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一直等著臺風來,終于到了星期四——臺風過境的日子。這一天一早開始下雨,一直下一直下,風吹雨、雨打風,整個一天疑云密布的,地上的水流跟小溪一般嘩啦啦地往下水道流。
此刻老馬趴在窗口,似久未呼吸的魚兒一般,將窗子開到最大,他伸臉到窗外,接觸外面的風雨。里外冷熱交換,窗口涼風習習,又舒服又清醒神。老馬細看遠方的裙樓、街道和山巒,時常忍不住如孩子一般伸手去接雨兜風。
城市里是樓荒,鄉(xiāng)村里是地荒,在高處俯視巨型的城市,對老馬來說還是頭一回。樓房如果園一般一塊一塊的,密密壓壓地聚合在一處,在大雨白花花翻滾的空中,城市和鄉(xiāng)下好似失去了界限,一畝挨著一畝、一頃連著一頃,綿延至天際。
老馬很清楚,城鄉(xiāng)之間早已失去了界限,鄉(xiāng)村獨有的魅力正在被這場城市的大雨慢慢清洗——連根清洗。他該是幸福的。他是屬于舊時代的人,他還有鄉(xiāng)可回。
老馬困惑,在這人如山海的地方、風雨如晦的城里,這里的靈魂它們信仰什么?也和自個兒一樣相信大地敬畏老天、沿襲舊一套崇拜天地人三才的舊思想嗎?老馬噘著嘴搖搖頭。這里的人遠比鄉(xiāng)下人要忙要累,這里的人也比鄉(xiāng)下人要窮要苦,如此還不如回家務弄十幾畝果園或者承包十幾畝地種五谷呢!
這里是繁華本身,人們?yōu)楦毁F而來,一切崇拜外者的信仰無法進駐這座城市,無法進駐這里的人心。在這里人們只信仰自己,信仰自己可以創(chuàng)造財富并能夠慢慢往金字塔頂端攀爬。
大多數(shù)人只想著為何生,很少有人琢磨為何而死!到了老馬這樣的年紀,這個問題是如何也回避不了了。他俯視這座城,敬畏這里也嘲笑這里,憐憫這里也批判這里。
人只有一次生命,可以在這里享受榮華;可論起死亡,消失在這里還不如埋葬在故鄉(xiāng)!鄉(xiāng)野的安寧、無疆足矣慰藉所有人死后的靈魂。
此刻,鐘雪梅在小客廳的沙發(fā)上刷視頻,曉棠一覺起來探頭一看,屋外依然風雨激蕩,屋內的她一人靜躺。透過爬滿污垢的小窗,曉棠看到了外面的天空——白茫茫一片橫風斜雨。她坐起來,靠著床欄,兩手抱著膝蓋,欣賞大雨中的寂靜。她迷糊得不知時日,打開手機一看,今天是周四,此時是下午四點。
曉棠一打開手機,便習慣性地查看李志權的消息。一如既往——杳無音信。她使勁捏著手機,像是在掐李志權一般。姐姐說她應該跟他聊一聊——關于孩子,可她一直在等他主動和自己聊,他不是愛自己嗎?為什么忽然間沒消息了?包曉棠從始至終不相信自己被玩弄的事實。
她對他又恨又愛,恨源于愛,愛凝成恨。她心里跌宕不平,直接用手機拍了張孕檢報告的照片,發(fā)給了李志權。
發(fā)完后,她又開始忐忑起來,怕他生氣,怕他發(fā)狠,怕他露出她不知道也不能承受的一面。她害怕,她裹著被單子習慣性地蜷縮在角落里,兩手抱著兩腿,像受傷的千足蟲一樣,自己抱著自己,一圈一圈地抱著。
臉上傷徹底恢復以后的包曉棠,是那么迷人。她這般美麗,卻如此凄慘。她又一個人忍不住啜泣起來。鐘雪梅聽見動靜過來瞧她,女孩坐在小姨身邊,輕拍著小姨藏在被單里的臂膀。為何感情這般傷人?雪梅對比自己的戀愛,想不通小姨的痛。
李志權看到信息后,驚得毛發(fā)倒豎,他不知真假,不知如何應對。中年多情的男人最怕的事情莫過于此。他躺在高檔小區(qū)的豪華客廳里,望著剛參加完中考的女兒和給女兒切水果的妻子,他神情錯愕。他和一般傳統(tǒng)的男人一樣渴望有一個兒子,可是如果要舍掉眼前的一切去換,他寧愿不要。人到中年忌動蕩,于他最怕重頭再來。
