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在知青群體生活的最初歲月里,真摯地表露和熱烈地追求愛情的“行動”,無論對男知青或女知青而言,都不啻是一種勇敢……
度過了探親假剛剛回歸連隊的知青,總是會被許多知青圍住。他們會從方方面面詢問城市有什么變化,發(fā)生了哪些重大事件。我也不例外。盡管探親假不過十二天,盡管我一天也沒超假,但大家還是圍住我七嘴八舌,問長問短。仿佛我并不是返城探家了一次,而是以什么記者的身份,剛剛到最具新聞色彩的某個動蕩不安的國家去收集了一次新聞似的?!拔母铩边€在繼續(xù)著,派性“戰(zhàn)爭”的政治硝煙還籠罩著城市,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剛剛在城市里度過了十二個日子的人,對城市一定會有論說不完的話題。由此可知,知青們的眼睛,仍是多么迫切地渴望超越時空,關(guān)注到城市。這一種關(guān)注,在極大的程度上體現(xiàn)著他們對自身命運大趨勢的探究。
唯獨子卿似乎絲毫也沒有這種關(guān)注的心思。他當然也問過我一些話,而且是第一個問的,是將我扯到一旁單獨地、悄悄地問的。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親密關(guān)系,也都覺得他擁有絕對優(yōu)先的資格和特權(quán)。在他問我時沒有任何人不識趣地湊過來。他先問我他娘的身體怎樣,接著問我將錢如數(shù)捎給他娘沒有,囑咐我替他開導(dǎo)他娘的話對他娘說了沒有,水果、罐頭、點心之類,替他給他娘買了沒有。我一一作了回答,他對我認真負責地替他盡到了義務(wù)感到很滿意,再就什么也不問了,拍了我的肩一下,便坐在他的床位那兒,感受著相隔幾千里以外的娘對他的慈愛,試穿那條厚厚的棉褲。而幾分鐘后,在我和大家不經(jīng)意間,他已離開了宿舍不知去向,只有他的棉褲疊放在鋪位上。
我盡量地繪聲繪色地向大家講述了一些在城市里道聽途說的、自認為有傳播意義的“新聞”。從官方可能將要下達的與知青有關(guān)的“文件”到民間的街談巷議,從未公開的“最新指示”到已在偵破過程中的子虛烏有的奇案。有些事其實是我坐上返程火車后充分打了腹稿的“創(chuàng)作”。因為一個知青從城市回到連隊的當天,不預(yù)先做好準備,到時想大講特講一通是不可行的。你的探親假仿佛不只是你一個人一次返城的機會,也是代表著大家的一次機會似的。連最不善言談的知青都十分明白,在這一點上你必須使大家的心理也獲得某種滿足。沒事可談,無話可說,一問三不知是最令大家掃興的。果然如此,你便會在無形之中得罪了大家,會使大家誤以為你是一個連起碼的知青義務(wù)都不盡,連起碼的什么都不分享給大家的人。而落這么一個結(jié)果是多么不明智多么愚蠢的?。∷?,瞎編也要編出一些事,沒話也要挖空心思杜撰話題。
對于那些要求我到他們家里去看看,僅僅捎句平安話的知青,我百答不厭,回答得尤其有耐心。他們的家我都一一去了,而且至少都去了兩次。剛返城的一兩天內(nèi)去過一次,回連隊前的一兩天內(nèi)又去過一次。當年,對于一個知青,探親假是一些極為短暫的、整天東跑西顛、匆匆忙忙、難得真正和家人安安靜靜相處一會兒的日子。如果哪個知青能說出他去過的知青伙伴的家有幾道門,窗子朝什么方向開,是木板地還是磚地,床朝東擺放還是靠西墻,家里有幾把椅子,對方的父母為他沏的是紅茶還是綠茶抑或花茶,問及兒子哪些方面,問及時細微的表情變化怎樣,那么對方準會對他好感大增,感激涕零。以前合不大來的,今后也會合得來了。以前有隔閡的,今后隔閡也消除了。以前因什么不愉快之事耿耿于懷的,今后老賬也就一筆勾銷了,甚至可能從此變?yōu)橹骸?br/>
我對大家的回答是那么詳細。我理解他們的心情。每次在探親假期間去某個知青戰(zhàn)友家,總提醒自己多為他看在眼里些什么,記在心里些什么。在當年,我并沒有什么投機的考慮,用今天很流行的“感情投資”這句話分析也不恰當。當年沒“感情投資”這個詞兒,一般知青也沒這么理性這么功利的意識。那只是一種對別人的理解,只是一種虔誠,只是一種單純的心地。在這一點上,知青和知青的區(qū)別,也許僅僅在于,有人心粗一點兒,有人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zhàn)友關(guān)系親密自然地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zhàn)友關(guān)系平常而心粗一點兒。我則無論是對和我關(guān)系親密的子卿,還是對和我關(guān)系平常在連隊里說話不多的戰(zhàn)友,只要是受囑托去了對方家里,所見所聞都盡量心細一點兒。但凡能多去一次,盡量多去一次。尤其對那些關(guān)系和我平常的戰(zhàn)友,我的義務(wù)感反而更大些。試想對方和你關(guān)系平常,卻在你動身探親前囑你千萬去他家里看看,千萬別忘了捎到一句話,千萬別忘了替他們問什么家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信賴?有的知青父母是離異的,我曾在探親假里既去看過他的母親,又去看他的父親。而且,還要牢記對方的叮嚀,對母親說應(yīng)該對母親說的話,問應(yīng)該問母親的事;對父親說應(yīng)該對父親說的話,問應(yīng)該問父親的事。有的知青家庭成員眾多,關(guān)系復(fù)雜又不和睦,在其家里說什么問什么,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哪些事該問哪些事不該問,沒有點兒責任感是會給對方造成后患增添憂愁的。還有的知青,兄弟或姐妹從小被別人家抱養(yǎng)了去,改姓了別人家的姓,成了別人家的人,他要求你暗中替他去看看,去建立通訊聯(lián)系,這樣的囑托你能掉以輕心不當回事兒辦嗎?
