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初晴,不覺又到初冬時(shí)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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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畏寒,每當(dāng)秋冬時(shí)節(jié)總是多病,前些時(shí)候偶染風(fēng)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許多,聽蕭綦説靖兒一直吵鬧著好久不見姑姑,便打起精神入宮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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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邁進(jìn)殿門就聽見靖兒歡快得意的笑聲,我抬眸看去,頓時(shí)驚惱交加——他竟騎在奶娘背上,拍打著奶娘在殿上“騎馬”,口中兀自駕駕有聲,周圍一眾宮女團(tuán)團(tuán)簇?fù)?,爭相給小陛下助威,在乾元殿上鬧成一團(tuán)。連我走近殿門,也沒有一個內(nèi)侍通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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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我冷冷開口,“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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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殿宮人驀然見我立在門前,慌得亂糟糟跪了一地,參拜不迭,一個個再不敢抬頭。靖兒瞧見了我,一下從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著朝我奔過來,“姑姑抱抱!”我看他腳步還踉蹌不穩(wěn),忙迎上去,張臂抱住了他。他立即緊緊摟著我脖子,説什么也不放開。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臂彎隱隱發(fā)沉,當(dāng)初小貓兒一般大的孩子已經(jīng)長得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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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板起臉看他,“陛下今天不乖,姑姑説過不許自己亂跑,不許跌跤,你有沒有記住?”靖兒烏溜溜的圓眼睛飛快一轉(zhuǎn),低下頭去不説話,小臉卻埋在我胸前,撒嬌地使勁蹭。“陛下!”我狼狽地拉開他,不知他從哪里學(xué)來這般精怪。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顏觀色,知道我對他寵溺,便每次都賴皮撒嬌;只有蕭綦在旁邊,他才肯乖乖聽話。奶娘遞上一件團(tuán)龍繡金的小披風(fēng),柔聲笑道,“王妃一來陛下就高興,連跌跤都不怕了?!?br/> ?
??我將靖兒抱在膝上,轉(zhuǎn)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誰教陛下將人當(dāng)馬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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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慌忙跪下,叩頭道,“王妃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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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陛下高興?”我挑眉正欲斥她,卻聽靖兒仰頭咯咯笑道,“騎馬馬,王爺騎馬馬,陛下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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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明白過來,上次蕭綦曾抱他騎馬,從此他便念念不忘了。教他叫姑父教了許久,他偏只記得左右都叫王爺,也學(xué)得一口王爺王爺?shù)亟校犖覀兌冀兴菹?,便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我一時(shí)啼笑皆非,本來沉了臉要數(shù)落他,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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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兒見我笑了,頓時(shí)得意頑皮起來,在我懷中左右扭動,伸手去夠我鬢邊搖曳顫動的珠釵。我正聽奶娘將靖兒的起居情形一一詳稟,不留神間,被他一手扯住鬢發(fā),抓下了那支發(fā)釵。奶娘慌忙將他接過,他笑嘻嘻抓著那支鳳頭銜珠釵,不肯松手。我鬢發(fā)散亂,拿他無可奈何,卻聽奶娘笑道,“真是個風(fēng)流天子呢,小小年紀(jì)就會唐突佳人了?!蹦棠锏脑捯帽娙搜诳谑Γ竷贺W晕罩l(fā)釵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心愛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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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口氣,只得起身重新梳妝,“將發(fā)釵拿過來,別讓陛下玩這些東西?!?br/> ?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釵,靖兒卻左右躲閃著不肯給,奶娘無法,只得道,“陛下再不給,奴婢可要斗膽冒犯了?!?br/> ?
??“你敢!”靖兒嬌細(xì)嗓音尖叫著,倒有幾分子隆哥哥當(dāng)年的蠻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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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著轉(zhuǎn)身,對鏡散開發(fā)髻,正待梳頭,陡然聽得背后一聲慘呼,左右宮人紛紛尖叫。我霍然回頭,驚見靖兒舞著釵子劃過奶娘臉龐,從眼眶到臉頰,被尖利釵尾劃出深深血痕!奶娘滿臉鮮血,痛叫著捂臉跌倒!左右都被驚呆了,一時(shí)間沒人回過神來,靖兒自己也被嚇住,驀的轉(zhuǎn)身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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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快攔住陛下!”我失聲驚呼,扔了玉梳朝靖兒追去。左右侍從慌忙圍上前去,靖兒見此情狀越發(fā)害怕,掉頭往殿外玉階跑去。內(nèi)侍都已奔進(jìn)殿來,門口竟無人值守,殿前侍衛(wèi)隔得又遠(yuǎn),竟眼看著靖兒跌跌撞撞往玉階奔去。我心頭驚跳,暗覺不妙,脫口道,“靖兒,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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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話音未落,那小小身影在階上一晃,立足不穩(wěn),一頭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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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左右宮人一片駭然驚叫,殿前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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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腳下虛軟,跌倒在地,渾身劇顫,半晌説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皇上……宣……太醫(yī)……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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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內(nèi)侍從階下抱起了孩子,慌忙奔回殿中,孩子癱軟在他臂彎不哭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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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下全然涼透,手足皆軟,被宮女扶至跟前一看,只見孩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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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太醫(yī)院長史診視完畢,剛從殿內(nèi)退出,蕭綦便聞訊趕到了。我忙從椅中起身,急問太醫(yī),“陛下傷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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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yī)們面面相覷,各自神色惴惴,為首的傅太醫(yī)皺眉稟道,“回王妃,陛下尚未醒來,經(jīng)微臣等檢識,陛下內(nèi)腑骨骼均無大礙,但頭頸觸地時(shí)震傷了經(jīng)脈,血?dú)庾铚?,風(fēng)邪內(nèi)侵,積郁……”蕭綦打斷他,沉聲問道,“究竟有沒有性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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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太醫(yī)顫聲道,“陛下性命無礙,只是,只是微臣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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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頓時(shí)揪緊,蕭綦冷冷道,“但説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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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年紀(jì)尚幼且先天不足,體質(zhì)本已嬴弱,經(jīng)此重創(chuàng)恐怕再難復(fù)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也會神智遲鈍,異于常人。”老太醫(yī)以額觸地,冷汗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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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頹然跌回椅中,掩住面孔,仿如墜入刺骨寒潭。蕭綦亦沉默下去,只輕輕按住我肩頭,半晌才緩緩開口,“可有救治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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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太醫(yī)都緘默無聲,蕭綦負(fù)手轉(zhuǎn)向那九龍屏風(fēng),兀自沉思不語。一時(shí)間,殿上沉寂如死,四面濃重的陰影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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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抬手一拂,待太醫(yī)和左右都退下之后,緩步來到我跟前,柔聲道,“禍福無常,你不必太過自責(zé)?!?br/> ?
