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的書房布置得非常的簡潔。北面靠墻，是一個很大的檀木書柜架子，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文卷、筆墨紙硯；書柜前面是一張黑色的書桌。東北角斜放著一個架子柜，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東面墻上，掛著一把寶劍。東墻正下方，擺著兩張椅子和一只茶幾，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邊墻上，掛著蘇軾手書的“君子自強不息”六字草書條幅。

????石越坐在書桌后面，無意識的看了那幅草書一眼，嘆道：“潛光兄，世事變化無窮，真是不可逆料呀?！?br/>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門外一眼，秦觀與田烈武早已經(jīng)相約去喝酒了，唐康在書房外二十步遠(yuǎn)的亭中讀書，實際上是為了防止下人打擾。李丁文確認(rèn)無人靠近，這才說道：“公子，不必過于憂心，這個世界上，豈有解不開的結(jié)？”

????石越這些天來，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中根本沒有底。他見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稍稍放心，說道：“京師揭貼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簡上書一事，先生還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連篇累牘，我豈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傳遍大宋。彭簡上書，卻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詳細(xì)的說了一遍，道：“現(xiàn)在京師知道此事的，不過是皇上與一相三參而已。這是李向安悄悄帶給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辯?！闭f罷，又苦笑道：“那首詞的確是我送給楚姑娘的，不知為何竟為彭簡所知。其實倒沒有必要去提楚姑娘來京，實是多此一舉！”

????李丁文搖搖頭，“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有罪沒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詔問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簡，或者說，是不愿意相信彭簡?！?br/>
????“現(xiàn)在給晁美叔下詔的使者是否已經(jīng)出發(fā)？”

????“三天前出發(fā)的?！笔綄@件事，只能淡然處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根本，還是因為有公子身世的謠言，這首詞才會成為問題。我既然不能抽身去處理這件事情，侍劍又已經(jīng)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br/>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李丁文微微笑道：“當(dāng)然是讓他去杭州。一來和陳良、侍劍說一下京師的情況，再則讓他搶在晁美叔之前，見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讓楚姑娘銷毀證物，來個死不認(rèn)賬。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反攀彭簡誣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對彭簡的懷疑?！?br/>
????“這……”石越不由有點遲疑，“若是死不認(rèn)賬，只怕會受刑，她一個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顧念著舊日情份，便笑道：“公子不必?fù)?dān)心，只需銷毀證物，沒有物證，韓維自會給公子幾分薄面，不至于讓楚姑娘受苦的?！?br/>
????石越心里依然有幾分猶豫，道：“可是……”

????“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若能夠從源頭上擊敗彭簡，我們的勝算就多一分；反過來，若是唐康去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那么到時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給皇上來處置——至于皇上到時候是信公子，還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與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來京之前，突然問我呢？”

????“那也簡單，公子就承認(rèn)是自己寫的。到時候即便楚姑娘說不是公子寫的，皇上也只當(dāng)是一件風(fēng)liu佳話——楚姑娘有情有義，不肯連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認(rèn)，想來皇上不僅不會責(zé)怪，反而會非常的欣賞?！?br/>
????石越站起身來，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卻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終于點點頭，道：“如此，我便修書一封與楚姑娘……”

????“不行?！崩疃∥牧⒓蠢淅涞闹浦?，“公子想想，彭簡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詞？沒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會由愛生恨？公子只讓唐康帶一件信物去便可，絕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應(yīng)當(dāng)不會……”石越口里雖然不相信，但卻也收起了寫信的念頭。

????李丁文卻也不愿再去糾纏這件事情，輕輕啜了一口茶，正色說道：“公子，這件事情，就這樣處置了，等會我和二公子說明關(guān)鍵，他聰明果決，自然會處理好。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主要來想想如何應(yīng)付那鋪天蓋地的謠言。”

????石越聽他說到這件事，沉默良久，搖搖頭，道：“我已經(jīng)想了很久，并沒有什么良策。也許只能用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等到塵埃落定，一切自會水落石出?！?br/>
????“那不是好辦法?！崩疃∥奶鹧燮?，斷然否定，說道：“一則我們等不起，再則問題始終存在，并沒根本解決?！?br/>
????石越下意識的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說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覺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緊緊握著茶杯，沉聲說道：“公子，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李丁文，說道：“不記得了?！蹦X海中，卻如放電影一般閃過現(xiàn)代生活的種種畫面，父母、親人、女友、師友……每個人的面孔竟是特別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記得了？