受益于我的天性,我和連隊知青群體的友善關(guān)系,絕非子卿所能相比的。正如他與老戰(zhàn)士老職工們的友善關(guān)系,絕非我或另外任何一個知青所能相比的。他對于改善自己與知青群眾的關(guān)系,似乎毫無心理或情感方面的主觀愿望。而我,也完全不想充當老戰(zhàn)士老職工的知心人的角色。我是知青群體中最有人緣的一個,在當年,這一點大概是我覺得唯一比子卿欣慰的了。每一個人都會本能地在現(xiàn)實中尋求某種欣慰,并靠了這種欣慰安撫自己的心靈,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一樣。子卿的欣慰究竟是什么?當年我不得而知,也沒問過他,更沒跟他深談過。如果說他是老戰(zhàn)士老職工們的知心人這一點便是他的欣慰,似乎又太缺少下結(jié)論的根據(jù)。因為據(jù)我看來,他只不過是借用這一點,以圖游離于知青群體之外,過一種他自己自覺自愿所選擇的,與普遍的知青生活有別的,甚至迥然不同的“個體知青”的生活。而他內(nèi)心深處,是連與老戰(zhàn)士老職工們的友好關(guān)系的存亡都是不大在乎的。是的,真是這樣的。當年他身為一個知青,卻仿佛非常輕蔑知青群體,將自己當成一個與這群體毫無關(guān)系的人似的。進而言之,他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群體意識。他與老戰(zhàn)士老職工們的關(guān)系,也更體現(xiàn)在他們對他的需要,他們對他的籠絡(luò)方面,而非體現(xiàn)在他對他們的依賴方面。他心安理得地借用他和他們的關(guān)系,但那僅僅是借用它罷了。公正地說,并非像其他知青背地里紛紛議論的那樣,有什么利用的意識,起碼我個人是以這種公正的眼光審視他和他們的關(guān)系的。我認為子卿的目的只在于可以自由出入他們的菜園子,好比有些鳥兒棲落在牛背上僅僅是為了啄食它們身上的寄生蟲以飽腹。我對于其他知青對他的私議是不以為然的,一旦聽到了則替子卿辯解不休,有時還會為了子卿對別人進行斥責。
連隊是知青的第二個家。無論我們認可不認可,我們當年實際上已不屬于城市。我們的日子總是要在連隊度過。像返城探親歸來的知青被大家詢問城市的變化一樣,那一個知青也要向大家詢問連隊的變化。無論對于城市還是對于連隊,知青們總希望聽到些變化。不管是好的變化或壞的變化,似乎變化總比不變化要更使我們的心思波動一下。仿佛我們都本能地覺得,我們的內(nèi)心里若不經(jīng)常產(chǎn)生某種波動,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內(nèi)容枯乏的日子里,我們就會喪失了自己是一個知青的意識似的,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迅速地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shù)厝怂频?。在這一點上,子卿認為包括我在內(nèi)的知青都甘愿變成當?shù)厝耸谴箦e特錯的。實際上誰也不愿糊里糊涂地就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shù)厝?。只不過大家沒有像他那樣為自己在內(nèi)心里進行的那么明確又自信的設(shè)計罷了。
當我問大家連隊里有些什么變化時,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一些我不了解也不算遺憾的事。諸如指導(dǎo)員可能要調(diào)到營里去任副教導(dǎo)員;團里召開了電話會議,要求各個連隊必須修建永久性的男女廁所,等等。
最后有一個人說:“咱們連調(diào)來了一個女知青?!?br/>
我說:“這也值得告訴我?”
他說:“人家在五連是衛(wèi)生員,可咱們連已經(jīng)有衛(wèi)生員了。她為了調(diào)來寧可不當衛(wèi)生員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配在豬號養(yǎng)豬。”
我不禁“噢”了一聲,頗感興趣地追問為什么。
他卻望望大家,分明是搪塞地說:“這就不清楚了,也許不為什么吧?”
