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風(fēng)吹了一夜,邵二春叫喚到后半夜,也沒有聽到有人來救他。
邵二春滿心絕望,望著近在咫尺的是大哥的房子,夜風(fēng)中飄來的隔壁豬圈的臭味,邵二春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落到這樣的田地。
似乎在一轉(zhuǎn)眼之前,他還被眾人簇?fù)碇?,是風(fēng)光無限的老板,腰包里放著厚厚的鈔票。
但現(xiàn)在,他就躺在地上,身上是棚子倒塌下來后砸下來的一堆堆干草。
干草堆不重,但他餓了一整天,已經(jīng)沒有力氣推開這些東西,甚至還覺得被這些東西包裹著,還有一種詭異的溫暖。
越是在這種時候,邵瑜的話似乎就越發(fā)清晰起來。
邵瑜從前對他的評價,以及讓他繼續(xù)挖地的話,全都在耳畔回想著,他心想若是自己沒有動歪主意去和大嫂搶生意,說不定大哥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對他冷漠。
甚至他要是安安分分的,等大嫂掙了錢,到時候和大哥借錢不就行了,至于錢還不還,大哥還真的會跟他計較嗎?
若是這般,他既有了錢,又不至于像如今這樣,睡在草棚子底下,兒子和老婆都不在身邊。
邵二春就這般胡思亂想著,在冷風(fēng)中漸漸睡著。
等到第二日一早,是起床做飯的邵大春,第一個發(fā)現(xiàn)弟弟被壓在棚子底下。
邵大春原本嚇了一跳,但等他將那堆干草扒拉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這些干草堆壓根就不重,是邵二春翻個身絕對能推開的重量,便忍不住說道:
“你就懶到這個地步?寧愿被壓一夜,也不動一動?”
顯然,邵二春如此舉動,被邵大春理解為懶惰。
邵二春張開嘴巴,他叫喊了一夜,又被風(fēng)吹了一夜,嗓子如今已然啞了。
“沒……沒力氣,給點吃的?!鄙鄱赫f著,眼淚都流了下來。
邵大春見他如此虛弱,想到他在地上躺了一夜,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門,試了一下溫度后,說道:“還好,這堆干草護(hù)住了你,你沒發(fā)燒。”
邵二春見哥哥關(guān)心自己,便再次賣慘要吃的。
邵大春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不給你,而是爹說了,我要是胡亂給你吃的,他連我都不認(rèn),到時候大家一起倒霉。”
“你偷……偷偷給?!鄙鄱嚎目慕O絆的說道,餓肚子的感覺讓他十分難受,胃里空虛得讓他看著白白胖胖的大哥都想咬一口。
邵大春再次搖頭,說道:“咱爹你還不知道嗎?精得跟鬼一樣,家里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他?!?br/>
邵二春聞言,說道:“大哥,你為什么……為什么不能疼疼我?你就算挨爹幾句,又……又又又能怎么樣呢?”
聽弟弟說話都在結(jié)巴,但邵大春還是搖頭,只是解釋道:“不是我怕挨爹的罵,而是爹說了,我給你一口,以后就會少給你吃十口?!?br/>
邵二春聞言怔住。
邵大春又說道:“爹心腸有多硬,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他是說到就能做到的。”
邵二春神色暗淡下來。
邵大春安慰道:“但你放心,爹說話算話,只要你達(dá)到了他的要求,他就會給你吃的,畢竟是親兒子,不至于真的要餓死你。”
邵二春聽到這話,問道:“爹有什么要求?”
邵大春想了想,說道:“爹昨晚說了,今天要讓你上午清理豬圈,下午去挑糞?!?br/>
聽到這樣的苦活,邵二春立馬眉頭皺緊,說道:“我不干!”
