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既尷尬又窘,都是向東那家伙亂七八糟,害得他也亂七八糟。
“明天要起早,不要再動了?!?br/>
朝簡嗓音又低又啞,他說完就轉(zhuǎn)過身,跟陳仰背靠背。
陳仰這回沒有再別扭,他大枕邊這位六歲,再大點都能當叔叔了,自然點,別想奇怪的東西,莫名其妙。
不過,少年人成熟寬闊的背脊貼著自己,體溫很高,有點燙,那股血性往他的衣物里滲。
陳仰血管里的血液流動的速度快了幾分,躁躁的。
有些熱。
快要到夏天了。
床小了就是不行……
陳仰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身上有傷的人,睡覺的時候會時不時的醒過來,潛意識里總擔(dān)心自己會壓到傷口。
然而陳仰卻睡到了天亮。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自己的雙手像是漂浮在一片微涼的海里,他就很放心的睡覺,不擔(dān)心手指頭碰到被子。
夢結(jié)束的時候,陳仰就醒了,他打了個哈欠,眼里包著一泡生理性淚水,聲音懶散的問坐在床邊穿鞋的少年。
“昨晚你睡得……”
話沒說完,答案已經(jīng)出來了。
少年的腦袋歪了歪,眼里有很多血絲,眼下是一片深重的青色暗影。
這是一夜沒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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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睡飽了的懶勁頓時沒了,少年在沒有熏香且嘈雜的任務(wù)世界都能睡,怎么昨晚不行?
是床的原因?
八成是了,小到挪不開身,睡得不舒服。
陳仰從被窩里坐了起來,安撫的說:“回去睡吧,回去睡?!?br/>
朝簡系好一只鞋的鞋帶,換一只穿。
“雨還沒停?!彼f。
“天氣預(yù)報不準,昨天我看的根本沒雨?!标愌鰤虻酱采系耐馓祝滞渥永锷?,翻起來的指甲被刮到了,那感覺直擊太陽穴,他咬著后槽牙吸氣,拔掉,一定要拔掉,盡快拔。
陳仰蜷起手指,小心翼翼穿衣服。
“我打算就在這邊的醫(yī)院拔指甲,等不到回去了,早拔早解脫?!?br/>
朝簡看向門口。
外面?zhèn)鱽砹岁惸棠痰哪_步聲。
老人家很懂禮貌,沒有直接開門進來,而是先在門外敲了敲。
“小陳,小朝,你們起來了沒???”
“起來了。”陳仰應(yīng)聲,他下了床,趿著拖鞋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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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奶奶拎了一個紅色大水瓶進來,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奇的事情。
屋里兩個年輕人的精神狀態(tài)跟她想象的剛好反了。
手指甲翻了三個半的,眉眼很有朝氣,瞧不出一絲困倦,而手沒事的那個渾身低迷,一看就是沒睡好。
陳奶奶自動理解成是弟弟一晚上都在照顧哥哥。
弟弟的性子外冷內(nèi)熱。
“就放那,”陳奶奶攔下要疊被子的少年,“回頭等天好了,我再洗洗曬曬,現(xiàn)在不用管它。”
朝簡聞言便沒再堅持。
拄著拐鋪疊被子有一定的難度,平時都是陳仰干這個活,現(xiàn)在他手不行。
回去了,家里的被子怕是只能隨便團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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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陳仰把車開了進來,車身濺了一堆泥巴是小事,洗洗就行,麻煩的是……
陳仰數(shù)了數(shù)車上的劃痕,三道長的,兩道短的。
村里的路很窄,荊棘一路相送,就成了現(xiàn)在這幅景象。
陳仰吞了口唾沫,路非常不好走,他提著心吊著膽,一直在水溝邊緣游走,好不容易開到陳西雙家門口,結(jié)果還要修車。
車很新,剛見面的時候是黑武士,開起來既舒適又帥氣,這會丑不拉幾的,堪比鳳凰鳥淪落成了土小雞。
陳仰自責(zé)的嘆氣:“你跟車主講講。”
朝簡一手抵著拐杖,一手拿著陳奶奶做的蒿子粑粑:“講什么?”
“漆劃掉了,還挺深的,簡單的拋光不行,我得重新做。”
陳仰按了按眉心:“你幫我轉(zhuǎn)告一下歉意,我盡量找好點的店,讓車送回去的時候跟原來的一樣?!?br/>
朝簡:“不用?!?br/>
陳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朝簡吃到蒿子粑粑里的五花肉,腌的,肥而不膩,也很入味,他細嚼慢咽完道:“你去跟陳奶奶說,我們想帶點這個走?!?br/>
陳仰也喜歡吃,此蒿子跟超市賣的炒菜的蒿子不是同一種。
據(jù)陳奶奶說清明節(jié)前后是蒿子長得最好的時候。
剁碎了和面,做的粑很香。
找老人要蒿子粑粑的活,朝簡是干不來的,只能陳仰出馬。
陳仰往屋里走,他心里掛念著車劃痕的事,沒走三五步就后退到朝簡面前:“車真不用我做漆?”