我觀察到,在他望大家時,有人向他使眼色,用目光制止了他。
這使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追問不休。
而他卻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只回答“不清楚”三個字。
有人見他被我追問得左右為難,便替他解釋說:“是為咱們連的一個男知青而調(diào)來的!你知道這一點了就打住吧!再追問就是逼供了……”
真的會有這樣的一個女知青嗎?
這是我下鄉(xiāng)后聽說的第一件使我大為驚訝的事。我雖不再追問,但心中疑團種種,幾乎整個下午都在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肯定另有原因,只可姑妄聽之,不可姑妄信之。果然有這樣的一個女知青的話,那么她當是知青中第一奇女子了!須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以前,男女知青間誰和誰多說了幾句話誰看誰多了幾眼,都是要遭到飛短流長的襲擊的。她竟敢公然向愛的禁果伸出摘取之手,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那她又當是知青中第一無畏女子了!
我的鋪位自然是與子卿的鋪位挨著的。臨睡前我悄悄問他這件事,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是從五連調(diào)來了一個女知青?!?br/>
我說:“你別搪塞我。我問你,她是不是為咱們連的一個男知青調(diào)來的?”
他說:“大概是的?!?br/>
我說:“你看那個男知青會是誰呢?”
他說:“愛是誰便是誰唄,關(guān)你什么事呢?刨根問底地干什么?”
那女知青竟使我失眠了。
她究竟是為我們連的哪一個男知青而調(diào)來的呢?她漂亮嗎?她性格可愛嗎?如果她不但漂亮而且性格可愛,那他媽的可真是某個不是我的小子的天大的幸福??!一想到某個小子肯定不是我,我內(nèi)心里竟醋意大發(fā)。我以前雖然也對別人產(chǎn)生過種種公開的或潛在的嫉妒,但都比不上那天晚上來得那么強烈。我甚至希望,她既不漂亮,性格也不可愛;希望她不但容貌丑心靈也不美,而且性格刁鉆古怪。似乎只有這樣,對我和對其他男知青才算公平一點兒?;叵氚滋齑蠹腋嬖V我這件事時的形形色色的表情和神態(tài),我覺得他們和我一樣,內(nèi)心里也是醋意大發(fā)的。那么我內(nèi)心里的陰暗的希望,也無疑是大家的希望了。
第二天我起得格外早。開早飯前,拿著飯盒站在大食堂門口的黑板報前,裝作在聚精會神看黑板報的樣子,實則是在注意每一個出入食堂的女知青。我所不認識的那一個定然就是她了。我覺得晚看到她一分鐘就會使我在那一分鐘里坐立不安。她簡直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的全部的心思。那一時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因什么事醋意大發(fā)暗暗產(chǎn)生嚴重的嫉妒心理的人,是很值得同情的,很可憐的。
盡管我煞費苦心,盡管我最后一個才走入食堂打飯,都白白耽誤了時間,并沒有如愿以償?shù)匕l(fā)現(xiàn)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知青。
在以后的三四天內(nèi),我也沒能見到她。不知當年連里出于什么考慮,我們連隊的男知青宿舍和女知青宿舍分建在村頭和村尾,并且男知青和女知青是班排分編的。除了一天三次男女知青都要到食堂去打飯的時候,除了大規(guī)模的勞動男女知青在一起干活的時候,除了開全連大會的時候,我們和她們其實是難得有魚蝦混雜、鴉雀同林的時候的。在這種情況下,要從一百余名女知青中辨認出一個陌生的她,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當你專執(zhí)此念,卻又不愿曝光自己,就更不那么容易了。因為你若有空兒就往女知青住的村尾溜達,站在女知青宿舍對面,兩眼望著她們出出進進,那肯定要被誰扯到連部去的,被連長或指導(dǎo)員嚴厲地審問你意欲何為的。
一天夜里,突然響起了緊急集合的號聲。我剛被驚醒,就聽到了排長的吼聲:“不許開燈!不許打手電!誰暴露了宿地目標,軍紀處置!南山上發(fā)現(xiàn)敵特,立刻集合,進行搜捕!”
于是大家一個個在黑暗中爬起,緊緊張張地穿衣戴帽。一口氣跑了二里多路,接著是圍山,搜山……
還真抓住了一名“敵特”,不過是由我們連長反穿了皮襖親自偽裝的。
接著在食堂里開“戰(zhàn)備行動經(jīng)驗總結(jié)會”。在柴油機自發(fā)供電的昏暗燈光下,不少男知青女知青洋相百出,身材瘦小的穿了別人的肥大上衣,高個子穿了矮個子的褲子,露著半截小腿,至于穿錯了鞋的那就更多了。兩只腳都穿的是左鞋或右鞋的還算好的,腳小的穿腳大的鞋,或腳大的穿腳小的鞋,就只得都當拖鞋穿了……
連長和指導(dǎo)員在大家之間走來走去,一會兒站住從上到下打量這個,一會兒站住從下到上打量那個……
連長指指點點地訓(xùn)斥:“你們互相看看,互相看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真正是七〇八三裝甲部隊(七零八散莊稼部隊)!好在現(xiàn)時還不是冬天,如果是冬天,你們一個個這副熊樣子,能拉出去派上軍事用場嗎?”