????李丁文瞇著眼睛望著石越，也默不作聲。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行一險計！”

????“險計？”石越眉毛一挑，冒險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錯，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僅不再是阻礙，反而將成為一大助力；若是失敗，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場，就是發(fā)配邊州看管！”李丁文臉上的表情，是石越認(rèn)識他幾年來，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嚴(yán)肅。

????“到底是什么計策？”石越緊緊的握著玉玦，問道。

????李丁文湊到石越耳邊，用極低微的聲音，細(xì)細(xì)說了半晌。石越一面聽，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這——這——”

????“此計成功的關(guān)鍵，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彌天大謊，我們也能圓了它！而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可以只有我們?nèi)酥?！”李丁文完全無視石越吃驚的表情，說完之后，從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說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問道：“富弼憑什么要幫我？他沒有理由摻予進(jìn)來！”

????李丁文點點頭，說道：“不錯，也許富弼的確沒有理由要幫我們。”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幫我們的理由?！崩疃∥牟淮秸f完，繼續(xù)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來，有什么樣的利益和大義，值得富弼去平白冒這么大的險。

????“公子可知道富弼這個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問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當(dāng)然知道?！?br/>
????“我在洛陽，和富弼前后見過三次面。”李丁文緩緩的說道，“這個老頭子，給我的感覺，是四個字！”

????“哦？哪四個字？”

????李丁文嘴角一動，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聽到的傳聞中，富弼是個忠直的人，他曾經(jīng)當(dāng)著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為奸臣?！?br/>
????“人是復(fù)雜的，公子?！崩疃∥幕謴?fù)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這個人，從小家貧，因為范文正公舉薦，試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時，出使遼國，脫穎而出，從此出將入相，為國家棟梁。若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為，真正稱得上是才華出眾，膽色非常！”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富弼少年時代依附范文正公，后來又娶晏殊的女婿，聽說他少年做舉子時，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鎮(zhèn)守洛陽，他去圍觀王冀公車駕，感嘆說：王公也是個舉子呀！我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還掛著旌旗鶴雁降庭圖，可見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崩疃∥目谥械耐跫焦?，是指宋朝名臣王欽若。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送給富弼的禮物，他從沒拒絕過?！?br/>
????李丁文莞爾一笑，道：“我觀富弼一生之中，有兩件事可以說是糾纏他一生?！?br/>
????“其一，是邊事。他以邊事而發(fā)跡，但是若別人說他是因為出使遼國而發(fā)跡，他會非常的生氣。他勸朝廷斬元昊的使者，對西夏采取強硬的政策；他雖然暗暗得意于出使遼國，折服遼主的壯舉，卻又對于達(dá)成增加歲幣的和約深以為恥！他勸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絕非是因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恥辱，他只不過是想學(xué)勾踐之事罷了。富弼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看得起遼國過，若是有人能夠替他達(dá)這個心愿，富弼未必不會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搖搖頭，道：“富弼絕不可能為了這個理由而冒此大險！”

????李丁文點頭道：“不錯。若只有這一個理由，富弼畢竟不再是俠氣的少年，斷不可能為此冒大險。但還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細(xì)細(xì)觀賞。

????“富弼位列兩府，三朝元老，與韓魏公同時在朝，二人又是數(shù)十年的交情，可是為什么韓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陽遙祭？又者，富弼與歐陽修，交非泛泛，為何歐陽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笔椒畔率种械木G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過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這兩個人，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韓魏公的親女婿，只怕他會連公子一并恨上。這中間，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宮廷政治！富弼畢竟不過是一個貧家子弟出身，在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韓琦，若非資歷才望超過歐陽修，甚至可以說他連歐陽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軍的能力，出將入相的本事，韓魏公實際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論說到政治角力，他因為仁宗朝廢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說話，而間接得罪當(dāng)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間，仁宗病危，立英宗為儲，本來也有富弼參預(yù)，富弼召韓魏公入樞府，本想共謀其事，不料富弼丁憂，韓魏公早早議立英宗為皇子，獨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當(dāng)今的太皇太后垂簾，英宗待內(nèi)侍甚嚴(yán)，內(nèi)侍懷恨構(gòu)隙，富弼竟然諫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英宗不得已忍氣吞聲，而韓魏公因此對富弼頗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當(dāng)著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簾歸政，而身為樞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為韓魏公欲致他于族滅，由此對韓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議，歐陽修首議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斷然反對……”