??我黯然撐住額頭,説不出話,亦沒有淚,只覺心口空落落的痛,想去看一眼靖兒卻全然沒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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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些,眼下你我都不能亂了方寸?!笔掫敫┫律韥砦兆∥壹珙^,語聲淡淡,卻充滿果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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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惚抬眸,與他峻嚴(yán)目光相觸,心頭頓時(shí)一震,萬千紛亂思緒瞬時(shí)被照得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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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朝堂宮闈剛剛開始安穩(wěn),人心初定,再經(jīng)不起又一輪的動蕩波折。一旦皇上傷重的消息傳揚(yáng)出去,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軒然大波?;噬虾枚硕舜趯媽m,何以突然受傷,誰又會相信真的只是意外?縱然蕭綦權(quán)勢煊天,也難堵攸攸眾口,更何況一個癡呆的小皇帝,又怎么擔(dān)當(dāng)社稷之重——若是靖兒被廢黜,皇位是否要傳予子澹?若是子澹登基,舊黨是否會死灰復(f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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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定望住蕭綦,冰涼雙手被他用力握住,從他掌心傳來的溫暖與力量令我漸漸回復(fù)鎮(zhèn)定,心頭卻越發(fā)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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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住我,淡淡問道,“皇上受傷一事,還有哪些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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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五位太醫(yī),只有乾元殿宮人?!蔽移D澀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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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立即下令封閉乾元殿,不許一名宮人踏出殿門,旋即將五位太醫(yī)再度召入內(nèi)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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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已探視過皇上,傷勢并不若傅太醫(yī)所説的嚴(yán)重?!笔掫朊鏌o表情,目光一一掃過諸位太醫(yī),目光深沉莫測,“各位大人果真確診無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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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太醫(yī)面面相覷,入冬天氣竟也汗流浹背。傅太醫(yī)伏跪在地,須發(fā)微顫,汗珠沿著額角滾落,顫聲道,“是,老臣確診無誤?!?br/> ?
??我低低開口,“事關(guān)重大,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br/> ?
??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后頭的張?zhí)t(yī)突然膝行到蕭綦面前,重重叩頭,“啟稟王爺,微臣的診斷與傅大人有異,依微臣看來,陛下傷在筋骨,實(shí)無大礙,調(diào)養(yǎng)半月即可痊愈?!绷硗庖幻t(yī)官也慌忙叩首,“微臣與張大人診斷相同,傅大人之言,實(shí)屬誤診?!备堤t(yī)身子一震,面色瞬間蒼白,卻仍是低頭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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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兩位太醫(yī)相顧失色,只躊躇了片刻,也頓首道,“微臣同意張大人之言?!?br/> ?
??“傅太醫(yī),您認(rèn)為呢?”我溫言問他,仍想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j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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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蒼蒼的傅太醫(yī)沉默片刻,抬首緩緩道,“醫(yī)者有道,臣不能妄言?!?br/> ?
??我掉過頭無聲嘆息,不忍再看他白發(fā)銀須。蕭綦的臉色越發(fā)沉郁,頷首道,“傅大人,本王欽佩你的為人?!?br/> ?
??“老臣侍奉君側(cè)三十余年,生死榮辱早已看淡,今日蒙王爺謬贊,老懷甚慰?!崩咸t(yī)直起身子,神色坦然,“但求王爺高量,容老臣的家人布衣返鄉(xiāng),安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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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本王必厚待你的家人?!笔掫朊C然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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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傅太醫(yī)因誤診之罪服毒自盡。乾元殿一干宮人皆因護(hù)駕不力而下獄。我將皇上身邊的宮人全部替換,任以心腹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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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失足跌傷的風(fēng)波至此平息,傷愈后依然每日由我抱上朝堂,一切與往日無異。只是這粉妝玉琢的孩子,再也不會頑皮笑鬧,從此癡癡如一個木頭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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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每天仍舊遠(yuǎn)遠(yuǎn)參拜著垂簾后的小天子,除了心腹宮人,誰也沒有機(jī)會接近皇帝。原本靖兒每日都要去永安宮向太皇太后問安,自此之后,我以太皇太后需靜養(yǎng)為由,只逢初一十五才讓皇上去問安,永安宮中也只有數(shù)名心腹宮人可以接近皇上。姑姑身邊有個名喚阿越的小宮女,當(dāng)日臨危不亂,親身試藥,此后一直忠心耿耿,半事也穩(wěn)妥仔細(xì)。正巧玉岫嫁后,我身邊始終缺個得力的人,便將阿越召入王府,隨侍在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