指導(dǎo)員說:“要執(zhí)行的是冬季撤退指令還情有可原。他們留在雪地的古怪腳印,可以大大地迷惑敵人?!?br/>
連長訓(xùn)夠了后,掃視著全體,問:“是誰咬我的手來著?”
衛(wèi)生員已經(jīng)將他的一只手包扎了。
全體靜默,沒有應(yīng)聲。
他又大聲說:“都聾了?我在問你們,是誰第一個登上山頭,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第一個把我撲倒,并且咬了我的手!”
連長一邊說,一邊撫摩著他那只包扎了的手。
指導(dǎo)員從旁說:“是誰,誰就站起來承認嘛!”
終于有一個女知青站了起來。
我坐在她后幾排,只能見著她的背影。中等個子,身段很苗條,短發(fā)。但這背影,和大多數(shù)女知青的背影沒什么差別。因為除了很高或很矮,很胖或很瘦的女知青,能使人一眼就可以從她們的背影判斷出她們是誰,大多數(shù)女知青的背影都是那樣的。似乎延長了的青春發(fā)育期,使她們的身段看上去都是那么既苗條且豐滿。何況,當年的她們,穿一樣的服裝,留一樣的短發(fā)。
連長望了她片刻,不無奇怪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聲回答:“鮑衛(wèi)紅?!?br/>
連長嘟噥:“我怎么好像……不認識你?”
指導(dǎo)員便對連長耳語起來。連長眼望著她,一邊聽,一邊“噢”“噢”應(yīng)著。
我立刻明白了,這個鮑衛(wèi)紅,大概就是那個為了我們連某個男知青而從五連調(diào)來的女知青無疑了。
我捅捅坐在身旁的子卿,問:“就是她吧?”
子卿說:“她不是已經(jīng)站起來承認了嗎?”
我說:“你別裝糊涂!我問從五連調(diào)來的是不是她?”
子卿側(cè)過臉看了我一眼,反問:“你為什么對她發(fā)生這么大的興趣?”
這時,我又聽到連長在問鮑衛(wèi)紅:“鮑衛(wèi)紅,你屬什么的?”
她訥訥地說:“屬羊……”
連長說:“屬羊?你可真不該屬羊,我還以為你屬豹子的呢!”
有幾個男女知青哧哧笑了。笑聲中有某種眼見一個自己所排斥的人受窘時的幸災(zāi)樂禍的成分。
指導(dǎo)員說:“別笑!有什么好笑的?你們不要誤解了連長的話!鮑衛(wèi)紅,你尤其不要誤解了連長的話。連長不過是因為手被你咬得很慘,心里多少有點兒惱火,但是……”
連長接過話說:“但是以后的話,還是由我來講吧!盡管你差點兒把我的手咬透了,盡管你調(diào)到我們連的原因……”
指導(dǎo)員又對連長耳語起來。
“這個,這個原因嘛,咱們以后再個別談!”連長轉(zhuǎn)了話題,又從他的手說起,“總之,今天夜里這次‘搜索演習’,只有一個人配受到表揚!那就是鮑衛(wèi)紅。一個女知青,一路跑在前,第一個沖上山,第一個撲倒了我——也就是撲倒了敵人,我抽出這把匕首威脅她,她都不在乎!這叫什么精神?這就叫英勇無畏嘛!對敵人就是要狠嘛!這次‘搜索演習’是團里今晚統(tǒng)一布置的!我今晚對鮑衛(wèi)紅的表揚不過是口頭的,還要形成正式的文字表揚,上報團里,載入檔案!”
指導(dǎo)員說:“你們大家,尤其你們?nèi)w男知青,今晚是應(yīng)該感到特別羞愧的!”
連長最后又說:“剛才我表揚鮑衛(wèi)紅的時候,你們?yōu)槭裁床还恼??對她不服?對我的表揚有異議?一個都不吭聲那就證明沒有什么異議!沒異議現(xiàn)在就給我鼓掌!”
于是男知青一個個低著頭情愿或不情愿地大鼓其掌……
連長又一指女知青們:“還有你們!”
于是女知青們也一個個低下頭去,也情愿或不情愿地大鼓其掌……
一回到宿舍,男知青們就罵開了。先罵團里抽“備戰(zhàn)風”,動不動就搞什么全團統(tǒng)一大演習。接著罵連里的干部,一貫地拿著團里的雞毛當令箭。最后,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地,也就罵到了鮑衛(wèi)紅身上。都認為大家挨訓(xùn),受挖苦,完全是因為她搶了頭功。都說一個女知青,在這方面搶什么頭功呢?真要端著槍上戰(zhàn)場,還不知什么熊樣兒呢!有人一看表,都三點半多了。哪怕一躺下就能睡著,最多還能睡兩個半小時。剛集體挨完一頓訓(xùn),都氣鼓鼓的,又有誰能立刻睡著呢?于是那個鮑衛(wèi)紅在那一時那一刻成了大家心里的公敵似的,有一個男知青自甘做她的替身,而大家在宿舍里對“她”進行起“批斗”來……
“鮑衛(wèi)紅,低下你的狗頭!”
