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郵政所的大門通常是在靜安寺的鐘聲里準時開啟。那些穿著黃色卡其布制服的郵差們,蹬著他們的自行車蜂擁而出,很快又四散而去,就像一群放飛的鴿子。
仲良就在這些人中間。他的自行車是用那筆學費買的。這是郵政所里的規(guī)矩,要當名郵差,首先得自己去備輛自行車。因為,那是一筆不小的財產(chǎn),更因為郵政所是不會為了一個郵差而過多破費的。
仲良把兩個黃色的帆布郵袋掛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這里面的信件送到該到的地方,再把沿途郵筒里的信件帶回來,交進收發(fā)室的窗口。通過那里,信件會像雪片一樣飛住全國乃至世界各地。
上班的第一天,所長按照慣例對他說這是項平凡的工作,只要手腳齊全,只要認字、認路,誰都可以當一個郵差,但這也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它牽連著每家每戶。所長說,家書抵萬金,有時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仲良點了點頭,心底忽然有種難言的悲涼,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與這套黃色的制服為伴。但同事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一點都不像他死去的父親。他太清高,太孤傲,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屬于這里。
每天早上,大家聚在收發(fā)室門口等郵件,女人是免不了要說起的一個話題。郵差一天到晚要遇到那么多的人,要在那么多人的家門前來來去去,總有幾扇門會為他們半開半閉,也總有一些女人會對他們半推半就。仲良受不了的是他們做完后還能說得這樣繪聲繪色,說得這樣厚顏無恥,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攤在郵差砧板上的肉。仲良覺得惡心,他常常會在這個時候踱進周三的門房里,默默地靠在他的桌沿上。
周三已經(jīng)觀察他很久了。這天,他笑著說,你不像你老子。
仲良說,我為什么要像他?
周三又笑了笑,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說,順路捎一下吧。
仲良接過信,一眼就看出寫信的人臨過黃庭堅的帖,但是信封上沒有收信人的姓名,只寫著一行地址:巨籟達路四明公寓203號。
這種事情父親生前讓他不止做過一次。那些信封上從來沒有名字,有時候連地址都沒有。父親只告訴他送到哪里。仲良問過一次:為什么讓我送?你才是郵差。
徐德林很不耐煩地說,讓你送就送,這么多廢話干什么?
現(xiàn)在,仲良總算明白了。他把信封伸到周三面前,說,你們是一伙的。
周三還是笑呵呵的,手往收發(fā)室的門口一指,說,我們都是一伙的,我們都在這口鍋里混飯吃。
仲良說,我會去告發(fā)你的。
你向誰去告發(fā)?所長?周三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垂眼看著面前的桌子,說,你不想幫這個忙就把信放下吧。說著,他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后,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說起晚上做的一個夢,那蛇有這么粗。他一邊比畫著,一邊掏出錢,對仲良說,見蛇必發(fā),這是個吉兆,你回來時替我?guī)埐势薄?br/>
仲良是在巨籟達路四明公寓203號的門外第一次見到蘇麗娜。
顯然,她剛午睡起來,頭發(fā)蓬松,穿著條雪紡的無袖睡裙。兩個人隔著門口沒說一句話。仲良遞上那封信,她接過去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眼仲良,就輕輕地把門掩上,但她臉上那種慵懶而淡漠的表情給仲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蘇麗娜并沒有去拆那封信,因為她知道里面除了一張白紙之外什么都沒有。她只是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著郵差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后,才慢慢走到陽臺上。
夏天的陽光刺眼地照著陽臺,也照在樓下馬路兩側的法國梧桐上??墒?,她沒有看到郵差離去的背影,只是聽見一串自行車的鈴聲從那些茂密的枝葉間響過。
蘇麗娜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間,坐進藤椅里,拿過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上后,隨手把那封信舉到打火機的火苗上,然后,看著它在一團火焰中化作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