邵大春立馬說道:“你要是不做,爹會不給你吃的?!?br/>
邵二春卻很光棍,說道:“我在這等著,等餓到要死了,爹就會給我吃的,你說了,他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去死的?!?br/>
邵二春習(xí)慣性的拈輕怕重,此時非常果斷選擇躺倒。
邵大春眉頭皺起,說道:“我只是說說而已,誰也不知道爹會不會真的狠心到那樣?!?br/>
“你放心,爹不會?!鄙鄱菏肿孕拧?br/>
邵大春又說道:“可是你忘了嗎?你答應(yīng)了爹,以后都要聽他的?!?br/>
話雖這么說,但邵二春若真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他也不至于犯下那么大的事,受苦了一夜后,他打定主意要耍無賴,拒絕了邵大春將他攙扶起來的動作,繼續(xù)躺倒在地上,就那樣耳朵貼著大地,等著邵瑜來找他。
邵瑜起床后,看到他躺在地上,也只是看了一眼后,就轉(zhuǎn)而帶著妞妞玩耍起來。
邵瑜一邊帶著妞妞玩,一邊還跟她說點小故事,通過小故事教她道理。
祖孫倆就在院子里玩耍,因而邵二春聽得一清二楚,他被迫聽了一肚子指桑罵槐的故事。
“王婆的生意本來很好,客人們也都很喜歡,為什么越來越差,妞妞知道原因嗎?”邵瑜笑著問道。
妞妞用力點頭,說道:“因為王婆不誠實,說好了要給客人一斤米,卻每次只給他們八兩?!?br/>
“王婆這種人叫什么,你知道嗎?”邵瑜問道。
妞妞搖搖頭。
邵瑜手指指著躺在地上的邵二春,說道:“王婆和你叔叔一樣,他們這種人,有個專門的詞,叫做:奸商,記住了嗎?”
妞妞重復(fù)了一遍:“奸商?!?br/>
但又十分誠實的說道:“我記不住,可能明天就忘了?!?br/>
她畢竟年紀(jì)小,記性沒那么好,因而說得也十分老實。
邵瑜聞言笑了起來,說道:“沒事,明天我繼續(xù)跟你說奸商的故事?!?br/>
妞妞一聽明天還可以聽故事,立馬開心起來,絲毫不知道躺在地上的邵二春在想什么。
邵瑜接著問道:“如果你做生意,會不會缺斤少兩?”
妞妞搖頭,說道:“妞妞要做個誠實的商人,客人給多少錢,我就給他們多少東西?!?br/>
邵瑜點點頭,夸道:“真是個好孩子?!?br/>
妞妞驕傲的挺起小胸脯,她喜歡爺爺,除了爺爺有一肚子故事,還因為爺爺會經(jīng)??渌?,妞妞哪怕年紀(jì)小,也已經(jīng)知道被人夸贊是一件格外開心的事情。
邵瑜接著說道:“奸商一開始掙了很多錢,你羨慕嗎?”
妞妞搖頭,說道:“媽媽說了,要憑本事掙錢,奸商不是憑本事掙到的錢,他們最后也會全部賠掉,只是早晚罷了,這有什么好羨慕的。”
邵瑜說道:“真是個好孩子,比許多大人都懂事呢?!?br/>
邵二春直接閉上了眼睛,他不想繼續(xù)聽下去,但偏偏邵瑜離得太近,就算他捂住耳朵,似乎也會不斷涌入,加上他連捂住耳朵的力氣都沒有。
邵大春做好了飯,剛想喊邵瑜和妞妞進(jìn)去吃,但邵瑜卻直接說道:“擺在這里吧?!?br/>
邵二春聞言更加痛苦了。
邵瑜雖然覺得這個早飯一般,但在如今這個物資不豐盛的時候,邵瑜每天早上至少吃個雞蛋的行為,足夠說得上奢侈。
桌子擺得距離邵二春不遠(yuǎn)不近,因而飯菜的香氣若隱若現(xiàn)。
配合上三人全都吃得津津有味的姿態(tài),邵二春嘴巴里口水直冒,恨不得將那一縷似有還無的香味也吞進(jìn)肚子里。
他本就不是什么特別有骨氣的人,忍了一會,見邵瑜三人都要將東西完全吃干凈了,他還是沒忍住,開口道:“爹,我餓?!?br/>
邵瑜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吃得更香了。
倒是邵大春,因為擔(dān)心弟弟,吃得倒有些食不下咽,想了想,還是試探著說道:“我的早餐,能不能分一半給二春?”