“我低頭我低頭……”
“你他媽的認不認罪?”
“我認罪我認罪……”
“什么罪?快說!”
“我說我說,冒犯全體男知青罪……”
“你老老實實坦白交代,你是為哪一個王八蛋小子要求調(diào)到我們連來的?”
“我……我是為你呀親愛的!”
“放屁!我才看不上你哪!再不老實交代我們扒光你衣服!”
“對!扒光‘她’衣服!扒光‘她’衣服!”
于是一擁而上,頃刻將那個男知青的衣服扒了個精光。他還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在大家的哄笑聲中,赤身裸體地手舞足蹈,扭來扭去,丑態(tài)百出。
那一時那一刻我內(nèi)心里很替那個鮑衛(wèi)紅感到冤屈和憤憤不平。今天晚上男知青遭到連長的訓(xùn)斥明明并非她的過錯。大家在背地里對她的侮辱,實在是太過分了,未必沒有變相的性宣泄的成分在內(nèi)。于今回想起來,那在當年等于是一次集體的別種方式的手淫。
子卿早已躺下,被子蒙頭,似乎并未參加什么“演習”,也不是挨訓(xùn)的男知青群體中的一個。而大家也似乎都覺得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著,他的鋪位那兒覆蓋下的不過是一床被子而已。
我以為他睡著了,正奇怪他怎么能在一片吵嚷聲、詛咒聲和哄鬧聲中很快地安然入睡,不料他猛地掀開被子,一翻身從地上抓起一只鞋,朝燈泡砸去。因為電力不足,燈泡的亮度不夠,燈線就垂得很低,這使他那只鞋準確地擊中了燈泡。但聽一聲爆響,宿舍里頓時一片漆黑。
“你們他媽的,都滾到外邊胡鬧去,別影響老子睡覺!”
一片漆黑中,子卿憤怒地吼著。
宿舍里一片死寂。
突然有一個人罵道:“翟子卿,我×你媽!你他媽拿燈泡撒的什么氣?有種的你對人來!”
那時已是秋末,北大荒冷得早,每晚已經(jīng)開始燒爐子了。爐蓋圈的間隙,映著幾輪爐火的紅光。
借著那幾輪爐火的紅光,我見子卿的身影倏地從大火炕躥到了地上。
“沖人來就沖人來,你以為老子怕你們?!”
從他的吼聲我聽出,他是真的被激怒了。其實子卿未見得判斷出了罵他的是誰。即使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了,也是無法看清對方的。他只不過是循著罵聲撲過去,而宿舍的那個角落聚著七八個小子。只要他撲過去了,在黑暗的掩護下,挨一頓痛打的肯定不會是他們,必定是他自己。
我怕他吃虧,也緊跟著躥到地上,攔腰將他抱住了。
我說:“子卿,你冷靜點兒,發(fā)這么大脾氣干什么?”
他哪里聽我的,用力破開我雙臂,身子一扭,將我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點亮了小油燈。昏黃的光照中,子卿雙手操起了一柄鐵锨,叉開雙腿站立著,咬牙切齒地問:“剛才誰罵我?剛才哪個王八蛋罵我母親?”
那一年的子卿,已經(jīng)不是從前“臟街”上那個瘦弱的人人可欺的孩子了,他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壯了。勞動使他肌肉發(fā)達,渾身是勁兒。他站在那兒像一尊雕像。激怒使他的臉扭歪了,五官移位,看去仿佛兇神惡煞。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被激怒了的子卿的樣子。第一次不消說,就是他眼見他的母親受欺辱而咬別人的手那一次。一個孩子,再激怒到什么程度,也是顯示不出多少精神威懾力的,只不過會使人感到頗難對付而已。但那一天夜里那一時那一刻,徹底被激怒了的子卿,就不僅僅使人感到頗難對付了,更使人感到有些可怕了。他那雙手橫操鐵锨的架勢,完全是一種準備拼命的架勢,顯示著壓倒一切氣勢洶洶的精神威懾力。仿佛只要有誰嘴里發(fā)出挑釁的一聲哼,哪怕是輕輕的一聲哼;仿佛只要有誰膽敢蠢蠢欲動,哪怕是微小的舉動,他手中的鐵锨都會劈在誰的頭上似的。
影影綽綽的,他們慢慢往一起擠湊了??吹贸觯麄円粋€個都膽怯了,怕了。在知青和知青之間,還從未發(fā)生過可能隨時血濺數(shù)尺,尸陳幾具,那么一種仿佛一觸即發(fā)令人感到心里緊張的局面。
咣當一聲,子卿他拋下了鐵锨。
“你們怕了?不是有人說有種的對人來嗎?好!老子不仗著鐵锨耍威風,誰先來?來呀!”
