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老馬心煩意亂時,他會站在馬家屯的鶯歌谷崖邊兒上,此時此刻,他只想回到鶯歌谷的崖邊兒上,聽谷中的黃鶯為他唱幾首歡欣的小調。
老馬也懷念他的四條狗。二三十年了,他無論去哪兒,身邊始終有一群忠誠的跟隨者。他們勇猛、可愛、頑劣、聰明,他的一個手勢、一句話、一個眼神他們皆可領會,他們是老馬的朋友,也是老馬的兒女,更是老馬的精神伴侶——或者說人生之戰(zhàn)友。他的靈魂深處,有一種憂傷的孤獨是任何人也消解不了的,唯有神和他的戰(zhàn)友能消解那種孤獨。
孩子,老馬至今也想不通孩子。為什么他討厭孩子?為什么他厭煩聽到孩子哭?漾漾所有的美被她那齜牙咧嘴的哭瞬間給粉碎了。有一片刻,老馬以為這個小姑娘能成為他在深圳的精神伴侶或人生之戰(zhàn)友,可惜他認錯了!
如今老馬像條老蟒蛇一樣,鉆進桂英家的破洞里,整日盤不開身子,窩氣得很,還要日日忍受小兒哭鬧。他懷念他的十來畝果子,懷念他從爺爺?shù)臓敔斈莾撼羞^來的老院子,懷念這一生一世永遠屬于他的方寸土炕。
致遠依然沒有狀態(tài)寫作,他反思他每一天的日子,那股他用生命力在燃燒的書卷氣息早被濃重油膩的生活氣息壓住了。他該怎么辦?這個點是他買菜做飯的時間了。他依然坐在書桌前,觀察著自己在這間屋里每天進出忙碌的身影。這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把他的生命揮霍在了什么樣的事情上?
他看見自己每天上午花兩個小時給兩孩子做早餐、送老二上學、給老人買早餐;他俯視自己每天中午花一個半小時去做飯、洗碗;他看著自己每天黃昏花三個小時去接孩子放學、買菜、回來做飯、飯后洗碗;他觀望自己每天晚上花一個小時照看老二洗臉刷牙、等妻子等兒子回家;他注視到自己周末幾乎全天在為家人做這做那……毫無疑問,他愛他的家,可是……
他的家是他的全部,也并非他的全部。四十五歲了,人生過了穩(wěn)穩(wěn)的一多半,他還在掙扎著為自己那一縷書卷氣息騰些空間。那縷氣息存放著他自以為高尚的一魂一魄,那縷氣息包裹著他究竟是什么人的最終秘密。人生聽來簡單、說來復雜。他還未定義自己,他還在尋找一個更完整、更強大、更有說服力的何致遠。
他需要空間,需要安靜——需要任何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人都應該具備的空間和安靜。他在生活和夢想之間辛苦奔波,他在世俗與自我之間激烈博弈,他與苦悶的人生還在較量斗爭。如果說人生有意義,那撐起自己意義或價值的最高點,是他人還是自我?是愛還是自由?
一米七二、中年微胖、腦門光亮的何致遠長嘆一口氣,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架子,他離開書桌,操控著臃腫累贅的肚腩和不靈光的膝蓋骨,準備出去買菜。
老馬今天在頂樓觀了一場圓滿的落日,那落日和馬家屯鶯歌谷邊的落日一般無二,又截然不同。鶯歌谷邊的落日是清爽的、寬廣的,這里的落日是被遮擋的、封閉的、不順暢的。鶯歌谷邊的落日伴著蟬鳴牛哞、花合草香、人歸畜安,這里的落日伴著車聲——連綿無盡的車聲。好歹,橙紅溫和的夕陽圓潤了他棱角分明的心,罷了,諸事罷了。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晚飯后老馬在看電視,漾漾躲在屋里不敢出來,見了致遠哭,見了老馬氣。多虧了曉棠,給她喂飯洗臉換衣裳。
晚上仔仔回來,進屋一看——自己的墻上好詭異的一張人物畫像!他自己的偶像被人換了!他勃然大怒。
“爺爺,你是不是把我的偶像海報給換了?”
