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shù)母改讣?,位于北京西城一個大院里,二十多棟獨立小別墅中的一棟。此季正是京城碧桃與玉蘭盛開的時候,其他家的院子里桃紅柳綠煞是熱鬧,而嚴謹家的院子,除了墻角幾棵柿子樹和一架剛剛冒出指肚大新葉的紫藤,就只有一水兒的青磚墁地,打掃得纖塵不染,連磚縫里的青草都鏟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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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一層的客廳,內(nèi)里的布置更是與眾不同。與這棟別墅的外觀相比,不但奢華氣息一絲全無,幾乎可以用清素來形容。四壁白墻,除了懸著一幅《沁園春?雪》的狂草,沒有其他裝飾,寥寥幾件家具全為藤制,沙發(fā)套是最老式的白色藍邊純棉外套,不過洗熨得雪白筆挺。陽光透過落地窗上的竹簾絲絲縷縷地擠進來,灑落在青灰色的地磚上,讓坐在沙發(fā)上的季曉鷗有片刻的恍惚,似乎走錯了時光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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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給她沏了一杯茶,打開杯蓋隨著白色的水汽躥出一股異香,便知是上品好茶,但茶杯卻是最普通的青花白瓷,杯蓋和杯壁上都印著八一紅星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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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把茶杯輕輕放在茶幾上。這個家和她想象中的高干之家差別太大,完全顛覆了她以往的想象。住在這棟房子里的人,像是對秩序和簡潔有種執(zhí)拗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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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嚴謹那個仿佛歌劇院一樣空曠遼闊的公寓客廳,忍不住笑了笑,雖然兩處風格截然不同,但去繁就簡的勁頭卻是一脈相承,完全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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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出神,忽聽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一聲,她一回頭,看見嚴慎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已不知來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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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季曉鷗趕緊站起來,“嚴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提到嚴謹兩個字,不知怎地就有一股酸楚的熱流驀然沖到她的鼻根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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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慎繞過沙發(fā),在她對面坐下,看到了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和鼻頭,馬上擺擺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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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事。他現(xiàn)在在河北一家看守所,不,他現(xiàn)在在醫(yī)院,肺炎,不過已經(jīng)好了,你不用擔心。時間不多,咱們長話短說。讓你來家,是有件事要告訴你。嚴謹已經(jīng)委托周律師,他要把‘三分之一’的法人代表變成你,律師已經(jīng)把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你要是同意,律師就會向看守所申請,現(xiàn)場簽字公證?!?br/> ?
??“什么?”季曉鷗露出震驚的神情,“法人代表換成我?為什么?”她十分清楚轉(zhuǎn)換法人意味著什么,那就等于嚴謹把“三分之一”這家年流水接近五千萬的旺店,免費轉(zhuǎn)讓給她了。即使目前生意不佳,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接手之后若再轉(zhuǎn)手,光轉(zhuǎn)讓費都是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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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慎認真地審視她,一言不發(fā)地看了良久,末了她收回視線,微微笑了:“嚴謹一向這樣,他認定的人,掏心掏肺也在所不惜。好在他看人比較準,這么多年還真沒有人辜負過他的信任。希望他這次也不會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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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聽了這話,一顆心像被巨石壓住一般,沉得簡直跳不動。只念自己并沒有為嚴謹赴湯蹈火過,這份信任實在太過沉重。啞然片刻,她低下頭:“太意外了,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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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慎突兀地笑了一下,這一次卻笑得很冷:“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在你做出選擇之前,我必須跟你說清楚。我爸已經(jīng)辦了提前離休的手續(xù),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事誰都無法預(yù)料。你若接受‘三分之一’,將來若有什么不好的變故,也許你會受到連累。而且我知道如今接手這家店并不是容易的事,你若拒絕也是人之常情,相信嚴謹也能理解,不會怪你。你考慮一下,考慮清楚了就跟我說,我通知周律師?!?br/> ?