他雙手攥拳,說一句,輪番揮舞一下拳頭……
仍沒人敢吭聲,仍沒人敢輕舉妄動。
“我×你們大家的媽!”
他們默默注視著他,仍處在膽怯之中,仍覺得他可怕似的……
“我叫你們今晚誰也別想再睡著!”
他端起一盆誰懶得倒的洗腳水,赤著雙腳走向他們的火炕,將一盆水全潑進了炕洞。
一大股水汽混合著青煙和灰燼從炕洞里沖騰出來,彌漫著,擴散著……
我制止地叫道:“子卿!”
他又端起了第二盆洗腳水,全潑進了第二個炕洞。
又一大股水汽混合著青煙和灰燼從炕洞里沖騰出來……
他接著端起了第三盆洗腳水(男知青總是能懶就懶的,每晚炕前都擺著一溜兒洗腳水),轉(zhuǎn)身欲朝對面的炕洞里潑。
我擋在炕洞前,央求地說:“子卿,別忘了咱倆也睡這鋪炕??!”
這句話對他起了作用。
他猶豫了一下,將那盆水從爐口潑進了爐子里。
那時宿舍里已經(jīng)煙霧繚繞。當時我也只穿著短褲。我感覺到一層又一層灰燼落在皮膚上。我暗想,以后的幾天內(nèi),大家不得不拆洗被子了。
有人嗆得大聲咳嗽。
子卿卻一躍上了炕,鉆入被窩,又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不得不敞開宿舍門,將煙氣散盡。
有幾個人面面相覷一陣,一個個摩拳擦掌,一齊向子卿睡的鋪位圍攏過去。
我指著地上說:“小心扎腳!”
他們同時站住了。有人的赤腳已被地上的燈泡碎片扎了,疼得齜牙咧嘴。
子卿又猛地撩開了被子,一翻身,沖他們指著吼道:“今后,誰再當著我的面侮辱鮑衛(wèi)紅,誰就是我的仇敵!”
他們又面面相覷一陣,默默退回到他們的鋪位去了。
我說:“接著鬧??!怎么不胡鬧了?誰叫你們用那么多臟話侮辱人家女知青?誰叫你們回罵人家子卿還連他母親也捎上?罵句別的什么話不行?你們這叫自討沒趣兒,活該!……”
“噗”——小油燈的主人一口將它吹滅了。
以后的幾天,宿舍里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但是每當子卿從外面回到宿舍里,就像有一頭獅子進來了似的。那時宿舍里不論是有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他或他們的目光都會注意到他身上。那可不是一種公開的注意,而是一種帶有防范意味兒的窺視和怯視。如果他也看他們一眼,哪怕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眼,他們的目光便馬上閃向別處,似乎避之唯恐不及,似乎他的目光具有能致人死命的毒素。而當他從宿舍里離開的時候,他們都會暗暗舒一口氣。于是宿舍里那種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有些凝滯的氣氛,頓時松弛了許多,平安了許多……
然而他再也沒威脅過誰。在我眼里,他非但不是一只獅子,還太像一只極溫順的小貓了。總之子卿又恢復(fù)了原先的子卿那種極能容忍歧視的狀態(tài),比原先更循規(guī)蹈矩地謹謹慎慎地要求自己決不稍微冒犯誰似的。出來進去總像小貓兒似的悄沒聲的,貼墻溜邊兒的。進來仿佛像小貓兒經(jīng)過廚房回窩,明知不受歡迎,可是又不得不經(jīng)過的樣子;出去仿佛像小貓兒感到主人們的神色不對,聰明地躲之為妙。除了睡覺,他在宿舍里的時候更少了。連隊小賣部照例還有臭豆腐賣。子卿照例還經(jīng)常吃臭豆腐。知青們私下里曾議論,說小賣部那一壇子三百多塊臭豆腐,差不多全讓他一個人買走了。而小賣部的人也曾說過,哪怕僅僅為了翟子卿一個人,每年也要進一壇子臭豆腐。那種臭豆腐是團里的豆制品廠自制的,每個連的小賣部出于對團豆制品廠的鼓勵,也是出于對團里發(fā)出的要大力支持本團副業(yè)生產(chǎn)之號召的響應(yīng),進貨時是不能忽略了臭豆腐的。小賣部的人很感激子卿,或者說是對連里有子卿這么一個人很覺慶幸。
子卿仍不在宿舍里吃臭豆腐。他絲毫也不依托他已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取得的“勝利”。他并不得寸進尺,并沒變得囂張跋扈。一天三頓飯,他照樣拎著裝臭豆腐的小瓶,自覺地離開宿舍。我常見他孤單地坐在宿舍前操場上的籃球架子那兒吃。一天我在宿舍里從窗口久久地望著他,心里忽然生了一個好大的疑問——下雪天他又是到哪兒去吃的呢?我不禁暗暗譴責自己對他的關(guān)心其實是很不夠的。盡管他似乎早已不需要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對他的同情、關(guān)心和庇護了。盡管這一切在我和他之間似乎早已顯得多余,顯得沒有意義,顯得我太自作多情一廂情愿了。
老天爺仿佛很懂得我的心思似的,隔日便下了第一場雪。午飯時,我循著他的腳印找他。他的腳印把我引到了食堂后的一破窖里——一捆麥草上坐著子卿,吃得安安靜靜。窖內(nèi)鋪的是青石板,青石板上寫滿了方程式。他兩眼盯著青石板,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拿著磨成棱體的一小塊兒磚角,他竟在沉思默想中將磚角當饅頭向嘴里塞去。
我悄悄離開了。夏天里我和子卿在小河邊發(fā)生的那一場爭辯,使我不愿第二次扮演“三娘教子”的角色。
轉(zhuǎn)眼到了十一月,我始終沒能從正面見著過那個鮑衛(wèi)紅。在男知青宿舍里也聽不到什么對她的議論了。我們連不過又多了一個女知青,仿佛事情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子卿變得比以前更加獨來獨往,神出鬼沒,寡言少語了。有時還常常發(fā)呆,顯出心事重重、憂愁縷縷的樣子。連我問他話,他都有些懶得回答似的。
有天晚上宣傳隊排練節(jié)目,我聽兩個女隊員在一起竊竊私語。
一個說:“她這幾天怎么眼睛又紅又腫的?”
