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疾多年的煜王就這么突然站了起來。
喧囂哄鬧的大殿驟然無聲,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楚韶曜。遭受直面沖擊的汝平王更是張大了嘴巴,細瞇縫兒的老鼠眼此刻瞪得像銅鈴,兩只奮力想要揮舞向前的肥胳膊呆呆地懸滯在半空,活像是白日里見了鬼。
像是有人按下了暫停鍵,養(yǎng)心殿里一片停滯。
無論是赴宴的皇親貴胄,還是伺候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全都猝然暫停了手中的動作,震驚地寂靜無聲。
唯余煜王一人靈活地在原地蹦跳。
仿若一只蹦蹦噠噠的小白兔。
楚韶曜:……
“咣!”清脆的金屬墜地聲傳來。
竟是陛下震驚地摔掉了手中的金樽酒杯。
金樽從陛下的手中滑下,一路咣里咣當?shù)脧母吒叩呐_階上滾落,一直滾動到大殿中央,沿途流下長長的一道酒漬。
在恢弘的養(yǎng)心殿里,金樽摔落的聲音格外清晰與響亮。
在這清晰和響亮的金屬撞擊聲中,汝平王回過了神,他閉上可以塞雞蛋大嘴巴,瞪大了一雙老鼠眼睛,駭然地看向楚韶曜:“你,你的腿?”
“曜兒!”
太后娘娘尖利地驚呼了一聲,從高案上飛奔而下,一把推開肥豬似的汝平王,踉蹌地就撲到楚韶曜跟前,拉著他的手,喜得語無倫次:“你的腿,你的腿果真是大好了?!”
趙若歆:……感覺這個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楚韶曜不耐煩地頷首,想要從太后緊緊的擁抱中掙脫開來,可他只能直不楞登的佇立在原地不動彈。
因為,控制腿兒的并不是他自己,微笑。
趙若歆對慈藹又高雅的太后娘娘很有好感,況且過去十幾年里太后娘娘庇護她良多。她很樂于借此機會,滿足一下太后娘娘的慈母之心。
是以,她不但佇立在原地,任由太后娘娘死命抱著楚韶曜。還在太后娘娘松手之后,炫耀似的扛著楚韶曜,的上半身,在原地緩緩地繞了一個圈兒。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的向太后娘娘展示她的寶貝兒子。
楚韶曜:……
煜王爺綺麗的面龐陰寒得仿佛能滴水。
”噗?!碧竽锬锲铺闉樾Γ瑪Q著絹帕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淚,感懷萬分地看著原地旋轉(zhuǎn)了一圈兒展示自己的兒子道:“哀家許久沒看見曜兒這般乖巧了。此情此景,倒是讓哀家想起了先帝爺。那會兒先帝爺便是揪著一只黃黃的小鴨子,哄著曜兒像今日這般轉(zhuǎn)圈兒的?!?br/>
楚韶曜:……
煜王爺本就陰寒的面龐更加雪上加霜。
太后娘娘撐著宮女嬤嬤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高案坐下,她笑著向殿內(nèi)眾人道:“十八1九年前的時候,先帝爺也是最愛在這養(yǎng)心殿里,逗著曜兒學(xué)步?!?br/>
“志杰王叔啊,哀家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您也在這養(yǎng)心殿里?!碧竽锬锵袷峭蝗幌肫鹆耸裁矗H切地看向汝平王,語氣里充滿閑話家常的懷念與親昵:“喏,就在這正大光明的牌匾下面,您和先帝一道在這兒站著,一起看著曜兒學(xué)步。”
太后娘娘又拿絹帕擦了擦淚:“那個時候,哀家記得志杰王叔您向先帝保證,說會好好地保護和輔佐曜兒?!彼f話的聲音陡然抬高,厲聲道:“說哪怕天都塌下來了!只要有您在,就絕不會讓曜兒傷到一根毫毛!”
“可如今!”
太后娘娘唇邊勾著一抹絕美的笑容,可眼中的笑意卻不達眼底。
“志杰王叔是忘了自己親口說過的話嗎!”
“您老是看著先帝已去,無人再看顧我們娘倆了,就跑來背棄承諾地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嗎!”
汝平王連忙跪下,口中連聲道:“臣萬萬不敢!太后娘娘實在是錯怪老臣了!”
“哀家知道,你們一個個地都巴不得哀家和曜兒早死!”太后威嚴地站在高案之上,鳳目圓睜,目光來回地梭巡在殿中所有人的臉上?!鞍Ъ液完變赫驹谶@里,擋了你們一個個的路!你們恨不得哀家和曜兒即刻就死在這養(yǎng)心殿里才好!”
此話一出,包括皇后娘娘在內(nèi),養(yǎng)心殿里立即烏泱泱地跪倒了一大片。就連皇上也惶恐起身,彎腰朝太后做出了躬身的姿勢。
滿殿就還剩下煜王楚韶曜,仍然靜靜地佇立在原地。
趙若歆看殿里的人都跪下去了,而楚韶曜就這么直不楞登地站著似乎也不好。于是她為難地思忖了一下,往后退了兩步,徑直地坐回了華麗的鎏金輪椅上。
楚韶曜:……
“母后說笑了!”皇上惶恐地彎著腰,辯解道:“母后千秋鼎盛,如何能提早死這樣的字眼?曜兒更是年紀輕輕,無論如何也會長命百歲的?!?br/>
“哦?”太后死死地盯著皇帝,口中冷笑:“就怕陛下有朝一日也會和志杰王叔一樣,欺負我們這對無人照拂的孤兒寡母。若是這樣,陛下不如趁早打發(fā)了我們娘兒倆去。正好哀家和曜兒都很思念先帝,巴不得去給先帝守皇陵呢!”