??季曉鷗盯著她,眼珠子黑得瘆人,像是把所有的心勁都凝集在了瞳孔中。是的,這個嚴慎才是她認識的嚴慎,那個在醫(yī)院的走廊上靠在她肩頭的嚴慎,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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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換法人的確是嚴謹?shù)囊馑迹俊彼币曋鴩郎鞯难劬Α?br/> ?
??嚴慎也望著她,并沒有在她的逼視中怯下陣來:“是的。周律師那里有他的委托協(xi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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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兩人之間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嚴慎沉默的意味季曉鷗是十分明白的:嚴慎是極不希望看到哥哥的心血轉(zhuǎn)手他人的,尤其是轉(zhuǎn)給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陌生女人。在她心里,大概所有試圖接近嚴謹?shù)某錾砥胀ǖ呐?,都是因為覬覦他的金錢與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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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好了?!奔緯扎t終于平心靜氣地開口,“我決定接受‘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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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慎放下二郎腿,臉上的表情寫著明明白白的“果然”兩個字:“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接受的。不管后面有什么麻煩,這家店現(xiàn)在看起來都是挺誘人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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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不接她的茬,只是平靜地接著說下去:“我希望能盡快辦完手續(xù),越快越好,不然很多事我在店里做起來都名不正言不順,十分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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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眹郎魑⑿χc點頭,“嚴謹他也算求仁得仁,希望他將來不會后悔。周律師的車就在門外等你,也希望你運氣好,能夠見到嚴謹?!?br/> ?
??季曉鷗站起來:“謝謝你,再見?!?br/> ?
??保姆把她的鞋拿過來,季曉鷗在門口換上,打開門正要出去,嚴慎卻在身后叫了一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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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站?。骸澳€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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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慎看著她又笑了笑,那笑里卻帶著明顯的諷刺:“還記得嗎?你跟我說過,說湛羽的父母,他們一樣有尊嚴有底線,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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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怔了一下,雖然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件事,卻依然配合地回答:“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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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告訴你,湛羽的父親,背著他前妻來找我們談民事賠償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滿足了他的條件,他就會簽一份被害人諒解書。嚴謹一直堅持無罪辯護,但周律師說,無罪辯護我們可能只有三成的勝算,要有最終做減刑辯護的心理準備。而這種刑事案,如果拿到被害人諒解書,對量刑的結(jié)果有多大影響,你應(yīng)該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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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只覺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滿臉火辣辣地滾燙疼痛。咬咬嘴唇,她問:“他要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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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萬。你看,在他心里,他兒子一條命,只值四百萬,一套房子的價錢,還是五環(huán)外邊的公寓房。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沒人抵擋得住金錢的誘惑,區(qū)別只在于他的底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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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凝視著她,眼中有悲憫:“嚴慎,我相信有一天你也會明白,如果一個人的世界里,所有的感情、夢想與責任,都可以明碼標價,那他這一生,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去體驗,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忠誠,什么是永恒?!?br/> ?
??她走出嚴謹家的大門,走進春日紛飛的細雨中。從灰暗的云層中靜靜飄下的雨絲,形不可辨,只讓人有粉撲一般撲面而來的觸感,帶著細微的寒意,滲入裸露的肌膚,也滲入人的內(nèi)心。此刻她的心中既有歡喜,也有凄然。歡喜是因為嚴謹交托給她的信任,凄然卻是因為嚴慎最后那番話。有那么一瞬間,她有掉頭回去的沖動,告訴嚴慎她放棄,然后她就可以重回自己的生活,重新經(jīng)營自己的美容店,再與母親言歸于好,做回一個正常的普通女孩。但她隨即又冷笑,都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她難道以為自己還能走得回去?血肉相連的事情,又如何能夠一刀兩斷?比如她與父母的關(guān)系,比如她對嚴謹?shù)男摹?br/> ?