“嗯。”
陳仰問道:“那洗車呢?”
朝簡把最后一塊蒿子粑粑吃完:“開回去丟樓下就行,會有人來取走?!?br/>
陳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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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奶奶一大清早就去菜園子里摘了很多蔬菜,裝了好幾個袋子,全放進了后備箱里面。
草藥不好塞就放車后座。
陳奶奶還把一個桶拎到了車里,底下鋪著一層青菜,上面放著土雞蛋,再用青菜壓一層。
大部分雞蛋是攢的,小部分是陳爺爺早上在其他人家買的。
陳仰來的時候,車里就一個背包,回去的時候滿滿當當?shù)?,都是老人的善意?br/>
陳仰坐上車,余光隔著模糊的車玻璃瞥向院子,他又去看昨晚自己跟朝簡睡覺的房間。
窗外有一棵石榴樹。
枝葉被風(fēng)吹著掃動的時候,是有那么點像有個人站在那里。
陳仰降下車窗,迎著細雨喊道:“爺爺奶奶,要是家里有什么事,你們可以給我打電話?!?br/>
“隨時都可以!”
兩個老人揮手點頭,車開出村子了,他們還在屋檐底下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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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用手掌打方向盤,手指頭往上翹著,他屏息開車,直到車子擺脫了掉進水溝的危機才說話。
“也不知道我的爺爺奶奶要是活著,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br/>
朝簡的手肘靠著車門,闔著眼漫不經(jīng)心道:“身子佝僂,一頭白霜,滿臉皺紋?!?br/>
十二個字終結(jié)了這個話題。
陳仰的傷感因此煙消云散,他只是一時的有感而發(fā)。
家人在他的人生里占據(jù)的面積很不均勻。
如果親情的總分是十,那四個老人是零,父母大概是零點2,妹妹是滿分。
這取決于相關(guān)記憶的濃稠度。
副駕駛座上響起了悠長的呼吸聲,陳仰轉(zhuǎn)頭一看,少年睡著了,他把車開穩(wěn)點,慢慢的往醫(yī)院駛?cè)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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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定位的是這里的一個縣醫(yī)院,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本想自己去的,沒料到車剛停好,少年就醒了。
“你在車里等我就行?!标愌稣f。
朝簡徑自解開安全帶下車,陳仰見狀只好讓他跟著。
翻上去的指甲蓋會帶來視覺震撼,陳仰一次翻了三個半,他一進醫(yī)院,四根手指就成了焦點。
有同情的,也有惡心的。
陳仰排隊掛了號,拎著病歷本找朝簡,發(fā)現(xiàn)他身旁多了個氧氣美女。
大廳里的人頻頻側(cè)目,長得好看的站在一起,別提有多賞心悅目了,就算不是自己家的,看幾眼也能心情愉悅。
陳仰心想,是很賞心悅目,他走近的時候,美女剛開始她的搭訕。
“帥哥,你要掛哪個科?”
“可以上那邊問的?!?br/>
“只有你一個人嗎,你這樣子,怎么你家人沒陪你過來?”
美女年紀輕輕的,眼神里散發(fā)著母愛。
朝簡掃一眼她放在自己拐杖上的手,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抵觸跟冷意。
美女難為情的拿開手,她慢吞吞站起來,一臉“我竟然被嫌棄了”的懷疑人生樣。
“一樓還是二樓?”
美女聽到聲音就立即坐回去,臉上揚起一抹純凈的笑容:“掛號嗎?一般都是在……”
旁邊傳來一道男聲:“就在一樓。”
美女聞聲望去,是個瘦高男人,她又去看少年,原來有人陪著啊。
兄弟嗎?長得不像。
那就是朋友。
而當他們站到一起的時候,美女就感覺到了那種插不進第三者的氛圍。
敢情少了個字,不是朋友,是男朋友。
美女被真相打擊的風(fēng)雨飄搖,她冷不丁的看見了瘦高男人的手指,嚇得不輕,母愛又出來了。
這也太慘了吧,真可憐。
所以不是他陪少年來看腿,是少年陪他來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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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接收到了美女的羨慕跟祝福,他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朝簡:“不用管。”
陳仰帶他去診室那邊,感慨的說:“像我們這類任務(wù)者,很難有情感生活?!?br/>
說沒就沒了,對自己都負不了責(zé),更何況是別人。
朝簡駐足:“你想談戀愛了?”
沒等陳仰開口,他又道:“還是要結(jié)婚?”
