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臬司聽了相士當(dāng)面罵他的話,憤憤而歸。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將他重重的懲處一番,以泄心頭之恨。但是一件,昨日忘卻訊問這相士姓甚名誰,票子上不好寫;而且連他擺攤的地方地名亦不曉得,更不能憑空拿人。想了半天,只好擱手,然而心上總不免生氣。
齊巧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頭上,立刻坐堂親自提問。
這上控的人姓孔,乃是山東曲阜人氏。他父親一向在歸德府做賣買。因為歸德府奉了上頭的公事,要在本地開一個中學(xué)堂,款項無出,就向生意人硬捐。
這姓孔的父親只開得一個小小布店,本錢不過一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爿小鋪如何捐得起。府大人見他不肯,便說他有意抗捐,立刻將他鎖押起來。他的兒子?xùn)|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將他父親釋放。府大人道:“如要釋放他父親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錢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吊,立刻繳進來為修理衙署之費?!彼麅鹤右粫r那里拿得出許多。府大人便將他父親打了二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后,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股。兒子急了,只得到省上控。
賈臬司正是一天怒氣無可發(fā)泄,把呈子大約看了一遍,便拍著驚堂木罵道:“天底下的百姓,刁到你們河南也沒有再刁的了!開學(xué)堂是奉過上諭的,原是替你們地方上培植人材,多捐兩個有甚么要緊,也值得上控!這一點事情都要上控,我這個臬臺只好替你們白忙的了?!毙湛椎膬鹤诱f道:“小的本來不敢到大人這里來上控的,實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沒有法兒,所以只得來求大人伸冤?!辟Z臬臺道:“混帳!自己抗了捐不算,還敢上控!你們河南人真正不是好東西!”姓孔的兒子道:“小的是山東兗州府曲阜縣人,是在河南做生意的。老圣人傳下來我們姓孔的人,雖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實實在在不是河南人?!辟Z臬臺見他頂嘴,如火上添油,那氣格外來的大,拍著驚堂木,連連罵道:“放屁,胡說!……就是你們孔家門里沒有一個好東西!”姓孔的兒子道:“大人,你這話怎么講?你老讀誰的書長大了的?姓孔的沒有好人,還有老圣人呢,怎么連他老人家都忘記了?”賈臬臺被他這一頂,立時頓口無言,面孔漲得緋紅,歇了一會,又罵道:“你有多大膽子,敢同本司頂撞!替我打,打他個藐視官長,咆哮公堂!”兩旁差役吆喝一聲,正待動手,姓孔的兒子一站就起,嘴里說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頭說,一頭往外就走。
賈臬臺氣的要再發(fā)作。他背后有個老管家,還是跟著老太太當(dāng)年賠嫁過來的,凡遇賈臬臺審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監(jiān)視。設(shè)如賈臬臺要打人,他說不打,賈臬臺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話猶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見賈臬臺要打姓孔的兒子,他知道是打錯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道:“這個人打不得;打錯了,老太太要說話的?!辟Z臬臺聽了老管家的話,立刻站起來答應(yīng)了一聲“是”?;仡^叫差役把姓孔的兒子拉回來,對他說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辦你個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規(guī)矩,暫且饒你一次。二次不可!下去!”姓孔的兒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狀,大人準與不準?”賈臬臺道:“下去候批!大正月里,我那里有許多工夫同你講話!”姓孔的兒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門上回道:“河南府解來的那起謀殺親夫一案的人證,是去年臘月二十四都解齊了,犯人寄在監(jiān)里,人證住在店里。老爺當(dāng)初原說是就審的,如今一個年一過,又是多少天了。大家都望老爺早點把案斷開,好等那些見證早點回去,鄉(xiāng)下人是耽誤不起的?!辟Z臬臺道:“我一年到頭,只有封了印空兩天,你們還不叫我閑。甚么要緊事情就等不及!你們曉得我這幾天里頭,又要過年,又要拜客,那里有一天空。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還是大年初五,不等開印,我就出來問案,還說我耽誤百姓。你們這些人良心是甚么做的!況且大年初五,就要問案,也要取個吉利,怎么就叫我問這奸情案呢?你們叫我問,我偏不問!退堂明天審。”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飯后無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謀殺親夫一案提司過堂。霎時男女兩犯,以及全案人證統(tǒng)通提到。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一點名,先問原告,再回見證,然后提審奸婦,一齊錄有口供,都與縣里所供的不相上下。賈臬臺審子半天,也審不出一毫道理。原來告狀的是本夫的親侄兒。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來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后來陡起不良,將本夫用藥毒死,被他親侄兒看出,舉發(fā)到官。縣官親臨檢驗,填明尸格,委系服毒身亡。
隨把鄰右、奸婦提案審問。奸婦熬刑不過,供出奸情。
然后補提奸夫,一見人證俱齊,曉得是賴不到那里,亦就招認不諱。
當(dāng)時由縣擬定罪名,疊成案卷,送府過堂,轉(zhuǎn)道解省。當(dāng)時本縣出了這種案件,問明之后,照例先行申詳各憲,所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門早經(jīng)得知。