另一個說:“還用問,接連幾天夜里,用被蒙著頭哭過唄!”
“真的?”
“當然真的!我挨著她睡,聽到她哭過。”
“我覺得她人挺好的?!?br/>
“我也覺得是?!?br/>
我問:“你們在說那個鮑衛(wèi)紅吧?”
她們對視一眼,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一個反問:“你們男知青怎么個個都愛刺探關(guān)于她的情報?”
另一個也反問:“你有什么話需要我悄悄轉(zhuǎn)告她嗎?”
我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熱,趕緊躲開了這兩位尖酸刻薄的姑娘。
不久連里交給我們班一項任務(wù)——在嚴寒到來之前修葺豬號。有幾頭懷了孕的母豬會在冬季里產(chǎn)仔。對全班來說,這并非什么可以輕松幾天的活兒,可是我這位班長卻因攤上了這項任務(wù)而暗自慶幸不已。不知為什么,我內(nèi)心里常對那個鮑衛(wèi)紅產(chǎn)生些非分之想。盡管我還不認識她,撩撥我心思的不過是一個女知青的背影。
當天我獨自到豬號去了一次。去時她不在,只有豬倌老姜頭兒在。他問我干什么來了,我說來看看應(yīng)該備些什么料,并倒剪著雙手,裝模作樣地從豬欄到豬舍巡視了一番。在熬豬食的小屋里,我一眼看見墻上掛著一條紅圍巾。連隊的女知青當年沒有圍紅圍巾的。盡管那是“火紅的年代”,我們的青春被稱之為“火紅的青春”,紅色代表革命的理想和革命的人生,但哪個女知青若圍一條紅色的圍巾,則完全可能招致諸如“存心惹人眼目”“企圖勾引男知青”的指責,另當非“革命”的別論了。
我剛想伸手摸摸那看去十分柔軟十分溫暖的紅圍巾,老姜頭兒在我背后說:“別亂碰人家姑娘的東西!”
我伸出的手只好又縮了回來,討好地敬給他一支煙,搭訕著問:“她人怎么樣?”
老姜頭兒說:“挺好,干起活兒來不怕臟不怕累的?!?br/>
我說:“我又不是她班長,問的不是她的勞動表現(xiàn)?!?br/>
老姜頭兒說:“那你問她哪幾方面的表現(xiàn)?”
我說:“哪幾方面的表現(xiàn)也不問,只想知道她長得什么樣兒?性情什么樣兒?比如高矮胖瘦,比如文靜還是潑辣?!?br/>
老姜頭兒盯著我的臉看了幾秒鐘,冷冷地說:“我看你小子是在打人家的什么歪主意吧?我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少大白天做夢,人家又不是為你調(diào)到咱們連的!”
我尷尬地笑笑,一轉(zhuǎn)身,愣了——老姜頭兒仍站在我背后,她不知何時已站在老姜頭兒背后。
老姜頭兒見我的表情異樣,也一轉(zhuǎn)身,這才發(fā)現(xiàn)了她。
老姜頭兒說:“他是三班長,就是他們班來干活兒?!?br/>
我覺得她好面熟,分明是在什么地方見過。她看著我的樣子證明,她也覺得我好面熟。
老姜頭兒又坦直地說:“他方才問我,你長得什么樣兒?性情什么樣兒?我呢,替你正告他來著……”
她忽然說:“我認識你,你是他中學(xué)時代最好的朋友!你們現(xiàn)在還是最好的朋友嗎?”
