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默默打開《流民圖》,注視了幾秒鐘,便把《流民圖》遞到韓絳手中,韓絳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來。他張口正欲設(shè)辭分辯,不料王安石輕輕搖了搖頭,跪下說道:“陛下,此圖所繪,的確就是外面百姓的慘狀了。”
????韓絳絕對沒有想到王安石會一口承認,真的大吃一驚。天子在九重之內(nèi),外面是個什么樣子,還不是大臣們說了算?!現(xiàn)在雖然有報紙了,但是巧言設(shè)辭,也并非難事。他實是不知道王安石為何竟要一口承認。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驚的。因為他所學(xué)過的歷史書,黨百般抵賴的。
????趙頊見王安石承認,真是又驚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時只是用手指著王安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安石微微嘆了口氣,沉聲說道:“陛下,臣深負圣恩,萬死不能救其罪。現(xiàn)在既知事事屬實,斷無欺君之理!”
????韓絳聽到趙頊和王安石的對話,心里卻也一樣亂成一團,完全失去了分析后果的能力。
????趙頊瞪視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慮,最后終于把手放下,一**坐在龍椅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既是屬實,這幅《流民圖》,就掛在御書房內(nèi)。也好讓朕天天記得,朕的子民們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實比皇帝遠甚,負天下之望三十余年,一旦執(zhí)政,數(shù)年之內(nèi),先是士大夫沸騰,議論紛紛,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馬光、范純?nèi)瘦?,根本不愿意與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國家財政漸上軌道,各處軍事上也接連取得勝利,卻來了一場大宋開國百余年沒有的大災(zāi)!
????“陛下,王丞相執(zhí)政之前,曾經(jīng)朝百年無事札子》,內(nèi)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實非新法與丞相之錯,而是替百年之沉苛還債呀!還望陛下明察?!表n絳終于理清了思緒,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道。
????王安石望了韓絳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無論他自己怎么樣想,這一批人卻是肯定要一直打著新法的旗幟,來在政治上爭取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罷相,萬一皇帝變卦,不再變法,這一群人的政治權(quán)益,就會立時失去,從這些人的角度來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卻只道韓絳是因為他們幾十年的交情,竭力為他掩飾,心里不由也頗是感動。
????“子華……”王安石叫了一聲韓絳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對皇帝說道:“陛下,臣并非是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謝罪。大宋國勢,不變法不行,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謝罪,是因為六年來,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曠古絕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卻沒有辦法應(yīng)付一場大災(zāi),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趙頊見王安石眼中已經(jīng)滿含淚水,心里也不由動容。又聽王安石說道:“方才看到桑充國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國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慚愧萬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鑒日月,絕對是對大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絕對沒有想過要盤剝百姓來斂財邀寵!”
????趙頊微微點頭,這一點上,他倒是絕對相信王安石。
????“雖然如此,但是錯了畢竟是錯了,為相五年,卻是今天這樣的局面,臣非但外慚物議,內(nèi)亦有愧于神明。石子明離闕之時,囑臣數(shù)事,備災(zāi)荒、緩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沒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還在相位,實在羞見石郎!因此臣請陛下許臣致仕!”
????“致仕?!”趙頊和韓絳不由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陛下,介甫,此事萬萬不可!”韓絳這個號稱“傳法沙門”的韓相公,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必然前功盡棄!王丞相若罷,新法必然更加艱難呀!”
????桑充國的呼吁、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自請致仕,汴京的政局卻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晰,想要舊黨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實在是有點一廂情愿。只不過也沒有人會料到,局勢反而更加復(fù)雜化了。
????朝廷與地方的舊黨,平素與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著《流民圖》的機會,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連一向不干預(yù)朝政的兩宮太后,也天天要向趙頊哭訴,趙頊被這件事情,搞得暈頭轉(zhuǎn)向。偏偏蔡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來,他帶著御史臺所屬兵士,一紙行文,將鄭俠捉住,關(guān)進了御史臺的牢獄之中。
????此事立時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臣以為此事或有不妥?!眳位萸鋵Σ檀_的做法,頗有點不以為然。
????蘇頌更是直接質(zhì)問道:“蔡中丞,不知道鄭俠所犯何罪?”
????蔡確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會連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趙頊此時實在是傷透腦筋了,蔡確也不請旨,直接把鄭俠系獄,結(jié)果當(dāng)天營救的疏章就達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讓蔡確釋放鄭俠,蔡確毫不客氣的頂了回來:“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須做不得快意事!”