??來之前原本她還想告訴嚴慎“三分之一”面臨的資金困境,但此刻她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既已決定接受嚴謹?shù)耐懈?,那么所有的難題都由自己去面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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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最近幾個星期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雖然肺炎引起的肺部損傷需要長期調(diào)養(yǎng),但肺炎已算基本痊愈,可以回看守所了。不過看守所經(jīng)此一嚇,再加上北京警方特別強調(diào)庭審前要確保嫌疑人的生命安全,再不敢讓他一個人在小號待著了。大號人多,混在一起更擔心出事,斟酌再三,覺得還是把他暫時留在醫(yī)院里最安全。于是他從市屬醫(yī)院轉(zhuǎn)回了監(jiān)獄醫(yī)院,依然享受著單人病房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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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院病號灶的飯菜雖然缺鹽少油,但比起看守所的伙食就算天上地下了。尤其對于嚴謹這種能屈能伸的人,想當年生的田鼠肉與蛇肉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即使后來被優(yōu)渥的環(huán)境慣得食不厭精,但沒有條件享受的時候他也很能湊合。每天吃完滋味寡淡的三餐,剩余的時間除了看報,就是鍛煉身體。周仲文律師被帶進病房時,他正*著上身在地板上做單手俯臥撐,早已混熟的警察蹲在旁邊給他報數(shù):“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加油,快破昨天的紀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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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四月初,外面下著小雨,室內(nèi)還是十分陰冷,其他人穿著羊毛衫厚外套依然覺得涼氣浸骨,只有嚴謹在流汗,一滴滴晶瑩的汗珠從毛孔里冒出來,停駐在他肌肉結(jié)實的腰背上,小麥色的肌膚泛出健康的光澤,唯有腰椎處那道長長的舊傷顯得有些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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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律師因為意外好一會兒沒出聲。他親手接過的案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從來沒有見過身陷囹圄前途未卜還能如此活潑樂觀的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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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從身體下面看到他的鞋和褲腳,一翻身跳了起來,一邊擦汗一邊笑:“大律師,你總算來了。再不來我都要悶出憂郁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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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律師這才看到嚴謹一只手上還吊著手銬。他低頭從包里往外取律師證和委托書,警察過來將嚴謹兩只手一同銬上,然后退到一邊坐下,拿起報紙埋頭閱讀,依然沒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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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和周律師對望一眼,都無奈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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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律師這次來的目的,除了和嚴謹溝通這段時間調(diào)查取證的進程,還有就是把“三分之一”轉(zhuǎn)換法人需要的所有資料,帶過來讓他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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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嚴謹蹲在床邊,把那些文件一頁頁翻過去,周律師說:“你不再考慮考慮了?你的家人讓務(wù)必轉(zhuǎn)告你,這事兒要慎重?!?br/> ?
??嚴謹正在翻頁的手停下來,轉(zhuǎn)過臉看了周律師一眼,這一眼把那張臉上隱藏的潛臺詞都看明白了。他放下文件站了起來:“家人?周律師,你說的是我妹妹吧?你看,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急著轉(zhuǎn)法人。我們家那幾口子,我爸、我媽,這輩子除了共產(chǎn)黨和共產(chǎn)主義他們不信別的,官場那套特精通,可生活常識為零,和外面的世界差了有二十年,對錢更是沒概念。我妹妹吧,學金融的,對錢又太敏感了,精明得過分了。他們都沒做過餐廳,只知道這餐廳賺錢,誰得了誰就占了大便宜,可不知道做這行需要面對多少難處,所以我一定得趁我活著的時候,把這事兒辦了。不然等我不在了,‘三分之一’一定會死在他們手里?!?br/> ?
??周律師攤開手掌做了個“不關(guān)我事”的表情,然后說:“最終簽字,需要公證處的人在場,我已經(jīng)替你向看守所申請了,等批準以后才能往下進行。這期間你還有考慮的時間?!?br/> ?
??“還考慮什么?”嚴謹十分不解,“一個女孩兒,肯為我冒險做別人不敢做的事,別的我可能做不了了,送她一個店還能做得到。何況那個店,現(xiàn)在肯定是一個爛攤子,她接手以后會為打理這個店吃不少苦?!?br/> ?