半個小時后,他在衛(wèi)生間里打通了曉棠的電話,說要去看她。曉棠通過微信發(fā)了一張自己所在位置的地圖,然后等著心愛的人過來。
猛然間包曉棠一翻身從床上下來,她不能讓高傲的李總看到她這副頹廢模樣,她緊忙去洗漱,然后梳理頭發(fā)、涂脂抹粉、畫唇點眉,換上一身靚麗的長裙,穿上李總最愛的那雙高跟鞋……雪梅看不懂小姨的這一系列操作,只在慌忙之下嗅到一種卑微。她暗地里提醒自己,往后的余生自己絕不為男人這么作踐自己。十七歲的倔強姑娘,許是對社會一無所知,許在心底堅守一方浪漫純真。
包曉棠早下樓了,她打著傘頂著大雨踮著腳尖在路口等那輛黑色的寶馬車——那輛曾經充滿了她笑語的小車,那輛曾經寄存她美好期許的小車。雪梅站在曉棠身后五六米開外的商鋪屋檐下躲雨,小姑娘一雙眼睛緊盯著本來十分虛弱還要硬撐美麗、強顏歡笑的小姨。
天昏地暗人憂郁,大雨大風天無情。曉棠的裙子、小腿和鞋子早濕了,自己渾然不知,只顧著朝南北張望。雪梅走上前來,將自己的傘遮住小姨的半個身體,為了讓她少淋些雨,小姑娘很快半邊身子濕了。
這不是一般的男人,這男人拿捏著曉棠的后半生,叫她如何淡定從容?三十多歲的曉棠不是看不出雪梅臉上的不解和氣憤,她只是無法說服一個高傲且自信的心靈——就像她曾經不能說服自己一樣。十年后,雪梅自會理解今天她的慌張??伤齼刃牡拇嗳鹾筒豢?、性格的極強和極弱、還有身體即將發(fā)生劇變所帶給她的惶恐誰能理解呢?曉棠分不清自己是好心情還是壞心情,她歡欣地等待心愛的人過來,舌頭卻抿著咸澀的淚,身體不停地顫抖。
她希望風大一點雨大一點,她希望風雨中的自己能驚艷或感動李志權,她希望老天為她當一回媒人,為她的孩子甩一甩佛塵、通一通便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心臟在劇烈撲騰、牙齒在上下哆嗦、雨傘在雨中晃蕩……這一刻,幾乎用盡了她三十年的緊張。雪梅看不下去了,空著的左手攬住了小姨的身體。不是給她溫暖,而是給她力量——青春無恙的力量。
二十分鐘后,一輛黑色的寶馬緩緩停下來,中年男人搖下車窗,曉棠連蹦帶跳地收了傘走上前。車窗里伸出一副面目嚴峻的黑臉來,雪梅一瞧滿臉惡心,曉棠卻流著淚彎著腰哈哈傻笑。
“進來吧!”李志權開了車門。曉棠從車前繞了半圈,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雪梅在外面氣呼呼地跺腳、哼氣、腹誹。
車窗關上了,車內只他兩人,這是一個密閉的小世界,曾經只屬于她們兩個人,曉棠還能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多年高冷的姑娘許是久未歡喜,她曾經無數(shù)次把那個小車內的小世界當成自己最真實的一部分,如今再走進這小世界里,她覺察發(fā)生在車里的一切無不虛幻,如夢一般。
曉棠坐好后,李志權俯視方向盤,沉默不言。
“你怎么不聯(lián)系我?”曉棠低頭,聲音沙啞。她等著她的男人問她傷勢如何,他卻沒有開口問,好似忘了一般。
“我……她管得緊,手機和車都要查!”中年男人臉上現(xiàn)出扭捏做作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