????李丁文如數(shù)家珍一般，向石越講敘著富弼在仁宗、英宗兩朝廢立大事中的立場與結(jié)果。石越以前雖然聽說富弼的事跡，又如何能明白這許多的內(nèi)情？不由嘆道：“難怪皇上對韓家與對富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

????“不錯。英宗一朝，若從表面上看，完全是韓魏公的功勞，才使得英宗能夠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當(dāng)今皇帝之立，也有韓魏公的功勞。兩代策立之功，豈同尋常？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也要和韓家約為婚姻，而韓琦再怎么樣反對新法，皇上也不會將他真正的罷黜。所以夫人一旦成為韓魏公的義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讓三分……所以皇上才會給韓魏公親寫碑詞！所以富弼，雖然與韓魏公一樣的資歷，卻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陽。若再對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紹庭與韓忠彥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對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豈非咄咄怪事？”

????“都說‘富韓’‘富韓’，不料富韓竟然相差如此之遠(yuǎn)！”石越感嘆道，“可是，這與我們計議的事情，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大有關(guān)系！”李丁文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罷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兒子輩孫子輩，都能使富家趕上韓家的話，現(xiàn)在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石越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李丁文。

????“不錯，就是機會。”李丁文冷冷的說道：“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敗露，畢竟不是謀反，最多不過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沒有幾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誰都知道公子前途無量，公子又豈會虧待他的兒孫？何況這件事情，只有我們要擔(dān)心他富弼出賣我們，他富弼根本不用擔(dān)心我們會出賣他……風(fēng)險對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卻可以為子孫保幾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絕?！?br/>
????石越想了一會，突然笑道：“富弼難道不擔(dān)心我們有一天對付他的兒子，殺人滅口嗎？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顧他的兒孫？”

????“這些事情，就取決于富弼對公子的印象了。不過富弼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只要去找他開了這個口，那么他與公子，就只有兩條路了，非友即敵！富弼若是聰明人，自然就會懂得怎么選。”李丁文將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絕對會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決定！”

????石越垂下頭，反復(fù)思忖，許久，終于抬起頭來，說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將這個秘密帶進(jìn)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隱隱露出一絲笑容，“我想他會的，除非他認(rèn)為他兒子的智慧，能夠用好這個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經(jīng)被流言所攻擊，歷史真是諷刺呀！”

????石越走到東墻邊上，取下寶劍，刷的一聲，拔出劍來，頓時寒光四溢，“天下的確沒有絕對能成功的事情，這次若是失敗，也許就真的用得著你了……”石越望著手中鋒利的寶劍，暗暗想道。

????杭州楊家院。

????楊青一大早起來，便看到一個身著白素羽衣、盤著一頭烏黑的秀發(fā)，約二十來歲的少婦站在楚云兒的幽居之前。這個女子身后還跟著四個丫頭，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個身材高挑，身著白衣，丫頭打扮的女子，在大門之前，輕輕的叩響門環(huán)。楊青雖然看不見那個少婦正面的模樣，但在眾人環(huán)簇當(dāng)中，亦能感覺到那個少婦有一種別樣的標(biāo)致。若是他知道世間有雪蓮花這一樣花兒，必定感嘆，那個少婦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冰清玉潔，讓人見之而生憐愛，看似柔不禁風(fēng)，實則堅韌非凡。若他能從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從她的閃爍的星眸中，讀出一種聰明狡黠的可愛處。這個少婦，與他的主人楚云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他正在躊躇著，是不是要上前詢問她們的來意——便聽吱的一聲，門開了。阿沅睡眼矇朧的把頭探出門縫，柔媚的嘟嚕道：“是誰呀？這么早——”

????她這幅神態(tài)，不由惹得那四個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婦也不禁肩頭微聳，顯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門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聲來，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來，求見楚姑娘?！?br/>
????阿沅聽她的聲音，嬌媚之中，更帶著一種大方，且是標(biāo)準(zhǔn)的汴京官話，楚云兒也叫她講過，不過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強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門的女子一眼，又往那邊站立的五個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問道：“你們又是誰呀？”言語之中，依然帶著幾分將醒未醒的樣子。

????來訪的女子，幾曾見過這樣天真爛漫、毫不掩飾的女孩？她們自小秉承的教訓(xùn)，都有諸如“笑不露齒”等等維持淑女風(fēng)范的禮儀教條，那個少婦雖然少女時代，也是個調(diào)皮淘氣的女孩子，可畢竟也不會如阿沅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著哈欠——眾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來意，輕輕笑起來。

????“姑娘，請問你的芳名？”白衣少婦的聲音，非常的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