??周律師笑笑:“若問我個人意見,你那女朋友,那么年輕漂亮,可真不像是能吃苦的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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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什么話!你沒見過她跟男人打架,我可見過,等等……”說到這里,嚴謹忽然停了下來,“你怎么知道她年輕漂亮,你見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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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律師回頭看看坐在一邊埋頭看報的警察,背對著他朝窗戶方向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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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一愣,簡直不太相信這個動作傳遞過來的信息。他以詢問的神色望向周律師,周律師卻肯定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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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渾身的肌肉一下抽緊了,情不自禁攥緊了拳頭。但他沒有立刻撲過去,而是坐在床邊穩(wěn)穩(wěn)神,使勁搓了一把臉,又以五指當梳,理了理過長的頭發(fā)——那頭發(fā)好久沒理,已在頭頂奓起一寸多高,這才慢慢站起來,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慢吞吞地走近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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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從報紙中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舉動平靜神色安詳,并無任何異常,便又放心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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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靠在三樓病房的窗口,隔著滿是灰塵的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細密的春雨從楊樹新綻的嫩芽間絲絲飄落,迎春花和杏花開得正艷,花紅柳綠一個真正美麗的好世界。他看到了他的姑娘,正站在雨中仰著頭癡癡地望著,頭臉綴滿晶瑩發(fā)亮的水珠,那一頭曾讓他無限喜愛的長發(fā),已經(jīng)變成俏麗的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她的額角和鬢邊。她離他那么近,近得仿佛能清楚地看見她眼底新添的沉郁,近得似乎伸手能摸到她消瘦的兩頰。他真的伸出手,卻發(fā)現(xiàn)他和她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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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在剎那間模糊了一下,他忽然虛弱到了天旋地轉(zhuǎn)的程度,迅速地閉上眼睛,他無端地想起,去年就是這個時候,季曉鷗打電話讓他幫忙運點兒東西,他喜滋滋地去了,卻看到了曾經(jīng)名叫kk的湛羽。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當初那個簡單單純從不知世事復(fù)雜的女孩兒,怎么眉眼間轉(zhuǎn)眼就添上數(shù)縷凄苦與滄桑。假如時光可以倒流,一年前生日那一夜,他寧可被朋友罵死也不會沾一滴酒,那樣就不會遇到湛羽,更不會遇到季曉鷗,她也許就能一直活潑單純下去。沒有交錯,沒有相關(guān),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或許這樣才是最正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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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仰著臉,在一排排窗戶中仔細地搜尋著。周律師只告訴她嚴謹?shù)牟》吭谌龢?,卻沒有告訴她哪個房間。她只能找。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讓她痛恨自己的近視。一個一個窗口掃過去,她幾乎不敢眨眼,只怕眨眼的那一瞬就錯過嚴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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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都要瞪酸了,終于看到了嚴謹模糊的身影。她的眼神凝固了,差一點兒就要喊出來,差一點兒就要向前跑過去。其實此刻距嚴謹被警察帶走,才不過三個多星期,她卻感覺像過了十年,或者更久。她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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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終究沒有叫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凝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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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窗戶玻璃,室內(nèi)的光線又比較暗,她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著想象中的輪廓和五官。她想起此前那一夜,兩人最接近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擁抱。他的下巴蹭過肌膚的敏感之處,刺痛的感覺仿佛至今未褪。假如當時她的臉皮再厚一點兒,假如她能不要臉一點兒主動誘惑他,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一樣,不知下一次見面是何時,不能言,不能動,只能在回憶里一遍遍重溫肌膚相接時那一點兒細微的光與暖,看一眼,是一眼,她要把他印入眼中,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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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在窗前停留的時間太久,久得警察都起了疑心,他放下報紙走過來:“哎,窗外有什么東西看那么專心?我告訴你啊,別再動什么歪腦筋,不然吃虧的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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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卻像是沒有聽見,依然癡癡地望著窗外。仿佛是窗外的天光映入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亮晶晶的水光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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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終于走到了窗前,順著嚴謹?shù)哪抗馔蛲粋€方向,于是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愈來愈急的春雨中,斜飛的雨絲將她的頭發(fā)和上衣淋得透濕。