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diào)查了,證據(jù)確鑿。跑拖拉機的好幾個人知道?!笔扛〕鲆恢恍欧猓袄锩媸亲C據(jù)?!?br/> ?
雷東寶拿來證據(jù)細看,眉毛越擰越緊??赐?,拍案而起。士根忙也跳起來,一把拖住雷東寶:“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沒跟你講,先把外圍調(diào)查做好了才告訴你。你妥善處理,老叔與別人不一樣?!?br/> ?
“大伙兒都看著?!崩讝|寶簡直可說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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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是老叔,不是別人?!笔扛浪劳献±讝|寶,“或者悄悄把他撤職了,算他退休,對大家有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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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崩讝|寶大力掙出去,“你守著電線廠?!北阕吡?,直奔磚廠找老書記。士根無奈,拿起電話想跟老書記先說一聲,可想了想,還是放下。他相信雷東寶的處理,但他擔心,他最終還是沒敢大意,騎上自行車遠遠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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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找上磚廠,直奔老書記辦公室,一聲不吭進門,關門,關窗,將信封扔老書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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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書記不知是什么事,打開一看,臉色煞白,一言不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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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盯著老書記,咬牙切齒地道:“叔,你是老叔,我先來問你,怎么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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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書記還是不吭聲,摸出一支香煙,卻雙手顫抖,火柴劃不亮。雷東寶沒幫忙,依然盯著老書記,也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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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來辦公室找老書記,在窗外一看里面肅殺氣氛,立馬乖乖溜走。里面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坐足有十分鐘,老書記才終于劃亮一根火柴,點著一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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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拿出他這輩子最大的耐心,才悶聲不響等著老書記將一支煙死命地抽完。原以為老書記這下總該說話,沒想到老書記晃晃悠悠站起來,佝僂著背,走向門口,卻依然不表態(tài)。雷東寶不得不仗著年輕身手好,一腳伸出去險險地攔住門,不讓老書記打開?!笆澹o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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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著辦。”老書記站在門前,并沒施力開門,卻也沒看向雷東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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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愣住,一張臉更黑,想了一下,便將攔住門的腿撤回:“叔看著我長大,最后給你的機會不抓住,你知道我會怎么做?!?br/> ?
“我求你拜你,你會放我一馬嗎?我太知道你?!?br/> ?
“既然太知道,為什么你還明知故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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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沒多少,我沒想到有人敢查我。現(xiàn)在的小雷家是你的天下啦?!闭f著話,老書記打開辦公室門,卻看到趕著進大門的士根,自言自語,“好樣的,雷士根,狗奴才?!?br/> ?
士根感覺到老書記的目光如刀刮過他的臉,當然,他的招呼老書記不會應聲。他看著老書記走到大門口,試圖騎上自行車,不成,不得不推自行車出門。他趕緊跑進辦公室,看到雷東寶正好黑著臉走出來,他忙問:“沒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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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搖頭:“立刻,紅偉接手磚廠,你查賬,搞它一清二楚,張榜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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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老叔不聲不響退出已經(jīng)夠說明問題,村里大伙兒都心里清楚,就算他退休吧,別追查得那么徹底。打人不打臉,給老叔留點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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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一查到底!叔知道我會怎么做?!?br/> ?
士根猶豫了會兒,才道:“老叔知道的內(nèi)情太多,萬一他要求我們公布送給那些縣領導和鄰市電線廠領導的財物呢?他如果嚷嚷出來,事情得鬧大了?!?br/> ?
“士根,你前怕狼,后怕虎。照我說的做,查。你以為叔敢鬧?這種事?lián)Q成老猢猻都不敢鬧?!?br/> ?
士根凡事務求百分百保障,豈敢像雷東寶般賭命。可看雷東寶那架勢,他既然說服不了,那就得查,不查不行,雷東寶也懂點財務,逼急了雷東寶會跳出來自己查,到時對老書記打擊更大。正說著,紅偉被雷東寶一個電話叫來,風風火火趕到,跳下自行車就氣喘吁吁地問:“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跟老書記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我,臉色像結結棍棍餓了三天?!?br/> ?
