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記九一八·中秋快樂)
????崇政殿中氣氛有點緊張。趙頊親自在這里召見呂惠卿、石越,還有門下后省的兩個官員:楊繪與呂希哲。
????“陛下,臣以為古往今來,從未有這樣的事情——微臣身為都給事中,是慎政官員,需要公允的判斷每件政事是否恰當(dāng),但是石參政居然試圖用這樣的手腕來影響臣的判斷,實在讓臣大失所望……”楊繪一臉的憤然。
????石越不動聲色的望了楊繪一眼,上前一步,欠身說道:“陛下明察,臣只不過在《新義報》報表了一篇文章,尋求士林的理解,實在不明白楊大人的‘手腕’是什么意思。”
????“《汴京新聞》與《新義報》的一唱一和,現(xiàn)在臣的家門檻,幾乎被來勸說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dāng)?shù)個人來勸臣,臣迫于無奈,已經(jīng)不敢見客。”楊繪想起這幾天的情況,心里就非常的氣憤。上門游說的,寫信勸說的,從親朋好友到故交舊識,甚至還有素不相識的人,絡(luò)繹不絕,給他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呂希哲是本朝名相呂公著之子,不過二十來歲,頗有賢名,這才被皇帝擢為禮科給事中,這時也是苦笑不已。他與白水潭學(xué)院本來關(guān)系甚密,此時受到的壓力,更在楊繪之上。甚至有白水潭的朋友過來,對他冷嘲熱諷甚至聲色俱厲的指責(zé)。
????楊、呂二人萬萬料不到會有這么強大的壓力,呂希哲已經(jīng)動搖,但是楊繪卻拒絕退步,反而要求面圣,當(dāng)面彈劾石越。這才有了這次崇政殿的召見。
????石越無比愕然的望著楊繪,半晌,方轉(zhuǎn)向趙頊,激動的說道:“陛下,《新義報》是呂相公當(dāng)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響?《汴京新聞》臣更沒有本事去影響,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楊大人不曉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結(jié)論?”
????趙頊的目光轉(zhuǎn)向呂惠卿,問道:“呂卿,朕記得《新義報》上個月剛剛提拔陸佃為主編?!?br/>
????“回陛下,正是如此。陸佃是熙寧三年龍飛榜第五名,也是省試第一名。本來也在編撰《三經(jīng)新義》,但是《三經(jīng)新義》編撰事實上已經(jīng)停止,臣便薦他為《新義報》主編?!眳位萸涞椭^回答道,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
????“陛下,陸佃是王介甫相公的學(xué)生,與臣無半點交情。臣豈能影響到陸佃?”石越慨聲說道。說罷轉(zhuǎn)過臉怒視楊繪,道:“楊大人,你以為我石越是個弄權(quán)的小人嗎?”
????“這……”楊繪竟是被弄糊涂了,但是他始終不相信《汴京新聞》與石越無關(guān),事實上沒有幾個人相信。
????石越逼視楊繪,得勢不饒人,厲聲說道:“楊大人,在下以為,做給事中,需要的是一顆公心!輿論清議怎么樣,并不重要。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設(shè)置先賢祠,天下皆謂可,楊大人若持公心,便不當(dāng)堅持一已之偏見,否則給事中之職,徒然變成慎政官員與尚書省意氣之爭的工具,那不免大違本意。若是楊大人堅執(zhí)以為不可,則可以再度封駁,三封之后,自有規(guī)矩,是非曲直,天下咸知。又何必以清議為嫌?”