賈臬臺一見是謀殺親夫的重案,恐怕本縣審得容有不實不盡,所以格外關(guān)心,預(yù)先傳諭,一俟此案解到,定須親自過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訓(xùn),說是臬司乃刑名總匯,人命關(guān)天,非同兒戲,所以雖在封印期內(nèi),向例不理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卻依舊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處。
閑話休題。單說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親自提訊。及至問過原告、見證、奸夫,都是照實直陳,沒有翻動。他心上悶悶不樂,便叫把奸婦提上堂來。這奸婦年紀不過二十歲,雖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樣卻是生得標(biāo)致,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更為勾魂攝魄。賈臬臺見了這種女人,雖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在上頭,就覺得有點搖幌起來。自知不妙,趕緊收了一收神,照例問過幾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過老太太教訓(xùn)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節(jié),最要緊的是臉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許多書差,還有許多看審的人,叫他一個年輕婦女如何說得出話來。況且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說的。想罷,便吩咐把女人帶進花廳細問。
當(dāng)時選了一個白胡子的書辦,四個年老的差役跟了進去,其余的都留在外面。賈臬臺走進花廳,就在炕上盤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帶到炕前跪下。
賈臬臺又叫他仰起頭來。賈臬臺的臉正對準了女人的臉,看了一回,先說得一聲道:“看你的模樣,也不像是個謀殺人的。”女人一聽這話,正中下懷,連忙喊了一聲:“大人,冤枉!”賈臬臺道:“本司這里不比別的衙門。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實的訴;倘若沒有冤枉,也決計瞞不過我的眼睛。你但從實招來,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沒有不成全你的。平時我們老太太還常常叫我買這些鯉魚、烏龜、甲魚、黃鱔到黃河里放生,那有好好一個人,無緣無故,拿他大切八塊的道理呢。你快說!”女人一見大人如此慈悲,自然樂得翻供,便說道:“小女人自從十六歲嫁了這個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經(jīng)第五個年頭了。咱兩口子再要好是沒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傷寒病,請城里南街上張先生來家替他看。誰知他的藥吃錯了,第二天他就蹺了辮子了。青天大人!你想咱們年紀輕輕的夫妻,生生被他拆開,你說我這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賈臬臺瞧著也覺得傷心。停了一會,問道:“庸醫(yī)殺人亦是有的,怎么他們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張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應(yīng),鬧到姓張的家里,叫他還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纏不過,他不說是他把藥下錯了,倒說是小女人毒死的。
我的青天大人,他這話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賈臬臺聽了,點頭嘆息,又問道:“這姓張的醫(yī)生同來沒有?”書辦回道:“點單上張大純就是他,剛才大人已經(jīng)問過了?!辟Z臬臺道:“剛才他跟著大眾上來,說的話都是一樣,我卻沒有仔細問他。如今看起來,倒是這里頭頂要緊的一個人了。你們?nèi)グ阉醽恚任以偌毤毜膯査粏??!辈钜圩衩?,立時出去把張大純帶了進來,就跪在女人旁邊。賈臬臺問了名姓,復(fù)問:“死者究竟身犯何癥?”張大純道:“犯的是傷寒癥,一起手病在太陽經(jīng)。職員下的是‘桂枝湯’。大人明簽:
這‘桂枝湯’是職員遠祖仲景先生傳下來的秘方,自從漢朝到今日,也不知醫(yī)好了多少人。不瞞大人說:不是職員家學(xué)淵源,尋常懸壺行道的人,像這種方子,他們肚皮里就沒有?!辟Z臬臺道:“我不來考查你的學(xué)問,要你多嘴!”張大純不敢做聲。賈臬臺又問道:“你看過幾次?”張大純道:“職員只看過一次。以為這帖藥下去,一定見效的。誰知后來說是死了。職員正在疑心,倒說他女人找到職員家里,要職員賠他的男人?!眲傉f到這里,女人插嘴道:
“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錢,掛號要錢,過橋要錢,還不好生替人家看,把病人吃死了,怎么不問你要人呢?”賈臬臺道:“看病用不了這許多錢。”女人道:“大人你不知道,咱那里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隨常的先生,起碼要四吊錢一趟;這位張先生與眾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個人家,進了大門,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過,要走兩道吊橋,每一頂橋加兩吊。大人,你說他的良心可狠不狠!”賈臬臺道:“從前我到過上海,上海的先生有個把心狠的,是有這許多名目。
你們河南地方不至于如此。像這們要起錢來,不要絕子絕孫嗎?”女人道:
“可不是呢!”賈臬臺又對張大純道:“多要少要,我也不來問你。但是你怎么曉得是服毒死的?”張大純道:“職員被這女人纏不過,職員說:‘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藥,只會好,不會死的,認不定吃了別人的藥了?!f沒有。