????“鄭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獄?”趙頊不得不親自開口詢問。
????蔡確見皇帝問,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馬遞之罪!”
????“哦?”趙頊沒有明白過來。
????“臣聽到陛下說,陛下接銀臺司急奏,卻是鄭俠所上《流民圖》,不知確否?”
????“正是。”這件事可以說人人皆知。
????“臣當(dāng)時就想,鄭俠一個監(jiān)安上門,上《流民圖》,如何能得銀臺司急奏?”蔡確這么一說,趙頊才想起來,自己當(dāng)時的確也奇怪過。
????蘇頌等人聽到這里,卻也已經(jīng)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來趙頊登基以來,所閱奏章一向有三種方式,一是中書與樞密轉(zhuǎn)遞的,這是絕大部分;二是如韓琦這樣的元老、石越這樣的親信,可以直接遞達御幾之前;三則是密報,密報一向不經(jīng)中書,直接由銀臺司遞進,而且絕不敢延遲,而遞交密報,就需要馬遞。想是鄭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顧后果,兵行險著,竟然假托密急,騙過銀臺司把《流民圖》遞了進去,不料卻被蔡確一眼就瞧出破綻來。
????果然蔡確把原委一一道來,這是證據(jù)確鑿之事,不僅眾臣,連皇帝也啞口無言。宋代的君權(quán),本來就沒有后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駁得氣結(jié)于胸?zé)o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絕書,這時候既然被蔡確抓住了把柄,趙頊雖存著息事寧人之心,卻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鄭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記過便了。”
????蔡確冷笑道:“這次若是放過,下次銀臺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為鄭俠說情,說不得先請罷了臣這個御史中丞。否則臣既然掌糾繩百官,區(qū)區(qū)一個監(jiān)安上門,還不必勞動天子說情。”
????趙頊不料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卻也只能搖頭苦笑。
????呂惠卿卻心里奇怪,他知道蔡確雖然時不時在皇帝面前表現(xiàn)得甚有風(fēng)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實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這時候為了一個鄭俠而如此大動干戈,難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眳位萸湫睦飺u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頗異于往常,而且對鄭俠并沒有特別懷恨的樣子。
????“這個蔡持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呂惠卿心里嘀咕著,揣測蔡確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黨,就沒有呂惠卿這么多心腸,韓絳、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個勁直呼痛快!“丞相對鄭俠不薄,把他從光州司法參軍調(diào)到京師,本來欲加重用,不料他卻對新法全盤反對,不得己安置他為監(jiān)安上門,誰知此時卻來反噬!”這黨許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確一定要治鄭俠的罪,不由讓這些人也對蔡確多了一份親近感來。
????相比韓絳等人眼中的贊賞,馮京眼中卻不免多出許多疑慮,“那么蔡大人打算如何落鄭俠?”平素溫和的他,此時卻是用明顯的諷刺語氣問。
????蔡確絲毫不以為意,只向趙頊說道:“臣以為鄭俠當(dāng)落職,安置一個小縣,交地方看管,以使后來者知戒。”
????“這……”趙頊面有難色,如此處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話音未落,馮京就憤然說道:“蔡持正未免處置過重了!”
????王安國也跳出來反對,慨然說道:“若鄭俠上《流民圖》而遭黜,是朝廷無公理!請陛下三思!”
????劉攽、蘇頌、孫固等人,更是同聲反對。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卻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韓絳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聲。
????呂惠卿見到這種情形,才立時恍然大悟,原來蔡確竟然是想趁機豎立自己在新黨中的領(lǐng)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過急了!”
????當(dāng)下再不遲疑,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鄭俠擅馬遞,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幾位丞相,都能體諒的,并沒以為鄭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為,有罪雖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鄭俠本來是光州司法參軍,王丞相曾稱贊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參軍,同時照章記過。一來以示懲戒之意,二來示天下朝廷之寬仁美德?!?br/>
????他這番話,卻是兩面顧到,打太平拳的意思,舊黨的感受,呂惠卿本來并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時必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過若是完全不給鄭俠一點顏色看,只怕新黨中人也要視自己為異類了,當(dāng)下才說出這么一個辦法。
????果然趙頊聽完,立即點頭同意:“呂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處置便可?!倍n絳、馮京、曾布等人覺得這個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聲反對。
????蔡確知道這個方案提出,別人既無異議,自己便也不便再過份堅持,他萬萬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呂惠卿賣了個乖,低下頭狠狠瞪了呂惠卿一眼,無可奉何的說道:“臣遵旨!”