????楊繪默默不言,臉立時紅了。
????“給事中之大忌,在于沽名釣譽。諸科給事中,官卑位重,本來就是希望給事中們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職,敢于用自己的官職來博得名譽。但是過猶不及,如果故意從反對政事堂的舉措中來獲取‘不阿’、‘剛直’之名,卻也是以私心壞國事。楊大人如此介意清議,難道是因為反對此議,除了最終不免要丟官棄職,還會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懷耿耿?”石越緩緩而言,卻句句誅心。
????楊繪漲紅了臉,便要辯駁,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辯無可辯,怎么說都是越描越黑。當(dāng)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呂希哲卻是初生牛犢,上前亢聲說道:“陛下,臣反對建立先賢祠,卻不是為了什么沽名釣譽。臣以為,入祠先賢祠禮制過隆,近于僭越。歷史上,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首次將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伏勝、高堂生、戴圣、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眾、杜子春、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王弼、杜預(yù)、范寧、賈逵等二十二位為《春秋》、《詩》、《書》、《禮》、《易》等作過出色的注釋的學(xué)者,作為傳播儒學(xué)的功臣配享太學(xué)孔廟,以表彰其傳注之功,是為‘先儒’。所謂‘先賢’,則專指孔門弟子和子產(chǎn)、遽伯玉等人。似兵器研究院諸人,雖然為國盡忠,其情可憫,但是道德學(xué)問,豈能比之先賢?何況數(shù)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來前所未有之事。國之大典,不可輕下于人?!?br/>
????“嗯……”趙頊思忖一會,問道:“先賢祠不附于孔廟,儀制貶損一等,卿以為如何?”
????“猶是大典?!?br/>
????“各州縣皆立孔廟祭祀,先賢祠只立于京師,孔廟四時祭奠,先賢祠只春秋兩季祭奠,如此則所費有限,卿以為如何?”
????呂希哲眼見皇帝步步退讓,但是言語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堅執(zhí)不可,心中一轉(zhuǎn)念想起眾多的親友勸說,士林議論,不覺意興闌珊。口氣一軟,偷偷望了楊繪一眼,說道:“若如此,甚善。”
????趙頊又顧視呂惠卿、石越、楊繪,笑道:“眾卿以為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卻各不相同。
????趙頊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然一個內(nèi)侍急匆匆走進大殿,尖聲稟道:“陛下,禮部尚書王珪求見。”
????趙頊一怔,卻不知道王珪有什么事情,連忙說道:“宣?!?br/>
????“遵旨。”內(nèi)侍一面高聲應(yīng)道,一面爬起來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喚道:“宣禮部尚書王珪覲見。”
????呂惠卿與石越顧視一眼,肅容站立,遠(yuǎn)遠(yuǎn)望著略顯臃胖的王珪走進殿,近得前來,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見吾皇萬歲?!?br/>
????“愛卿平身?!?br/>
????“謝主隆恩?!蓖醌曊玖似饋?,臉色中似有幾分迷惘,又有幾分興奮的說道:“陛下,遼國遣使報哀,說遼主耶律洪基賓天,太子耶律浚在中京即位?!?br/>
????“啊?!”便是呂惠卿,也不由大吃一驚。趙頊與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終于來了?!?br/>
????“可有遼主的國書?”石越上前一步,急急問道。
????王珪點點頭,道:“有?!?br/>
????“上面用璽……”
????“此正是所怪者,玉璽似是偽造,但是使者卻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蓖醌曅闹酗@然也大惑不解。
????趙頊激動得站起身來,傾著身子,說道:“快去調(diào)閱以往檔案,核實一下玉璽是不是偽造的?!?br/>
????“遵旨?!?br/>
????“王卿,禮部派遣誰作陪?”
????“臣選定主客司郎中富紹庭相陪?!?br/>
????“富紹庭?可是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謀略如何?”趙頊皺眉問道。
????“富紹庭老成穩(wěn)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br/>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富紹庭本是他大力推薦,自是不便親口否決,連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輕易也套不出什么話,讓富紹庭陪同似無不妥。能不能套出情報,或者另遣大臣試探,或者就看職方館司馬夢求的本事了?!?br/>
????“也罷?!壁w頊點點頭。
