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shí)上,自如并不好過。
那種打心底的厭棄始終圍繞著自己,他唯一的算得上的志向是學(xué)醫(yī),如今第一個診斷的病人是也是自己,最終方子上只寫了四個字:無藥可救。
那些年上海對于堂表親之間的婚姻,都已經(jīng)很是不齒。家境殷實(shí)些的少爺小姐更是受過教育,如今到處都是洋文化,沖擊著這片保守又腐舊的土地,沖刷著他污濁的心。
他在走一條反路,對胞妹暗生情愫,實(shí)在是病入膏肓。
李宅之中,兄妹倆在做無聲的追逐游戲。
或者說是自如單方面的臆想,清如沒有跑、沒有躲,她只是在恪守兄妹間應(yīng)該有的距離。
李呈彥依舊宿在書房,除了生意事與李自如在外面商量,家里的事情他從來不多說一句。霍白露做酒莊最忠實(shí)的客人,仿佛苦澀的中藥需要喝紅酒來調(diào)和味道。
冬日越發(fā)深了,晨昏間霜露重的惡寒寒的,上海又時而起風(fēng),吹的人腦袋昏沉。
大抵最冷的那兩天,李呈彥請了孫家父子到家里做客。
自如那日臉色沉的可怕,若是尋常的吃酒交際,上海飯店豈不是更好的選擇,設(shè)在家里,意義不言而喻。
這下他不準(zhǔn)孫伯懷見清如也無用,李呈彥身子骨硬朗的很,一家之主近十年輪不上他來做。他心里忍不住嘆,新思潮的上海,對他真是毫不仁慈。
不僅人倫禮法展露的那么通透,就連子女結(jié)婚,也不再刻板的固守從長到幼了。
就是說,李二小姐完全可以先他一步婚配。
眾人只會說李老板豁達(dá)明朗,不拘小節(jié),再贊頌一句天賜好姻緣。
清如穿白色綴了洋紗的改良旗袍,不是純正統(tǒng)的款式,倒有些西洋氣。
再加上素著一張臉,李自如看著她從廊子的另一頭走過來,仿佛像是即將出席一場葬禮,還是洋人的。
他的好兄弟周之南偶爾寫信回來帶上些歐洲見聞,道那邊死了人,是要穿黑白顏色的正裝,一種顏色最好。
哪像上海這邊,死了人還在沿襲老祖宗的傳統(tǒng),披麻戴孝。
那麻絕對不是清如身上的這種枯竭顏色的白,算是淺淺的土黃。
“倒是許久沒見你穿白色了,我瞧著,二小姐臉上寫滿了不開心?!崩钭匀邕h(yuǎn)遠(yuǎn)站下,平常開口。
清如走近挽上了自如的臂彎,“哥哥,我聽趙媽講,像我們這樣的兄妹倆,也是會存在心意相通的?!?br/>
“此話怎講?”
“哥哥可知道我現(xiàn)下是如何想的?”
“清如不想嫁,對不對。”
“當(dāng)然不想,我才多大。雖然母親不準(zhǔn)我出門,上次漢聲哥哥帶我出去,我瞧著那新建不久的大學(xué)里,可都是比我年紀(jì)還大的,豈不是老姑娘了?!?br/>
清如穿了雙尖細(xì)的高跟鞋,下樓梯的時候自如特地放慢了腳步,注意力集中在了她腳下,語調(diào)也放慢許多,“時代不一樣了,你安心,等開春天暖起來了,我同父親說讓你也去讀書?!?br/>
“當(dāng)真?”她冷靜的聲音帶著些掩藏不住的雀躍,因?yàn)榕R近客廳,霍白露聞聲望過來催促。
“快過來坐下,孫少爺就等你們年輕人能一起說說話呢?!?br/>
清如不得不落座在霍白露旁邊,被她撫著手做維系自己慈母形象的工具,這種時候她不需要講話,只要保持得體的笑做個布偶就可以,李呈彥則話不多的在旁邊和孫老板聊些生意事。
男人總是這樣,好像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在家也要說那些外行人聽不懂的話。
孫夫人有腿疾,一入冬就出不了門,特地備了禮物致歉。孫家父子見到清如,雖下意識地覺得小姑娘白的沒什么血色,太過靜雅了些,但長得算是溫婉順眼,更別說孫伯懷心里還是有些欣喜的。
孫老板沉聲夸了句,“呈彥,你這一兒一女,卻都是像極了夫人啊?!?br/>
李呈彥沉默了幾秒沒搭腔,茶碗放下發(fā)出了些刺耳聲響。
這話放在尋常人身上到是挑不出錯處的,可霍白露年輕的時候做了那碼子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心里的疙瘩可是始終沒下去過。
更別說清如只是不像李呈彥,除了同霍白露一樣美貌,其實(shí)說不上來還哪里相像。
她像的,是那個男人。
幸好生意人潛意識中固守的體面扭轉(zhuǎn)了尷尬局面,李呈彥干咳了幾聲道:“趙媽,這茶葉有些放陳了,換我前些日子拿回來的碧螺春?!?br/>