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大軍自渡江之后,步步進逼,從水陸兩線夾攻,對南方宗室的勢力逐一合圍殲滅。叛軍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后大軍合圍,再無退路可逃。走投無路之下,各路叛軍內(nèi)訌,反復無常的晉安王自恃不曾正面與朝廷交戰(zhàn),企圖擒住子律,借此向蕭綦獻媚請降,以求自保榮華。內(nèi)亂中,晉安王夜襲行宮,殺了子律一個措手不及。子律在一眾死士護衛(wèi)下,單騎出逃,趕往承惠王軍中,急調大軍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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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軍激戰(zhàn)一天一夜,晉安王精于權謀,戰(zhàn)陣之上卻不敵承惠王驍勇,終被誅殺于陣前,叛軍自此大亂。為保軍心不墮,以建章王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倉促將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筑起高臺,草草登壇祭天,奉子律南面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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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來,滿朝文武為之憤然。子律稱帝,終于將篡位之罪坐實,蕭綦只等著這一時機,好將江南宗室一舉翦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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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道詔書公告天下,江南諸王擁戴叛臣篡位謀逆,罪在不赦,欽命南征大軍即刻平叛,逆黨首惡及相關從犯,無論身份爵位,一并誅殺,不得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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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午后已經(jīng)微微有些悶熱,湘妃竹簾半垂,隔開了外面灼人的陽光,篩下細碎光影,一道道灑在書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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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執(zhí)了紈素團扇,倚在蕭綦身側,一邊替他輕輕搖扇,一邊側首看他披閱奏折。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軍的捷報,奉遠郡王的殘部被追擊至郗川,大半歸降,其余盡殲。蕭綦合上折子,流露一絲笑意,鬢角卻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敗潰亡只在早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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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惚想起那個孤僻的孱弱少年。三個皇子之中,子隆糊涂莽撞,子澹逆來順受,唯獨他卻在宮變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連我亦意料不到,最后堅持了皇室驕傲與勇氣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這亂世,他或許會成為一位博學賢明的親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棄的逆臣賊子。他和子澹流淌著相同的血脈,當他的頭顱被利刃斬下,送到主帥帳前,面對著自己的嫡親手足,他可會瞑目?而雙手從未沾染過鮮血的子澹,純善如白玉無瑕的子澹,卻要從血海尸山里踏過,走向最殘酷的終點,親手取下兄長的頭顱,來終結這場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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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初夏午后,卻有涼意透骨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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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經(jīng)離亂,愈知珍惜……我無聲嘆息,收回恍惚的思緒,抽出絲帕替蕭綦拭去鬢邊汗珠。他抬首對我笑笑,復又專注于奏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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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一會兒吧,這么些折子一時也看不完。”我柔聲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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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要緊的事,拖延不得?!彼^也不抬,手邊那疊厚厚的折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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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奈而笑,擱了團扇,信手取過幾冊折子翻看。最近捷報頻傳,十萬大軍繞道西疆,經(jīng)商旅小道,越過流沙大漠,從背后奇襲突厥王城,猶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內(nèi)外受敵之困,士氣已有潰散之像。而我軍后援充足,邊關將士奉命只守不攻,早已斗志難耐,不斷上表請戰(zhàn)——這一疊奏疏里,倒有一半都是請戰(zhàn)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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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什么這樣高興?”蕭綦擱了筆,抬頭一笑,將我攬到膝上。我將幾份請戰(zhàn)的奏疏拿給他看,他亦微笑,“時機未到,不過已經(jīng)快了?!?br/> ?
??那巨幅的輿圖上,一片浩瀚邊荒又將燃起慘烈的戰(zhàn)火。斛律王子,賀蘭箴……這一戰(zhàn)之后,我們又將是敵是友?我怔怔望著那輿圖,一時間心緒起伏,莫辨喜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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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戰(zhàn)事將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笔掫牒龆Φ溃叭缃裉K氏被逐,皇叔至今沒有正室,還需及早為他冊立正妃才是?!?br/> ?