職員不相信,趕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個什么樣子。那時他男人還未盛殮,被職員這一看,可就看出破綻來了?!闭f到這里,賈臬臺連忙攔住道:“不用說了。你這些話剛才都說過了,還不是同大家一樣的。你的話也不能為憑?!睆埓蠹冎钡溃骸翱h主大老爺驗過尸,驗出來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著天懸地隔呢。”賈臬臺發(fā)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們做醫(yī)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來請教到你,你總不該應(yīng)同人家狠命的要錢。古人說:‘醫(yī)生有割股之心。’你們這些醫(yī)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來送到你嘴里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罷,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發(fā)首縣。等到事情完結(jié)之后,我要重重的辦他一辦,做個榜樣!”左右一聲答應(yīng),頓時張大純頸脖子上,拿了鏈子拉著,送到祥符縣去了。
醫(yī)生去后,賈臬臺重新再問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這個侄兒想家當(dāng),搶過繼,家當(dāng)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張先生同衙門里的人,串成一氣,陷害小女人的??h里大老爺被他們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冤,小女人沒有活命了!”賈臬臺聽了,點頭不語。翻出原卷看了一回,問道:“謀殺一層擱在后頭。
我且問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來是不對的,咱們家里他并不常來,面長面短小女人還不認得,那里會與他通奸。
這話可屈死小女人了!”賈臬臺聽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緊事情,律例上是沒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門?現(xiàn)在堂上并沒有別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講。”女人仍是低頭無語。賈臬臺道:“現(xiàn)在我索性把值堂書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說?!闭f罷,便叫書役退至廊下。
此時花廳之內(nèi),只有賈臬臺一位,犯女一口。賈臬臺道:“如今這屋里沒有人了,你可以從實招了?!迸诉€是不說,時時抬頭偷眼瞧看大人。只見大人閉目凝神,坐在炕上。此時女人跪在地下,見大人如此舉動,絲毫摸不著頭腦,以為大人轉(zhuǎn)了甚么念頭。無奈他只是閉著眼睛出神,頗有莊敬之容,而無猥褻之意。停了一會,但聽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屋里沒有人,還有什么話說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樂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將奈我何。瞧他的樣子,決計沒有甚么苦頭給我吃的?!敝饕庀牒?,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設(shè)了圈套陷害他的。賈臬臺問來問去,依然一句口供沒有。賈臬臺發(fā)急道:“我現(xiàn)在還沒問你謀殺,你連通奸的事情都不肯認,你這個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這總怪本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這樣的刁婦!現(xiàn)在說不得,只好驚動我們老太太了,我們老太太,至誠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見了我們老太太那時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認。”說罷,便起身從炕上走了下來,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誰知賈臬臺是安徽人,所說的話慢些還可以懂,若是說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聽了半天,他這一篇話,只聽清“老太太”三個字,其余的一概是糊里糊涂。忽然看見大人下來拉他的膀子,不曉得是甚么事情,陡然吃了一驚。在賈臬臺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里去,請老太太審問;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么意思了,一時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賈臬臺見拉他不起,便用兩只手去拖他。女人一時情急,隨口喊了一聲:“大人,你這是甚么樣子!”誰知這一喊,驚動廊下的書差,不知道里面什么事情,還當(dāng)是大人呼喚他們,立刻三步做兩步闖了進來,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兩只手拉著女人不放哩。大家見此情形,均吃一驚,連忙退去不迭。
賈臬臺一見女人不肯跟到上房聽老太太審問,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罵道:“像你這種賤人,真正少有!我們老太太如此仁德,你還怕見他的面,你這人還可以造就嗎!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本司也決計不來顧戀你了?!闭f罷,喊一聲“人來”。書差蹌踉奔進。賈臬臺吩咐:“把女人交給發(fā)審委員老爺們?nèi)?,限他們盡今天問出口供?!北娙俗衩⒖處Я伺顺鋈ァYZ臬臺方才退堂。
剛剛回到上房,老太太問起“今天有甚么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賈臬臺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太道:“這些事情,你們男人問他,他如此肯說,把他叫上來,等我問給你看,包你不消費事,統(tǒng)通都招了出來。”賈臬臺道:
“兒子的意思也是如此,無奈他不肯上來?!崩咸溃骸澳泐I(lǐng)他上來,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媽去叫他。也不用一個衙役,他是個女人,不會逃到那里去的?!闭f完,吩咐一個貼身老媽出去提人。這老媽姓費,跟著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滿衙門的丫環(huán)、仆婦都歸他總管。合衙門上下都稱他為費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