“母后又說笑了!有朕在,您和曜兒無論如何不會是無人照拂的孤兒寡母?!被实刍炭中Φ?,彎著腰賠罪:“朕答應(yīng)過父皇,一定會好好照顧母后和曜兒,朕絕不會背棄諾言。汝平王也不會。”
皇帝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朝汝平王瞪了一眼。
“老臣從未忘記先帝與太后娘娘的恩德!”汝平王挺著個大肚子,趴在地上高喊了一句:“必定誓死維護太后娘娘!”
從始至終,卻未曾說過不再針對楚韶曜。
好在太后娘娘也不在意,她冷冷地扶著宮女嬤嬤的手坐下,揮手讓眾人平身道:“既如此,大家伙兒便都起來吧。今日除夕年夜宴,都給哀家高興起來,別一個個地都擺出這副吊喪臉來膈應(yīng)哀家!”
“是!”眾人齊齊地應(yīng)了。
只是不知底下各人到底如何思量心事。
養(yǎng)心殿里重又熱鬧喧囂起來,觥籌交錯、彩衣蝶舞。綿軟靡靡的絲竹之音重又奏起,美姬舞女婀娜多姿,仿佛剛才的那一段插曲絲毫不曾發(fā)生過。
楚韶曜坐在輪椅之上,嘲諷地嗤笑了一聲。
不多會兒,禮官來報吉時已到,內(nèi)務(wù)府的煙花俱都備好,懇請帝后率殿中眾人前往室外觀賞煙花。
這樣的場景,楚韶曜從來都是不參與的。
煙花易冷。
雖絢麗卻短暫,瞬間的輝煌過后還會留下一地刺鼻的狼藉,可笑又可悲。就像是殿中各懷鬼胎的皇親貴胄與外臣勛戚,外表看著光鮮亮麗,可剝?nèi)トA麗的外衣之后,內(nèi)里只剩下骯臟的軀體和內(nèi)心。
楚韶曜向來是不愛。
他自顧自地拎起酒壺,像著往年一樣,準備一個人在空曠冷清的大殿里,自飲自酌。
熱鬧這種東西,從來都與他無關(guān)。他楚韶曜,從來都只配孤寂地活著。
就聽見嗖得一聲,他的廢腿馱著他光速地沖了出去。
在皇帝剛笑著命眾人移步殿外時,就已經(jīng)急吼吼地第一個沖至廣場,搶占制高點,踏在了高高的石壇之上。
楚韶曜:……
趙若歆:一年一度八十一響絕美絢爛煙花,走過路過不能錯過!
在幾千人訝異的目光中,身穿醒目親王服飾的楚韶曜高高地站在廣場正中的石壇上,手里還顫顫地拎著一壺酒。
有個坐席在殿外長廊的年輕臣子,趁著自己坐席靠后不在殿中,在皇上剛宣布說可以移步廣場觀賞煙花時,就已經(jīng)一馬當先地從長廊上跑向了石壇。
每年除夕看煙花的時候,是皇城里難得的不分貴賤和階級的時候。所有絕佳有利的觀賞位置,都靠眾人先到先得。無論你是宮女太監(jiān),還是皇親貴胄,都是各憑本事?lián)屨家暯屈c。
就連平日里常人不得靠近的祭祀高壇,也都不論身份得誰都可以站上去。
只要你擠得上去。
年輕臣子死命揉了揉眼睛,而后顫巍巍地指著高壇上比他還要先到的楚韶曜,聲音發(fā)抖地問向身邊后來趕到的人:“我沒有看錯吧?大年三十兒的養(yǎng)心殿前,祭祀專用的石壇上,站了個妖怪?!”
“不,那不是妖怪。”身后匆匆趕來的人氣喘吁吁地說。
“胡說!不是妖怪怎么會變成煜王爺?shù)臉幼??”年輕臣子難以置信地說。
“那就是煜王爺?!鄙砗笾嗣嫔珡?fù)雜。
“胡說!煜王爺怎么會站起來!”年輕臣子三觀都要崩裂了。他因官職低而坐席靠后,未能被安排在養(yǎng)心殿中,故而也就沒能看見殿內(nèi)楚韶曜猝然站起的場景。
“不信,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鄙砗笾苏f,喘了口粗氣,大步向前踏上了高高的石壇。
年輕臣子這才看清他的容貌,他驚訝道:“符統(tǒng)領(lǐng)?”
一時之間,年輕的臣子萬分躊躇。他幾乎是立刻就相信了高壇上拎著一壺酒玉樹臨風站著的男子的的確確就是兇神惡煞的煜王爺,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xù)朝高壇上爬。
好在第四個趕到的人像是了解他心中的猶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出了一口尖銳鋒利的獸類大白牙:“沒事兒,上去吧。王爺很隨和的。”
年輕的臣子認出,這第四個人好像是煜王府的欒總管。
年輕臣子:……
欒肅架著那名年輕的臣子一起上了石壇,對著楚韶曜笑道:“王爺,您跑得可真快,小的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還以為您今年仍然不想看煙花呢?!?br/>
先到一步的符牛驕傲地挺了挺胸。
“唔?!背仃孜⑽Ⅻc頭,手上還滑稽地拎著那樽在奔跑中掉了蓋子的白玉酒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