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見王爺、王妃?!眿鹉复┐髁苏壳嘣棋\一品誥命朝服,領(lǐng)了兩個女兒,向我們俯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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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環(huán)搖曳,映著鬢間斑白,仍難掩她清傲氣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詳,眼前卻浮現(xiàn)姑姑滄桑憔悴的面容。她們妯娌二人原本年歲相仿,如今卻似相差了十余歲。嬸母也出身名門,本與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親,誰料日后漸生嫌隙,兩人越走越遠,最終姐妹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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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姑姑不顧嬸母求情,將她唯一的兒子送往軍中歷練,欲讓他承襲慶陽王衣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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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憶中的堂兄王楷,是個穎悟敏達,滿懷一腔報國熱血的少年,卻生來體弱多病,到了軍中不習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嬸母遭遇喪子之痛,偏在此時,哥哥王夙被加封顯爵,嬸母由此認定了姑姑偏袒長房,將堂兄之死怪罪在她頭上,對她恨之入骨,乃至對我們長房一門都心生怨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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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當年逼宮一戰(zhàn),叔父遇刺身亡,嬸母心灰意冷之下帶了兩名庶出女兒返回瑯玡故里,多年不肯再與我們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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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嬸母養(yǎng)育,倒也情同己出。她們離去的時候,長女王佩才十歲,次女王倩不到九歲。一別數(shù)年,當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個“阿嫵姐姐”的小丫頭,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兒俏生生立在一旁,卻沖旁邊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斂眉,穿一襲湖藍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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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記得佩兒小時候怯生生的模樣,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兒的手,含笑嘆道,“倩兒也幾乎讓我認不出來了?!?br/> ?
??佩兒臉上微微紅了,低頭也不説話,甚至不敢抬頭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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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鄉(xiāng)間,疏于教導,適才倩兒無禮,對王爺多有冒犯,乞望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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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情語氣還是帶著淡淡矜傲,比之當年仍慈和了許多,想來歲月漫漫,再高的心氣也該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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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容色和煦,執(zhí)晚輩之禮,陪了我與嬸母溫言寒喧。此次佩兒遠嫁江南,原以為嬸母會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説服她,卻不料嬸母非但沒有反對,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兒的手,嘆息道,“這孩子嫁了過去,也算終身有托,好過跟著我過冷清日子?!彼捓镉袔追制嗨嵋馕?,我正欲開口,蕭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寧郡主遠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獨,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個關(guān)照?!?br/> ?
??嬸母含笑點頭,“故里偏遠,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華。此番回來,送了佩兒出閣,也就只剩倩兒這丫頭讓我掛心了?!?br/> ?
??“娘!”倩兒打斷嬸母的話,嬌嗔跺腳。嬸母寵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語。我與蕭綦亦是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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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敘話間,一名侍衛(wèi)入內(nèi),向蕭綦低聲稟報了什么,但見蕭綦臉色立時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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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起身向嬸母告辭,留下我在府中陪嬸母敘話。我和嬸母一起送他至門口,他轉(zhuǎn)身對我柔聲道,“今日穿得單薄,不可出去玩雪?!?br/> ?
??當著嬸母和佩兒她們,我不料他會如此仔細,不覺臉上一熱。身后一聲輕笑,又是倩兒捂了嘴,促狹地望著蕭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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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著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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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嫁得好夫婿。”嬸母微笑望著我,端了茶淺淺一啜,“當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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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緣之事,各有各的緣法?!碧峒肮霉茫也辉付嘌?,只淡淡一笑,轉(zhuǎn)開了話題,“佩兒的夫婿亦是雅名遠達的才子,過些日子入京迎親,嬸母見了,只怕更是歡喜。”那兩姐妹都被嬸母遣走,此時若佩兒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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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母擱了茶盞,卻幽幽一嘆,“佩兒這孩子……實在命苦?!?br/> ?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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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母嘆息,“從前你也知道,佩兒先天不足,一向體弱多病,就跟她生母當年一樣……她生母是難產(chǎn)而亡,我總擔心這孩子日后嫁人生子,只怕過不了那一關(guān),索性讓她不要生育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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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猛地一抽,聽得嬸母似乎又説了什么,我心思恍惚,卻沒有聽清,直到她重重喚我一聲,方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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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母微瞇了眼,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目光中似藏了細細針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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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你在想什么?”她含笑開口,神色又回復了之前的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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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斂定心神,“話雖如此,佩兒遠嫁吳氏,若沒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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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母點頭道,“是以,我想選兩個妥貼的丫鬟一并陪嫁過去,將來生下孩子再過繼給佩兒?!?br/> ?