雷東寶簡短地道:“你今天開始接手磚廠,叔出問題退休。最后結果出來前,你們跟誰都別說原因?!?br/> ?
士根道:“要不,開個村干部會議,大家商量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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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敢投票?”雷東寶瞪著眼睛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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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偉聽得云里霧里,直到雷東寶騎車離開,他才從士根嘴里得知來龍去脈,忍不住埋怨士根:“你這不是讓東寶為難嗎?你要他怎么處理老書記?你把他們兩個都逼上絕路了?!?br/> ?
士根嘆息:“我本來也不想,可我管著賬,我再不出來說話,老書記手指越伸越長。你以為大家不知道?都瞞著東寶一個而已,都趁東寶忙,做戲給東寶看,最好東寶看不見時候自己也學著老書記撈一票。我管賬的不說誰說。而且我再不阻止老書記,大家連我們兩個管事的也會懷疑上。我唯一擔心的是東寶怎么處理老書記,東寶一向下手太重?!?br/> ?
紅偉想了會兒,道:“老書記也太不要臉,孫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張膽的,這么貪全村人的錢,不怕出門讓人戳背脊。以前跟東寶提起過,東寶太相信老書記,放給老書記的權太大,不像對我們,每天查我們的進出,看賬跟查犯人一樣?!?br/> ?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著紅偉,好久才道:“我一手管賬,一手管電線廠和養(yǎng)豬場,比你更讓人懷疑。不行,我得讓東寶把職責明確了,否則哪天我也會忍不住學老書記貪一把。對了,得跟東寶提一下,老書記是他慣出來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銀子誰不要?!?br/> ?
紅偉忙道:“你別這樣看著我,我還行,最多吃人家?guī)字銦?。我們賣出去的東西,價格明擺著的,誰能像老書記一樣亂來啊。我現(xiàn)在沒空跟你說話,得跟磚廠的人開個會。晚上我們再一起勸勸東寶,別把老書記逼急了,和氣一點嘛,我們旁觀的也省得膽戰(zhàn)心驚?!?br/> ?
士根還是若有所思,有點神叨叨地點點頭,去村辦查賬,貫徹雷東寶的“查”字訣。功課得做足,不能冤枉老書記,也不能放過老書記,但是處理手法上得勸東寶別太狠。只是士根被紅偉的話提醒,也擔心自己哪天蹈老書記覆轍,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書記更容易,雷東寶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著,他只要做個假賬,神仙都查不出來。他現(xiàn)在憑良心做事,但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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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根越想越心驚,開始謀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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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偉走沒多久,士根去村辦公室,卻見老書記的兒子倚在門口沖他客套地笑:“士根哥,干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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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書記的兒子年齡比士根長,現(xiàn)下卻跟著村里一班小伙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幫他爹探聽情況來呢。士根沒想撒謊,直說:“查賬去。”說完鎖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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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根哥,你說都是姓雷的,東寶書記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來的,不能開恩一點刀下留人嗎?干嗎非要學包公一樣逼我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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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但凡能正經(jīng)干點活掙點錢,你爹也不會給逼到今天這地步。別跟我說,我奉命查賬。你孝敬,你出頭替你爹頂著責任?!?br/> ?