??錦兒的余生都將在青燈古佛下度過,而這已是我能給她最大的慈悲?;蛟S遁入空門,對她亦是一種解脫。只是阿寶的去留,卻成了我最大的難題——她留在宮中始終是個大患,卻也再不能跟著她的母親,而子澹自顧不暇,只怕也照管不了這個孩子。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兩全之計,只能暫時留她在宮中治療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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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對錦兒的事并不在意,只覺孩子十分無辜,囑我留心看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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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子澹冊妃之事,由蕭綦親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終究還是介懷的,或許只有子澹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慮。子澹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誤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冊立正妃。如今連錦兒也不在了,他身邊也的確需要一個女子照拂。只是蕭綦所謂的妥當之人,不外乎軍中權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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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澹此番班師回朝,若能再擇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時之間,要選配門庭合適的女子,也不是這般容易?!蔽夜首鬏p描淡寫,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這兩日,那么些閨秀佳麗,叫人挑得眼花,總要慢慢來的?!蔽铱谥羞@般笑謔著,心里卻無端泛起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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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一熱,卻是蕭綦的手指在我鬢邊撫過,“熱了么,看你這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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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撥開我領口,露出微汗的肌膚。我側首垂眸,一時間不敢與他目光對視,竭力驅散心中那個青衫寥落的影子。蕭綦?yún)s不再追問,仿佛方才的話題不曾提及,不知何時竟將我外袍解開,褪下拋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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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鬧!”我驚呼一聲,閃躲著他不規(guī)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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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無賴,不由分説將我橫抱起來,“不如讓我侍侯王妃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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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湯池里水霧氤氳,白芷睡蓮的花瓣漂浮其間,幽香襲人,泡在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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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懶倚著溫潤的石壁,仰頭半張了口,等他將葡萄剝好,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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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水珠掛在他濃黑飛揚的眉梢,半濕的發(fā)髻松松綰住,水霧縹緲之間,別有一分落拓不羈的風流神韻……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剝好一粒葡萄,漫不經(jīng)心地遞過來,卻在我張口的剎那縮回手去。我一點足尖,借著水波蕩漾之力,如游魚般滑掠而出,纏住他雙雙跌入一片水花飛濺中。我被他狼狽的樣子逗得大笑,忘了閃躲,笑聲未歇,卻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無限,慵懶的暮春午后,時光亦在纏綿間悄然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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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征勝局將定,為激勵將士軍心,朝廷下旨犒賞——晉子澹為賢王,宋懷恩為大將軍,胡光烈為武衛(wèi)侯,其余將士均加封進階,厚賜金銀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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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澹一直領著皇叔的虛銜,至此才算有了王爵。從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宮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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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繕司擇了京郊幾處棄置已久的宮苑報上來,打算從中挑選一處翻修以做賢王府。然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蕭綦竟下令將宮外最精巧奢華的一處皇家行館“芷苑”賜予子澹為府,重新修繕,大興土木,極盡堂皇富麗之能事,其豪奢處令京中王公豪族盡皆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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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人人皆以為,蕭綦將子澹逼上戰(zhàn)陣,必然是借刀殺人,令他死在陣前,以絕后患。可惜他們都看低了蕭綦的心胸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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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鐵腕平定了江南叛軍,雖將宗室最后的勢力徹底清除,卻不能就此與整個皇族決裂。無論在京中還是江南,王公親貴都有著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殺不絕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穩(wěn)定,經(jīng)世治國,穩(wěn)定民心,還要借助他們的力量。此時此刻,蕭綦對子澹的優(yōu)渥有加,無異于給世家親貴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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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宮中傳出風聲,要在世家中挑選佳人冊立為賢王妃,一時引得議論紛紜,各大世家均在觀望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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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塵封已久的芷苑門前,我久久駐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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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皇家宮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與宮城遙遙相望,占盡上風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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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這里本來不叫這個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將此處賜給了子澹的母親,寵冠后宮的謝貴妃,因她閨名里有個芷字,從此改名芷苑。謝貴妃生**靜,體弱多病,一向不慣在宮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許,搬來這里休養(yǎng),多日不曾回宮問安,由此觸怒姑姑,引出一場軒然大波。那之后,她郁郁回到宮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從此后,斜風細雨的芷苑,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歲月,就此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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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一絲微微的疼,牽動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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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卑⒃捷p細的聲音,將我自恍惚中喚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階上,我仰頭凝望,蟠龍匾上金漆鮮亮的“賢王府”三字堂皇奪目。我回頭對身后諸命婦淡淡一笑,“耗費了這許多心思,賢王府總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諸位一同過來賞園,也看看今朝名匠營造的手筆,比之當年如何?!北娙思娂姼胶头Q贊,一路行去,果然處處佳景,盡顯絕妙匠心,叫人贊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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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簾,每經(jīng)過一處,就似時光倒回了一分。這里曾是謝貴妃居住過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園,也算是僅能給他的一分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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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垂首,一時間心中黯然。卻聽身后隱隱有清脆笑語,回身看去,只見隨行女眷中一片紅袖綠鬢,幾名妙齡活潑的女孩兒自顧嘻笑作一團。身側的迎安侯夫人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兒家總是這般俏皮,失儀之處,還請王妃恕罪?!蔽乙恍D眸,卻不多言。這些個女孩兒都是賢王妃的備選閨秀,今日也是特意讓她們一道隨行賞園。走得一段,我漸漸有些疲乏,阿越見忙道,“前面水榭清涼,王妃跟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納涼賞蓮,也是樂事?!蔽翌h首一笑,攜眾人步入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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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濃蔭,涼風習習,水榭里一片鶯聲笑語,蹁躚衣袂帶起暗香如縷。名門佳人,王侯千金,一個勝一個的裊娜嬌妍,放眼看去,怎一個亂花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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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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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清風撩起耳畔發(fā)絲,我抬手拂去,不經(jīng)意間見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獨自憑欄而立,裊弱身影在這錦繡叢中分外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