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希自恃門第高貴，見這個寒門學子竟敢當眾質(zhì)問他，怒甚，長身而起，大聲道：“錢唐陳操之，本官命你即刻去堂外廨亭聽候處置，難道還要不顧斯文，讓人叉你出去不成？”

????庾希剛愎自用，本著先入為主的偏見，對容貌俊美、風致灑脫，言談又不卑不亢的陳操之極是厭惡，庾希根本不屑于要讓陳流與陳操之對質(zhì)，那不成了訟案了嗎，處置訟案是下品濁吏才干的事，陳操之去了廨亭，自有刀筆吏會去審訊，他揚州內(nèi)史乃是清貴顯職，豈屑為此！

????徐藻甚是著急，陳操之這一出去，很有可能一輩子就此斷送，徐藻閱人多矣，，而他只是一個郡學博士，位卑言輕，庾希肯定聽不得他的勸阻，當即目視陸納，目露懇求之色。

????陸納起身作揖道：“庾中正息怒——按歷次考核慣例，今日只是考核這些待品士子的經(jīng)術(shù)，至于德行，一向都是明日再議的，陳操之德行如何暫置不論，為免在場諸士子人心惶惶，且讓陳操之先參加經(jīng)術(shù)考核，如何？”

????庾希盯著陸納看了一會，緩緩道：“既有陸太守為陳操之緩頰，那就讓他坐下吧?！?br/>
????庾氏是北來士族，陸納是三吳豪強，庾?，F(xiàn)在是在吳郡，自然不能不給陸納這個面子，心道：“我倒要看看這個陳操之怎么通過我的考核！”

????庾希沒有把陳操之驅(qū)逐出去，徐藻、馮夢熊這些關(guān)心陳操之的都松了一口氣

????經(jīng)術(shù)考核分兩項，一是筆試，二是辯難，筆試主要是為了看諸士子的書法，書法差的，文章都沒人愿意看，本次筆試庾希出的題是——“君子于役”，要求諸士子試論《詩經(jīng).王風.君子于役篇》，不拘長短，要以言之有物，限三刻時交卷。

????陳操之借磨墨以平息內(nèi)心的激憤，面上神色不動，兩刻時過去了，猶未動筆，坐在他身前的丁春秋和身后的劉尚值都為他擔心。

????又過了一會，陳操之終于動筆了，左手執(zhí)筆，一氣呵成：

????“君子于役，初非一端也，擊鼓南行，零雨西悲，六轡馳驅(qū)，四牡奔騁，王事靡監(jiān)，仆夫況瘁，勞人草草，行道遲遲，豈皆能如澤耕之朝出暮返乎？而未始不晝動夜息，茍無饑渴，正不必為盼待君子自公退食也。”

????文末寫上——“錢唐陳操之”五個字。

????擊磬一聲，三刻時到，十二縣的縣相將本縣待品士子的答卷收取，恭恭敬敬放在大中正庾希案前。

????庾希一一觀覽，將其中幾份字劣文陋的取出來，再看文末署名，都是士族子弟，便又放回原帙，陳操之的答卷他也看了，字和文都沒什么可挑剔的，他庾希倒不至于顛倒黑白以陳操之筆試不過關(guān)為由硬把陳操之撇出去，陸納、徐藻就坐在邊上，如此沒有雅量之事他是做不出來的。

????下面就是問難，由各縣縣相唱名，待品士子一一上前回答庾希的提問，問難不出于《詩》、《論》、《禮》、《傳》這四經(jīng)，但陳操之明顯感覺得出庾希偏袒士族子弟，問士族子弟的那些問題都是非常淺顯的，只要粗通這四部書的都能答得上來，但對寒門庶族子弟，庾希的提問就難得多，不過這不能算庾?？桃獾箅y，歷來中正官提問都是對士族子弟寬而對寒門子弟難，寒門子弟能被全常侍擢入品都是有真才實學的，所以在陳操之之前的十八名寒門士子都順利答出了庾希的問難——

????堂上眾人都在期待庾希對陳操之的問難，誰都知道陳操之絕不可能象其他士子那么容易過關(guān)，那些士族子弟大多是隔岸觀火、幸災樂禍，希望看到陳操之答難時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樣子，誰讓他敢號稱“江左衛(wèi)玠”呢，而且近來聲名之盛，吳郡士族子弟無人能及；寒門子弟則衷心盼望陳操之闖過這艱難一關(guān)，讓庾希的刻意刁難落空，為寒門子弟揚眉吐氣。

????吳郡十二縣，錢唐排第七，巳時三刻，輪到錢唐縣的十名待品士子依次上前答難，因為全禮和陳操之的緣故，庾希對錢唐也有了惡感，對全、朱、顧、范，杜、戴、丁、禇這八位錢唐士族子弟的提問明顯比先前艱深，尤其是散騎常侍全禮的侄子全炳，庾希以“論天不與人同憂”把全炳給難倒了，全炳回答得結(jié)結(jié)巴巴、掛一漏萬，臉漲得通紅，尷尬至極。

????按慣例，庾希問難不能超出《詩》、《論》、《禮》、《傳》這四經(jīng)，而“天不與人同憂”卻是出于《周易.系辭傳》，庾希本不該從《周易》里抽題問難，但作為主持本次定品的大中正，庾希是說一不二的權(quán)威，他要問什么誰能有異議！