剎那間,我的記憶被扯回了四五年前。我想起了我和子卿的“三味書屋”,想起了我們常在“三味書屋”見到的那兩個女孩兒。她不正是她們中年齡稍大點兒的那個女孩兒嗎?然而她又不復(fù)是四五年前那個女孩了,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她那張典型的鵝蛋臉兒如同臘脂的一般,白皙得瑩潔無瑕。她的嘴唇是那么紅潤,一雙眼睛又大又善良。她如果不是全連一百多名女知青中最美麗的一個,那么也肯定是最美麗的幾個之一了。我他媽的在下鄉(xiāng)三年后還沒把我們連的一百多名女知青認識全,而在我能叫出名字的幾十個中,在吸引我動心一下的幾十個中,她的美麗是最使我面對面注視著難以自禁心猿意馬的了!
我情旌搖搖地問:“你說的‘他’是誰?”
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問得極為愚蠢,除了子卿,還能是誰?
她轉(zhuǎn)移話題地說:“沒想到你也在這個連……”
老姜頭兒這時識趣地嘟噥:“既然你們早就認識,聊會兒吧,我出去劈柴……”
老姜頭兒走后,我和她一時間反而覺得無話可說了似的。
竟然是她!又竟然是為了子卿!我怎么根本就沒往子卿身上猜想過呢?對于愛或被愛的嫉妒,大概是青年之間最難免也最強烈的嫉妒吧?那一天我算是體會到了它的滋味兒。與它相比,什么榮譽啦之類的嫉妒,簡直是不值得一提了!我在內(nèi)心里替自己憤憤不平地叫嚷著——子卿子卿,憑什么是你小子,就不該是我呢?鮑衛(wèi)紅鮑衛(wèi)紅,在你心目中,翟子卿他究竟又有哪一點特別杰出呢?尤其使我感到失落的是,我的回憶開始不斷地向我暗示這樣一點——即使在四五年前,在“三味書屋”的許多個溫馨的夜晚,當我以為她是在用目光迎接“我們”或目送“我們”時,當我以為她是在向“我們”友好地微微一笑時,當我以為她是和“我們”一樣有著彼此結(jié)識的愿望時,其實那“我們”從不包括我在內(nèi),而只不過是子卿一個人吧?這一點像燭光,我的自尊心像蛾子,它引誘我撲向它,而我感到我被劇烈地燒燎疼了,翅子被燒燎焦了,掉在它的旁邊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
她為什么并不是一個很丑的姑娘呢?
子卿子卿你為什么不坦白地告訴我,她正是為你而調(diào)來的呢?
我在內(nèi)心里繼續(xù)叫嚷:“從此我不再是翟子卿最好的朋友!不再是!因為他連我也隱瞞著,像隱瞞一個大傻瓜!”
是的,我當時不但嫉妒極了,而且憤怒極了。如果子卿他不隱瞞我,如果子卿他像對待一個最值得信賴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樣,在我剛回到連隊的幾天里就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他和她之間的事,起碼在我多次問他時不閃爍其詞地回避我問的話,那么我當時的嫉妒也許不至于那般強烈。我也不至于覺得自己是被大大地愚弄了似的,內(nèi)心還充滿了對他的憤怒……
然而我對她說的話卻是:“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仍是子卿最好的朋友?!?br/>
她已蹲下身去剁著豬菜了。聽了我的話,她手中的刀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抬頭看看我,朝我瞇著雙眼嫣然一笑。
我問:“難道子卿他一次也沒向你提到過我也在這個連隊?”
她低下去的頭微微搖了搖。
我也蹲在她對面,一邊幫她把剁好的碎菜收進筐里,一邊又說:“這個子卿!其實你對他當然不如我對他了解,他如今變得非常那個……”
她輕輕地剁著,頭也不抬地問:“非常哪個?”
看得出,盡管她問得似乎心不在焉,其實是很迫切地渴望從我口中獲知些關(guān)于子卿的事的。
我說:“他老吃臭豆腐!”
她說:“這也算不得什么不好?!匪脚蕖臅r候,老職工們不是總說那么一句話嗎——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我小時候也愛吃呢!”
我說:“可誰也沒他那么個吃法的!”
她問:“他怎么個吃法?”
我說:“他是為了省錢!三年來,小賣部每年購進一壇子臭豆腐,幾乎全是叫他買去吃了!大家都因此而有點兒瞧不起他!”
有機會能對她說子卿幾句壞話,進而達到貶低子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之目的,我覺得特別快感,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卑鄙??墒钱敃r我寧愿自己更卑鄙點兒。
她手中的刀又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沉思地說:“我了解他家很窮,他從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他省吃儉用我是能理解的。別人因此就瞧不起他,是別人不好??衫铣猿舳垢粋€人的胃也受不了,長期下去會得胃病的,是不?”
我只有附和著說:“是啊是??!”
她終于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用請求的口吻對我說:“你能不能替我勸勸他?既然你們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會聽你的開導(dǎo)……”
我說:“能!能!我當然有這個義務(wù)。他也當然會聽我的開導(dǎo)!”
我不但覺得自己很卑鄙,而且覺得自己很虛偽了。卑鄙加虛偽,竟使我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些。
“你接著說。”
“他還跟別的知青打架!”
“真的?”
“真的。”
“那可不好?!?br/>
“當然不好!”
“為什么?”
“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