她正用雙手做出一個奇怪的手勢。那手勢警察看不懂,但是嚴謹看得懂。因為那是特種部隊世界通用的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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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用剛剛學來的并不標準的特種兵手語,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你要堅持,不能放棄。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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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終于從窗前走開了,側(cè)躺在床上咳了好一陣子,咳嗽聲空空洞洞,像是從胸腔中震出來的,最后咳得面無人色,似乎只剩下了喘氣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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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拉起被子蒙在頭上,連周律師離開都沒有出聲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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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律師回到醫(yī)院的停車場,季曉鷗已經(jīng)坐在車后座等著他。隔著車窗看到她低著頭,他以為她在哭,拉開車門才看見她膝頭攤著一本打開的書。那本書的名字叫《餐廳營運管理》。周律師記得他就是在這一瞬間,對這個女孩印象深刻。很久以后當他在一份庭審資料中再次見到季曉鷗的名字,首先回憶起的,便是她安靜地低著頭一頁頁翻書的鏡頭。他還記起當大部分人都相信嚴謹真的殺了人,對最終的死刑判決深信不疑的時候,只有她堅持嚴謹?shù)那灏谉o辜,確信他總有一天會無罪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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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現(xiàn)在急需一筆現(xiàn)金去應(yīng)對“三分之一”的日常費用。餐飲行業(yè)每天開門七件事,除了工資,食材成本、公關(guān)費用、水電和稅,哪一件都需要現(xiàn)金去擺平。恰好想接手“似水流年”美容店的人,通知她做最后的交接,這個手續(xù)完成,幾十萬轉(zhuǎn)讓費和一年的房租就可以立刻兌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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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最后一次作為“似水流年”的店主人出現(xiàn)在店里,親自動手做面部按摩,向她的老顧客們表示深深的歉意。然后在閑聊間,她卻從方妮婭的鄰居嘴中,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幾天前方妮婭居然吞藥自殺,幸虧保姆發(fā)現(xiàn)得早,及時送到醫(yī)院洗胃,總算脫離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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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此言,季曉鷗驚得手指都僵硬了,好久才能夠一根一根重新蜷起來,恢復(fù)柔軟和正常。方妮婭兩個星期前讓她等房子的消息,此后就沒有再聯(lián)系過她。季曉鷗不好意思打電話催促,猜想可能是原房客合同尚未到期不好處理,因此早就通過中介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但她完全沒想到,方妮婭一直沒有音信,竟是這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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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撥打方妮婭的手機,連撥幾次都沒有人接,最后一次終于接通了,說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帶著濃重的安徽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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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不能接電話?!?br/> ?
??季曉鷗著急地追問:“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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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男人說的?!蹦锹曇舸拄敹荒蜔缓笫謾C就被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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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望著手機,一時氣結(jié),從美容店出來,她直接趕到了方妮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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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妮婭家的房子,是一列聯(lián)排別墅。每家門外有一個小花園,門鈴便安裝在花園的木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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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按了門鈴,好久才聽到院子里開門的聲音,重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木門打開了一條縫,門縫里擠出一張四十多歲女人的臉,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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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妮婭的朋友,來看看她?!奔緯扎t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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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男人同意嗎?”門縫里的女人說,“她男人不同意你不能進來?!?br/> ?
??季曉鷗愣了一下,簡直不知如何接話,想了想她回答:“請問您怎么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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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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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您是她家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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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br/> ?
