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東皋夜宴,顧名思義還是以夜宴為主。東皋是一片山澤之地,有芝田,也有煙蕪湖。那湖早前不過是個天然的小水塘,后來東皋劃入了前朝未央公主的封地,公主見這片山川風景奇好,便著人大力營建。后來煙蕪湖與山相接,連通廣寒渠,兩岸栽種了香草,因此東皋夜宴,也叫蘅皋夜宴。
不過風月同天,未央公主卻已瘞玉埋香。到了今朝,這片景秀之地成了克勤郡王的職田,哪怕產(chǎn)不出米糧來,也是個人人艷羨的好去處。
清和清圓姊妹倆到時,正是燈火初上的時候,御史家小姐和清和交好,兩個人一見面就攜手說個不停。清圓正四下打量,冷不防有人從身后拍了拍肩,回頭一看,芳純嬉笑著,“如今要見你一面,竟難如登天啦?!?br/>
清圓自然要表親近,挽了她的手道:“這程子家下事多,不得閑去瞧你?!币幻嬲f一面看芳純的肚子,她穿了寬大的襦裙,什么都看不出來。女孩兒家,又不能直直問她,便道,“你好不好呀?”
芳純聽了,拿手一擼肚子,裙下頓時露出個微凸的弧線來,悄聲說:“才四個月,還小呢。我挺好的,聽說你也很好,許了丹陽侯嫡子?”
清圓不愛說這個,含糊敷衍了兩句,復又問她,“你不是不愛赴宴嗎,大夜里跑到山野間來,怎么不仔細身子?”
芳純笑道:“我不是自己一個人,都使也來了,他和克勤郡王拜過把子,每年的夜宴郡王和夫人都要請咱們。我原說不來,又怕他們不高興,畢竟這會子月份還不大,沒的怨我不賞臉。再說有你在,我還怕什么,你自會看顧我的?!?br/>
清圓沒法子,她這個人就算當了娘也靠不住,一團孩子氣,真是沒人看著不行,只好愈發(fā)小心照拂她。
這頭才說完話,那頭??吭诎哆叺漠嬼成媳阌写蛘泻簦f夫人小姐們上船吧,時候差不多了。
清圓便攙著芳純過去,所幸畫舫大而穩(wěn),吃水深,船舷離水面近,邁上去并不吃力。甲板上這時已經(jīng)聚集了好些女客,清圓認識的不多,不過微微頷首,便扶芳純進了船艙。
身后有人議論,“這是誰?”
另一個說:“你不認得?謝節(jié)使家的四姑娘……”
然后便是哦地一聲,拖著長腔道:“聽說才和丹陽侯家訂了親?”然后唧唧噥噥,悄聲嘀咕去了。
芳純扭頭看她,她笑道:“我在她們眼里,就像個怪物吧?那么壞的出身,配了這么好的親事,一定是狐媚子有手段?!?br/>
芳純嗤地一笑,“你可不是個在乎別人背后嚼舌根的人,管她們說什么。不過你沒許給殿帥,我倒覺得可惜了,難得碰上一個處得好的,我原盼著和你做妯娌呢?!?br/>
清圓沒有應她,只是笑著,轉(zhuǎn)頭瞧外面的景致去了。
這東皋的山川,真是個秀致的好地方,不過于壯闊,也不過于玲瓏,恰到好處的構建,山腳湖上泛舟,慢悠悠一個來回,要花上一個時辰。但就水面來說,屬實很寬廣了,從長長的水廊上駛出去,湖面上三三兩兩停著畫舫,有時候兩船相交,風流公子和嬌俏女郎們照面,也不過錯身而過的剎那。遠處岸邊的樓閣呀,畫舫飛檐上的花燈和彩綢呀,天上月是云間月,眼前人也許是有緣人,一個側(cè)面一個背影,都能引發(fā)無數(shù)的遐想。
隱隱有江南小調(diào)和大笑傳來,不像女眷們的船上多是絲竹之聲,那些男客們顯然更盡興。因為之前是兩個渡口登船,清圓并沒有見到李從心,也不知他在哪艘畫舫上,同哪些人在一起。
芳純見她望著外面出神,拿肩頂了頂她,“你在找誰?找殿帥么?他今日沒來,郡王夫人給他說了門親事,不日就要過禮了?!?br/>
清圓怔忡了一回,很快便回過神來,淡淡道:“我沒有找他……我找他做什么!”