????桑充國既料不到鄭俠會不和自己與晏幾道商量,就假托密報上《流民圖》,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們,此時沒有去想怎么樣救濟災(zāi)民、恢復(fù)生產(chǎn),反而在爭論著如何處置鄭俠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有心思去想這么多事情,官府雖然也設(shè)了粥場,但是卻嚴格控制府庫的存糧,根本無法滿足這么多災(zāi)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場,吸引的災(zāi)民越來越多,而倉庫中的存糧,卻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國雖然有心買糧,可在汴京城,上哪里能一次買到這么多糧食呢?
????在眾多的災(zāi)民之中穿行,望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期望與信任的眼神,桑充國實在不敢去想像徹底無糧的那一天。他無意識的想避開那些眼神,便抬起頭來,向左邊看去,卻現(xiàn)王旁正陪著一個老人在災(zāi)民間穿行。桑充國連忙信步走過去,招呼道:“王兄?!?br/>
????王旁看見桑充國走過來,低聲對老者說了幾句什么,這才笑著回道:“長卿,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桑充國皺眉答道:“情況實在很糟,得病的災(zāi)民越來越多,人手不足,糧食也快沒有了,朝廷再不想辦法,我不知道還能支持幾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幾位,已經(jīng)想辦法去了。”一邊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禮,招呼道:“老丈,這里禮數(shù)不周,還望恕罪?!?br/>
????那個老者微笑著點點頭,說道:“不必多禮?!眳s是公然受了桑充國這一禮。
????桑充國不由一怔,須知他畢竟也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長者,也不至于見到他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王旁知他心意,連忙低聲解釋道:“這是家父?!?br/>
????桑充國隨口應(yīng)道:“原來是令尊大人——”說到這里,不由一頓,這才反映過來,王旁的父親,不是王安石嗎?!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國有點失禮的問道。
????好在王安石卻是個不太拘禮法的人,當(dāng)下微微點頭,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見?!?br/>
????“不敢,不知相公駕到,學(xué)生實在失禮了。”桑充國一面說著,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連忙止住,說道:“今日野服相見,桑公子不必多禮?!蓖跖砸残Φ溃骸伴L卿不要太聲張,家父是想來看看白水潭是怎么樣救濟災(zāi)民的?!?br/>
????聽到王旁提到災(zāi)民,桑充國看了王安石一眼,嘆道:“不瞞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設(shè)法,我們這里,也要無可奈何了。相公是飽學(xué)鴻儒,豈不知綠林、赤眉,皆是饑民嗎?”他說的這話,雖然委婉,卻隱隱有責(zé)難之意了。
????王安石見他初次見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稱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學(xué)院一向頗為自許,平時里便是昌王來此,也并不拘禮,因此白水潭學(xué)院的人對于公卿,實在是看得太平常不過,而對所謂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師生這些之外,比起別處的人來,倒要淡了幾分。
????“某豈有不知之理,不過談到救災(zāi)之法,卻是苦無良策。”王安石搖了搖頭,回道。
????桑充國毫不客氣的說道:“相公這樣說,學(xué)生不敢茍同。豈能用‘苦無良策’四個字來推卸責(zé)任的?若綠林、赤眉賊起,饑民們可不會聽‘苦無良策’四字?!?br/>
????王安石不由有幾分尷尬,王旁有點擔(dān)心的望著父親,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怒,今日不知為何,脾氣卻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么桑公子可有救災(zāi)之策?”
????桑充國說完之后,其實也自覺頗有過份,只是這幾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卻不自覺的要嘲諷幾句解氣。這時候見王安石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心里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稱拗相公,說是脾氣易躁的,怎的傳聞有誤不成?”嘴上卻回道:“學(xué)生不過一介布衣,才疏學(xué)淺,又知道什么國家大事?不過這救災(zāi)之策,自古以來,無非是開倉放糧,使百姓不必流離失所吧?!?br/>
????王安石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他雖然并不指望桑充國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沒有料到桑充國原來竟是書生氣這么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簡單,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規(guī)模的災(zāi)情,本州本府,再如何開倉放糧,也是不敷所用的。何況重要州府的軍糧,點都不能動。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運糧救濟,而運糧所費,更是驚人。因此似這種大災(zāi),除非百姓本來殷實,或者早有準備,否則是無法杜絕流民出現(xiàn)的?!闭f到后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來大宋朝是有機會早點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