????呂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聽趙頊與石越之話,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駕崩之事,內(nèi)中自然會有許多的隱情。但他竟是恥于相問,只是心中計較。
????耶律洪基突然駕崩,太子耶律浚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嚴(yán)……種種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因為不是本國事務(wù),除了《新義報》較為謹(jǐn)慎外,《汴京新聞》、《西京評論》、《諫聞報》都饒有興趣的討論著北面強敵的種種變故。各種猜測滿天飛舞。
????司馬夢求看著手中的報紙,哭笑不得。雖然朝廷裝模作樣的罷朝一日,表示深痛哀悼,但是民間對于遼國皇帝,卻沒有任何敬意可言。
????七月廿日,《諫聞報》首先懷疑耶律洪基是死于縱欲過度。第二日,《汴京新聞》對此冷嘲熱諷,認(rèn)為耶律洪基死去數(shù)日之前,皇后蕭觀音也被賜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諫聞報》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報應(yīng),并寫了一篇有聲有色的傳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評論》與《汴京新聞》一致認(rèn)為《諫聞報》“白日見鬼”,《西京評論》認(rèn)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獵時被狗熊所傷致死……
????大宋的市民階層,對于種種推測分析,都充滿了興趣。《諫聞報》因為作風(fēng)大膽,敢于迎合大眾的口味,銷量幾日之內(nèi)扶搖直上。
????但是司馬夢求感興趣的,卻不是幾大報紙的猜測與銷量,他有興趣的,是遼國的形勢,究竟發(fā)展到了哪一步?耶律伊遜,究竟值不值得期望?可惜的是,燕京幾家商號被遼人搗毀,如今又全面戒嚴(yán),消息根本傳不出來。韓先國此人,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現(xiàn)在的事務(wù)繁多,一方面,要培訓(xùn)細(xì)作,從大理、夏國、遼、甚至高麗招募漢蕃人等,長期潛伏各國,收買高官,傳遞情報;石越私下提出來的要求非常嚴(yán)格,收集的情報內(nèi)容,從糧食的價格到駐軍的分布,官員的賢愚,私人的矛盾,都被包括在內(nèi)。而真正的骨干細(xì)作,則要精通各種語言,了解種種風(fēng)俗——從細(xì)作的培養(yǎng),到間諜網(wǎng)的建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石越給的時間是五年,但是司馬夢求認(rèn)為,豈碼要十年。另一方面,雖然耶律寅吉的驛館,布滿了樞密院職方館的細(xì)作,但是職方館卻缺少情報分析人員,細(xì)作們匯報耶律寅吉的一舉一動,職方館的官吏事無巨細(xì)的記錄下來,整理成文件,司馬夢求則要閱讀全部的文件,以求從中發(fā)現(xiàn)有用的線索——最可惱的是,他與耶律寅吉認(rèn)識,只好成天躲在職方館,不敢親自去試探究竟。
????“大人,這是最近幾期的《海事商報》?!币粋€文吏捧著一大疊報紙,走進司馬夢求的閣間。
????“放下吧?!彼抉R夢求隨口說道,一面拿起一份報紙瀏覽起來。文吏連忙輕輕退了出去。忽然,司馬夢求的目光停滯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躍入眼簾:“傳聞?wù)f七月初高麗國東部糧價、鐵價皆有上漲,價格不明……”
????司馬夢求盯著這短短一句話,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忽然站起身來,朝門外喝道:“備車,去石參政府上?!?br/>
????短短幾個月之間,石越的府邸已經(jīng)大變模樣?!皩W(xué)士”變成“參政”,那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而最顯眼的,則是規(guī)模氣勢擴大許多。顯示官府威嚴(yán)的門戟,緊閉的朱紅大門,衣著光鮮的奴仆,普通的百姓尚未進門,已經(jīng)先畏懼三分了。
????司馬夢求下了馬車,遞進門帖,等待召見。府上的奴仆大都認(rèn)識他,雖然以往出入便如自家之門,但是今時不比往日,很多忌諱,卻也是必須講的。因此司馬夢求便安靜的站在門外等候。
????未過多時,便見陳良從偏門迎了出來,遠(yuǎn)遠(yuǎn)便是一輯,笑道:“純父,久違了?!?br/>
????司馬夢求也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子柔,久違了。”一面問道:“參政在府上嗎?”
????“在。特意叫我來迎你。若是親迎,未免太過于招搖。”陳良低聲說道,一面與司馬夢求攜手并肩,走進府去。司馬夢求見陳良一路前去,卻是直奔石越的書房,不由問道:“參政在書房?”
????“是李先生在書房。參政在客廳會客,包孝肅之子包綬來訪……”
????“參政親自接見?這個年輕人看來非同尋常?!彼抉R夢求詫道。
????“若非如此,豈能勞動參政給他做媒?程顥的女兒,不是人人有資格娶的?!标惲夹Φ馈?br/>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道:“二公子是天子指婚,何時下聘?”