陳仰說:“都沒想?!?br/>
朝簡垂眸俯視他,半晌道:“可以想,找同類?!?br/>
“算了,不現(xiàn)實,生命都沒保障,哪有心思談情說愛?!标愌鲂π?,“再說,我要是找個任務(wù)者媳婦,那她必須跟我同吃同住,做我搭檔。”
“現(xiàn)在我們在一塊兒,默契也培養(yǎng)出來了,我沒想過再去重新組隊,加人進來的話,三個人……”
朝簡拄拐走了。
拐杖敲地面的噠噠聲既冷又沉,顯露出少年人躁戾的情緒,猶如晴天下冰雹,來得毫無預(yù)兆。
陳仰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他困惑的捏住病歷本,受傷的手指頭一陣抽搐。
操。
陳仰罵了句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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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掉指甲以后,陳仰什么都不想了,身份號,康復(fù)院,任務(wù),人生,計劃,將來等等,全都死在了四片指甲之下。
陳仰攤在椅子上面,左手的中指裹著紗布,右手是食指,中指,無名指裹了一層。
他后仰頭,后腦勺靠著椅背,眼睛閉著,臉上一點血絲都沒有。
朝簡坐在一旁看自己的左腿,一語不發(fā)。
“阿嚏——”
陳仰前傾身體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我好了,我們走吧。”
朝簡跟他同時說話:“回去訓(xùn)練。”
“什么?”
陳仰問完就反應(yīng)了過來,他開心的說:“行,我會給你制定一個計劃表?!?br/>
“從雙腳著地的站起來,到站半分鐘,一分鐘,兩分鐘……直到站穩(wěn)了,我們再走。”
陳仰拍拍少年的胳膊:“我說個話,你看你能不能聽進去。”
“你的腿是心理原因?qū)е碌牟荒茏?,不如你試著去找引發(fā)這一切的人或者事,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br/>
朝簡并沒有接這個話題,只道:“從明天開始?!?br/>
陳仰點點頭:“好?!?br/>
看來是聽見了,沒聽進去。
陳仰不動聲色的瞥了瞥少年的左腿,不想走,不敢走,不能走,這三者看似差不多,實際有很大的區(qū)別。
要找到病因,才能對癥下藥。
可少年明顯不會說,陳仰曾經(jīng)受過刺激,有心理陰影,多少能理解對方的逃避,他也不愿意把待在康復(fù)院的那三年多攤開,更不想去拾起自己選擇遺忘的那些記憶。
每一幕都帶著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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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很順,陳仰跟朝簡在路上吃的午飯,回三連橋就躺著了。
他倆在大床上睡了個午覺,爬起來給鄰居們送草藥。
鄰居們回以高漲的熱情。
陳仰要在一個鄰居家里待上好一會才能去下一家,然后又是新的一輪我問你答,你問我答。
話說多了,缺氧,陳仰到平房那邊的時候,嗓子都啞了。
嘮嗑也不是個輕松活。
陳仰拎著手里的最后一袋去武叔家,門是開著的,院里沒人,他站在門口喊了幾聲。
“來了!”里屋傳出武叔的聲音。
之后又沒了動靜。
陳仰過了會才看到人,他驚訝道:“叔,你這是怎么了?”
武叔一條褲腿是濕的,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
“摔了?!蔽涫迦嘌劬ν愌雠赃叺纳倌晟砩峡?,“這是?”
陳仰介紹道:“他叫朝簡,就住在你們這一塊?!?br/>
武叔揉腰的動作停了停,他記得上次早早問這一帶有沒有姓朝的人家,還問有沒有長得比明星還帥的男孩子。
今天帶過來的不就剛好符合。
那早早當時就是在打聽這個孩子嗎?兩個人的關(guān)系看起來很不錯。
“真是咱們這的?”武叔狐疑的說。
陳仰咳了聲:“真的,他小時候確實住在這里,只不過沒怎么出過門,后來就去國外了,最近才回來?!?br/>
武叔說:“這樣啊,那就難怪了。”
“面生得緊。”他明晃晃的打量少年,長得好,穿得好,氣質(zhì)也好,就是腿不好。
這塊的平房戶他一清二楚,小孩子是根據(jù)大人長的,他就沒見哪個的輪廓能對的上這個少年。
朝簡不在意武叔的視線,他神色如常的立在原地。
武叔問道:“哪一家的?”
朝簡沉默。
見武叔看過來,陳仰糊弄的揮了下手:“就那邊?!?br/>
劃拉了一圈范圍。
武叔象征性的瞧瞧:“噢……噢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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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把草藥給了武叔,告訴他每次泡腳大概抓多少。
“這個好。”武叔說出一串疊音,“這個好這個好,你嬸嬸背上長濕疹,老毛病了,總是好不了,說不定泡一段時間能有效果?!?br/>
陳仰說:“還是要多鍛煉身體?!?br/>
“難?!蔽涫鍑@氣,“道理都懂,亞健康的人一抓一大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