“是……不是!不是我!”老馬見他氣勢洶洶,馬上撇關系。
“到底是不是?那是我從網(wǎng)上買來的簽名海報!你知不知道多難搞!”仔仔拍著褲兜跺著腳。
“我貼領袖圖的時候,墻上沒啥海報!光溜溜的啥也沒有,我才讓你爸給買了張畫的!”老馬聳聳肩。
“那我墻上的偶像呢?”仔仔委屈地大喊,他曾經(jīng)花了兩年的壓歲錢去看偶像的演唱會,為他付出種種,在家里只掛著張海報當精神寄托,如今竟被人換了。
“我不知道,你別賴我!”
仔仔無語,轉身問他爸。致遠也不知,他又去妹妹屋里問妹妹。這可好,睡著的小仙女又哭得驚天動地,彷如人間的委屈全積壓在她一人身上。
“我說什么啦?我什么也沒說呀?”仔仔聳肩攤手嘟囔,傻站在門口一臉不解。曉棠便把今日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仔仔細數(shù)一番。
“你這個小偷!偷這么多錢,了不得了!要逆天了!”仔仔指了指漾漾,幸災樂禍地回自己屋了。漾漾見被哥哥罵了一頓,復一場嚎哭。老馬一聽怎又哭了,叵煩得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沒多久桂英回來了,今天跟一個客戶吃飯聊得盡興,回來晚了。仔仔一聽大門響了,跨著步子出來了。
“媽,你猜今天發(fā)生啥大事了?”仔仔眉飛色舞。
“什么?”桂英正在換鞋。
“你可愛美麗又單純的女兒偷我爺爺?shù)腻X啦!前后偷了五次!五次!你猜一共偷了多少?”
“多少!”桂英張開的下巴合不住了。
“一千多!”
“是嗎?馬村長!”桂英向老馬確認。
“那可不?嘖嘖嘖!你們兩口啊,一個老師一個經(jīng)理,怎么教育孩子的?”老馬躺在沙發(fā)上抬了抬頭,拋出這句話。
致遠在房間聽得這句,面紅耳赤,桂英亦無言可對。
“你錢在哪里放著?”
“箱子里呀?”
“你是不是拿錢引誘孩子了,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偷?”桂英指著老馬大喊。
“你咋啥事都能攤在我頭上呀?她偷了我的錢我沒吱聲沒怪罪,你還數(shù)落我!有毛病吧你!”老馬真沒想到大晚上來了這么一股邪惡之氣。
房門開著,致遠聽到吵架,只雙手插兜地躲到陽臺上去。他也有一團火,卻不能釋放。
“而且,我爸還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片紅呢!”仔仔點火扇風。
“是嗎?”桂英說完直奔漾漾屋里,仔仔尾隨其后。
漾漾還在哭,一見媽媽回來了,哭得更凄慘了,一口一個媽媽,張開雙臂只要媽媽抱。桂英抱著漾漾,一看屁股上果然好幾道紅印子,頓時火上心頭、淚出眼眶。
“你偷爺爺?shù)腻X還有沒有?”桂英悄悄問。
漾漾哭著點點頭。
“在哪里?告訴媽媽好不好?”
“在……在床底下……”
“我的媽呀,全是人民幣!”仔仔趴床底下一看,場面驚人。
“把錢撥出來!”
仔仔趴在地上,在漾漾矮小的床底下?lián)棋X——十塊的、一百的、五十的、五毛的……一會子地上一大攤錢,連曉棠也忍不住笑了。
“去,拿個塑料袋把錢裝起來!”桂英指揮兒子。
仔仔裝好以后,桂英提著塑料袋將那錢扔到老馬身邊說:“以后把你的錢看好,別再讓孩子惦記!”
“你怎么說話的?”老馬怒了。
“我們從來不用現(xiàn)金,家里只你一個人用現(xiàn)金,還不是你沒看好錢!她拿了四回你沒發(fā)現(xiàn)嗎?你早發(fā)現(xiàn)早處理能拿這么多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