????庾希面容端肅，一副威嚴的樣子，心里卻是冷笑，他問這么難的問題倒不是想阻止全炳定品，士族子弟參加定品只是走個形式過程，庾希雖然與散騎常侍全禮不睦，但也不敢阻撓全炳定品，因為這樣就壞了規(guī)矩，非有刻骨的仇恨沒有誰會這樣斷送其他士族子弟的前程，因為誰都不是孤家寡人，庾氏子弟也是要參加定品的，而且各士族之間因為聯(lián)姻關(guān)系都是盤根錯節(jié)、榮辱與共的，所以庾希也不敢冒大不韙阻止全炳入品，他只是想小小的折辱一下全氏子弟而已，明日公議時他依舊會讓全炳定品，但對于寒門，那就鐵面無私了，非有真才實學難入九品之列——

????庾希以《易經(jīng)》向全炳問難還有一個考慮是為了等下刁難陳操之，既然對全炳問難都可以超出《詩》、《論》、《禮》、《傳》，那對陳操之為什么不可以？

????丁春秋、褚文彬分別回答了庾希的問難之后，輪到了陳操之，陳操之從書案前一站起來，滿堂俱靜，諸士子簡直是屏氣凝神看著陳操之緩步走上前，朝堂上眾官一躬身，澹然而立，靜候庾希出題。

????庾希抬眼打量了一下陳操之，問的是與全炳同一個問題——“論天不與人同憂”，庾希這樣做是有他的用心的。

????陳操之答道：“天者，道也，道之功用，能鼓動萬物，使之化育，道則無心無跡，圣人則無心有跡，內(nèi)則雖是無心，外則有經(jīng)營之跡，則有憂也，故曰天不與人同憂?！?br/>
????陸納和徐藻都是微微點頭，陳操之此論，言簡意賅，把“天不與人同憂”之意闡述得清晰明了，非苦學深思、深入淺出者，不能道此。

????堂上諸人都是松了口氣，認為陳操之經(jīng)術(shù)這一關(guān)應該是過了，不料庾希眼睛一翻，問道：“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豈非道有跡乎，如何說天道無跡無憂？”

????眾人精神都是一振，關(guān)心陳操之的則暗暗擔憂，因為庾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問難，而是雙方辯難了。

????庾希的《周易》是家傳之學，庾氏家族對《周易》之學研究甚深，庾希亦以通《易》聞名，現(xiàn)在庾希就是要以自己精擅的《周易》來折服陳操之。

????陳操之略一思索，答道：“乾坤簡易是常，無偏于生養(yǎng)，無擇于人物，不能委屈與圣人同此憂也。”

????庾希抓住陳操之沒有回答“天道無跡”這一漏洞，追問：“天生萬物、雕刻眾形，豈曰無跡？豈曰無憂？”

????陳操之應聲道：“此天無為之為也，其雕刻正見其不雕刻也?！?br/>
????徐藻心里暗贊：“妙，操之此言把‘天不與人同憂’這一論題說盡了、說死了，就此論題庾希沒辦法再辯難下去，操之過關(guān)了。”

????卻聽庾希道：“答得不錯，不過此題我先已問過全炳，你已有了準備，我對你另有一問——”

????劉尚值忍不住“噓”了一聲，他實在是氣憤，若是由他來回答這個“天不與人同憂”也可以勉強答得上來，但庾希的辯難他劉尚值是絕對招架不住的，問難變成辯難，這已經(jīng)是在刁難了，而子重一一化解，回答得極妙，可以說是占了庾希的上風，但這個庾大中正卻借口此題已出過，還要繼續(xù)刁難子重，哪里還有半點高門清貴的風度，簡直是無恥！

????劉尚值這一噓嘯，便有幾個同樣不滿的寒門子弟出聲相和，堂上莊嚴氣氛一時蕩然無存。

????丞郎褚儉一拍身前幾案，喝道：“肅靜！”

????堂上安靜下來，眾人都看著庾希怎么刁難陳操之。

????庾希也覺得自己有點風度稍遜，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騎虎難下，他必須難倒陳操之，否則傳揚出去，他堂堂庾氏高門、北地《易》宗，竟不能折服一個寒門少年，那真是羞恥之事。

????庾希道：“試論‘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边@是《周易》“艮卦”的卦辭，庾希對此卦研究最深。

????陳操之答道：“凡物對面而不相通，否之道也，目無患也，唯不相見乃可也，施止于背，不隔物欲，得其所止也，背者無見之物也，無見則自然靜止。”

????這一闡述中規(guī)中矩，但庾希顯然不會僅僅是問難的，他要辯難，手中麈尾一擺，問道：“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與此意相通否？試論之?！?br/>
????陳操之答道：“是也，施止于無見之所，則不隔物欲，得所止也。若施止于面而不相通，強止其情，則奸邪并興?！?br/>
????劉尚值在心里罵：“太過分了，這就要求《老》《易》結(jié)合、玄儒雙通才能回答的問題，試問堂上諸士子除了子重哪個能夠？”

????庾希又問：“隔物欲有二義，哪二義？”

????關(guān)于“隔物欲”的辯難，就在半月前陳操之與祝英臺、祝英亭兄弟就辯論過，當下答道：“一者不見可欲，有可欲之物陳吾前，恐其亂衷曲也，不面對作平視而轉(zhuǎn)身背向之；二者見不可欲，物之可欲，每由其面，倘見其無可欲乃至可憎可怖，則庶幾無為面所迷惑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