邵瑜直接說道:“你要是不想吃,就拿去喂雞喂豬?!?br/>
邵大春頓時低頭,說道:“我自己吃。”
邵二春見到邵瑜油鹽不進(jìn),便轉(zhuǎn)而將目光看向一旁的妞妞,說道:“妞妞,二叔好餓,能不能給點吃的?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對不對?”
妞妞還小,聽到這話,臉上頓時有些糾結(jié),她既不舍得眼前的飯食,又覺得自己如果不給叔叔吃的,似乎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邵瑜直接說道:“妞妞,你二叔做錯了事情,爺爺這是在給他進(jìn)行應(yīng)有的懲罰,你如果給他吃的,你就是在害他,知道嗎?”
妞妞立馬表示:“妞妞不害人,不給二叔吃的?!?br/>
邵瑜出面擋回了邵二春的道德綁架之后,轉(zhuǎn)而朝著倒霉的二兒子說道:“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你可真厲害?!?br/>
邵二春也沒什么羞恥感了,說道:“爹,你不給我吃的,那我就一直這樣躺著?!?br/>
“本來還想讓你大哥幫忙給你重新搭一下棚子的,現(xiàn)在看來也不需要了。”邵瑜說道。
邵二春知道父親這是生氣他道德綁架妞妞,他心里有些后悔,但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
等吃完飯,邵大春又看了一眼弟弟。
邵瑜這才說道:“不給他吃的,每天晚上給他一點水,保證一時餓不死就行了。”
“要是餓壞了身子怎么辦?”邵大春到底還是擔(dān)心弟弟。
邵瑜說道:“他自己都不擔(dān)心自己身體壞不壞,你跟著擔(dān)心什么?”
邵大春頓時不說話了,洗完碗后,便開始干別的家務(wù)。
今天是周日,他不需要上班,便要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掃一遍。
邵瑜又說道:“院子也掃一下,臟得不能見人?!?br/>
邵大春立馬拿起大掃帚就開始掃。
這第一時間苦的就是躺在棚子底下的邵二春,灰塵四下飛散,直直往他臉上撲,嗆得他一直咳嗽。
“大哥,我還躺著呢!”邵二春啞著嗓子,不滿說道。
邵大春立馬停手,向弟弟道歉。
但邵瑜卻說道:“繼續(xù)掃,不要停?!?br/>
“但是爹,二春難受呢……”邵大春說道。
邵大春哪怕改了以前那些奇怪的毛病,但他終究還是心腸軟,不忍心將事情做絕。
邵瑜說道:“我出了那些錢,我就不難受了嗎?”
邵大春頓時沉默下來,邵瑜昨天送出去的錢,說是自己偷摸藏的棺材本。
邵瑜接著說道:“你記住,大活人寧愿被灰嗆死也不愿意動一動,那就說明他該死,人要是一心想死,就算是深陷也救不了,你不要因為這種事而有心理負(fù)擔(dān)?!?br/>
“你越是退讓,人家的情況只會變得越來越糟,你想想,他到底是為什么落到今天這田地的?”
邵大春聽了一愣,想到邵二春之所以膽子那么肥,敢做昧良心的事情,不就是因為他很少因為昧良心而受罰嗎?
