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素衣當(dāng)年放言要演薛湘靈,倒也是達(dá)成了。
那時她已經(jīng)成了上海名噪一時的旦角,大大小小的報社爭相采訪,售票處擠的人滿為患,且拒絕了不知道多少追求,看起來是全然的醉心京戲。
程老板出名的那幾出戲她已經(jīng)唱過不少,唱的愈多,《鎖麟囊》愈不敢輕易去碰,明明臺下不知道練過多少遍,唱詞早就爛熟于心。
時隔三年,民國31年初,農(nóng)歷冬月的最后一天,定下溫素衣《鎖麟囊》首演時間。
戲院門口早早的立起廣告牌,她還贈了票送到韓公館,因為知道韓聽竺一定會叫李自如同去。
那天的前一日正午,自如診所里有哭鬧的孩子叫個不停,病人更是多的看不過來,幾個徒弟忙到暈頭轉(zhuǎn)向,素衣便放下了書幫著做了些小事。
直到病人都散了,好像夕陽都快落下,診所里就剩自如和素衣。
她讓他舒緩舒緩筋骨,自己捧著被小孩弄亂的書放回內(nèi)室的書架上,最高的那一層獨獨插著個大了幾圈的夾本,放在最角落。
不知是什么驅(qū)使,像被神婆附身,踮腳拽了出來,沒拿住掉到了地上。
被夾住的一摞子紙倒是仍舊夾著,只里面插著的一張畫單獨落了出來,她撿起來看,發(fā)現(xiàn)是李清如的畫像。
哥哥藏著妹妹的畫像,倒也未必見怪,可上面題的字才是不尋常。
“絕世清如自傾如”
男人的字跡,短短七個字,砸在素衣的心里,沉重的像駛往英國的那艘巨輪。
養(yǎng)父是有些文化的,她自然聽過“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那一刻實在是心驚。
李自如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后,看素衣呼吸急促地望著那幅畫,平靜說道:“看完便放回去罷?!?br/>
素衣漠然把畫放了回去,起身連帶著夾本還到自如的手中,他想要接過,發(fā)現(xiàn)她還攥著一頭不放,“李醫(yī)生,你沒有什么要同我解釋嗎?”
“溫小姐,對不住,嚇到你了?!彼p手并未再使力去拽,虛虛拿著另一頭,“我是醫(yī)不自醫(yī),病的太深了,藥都不必吃,等死就好。”
這次輪到他看她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若是同清如分別將近三年,讓他內(nèi)心對那些罪惡情感的懺悔淺薄了些的話,他那日被窺探秘密后選擇逃避而招致的后果,則算得上將自己徹底打入深淵。
韓聽竺攜太太前去聽?wèi)?,自如缺席?br/>
他本就對京戲沒有韓聽竺和周之南那么大的興趣,如今不知道如何面對溫素衣,更怕同臺上的她對視……
結(jié)果那天韓聽竺遭遇狙擊,中彈身亡。
電話響起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自如從夢中驚醒,聞訊后在床上呆坐了許久。
隨后倒在床褥間失聲痛哭,滿腔都是悔,悔青了腸子那般的悔。
他想如果他能直面一些,如果他當(dāng)時在韓聽竺旁邊,是不是可以救下來一命。
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罪孽的根已經(jīng)扎緊,修剪過的枝椏依舊會再長,生著棘刺。
診所破天荒的不見李醫(yī)生,有個臨時代為看診的素衣見都沒見過,叫了黃包車到貝當(dāng)路李自如的公寓門口,撳鈴許久,他滿身頹廢凜著臉開了門。
那天,韓聽竺的太太未留任何音訊離滬,自如被素衣拼盡全力摟在懷里,泣不成聲。
直至精神崩潰到失去意識,說的最后一句還是:“我對不起聽竺,我應(yīng)該在的?!?br/>
她抱不動自如,拿了毯子給他蓋住,兩人挨著躺在地上,素衣看著他那張臉出神。
“自如,不是你的錯,即便你在也未必會改變什么?!?br/>
“你救過我,醫(yī)過許許多多的人,還想著留住韓先生,又何時關(guān)懷關(guān)懷自己?”
那一聲自如不知道在心里叫過多少次,卻只敢借著此時說出口。
再拿了剃刀和毛巾,給他刮干凈胡茬,擦拭雙頰,百般溫柔。
那年年底,冬日最冷的時候,自如被抓走了。
當(dāng)時整個上海戒嚴(yán),到處都是打擊地下黨的汪政府特務(wù),自如因著跟韓聽竺交好,被監(jiān)視了半年,雖沒抓到實處,還是尋了個由頭給關(guān)了起來。
畢竟他現(xiàn)在棄商從醫(yī),早沒有了當(dāng)年李少爺?shù)拿^和身份,上面抱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念頭,自如也不能幸免。
接了韓聽竺家當(dāng)?shù)奶迫?,那時已經(jīng)稱呼他為唐先生,日本人和汪政府都壓的緊,流氓大亨也沒了早年那般呼風(fēng)喚雨的權(quán)力,素衣還是登門求助。
李自如在上海已經(jīng)沒有朋友了,肯為他到處奔走的,只有一個素衣。
唐叁從中斡旋,幸虧自如沒有被抓到同地下黨往來的確鑿證據(jù),素衣應(yīng)承下來為日方連唱十場京戲,換他一條活路。
半月間,日軍的俱樂部響徹著幽咽曲音。
程派弟子出了素衣這么個親日的,上海灘曲藝界的角兒們雖不敢在明面上同她如何,暗地里開始無形疏遠(yuǎn)。
這些都不足在意,她雇車伴著冷淡月色,懷里是臟而虛弱的男人,重回貝當(dāng)路的那所公寓。
素衣手里攥著方靛藍(lán)色的帕子給他擦臉,是用最普通的那種香皂洗出來的,沒有花香,只有皂角的味道。
自如覺得帕子眼熟,扯了過去,見著角落繡的字,生硬問她:“這帕子你哪里來的?”
不嫌棄他身上臟臭,她捧著他的臉,指腹摩挲著扎人的胡茬,“北平城外你施舍過的那個胳膊斷了的丫頭,她此生是一定要報這個恩的?!?br/>
她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憐惜,大抵是因為眼前人從未這般落魄,落魄到她甚至覺得自己膽敢觸碰他了。
低頭想要吻上那干裂的唇,一點也不介意親自為他潤濕,可顯然他仍舊不準(zhǔn),鉗制住了她肩膀把人按到了沙發(fā)上。
“你走把門帶上就好,明日李某親自上門道謝?!崩渖亓袅司湓捑腿ゴ蜷_衣柜找換洗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