老書記兒子見奉勸不成,躁了,堵辦公室門口不讓士根去財務室:“雷士根,你這條跟雷東寶后面舔屁股的狗,你奉誰的命查賬?你說,你說,告狀的是不是你?你這條狗,吃屎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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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根為人內(nèi)斂,聽到罵,卻不急不躁,兩眼看看門外曬場上探頭探腦圍觀的人,冷靜地道:“東寶書記還看著你爹面子不處理呢,你先把你爹丑事嚷嚷開來,到底是誰要你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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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書記的兒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士根趁機擦身而過,去財務室。老書記兒子一看不好,他怕士根查出證據(jù),那是非看住士根不讓去財務室,搶上前去抱住士根不讓走,力氣用大了,摔得士根差點翻倒。士根以為老書記兒子襲擊他,火氣終于上來,兩人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這下,本來雷東寶連紅偉都不打算告訴的事,經(jīng)這么一場打斗,經(jīng)老書記兒子一嚷嚷,飛速地大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僅知道了老書記貪財,還親眼看到老書記無理取鬧指使兒子不讓查賬,不管是不是老書記指使的兒子,這筆賬全都算到老書記頭上,老書記頃刻英名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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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很快被旁人分開,有勢利的幫著新發(fā)勢力新村長士根罵老書記兒子,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出來,有息事寧人的推著老書記兒子回家,直把這個敗事有余的人塞進院門才作罷。老書記本來是叫兒子出去探個動靜,以便有所準備,一直站院子里側(cè)著耳朵留神聽著,沒想到聽到兒子將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聽到有人對他的辱罵唾棄。想到自己一世英名,運動時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卻被眾人羞辱,再無顏出門見人,窩在家里不敢出去見人,也不敢再要兒子出去見人。尤其是想到雷東寶不知會采取什么措施毫無情面地召集全小雷家人開會批斗他處分他,他的黨票會不會被剝奪,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針氈。外面有什么聲音,他就風聲鶴唳一般豎起耳朵傾聽,又怕聽到別人的評論,又想聽到別人的評論,他茶飯不思,整天抽煙打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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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四只眼會計第三天傍晚時候隔墻捎來一條最新消息,士根查出一疊不合理單價批條,甚至查出幾個月過分虛高廢品率,如今已經(jīng)開始找人一一核對批條是否有貓膩,找磚廠考核本子核對廢品率是否屬實。老書記沒想到士根竟會查到廢品率上去,那是他做的最大的手腳,而不是吃人一頓收人幾塊錢這樣的小事,頓時知道問題嚴重,極有可能吃上官司。他悶坐炕頭,越想越煩,越想越?jīng)]臉見人,越想后果越嚴重,外面春雨瀟瀟,他找根細麻繩半夜上了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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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所有原本指責老書記的輿論都悶了聲,人死為大,有些開始數(shù)落雷東寶和士根不該對德高望重的老書記趕盡殺絕。雷東寶布置士根查賬后,自己連著幾天守在工地,監(jiān)督工程,沒想到會聽到老書記的噩耗,他也傻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威逼過甚。他當天趕回村里想?yún)⒓永蠒浀脑岫Y,但被老書記一家痛罵,他沒有回嘴,轉(zhuǎn)身離開。可是農(nóng)村人罵人沒遮攔,老書記兒子一張嘴尤其漏風,一罵罵到雷東寶克死老婆不夠還克死親手提拔他的恩人,雷東寶才忍無可忍,張開蒲扇般大掌就是一耳光,打得老書記兒子眼冒金星,不敢再罵,但個個見面橫眉冷目。士根文氣,卻是給老書記家人堵住家門痛罵。士根沒有還嘴,老書記死都死了,他難道能拿著證據(jù)自辯老書記這是罪有應得自絕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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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過去,反而是追查貪污的雷東寶與士根被人指責薄情寡義。這件事卻也令小雷家人人自危,手中可以接觸公家錢的,有些小權的,都知道了書記村長的鐵面無情,連老書記都能處理,那些人自己心中掂量,還有誰的分量重過老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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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士根好幾天沒法出門,家門被送葬回來的老書記家人堵住。雷東寶煞氣重,沒人敢堵他的門,可他家窗戶好幾扇被砸。對于老書記的死,雷東寶一直很矛盾。當年,老書記提拔他,重用他,維護他,沒有老書記對公社的陽奉陰違,就沒有他雷東寶今天的成就。老書記的家里人罵他沒良心,他一邊真覺得自己沒良心,逼死老書記,一邊卻又覺得挺冤。他管著一個村,如果放任老書記伸手撈村里便宜,那不是失職?如果放任老書記撈錢,村民得罵他與老書記穿連襠褲,可他才下手處理老書記,老書記一自殺,村民又罵他良心讓狗吃了,他怎么左右都不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