邵大春低頭看了躺在地上的邵二春一眼,緊接著他就非常果斷的拿起掃帚來,繼續(xù)掃了起來。
邵二春又叫了幾聲,但邵瑜就像是給長子洗腦了一樣,邵大春沒有再搭理弟弟的喊叫。
邵二春只能無奈閉上眼睛,伸出手捂住鼻子,他這么一動,又感覺自己的身體虛弱了三分。
好不容易熬到邵大春掃完了地,他又開始洗衣服。
邵二春躺著沒事干,本來還想要再睡一會。
但邵大春神情專注,一直用力捶打著,一聲接一聲,不斷的傳入邵二春的耳朵里,讓他完全無法入睡。
邵二春抱怨道:“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邵大春還沒來得及開口,邵瑜就說道:“日頭馬上就要毒起來了,還真有人這個點都不起床呢?!?br/>
邵大春聽了點點頭,說道:“真的很晚了。”
邵大春如今每天是邵家第一個早起的,他依舊有了這樣早早起床的習(xí)慣,因而看到這個點還不起來,自然也會忍不住覺得離譜。
邵瑜又催促長子:“用力錘,聲音小了我還不依呢?!?br/>
邵大春又大力錘了起來。
邵二春隨口嘟囔了一句:“也不怕把衣服都錘爛了。”
說完,他就翻了個身,用手捂住耳朵。
他好不容易熬到邵大春洗完了衣服,本來以為自己能清靜一會,但日頭卻毒了起來。
雖然已經(jīng)入秋,但“秋老虎”的威名也不是蓋的,被這太陽照了一會,邵二春就覺得渾身難受起來,忍不住將干草往自己臉上蓋,可即便這般,毒辣的陽光依舊透過縫隙照射在他身上。
偏偏邵瑜又打著扇子,在一旁說著風(fēng)涼話:“窮人家買不起白布的時候,就是拿干草蓋尸體的,收拾收拾就可以直接挖個坑埋了,連碑都不用打?!?br/>
這話聽得邵二春心下一顫,但他還是不想去干邵瑜打算安排給他的那些活,因而依舊十分倔強(qiáng)的躺在那里。
中午吃飯,邵瑜倒不至于繼續(xù)刺激他,而是一家三口在廚房里吃飯。
邵二春這一次依舊聞到了一股子香氣,先前他就看到邵大春提了一塊肉,如今真真切切的聞到了紅燒肉霸道的香氣,邵二春捂著肚子,再次口水直流。
他看不到一家子是怎么吃肉的,但心里卻止不住想著,甚至腦海里都開始回想起肉的滋味,越想心越饞。
偏偏他覺得自己和邵瑜在互相熬,邵二春絕不肯像邵瑜屈服,因而即便誘惑與困難都在眼前,他還是打定決心要抗?fàn)幍降住?br/>
“大春,剩菜倒給雞吃,晚上另外做?!鄙坭こ鄞蟠哼@般吩咐道。
這聲音很大,聽在邵二春耳里,他只覺得這話就像是故意跟他說的一樣。
片刻后,邵大春果真端著一碗東西出來了。
邵二春喊住哥哥要吃那碗剩的,但他剛說完意圖,邵大春就急匆匆的朝雞舍走去,這模樣活似身后有個閻王在追趕一般。
很快,邵二春就見到了邵瑜出現(xiàn)在門口,看了邵二春一眼,便回自己房間午睡。
午后林間的蟬鳴聲響起,一家人都陷入沉睡,躺在地上的邵二春,甚至能聽見屋里的鼾聲,他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偷偷摸摸爬了起來。
他還要感謝邵大春,將他身上大部分的干草都拿開了,否則他還不一定有力氣爬起來。
邵二春悄悄走進(jìn)了廚房,想要在里面找點吃的。
他的重點是櫥柜,想要從里面找到中午吃剩的紅燒肉,他覺得邵瑜可能會倒掉剩余的青菜,但絕對不會倒掉剩余的肉。
但打開櫥柜,里面只有堆疊在一起的,干干凈凈的碗。
邵二春又翻找了一番,別說一片肉了,就算是一片青菜葉子都沒有,他唯一能找的,就只有調(diào)味料。
米缸里頭都是空空如也,顯然這是邵瑜早有防備。
邵二春想了想,便從水缸里面舀了一瓢水,又朝里面撒了一些鹽和醬油之類的調(diào)味品,然后直接灌進(jìn)肚子里。
他喝了三大瓢,這才停了下來。
暴曬了一上午,他此時已經(jīng)嚴(yán)重脫水,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他做完這一切后,也不敢多在廚房里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