??我微微皺了眉,心底莫名掠過錦兒的影子,頓生黯然。嬸母的話似沙子一樣揉進我心頭,隱隱難受,卻又想不出如何應對,只得默然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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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與蕭綦一直無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體弱多病的緣故,并不知曉我可能永無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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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嬸母方才一閃而過的神情,隱隱讓我覺得古怪,雖説不上有何不妥,卻本能的防備,不愿讓她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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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出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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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澹與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無事,以他的性子斷不會讓一個女子太過難堪。昨晚卻不知為了什么事,胡瑤竟連夜負氣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賢王府生事。子澹閉門不應,任他在門前吵鬧,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左右勸他不住,只得派人飛馬向蕭綦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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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胡光烈實在太不知輕重,惹得蕭綦動了真怒,命人將他綁了,打入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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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蕭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卻仍仗著一貫的跋扈,鬧出這樣的麻煩,莫説蕭綦動怒,連我亦覺得這蠻漢太欠教訓。過了兩日,胡瑤終于耐不住了,入府求見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時日里那神采飛揚的女子竟憔悴了許多。問她前因后果,她卻怎么都不肯説,只是一味自責。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她,反倒隨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錯了,只顧給子澹尋得依托,卻賠上了另一個人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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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Я撕幦ハ蚴掫肭笄椋@次懲處胡光烈,也不單是為了他大鬧賢王府。蕭綦雖倚重這員虎將,卻也惱他一貫張狂跋扈,早有心剎剎他的氣焰,好讓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蕭綦也就順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來,革去半年奉祿,責他登門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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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澹婚后,我再沒有踏入賢王府。送胡瑤回府,到了門前,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掉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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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過后第三日,太醫(yī)院呈上奏折,稱皇上所染痹癥,日漸加重,痊愈之機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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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紛紛上表稱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難當社稷大任,奏請?zhí)侍笈c攝政王另議新君繼位,以?;式y(tǒng)穩(wěn)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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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數(shù)次請子澹入宮議政,子澹始終稱病,閉門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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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的廷議,事關(guān)宗廟祭祀大典,閣輔公卿齊集,唯獨不見子澹。王府來人回話,卻説賢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顧竊竊,令蕭綦大為光火,當庭命典儀衛(wèi)官奉了龍輦,去賢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將賢王抬進宮來。龍輦,是皇帝御用之物——蕭綦此語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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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卿礙于職守,匍匐進言,稱賢王只是親王身份,若龍輦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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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蕭綦冷笑,“本王給得,他便當?shù)?,何謂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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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卿冷汗如漿,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無一人進言。蕭綦攝政以來,行事深沉嚴恪,武人霸氣已刻意收斂,鮮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卻悍然將皇統(tǒng)禮制踏于足下。我抱住靖兒坐在垂簾之后,心中一片了然——蕭綦是要借此立威,給即將登基的新君子澹一個下馬威;更讓朝中諸人看個明白,天子威儀在他蕭綦眼中不過玩物爾,生殺予奪,唯他一人獨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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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幾,賢王子澹被龍輦迎入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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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時節(jié),他竟只穿了單衣常服,廣袖敞襟,不著冠,不戴簪,散發(fā)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來。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傾”一語,儼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蕭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設了錦榻,左右侍從扶子澹入座。眾目睽睽之下,他竟醉臥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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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優(yōu)雅驕傲的子澹,身負皇族最后尊嚴的子澹,如今傾頹如酒徒,連素日最珍重的風度儀容也全然不顧,索性任人擺布,自暴自棄,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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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間忘了所有,只想掀簾而出,將滿殿文武統(tǒng)統(tǒng)趕走,誰也不能再將憐憫鄙棄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間,一道深涼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著痕跡的一瞥,卻令我全身血液為之凝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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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睥睨眾生的攝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萬劫不復之人——若説將子澹推入這境地的人是蕭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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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一剎那恍惚,第一次開始懷疑,一直以來,是否真的是我錯了?;蛟S我不該千方百計要子?;钕聛?,這樣屈辱的活,殘忍更甚于死亡;或許我不該一廂情愿為他謀取姻緣,強加的美滿之下,卻是他的無望沉淪。我閉了眼,猝然側(cè)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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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歲,高冠朱纓,蟒袍玉帶,這些高貴的頭顱此刻低伏在蕭綦腳下,卑微如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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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百年皇統(tǒng)至尊,一夕踏于腳下,這便是帝王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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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蕭綦的身影,我漸漸覺得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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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遜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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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準輔政豫章王蕭綦所奏,冊立賢王為帝,廢明景帝為長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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