷烈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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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公嬴無翳的“雷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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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我舊弓兮射天狼……征戰(zhàn)之心縱死不休,”息衍輕撫腰間劍柄,“天下英雄相遇,總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br/> ?
“將軍,何不趁他們立足未穩(wěn),立即沖陣?”呂歸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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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王殿下的雷騎,隨時都能發(fā)起沖鋒,無所謂立足未穩(wěn)。他們已經(jīng)看見了我們,唱這首《歌無畏》,是警告我軍不要放肆。人家沒準(zhǔn)還想趁我們立足未穩(wěn),一舉沖鋒,殺我們一個片甲不留呢?!毕⒀苄?,笑容卻并不輕松,“沒有想到在這里遭遇威武王的大軍,難道殤陽關(guān)的防線已經(jīng)被突破?不過面對這個男人,還是要先行敘禮再戰(zhàn)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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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王?”姬野問。他記得離公僅僅封為公爵,白氏很少封外姓為王,嬴無翳權(quán)傾天下的時候,也并不在意一個王爵,所以離國依舊是個公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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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笑:“離公所用的‘威武’印信傳遍東陸,雖然只是公爵,可是天下已經(jīng)把他的名號傳為威武王。也不為過,我們胤朝那些親王貴胄,又有哪一個不在他威武之下弓腰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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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狂妄的人啊……”呂歸塵低低嘆息,不知道是敬佩還是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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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曲《歌無畏》,是威武王殿下親自填詞,國手風(fēng)臨晚譜曲。風(fēng)臨晚一介女流,被歌詞中所蘊的雄壯激發(fā),竟然譜出了傾世雄歌。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騎軍,才會在遭遇敵人時高唱這一曲《歌無畏》。滾滾黃沙,天地風(fēng)雷,今日耳聞,不虛此行了,”息衍贊嘆,“不必心存僥幸,對方必然是離公本人?!?br/> ?
“可是將軍,東陸武士的禮節(jié),是死敵相遇,也要敘禮再戰(zhàn)么?”呂歸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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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是面對什么人了,若是面對螻蟻,一腳踩過去也無妨,不過面對嬴無翳,即使想殺他的人也希望能夠親眼看著他死去吧?嬴無翳,怎么能是那種死在亂軍混戰(zhàn)中無聲無息的男人呢?”息衍還是笑笑,“再則雷騎強悍,貿(mào)然重逢等同送死,我還沒有這份膽量?!?br/> ?
“騎兵下馬,開旗門,”他猛一揮手,“待我覲見威武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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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大軍逆風(fēng)撲近,距離下唐軍三百尺一齊押住了戰(zhàn)馬。馬蹄下卷起的塵土隨風(fēng)揚去,騎射手從騎槍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陣前虛引角弓。當(dāng)先的紅旗下,孤零零站著兩匹馬。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隱蔽在火銅的重盔下。剛才就是這個身穿火銅重鎧的騎士一馬當(dāng)先,打起了雷烈之花的大旗。他馬速之快,使得以機動成名的雷騎軍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馬狂奔,唯有他身邊那匹神駿的白馬緊緊跟隨。而白馬上則是一個全身籠罩在黑甲中的騎士,馬鞍一側(cè)掛著一張烏木短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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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潮一般的氣勢隔著數(shù)百步直推過來,姬野握住馬鞍上所掛的虎牙,才驚覺自己的手心已經(jīng)熾熱如火?!跋⑥@,翼軍散開,箭營和輜重營前進,”息衍拍馬出陣,“沒有我的軍令,三軍不得沖鋒,預(yù)備布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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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息轅調(diào)轉(zhuǎn)戰(zhàn)馬,退向中軍本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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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和呂歸塵一左一右夾住息衍,三騎品字形出陣,呂歸塵手中擎著那面狂舞的墨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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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離國公鑾駕親臨么?”息衍立馬高呼,“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求見?!?br/> ?
他不再尊稱嬴無翳為威武王,卻以爵位稱呼,足見謹(jǐn)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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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銅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將大旗插進了土里,舉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頭盔,一振甲胄上的征塵。頭盔除去的瞬間,一頭褐色的長發(fā)在風(fēng)里揚起,長發(fā)間已經(jīng)有了縷縷銀絲,如刀削斧劈的面頰上也染了歲月的風(fēng)霜??墒强匆谎鬯浑p褐色的眸子,仿佛燒紅的炭,誰都能明白這個男人身體里流著什么樣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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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殿羽將軍息衍?”隨風(fēng)傳來的聲音仿佛金鐵的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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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學(xué)晚輩的名字能夠入王爺?shù)亩?,息衍三十年所學(xué)終于沒有白費?!?br/> ?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驚動?xùn)|陸的名字,你不需要謙虛。我的軍報說唐公百里景洪已經(jīng)對我宣戰(zhàn),他手下能夠派出來的無非你和拓跋山月,他選了你來和我對陣,很好。你此行是往殤陽關(guān)下,卻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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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正要去殤陽關(guān)和王爺對陣,想走一條別人不知的路,沒有料到在這里相遇。王爺僅帶隨身騎軍,是急于返回離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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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嬴無翳坦然回應(yīng),“午時突圍而出,破了殤陽關(guān)前的鐵壁合圍,本以為已獲全勝,不意在此和將軍相逢。我準(zhǔn)備迂回避開白毅布在后面的幾道防線,卻遇見了更加棘手的人,確實是失算?!?br/> ?
“王爺有意一戰(zhàn)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