??季曉鷗仔細看看那張臉,長期日曬下的黝黑膚色,眉眼間似乎還保留著混沌未開的蒙昧。記得上次來方家,端茶倒水的是一位陜西阿姨,雖然同樣黧黑結(jié)實,但說話柔聲細語,不像這位一樣,一開口好像依然站在村口的地壟上。她皺皺眉,不明白為何心里就咯噔一聲,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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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她盡力想說服這尊門神,“我跟妮婭是多年的朋友了,我和她先生也認識,剛聽說她身體不好,急著來看她,打她手機她又不能接,您就讓我進去看一眼,只要知道她沒事就行,保證不會騷擾她?!?br/> ?
??“不行!”門神很固執(zhí),“她男人說了,不能讓她見外人?!?br/> ?
??門“砰”一聲關(guān)上了,差點兒撞到季曉鷗的鼻尖,她氣得轉(zhuǎn)身就走,但沒走幾步又回來了。因為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心里原本那一點點并不成形的疑惑,忽然間就膨脹開來,像一團煙霧一樣,越擴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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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按響門鈴,帶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門開了,那張臉又從門縫里擠出來,因為憤怒五官都擠在了一處,像只被激怒的母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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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咋回事?跟你說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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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被她的大嗓門震得退后一步,險些亂了陣腳。她穩(wěn)穩(wěn)神,決定嚇嚇這個明顯剛從鄉(xiāng)村來到都市的女人,便板起臉,將聲音變得又陰又狠:“今天我還非要進去看看。你讓我進嗎?不讓我進我就報警。我告訴你啊,你這么做可是非法監(jiān)禁他人,警察來了可以讓你進監(jiān)獄的。她老公最多給你份工資,你要真因為這事進了監(jiān)獄,他可不會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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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掏出手機,作勢撥號:“我報警了啊,你看著,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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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按下第二個號碼的時候,“門神”軟了,一邊打開花園門,一邊嘟嘟囔囔地說道:“俺就是個保姆,才來沒幾天,東家說什么俺都得聽著,憑啥俺進監(jiān)獄?你進來可以,別讓她男人知道,不然俺這工作就沒了?!?br/> ?
??季曉鷗趕緊安撫她:“你放心,我看看就走,絕不耽擱。你不說我不說,她先生也絕對不會知道?!?br/> ?
??季曉鷗被帶進二樓的臥室。這是一間朝南的大臥室,此刻窗外春光明媚,房間內(nèi)卻密密實實地拉著厚窗簾,床頭柜上亮著一盞五彩貝殼燈,光影里坐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聽到腳步聲,她的臉轉(zhuǎn)過來,眼神卻是呆滯的,定定地注視著季曉鷗,但沒有焦點,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團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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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伸指掩住了嘴唇。眼前的情景是頗有些詭異的,尤其是方妮婭沒有一點兒血色的慘白臉頰,在波光流彩的燈影里簡直像一尊沒有生氣的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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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婭姐?”她輕輕叫了一聲,對方?jīng)]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視線從她身上挪走了,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前方,落在一片并不存在的虛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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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啦?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季曉鷗忍不住回頭問保姆。什么事能讓一個十幾天前還有說有笑的正常人,變得像癡呆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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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北D坊卮?,“俺來她就這樣了,從醫(yī)院里回來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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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的時候,本來毫無反應(yīng)的方妮婭,身體忽然瑟縮了一下,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點兒懼怕的神色。瞪著季曉鷗身后,她毫無預(yù)兆地發(fā)出一聲慘叫,然后一把抓住季曉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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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趕緊抱住她,剛要說話,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方妮婭的手中轉(zhuǎn)移到她的手心里。她一怔,下意識地握起拳頭,尚未反應(yīng)過來如何應(yīng)對,方妮婭又發(fā)出一聲尖厲的慘叫,是那種讓人血液凝結(jié)的慘叫,像是被掐著喉嚨瀕臨死亡的小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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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嚇得臉都變了顏色,過來就攆季曉鷗出去:“你快走快走,她男人就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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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鷗被連推帶搡地趕出臥室,猶自聽到身后方妮婭一聲接一聲的尖叫。而那團軟綿綿的東西,攥在她的手心里,幾乎被冷汗?jié)裢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