????陳良苦笑著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二公子似是不愿意娶文家的女兒,眼下正求公子讓他去廣州?!?br/>
????“這是為何?”司馬夢求不由一怔。
????“二公子想去虎翼第二軍。按著樞密院沿海制置使司的規(guī)劃,登州海船水軍是虎翼第三軍,負(fù)責(zé)與高麗之間的航線,威脅燕云,保護登杭二州之間海運航線;杭州市舶司海船水軍這次返航后,就進行整編,一分為二,虎翼軍第一軍,負(fù)責(zé)高麗、倭國、琉求等航線,而一部則編入虎翼第二軍,駐扎廣州,負(fù)責(zé)南海航線。二公子天天就想著這些……”
????“早不說去晚不說去,這當(dāng)兒卻要去,分明是緩兵之計,還不如說考不上進士,不愿意成婚呢。”司馬夢求一面走一面笑道:“難不成文家的孫女有什么不妥當(dāng)處?”
????“這倒沒有聽說?!?br/>
????二人邊走邊聊,須臾便到了石越的書房。跨進房門,司馬夢求便見著李丁文手里拿著厚厚一疊報紙在看,赫然便是《海事商報》!
????見司馬夢求與陳良進來,李丁文連忙放下報紙,起身笑道:“純父、子柔?!?br/>
????司馬夢求心中一動,也不客套,注視李丁文,笑道:“李先生,在下此來,特意向先生請教遼事。不知先生以為耶律伊遜……”
????李丁文莫測高深的一笑,道:“純父真不知耶?假不知耶?”
????“自是不知?!?br/>
????李丁文緩緩說道:“如此我亦不知?!?br/>
????司馬夢求正微覺得意,卻聽李丁文笑道:“但是此事,卻不難知道?!?br/>
????“噢?愿聞其詳?!?br/>
????“遼國五京道,耶律浚在中京即位,耶律寅吉自南京而來,若東京道為耶律伊遜所制,必然遣使高麗,然而似乎并無異動。如此,三京道為耶律浚所控制,似乎自明。眼下不知者,惟上京道與西京道。上京道深入東北,是遼人內(nèi)腹之地,虛實固然難知。但是西京道卻鄰西夏與本朝,自是容易知道……”
????“遼人戒嚴(yán),用間不易。”
????“間者,千變?nèi)f化之物。若西京道為耶律伊遜控制,則必然遣使本朝。眼下可知,暫時西京道尚未為其控制;但是否為耶律浚控制,則是兩說。只須如此這般,便可以探出虛實?!崩疃∥牡吐暭?xì)說方略。
????司馬夢求聽得連連點頭,笑道:“此計甚妙,此計甚妙!”
????李丁文說完,笑道:“純父再看這《海事商報》,高麗國東部鐵價、糧價皆有上漲,雖是傳聞,卻也是蛛絲馬跡。似是遼國境內(nèi)局勢緊張所波及?!?br/>
????“高麗向來向宋、遼皆稱臣,只恐難以利用?!?br/>
????李丁文微微搖頭,緩緩道:“雖然如此,但是純父須知,自杭州市舶務(wù)水軍建立以來,高麗與本朝聯(lián)系越發(fā)緊密,本朝大量絲綢、鐘表、瓷器、書籍、棉布賣往高麗,深受高麗人喜愛。如果遼國不亂,或者還無計可施,但是如果遼國內(nèi)亂,則可趁機施加影響。須知遼國之亂,高麗必然害怕波及,挾宋自保,本是必然之選擇。本朝若能遣一精干使者,前往高麗,收買貴人,游說高麗國王,趁火打劫,豈非妙事?”
????“妙計。一旦高麗卷入遼國內(nèi)戰(zhàn),勢必與遼國結(jié)仇,則更加依賴于本朝?!?br/>
????“高麗國王未必不覬覦遼東,惟遼國強大,自保不暇,自不敢做非份之想。一朝有變,未必不可游說??v不得志,亦于本朝無損。”
????“如此,誰人可以出使高麗?”石越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身后跟著二人,卻是唐康與秦觀。
????眾人轉(zhuǎn)身行禮,李丁文卻注視石越,笑道:“公子,或可以蔡京為使,二公子為副?!?br/>
????“康兒不過一布衣。”石越遲疑道。唐康卻面有喜色。
????“加恩未難,副使有九品官足矣?!崩疃∥男Φ?。
????“學(xué)生也愿同行?!鼻赜^面有羨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