“那就是在找小侯爺?”芳純慢慢頷首,“其實淳之人是不錯,樣貌家世都無可挑剔,只是他母親不好相與,長了一對勢利眼……不過如今年月,哪有不勢力眼的,以你的胸襟頭腦,不愁在侯府不能立足??晌蚁肫鹉阋h嫁,就有些舍不得?!?br/>
清圓也知道,芳純之所以邀她參加這夜宴,未必不是沈潤的意思。她本可以不來的,只是礙于清和央告,想見李觀靈一面。他們未婚的夫妻,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衷腸要訴,她總不能拂了大姐姐的面子。她不來,清和一個人自然也來不成,她是不得不作陪。芳純話里話外點撥,她聽過則罷,已經(jīng)沒有分辯的必要了,只是好性兒地沖芳純笑,“等將來,或是你去江南逛逛,或是我回幽州省親,總有機會再見的。咱們做女孩兒的,不好在家留一輩子,能嫁在家門口固然好,嫁得遠些也未必是壞事?!?br/>
芳純見她話里沒有轉(zhuǎn)圜,便也不多言了,轉(zhuǎn)頭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喃喃道:“那些公子哥兒的畫舫比咱們的熱鬧,你是頭回來,再往前有蘅皋的夜市,專賣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br/>
閨閣里的姑娘一般很少有逛夜市的機會,清圓聽了便有些向往起來。探身往外看,隱約看見前頭兩岸有燈火,舫船駛?cè)肼哉暮拥溃瑵u漸地,與前頭一艘船靠得極近了,那條船上細細的歌聲及笑談,也愈發(fā)鮮明起來。
男人的世界總和姑娘的不一樣,姑娘的輕聲細語是喁喁的耳語,男人則更宣揚,有歌舞助興,要大家聽得真切,便得高門大嗓。
轟然的一片笑聲,不知說起了什么高興的事兒,女船上的姑娘們側(cè)耳細細地聽,聽得得趣了,也都掩口而笑。男人們呢,除了仕途之外,能議論的無非是些艷遇之類,有人笑著揶揄:“如今姑娘可不比以往,像劉唐那廝,家里做主娶了諫議大夫家的小姐,新婚三月尤不死心,又瞧上北瓦子的行首①,想接回家做偏房。結(jié)果叫夫人知道了,關起門來騎在身下打,打得烏眉灶眼的,半個月沒敢出門。”
“卻也是個混賬,新婚三個月就想納妾,不打他打誰?”
清圓聽見那聲音,敲金戛玉般清冽,分明是李從心啊,不由會心一笑。
又有人嘖嘖,“依著我,行首養(yǎng)在外頭就是了,那種出身竟是不能往家里帶的。要納妾,好歹是個良家子,就是擺到臺面上,一個爺們兒有兩房妾,也說得過去。”話鋒一轉(zhuǎn)道,“咱們這些人里,唯有淳之才定親,聽說節(jié)使家小姐才貌雙全,將來管束起來,只怕你還不及劉唐?!?br/>
李從心語調(diào)輕快:“世上幾人能有劉夫人的手段?我家四妹妹向來知書達理,萬事大可有商有量?!?br/>
于是大家起哄,“劉唐忒心急,三個月是有些不像話,你倒是說說,你預備幾時納妾?”
調(diào)侃聲更鼎沸了,“他必是不敢的,早前的風流債,如今要還了。為了聘上謝節(jié)使家小姐,上千里路一月打個來回,馬都跑癱了兩匹,你打量他敢說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